重生那夜,休书砸在脸上。
前世,谢郎裹着我绣的婚被与庶妹酣眠,而我,横尸荒野。
捏着休书,我笑了。
好一个私通外男之罪!
好一出风雪捂杀之计!
谢郎,庶妹,这一世——
你们,可得硬气点。
01
我重生了。
重生在被捂死之前。
上一世,沈月柔为了彻底占有谢洐,污蔑我私通外男,更是在风雪之夜亲下毒手。
幸得老天垂怜,重活一世。
这一世,不做摇尾狗,不费半句舌。
哐当—!
柴房的门被狠狠踹开,刺眼的光和冷风一起灌进来。
哟,还没断气呢
尖利刻薄的女声响起。
是谢珩院里那个叫翠喜的丫鬟,穿着簇新的桃红比甲,满脸鄙夷。
她手里捏着一张纸,像捏着什么脏东西。
爷的恩典到了!
她手腕一扬,休书掼在我污泥冰水浸透的脸上,打着旋儿跌落浊水。
视线钉在那纸片上。
重活一世,心口竟还会抽痛。
休书
沈氏清漪,嫁入谢门,不思妇德,善妒成性,更兼私通外男,秽乱门庭,今立此书,休弃出门,永不相见,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落款处,是猩红如血的三个字:谢珩印。
私通外男四个字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眼底。
在此之后,我本是会被赶出谢府,只是沈月柔假惺惺说着一日夫妻百日恩,央求谢珩将我留在了柴房。
上一世我还对此千恩万谢。
没曾想,留在谢府只是为了更方便她对我下毒手。
柴房外,刻意放柔的男声刺入耳膜:
柔儿,莫要再伤神了,污秽已除,往后清净了。
沈月柔啜泣娇应:珩哥哥…我只是怕姐姐她…
这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只觉得是蛇蝎般的低语。
怕
前世,她便是这般怕的!
怕得在雪夜里,亲手用浸了冰水的布巾捂死了她的姐姐!
我抬手,攥住污水里漂浮的休书。
墨迹晕染如扭曲鬼面。
好。嘶哑的声线死水无波。
翠喜被我死水般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我狠狠咬破拇指指腹,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我面无表情,带血指腹重重压在休书署名处。
殷红刺目,比谢珩的朱砂印更显狰狞。
告诉谢珩,我抬起污秽的脸,他的脏名,我嫌恶心。
我不再看翠喜瞬间煞白的脸,挣扎着起身。
连日的虚弱,此时只剩下一口气在硬撑着。
我紧紧攥着怀中的灰布包袱。
那里面,有着一支磨得发亮的旧银簪。
这一世,我不想在柴房里等死。
我一步一印爬出谢府。
身后大门轰然关闭,隔绝了门内的富贵与喧嚣,也将我彻底抛入漫天风雪之中。
寒风如刀,瞬间透骨。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无情的门庭,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我决然转身,没入风雪。
02
城郊荒废的破庙,在呜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
我蜷缩在角落最厚的草堆里,身体烫得吓人,牙齿冷得咯咯打架。
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眼前景物重叠摇晃,高热带来的幻觉如同鬼魅缠绕。
一会儿是沈月柔得意扭曲的笑容。
凭什么这只簪母亲非要留给你!
一会儿是谢珩冰冷嫌恶的口吻,好了,不就是支簪子么……
最清晰的,却是母亲悬在梁上微微晃动的双脚,还有父亲冷漠拂袖而去的背影……
漪儿,如果真有一天走投无路了,这簪会是你的退路。
前世,得知我因私通外男后,一切都变了。
若非为了保住谢珩清誉,母亲怎会被家族逼迫自尽
然而即便亲生母亲以死谢罪,家族将我除名,仍旧逃不过惨死的结局。
娘……我无意识地呓语,滚烫的泪水滑过冰冷的脸颊,瞬间变得冰凉。
不能死!
绝不能死在这里!
一股狠戾的求生欲猛地撞破迷障。
我狠狠咬向自己的舌尖!
剧痛混合着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刺激着我的神智清醒了片刻。
视线艰难地聚焦,落在手中攒着的旧银簪上。
簪身冰凉,磨得光滑。
掌心刺痛。
我用尽力气,颤抖的手指摸索着簪头那朵微雕的梅花,用力一旋。
咔哒一声轻响,簪头被旋开。
里面藏着一个极细的卷轴。
我的心猛地一跳。
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轴抽出,借着破庙顶棚巨大窟窿透下的惨淡月光,一点点展开。
卷轴极小,上面用细若蚊足却清晰无比的墨线,勾勒着繁复的针法走线图。
旁边还有蝇头小楷标注着名称:天工绣·残篇。
一股混杂着狂喜与酸楚的热流直冲眼眶。
我痴迷女红,听过这门早已失传的宫廷绝艺。
这竟是母亲为我留下的最后生机!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我眼底死寂的寒潭。
休妇
我要这天下贵人,皆匍匐于我的绣绷之下!
我挣扎着从包袱里翻出仅存的一点劣质素布和几缕颜色暗淡的绣线。
月光冰冷,透过顶棚的窟窿洒下。
我背靠着断壁,将素布摊在膝上。
拔下头上仅剩的一根磨尖的细竹签权当绣针。
指尖的冻疮和伤痕一碰就钻心地疼,我却毫不在意。
染着血污的手指,捻起一根灰暗的线,就着那惨白的光,将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狠狠刺入布料!
脑海中浮现出前世和谢珩以及沈月柔出游时在廊桥看过的景色。
断裂的荷茎如森森白骨,倔强地刺向天空,倾泻而下的雨线,根根凝着冰寒的绝望。
我绣得双目赤红,绣得浑身颤抖,恨意在心中翻涌。
绣到那残破荷叶边缘时,一股暴戾之气直冲头顶,我猛地将竹签刺下!
噗!
细小的竹签竟穿透布帛,狠狠扎进了我按着布面的拇指指腹。
剧痛传来,我连忙抬手,一滴血珠瞬间涌出,不偏不倚,滴落在残荷中那象征露珠的位置。
血珠迅速泅开,将那一小块灰线染成刺目的暗红,散发出一种凄厉到惊心动魄的绝美。
就在这时,破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几道被灯笼拉长的身影投射在残破的门框上。
殿下,风雪太大,且在此处暂避片刻吧。一个恭敬的声音响起。
嗯。一个清朗温润的男声应道,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尊贵。
脚步声踏入破庙。
我循声望去,为首之人身披玄色狐裘,身姿挺拔,面容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温润如玉。
他目光随意扫过破败的庙宇,却在触及角落我的身影时,骤然定住。
灯笼的光晕,正好笼罩在我膝头那方素帕上。
他缓步上前,靴子踩在枯草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那方帕上。
此帕,他开口,声音温润,却带着一种疏离,卖否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血污未净,额发凌乱,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我看清了对方华贵的衣着和随从手中象征皇家的灯笼形制。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将刺入指腹的竹签拔出,带出一小股鲜血。
我看也没看那伤口,任由血珠滴落在冰冷的地面,目光直直迎上他探究的眼神。
我知道,大多数人都无法抵抗天工绣的吸引,而他眼神中的趋之若鹜更是让我心中升起了一丝倔强。
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却字字清晰:
卖。
但我要京城最贵的绣线,我顿了顿,眼底深处翻涌着恨意与野心,和……能踩死蝼蚁的权势。
他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深深看了我一眼,又瞥了一眼我膝上的帕子,唇边竟勾起一丝带着兴趣的弧度。
这绣的荷花可有名字他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不如就叫残荷泣雨吧。
我还在细细品味这个名字,待我回过神来,绣帕已落入他的手中。
我起身想要夺回,双腿却在这时不争气地发麻,我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他笑了笑,没有多问,解下腰间一枚玉佩,连同几锭足额的雪花银,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干草上。
拿着这个,去东市云锦轩。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玄色狐裘在风中扬起一个利落的弧度,带着随从步入风雪更深处。
破庙重归死寂,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我的目光落在那枚触手生温的玉佩上,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璟字。
我死死攥紧了玉佩,冰冷的玉质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我心中燃烧的火焰炽烈。
生机。
浮现了。
03
次日,我身体稍微好转,当我拿着那枚玉佩来到云锦轩时,并没有看到昨夜那位公子。
等待我的是一张地契、少许锦布,以及一卷看上去就很名贵的绣线。
璟公子说了,如若有人拿着这枚玉佩来此,就将这些交于她。
店里的掌柜神情毕恭毕敬,仿佛我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璟公子还说,这不是怜悯,这是定金,让你安心收着。
我谢过掌柜,匆匆离去。
我知道,这一线生机,我抓住了。
这地契所属原是一处秀坊,锦瑟阁的木匾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新漆的光。
而我,成为了这座绣坊的新主人。
接下来的几日,我凭着天工绣的手艺,彻底活了过来。
手帕、衣物,但凡是经过我手绣出的,无一不被追捧。
很快,沈娘子天工绣的名头便在东市传了开来。
而这些天我也终于知晓那晚买走我帕子的人到底是谁。
这日,我坐在窗边,十指缠着薄薄的布条,绣着手中一块锦帕。
门内狭小,唯一的绣绷上绷着素锦,一幅《寒梅噬雪》已初具雏形。
平静并未持续多久,巷口传来喧哗和粗鄙不堪的咒骂。
就是这儿,那被休的晦气娘们开的破店!
贱人!被男人扔出来的烂货,还敢出来抛头露面卖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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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们儿来给你这破店开开光,去晦气!
污言秽语和浓烈的恶臭如同实质的秽浪拍打过来。
一个满脸横肉的粗汉领着混混,拎着臭气熏天的粪桶,一脚踹在门板上,哐当作响。
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鄙夷的目光如同芒刺。
就在那腥臭污秽即将泼上木门的刹那。
吱呀一声,我猛地拉开了门。
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身上是半旧的素色衣裙。
污秽的粪水飞溅,有几滴不可避免地溅落在我的裙角和鞋面上,留下刺目的污迹。
腥臭瞬间弥漫。
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我却仿佛毫无所觉。
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或惊恐,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我的目光,越过叫嚣的粗汉,像两道冰锥,直直刺向人群后方那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晦气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好大的狗胆!
在粗汉和混混们错愕的目光中,我缓缓抬手。
不是去擦身上的污秽,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枚瑞王的白玉佩。
我刻意将刻着璟字的那一面,对着人群,也对着那辆青帷马车,高高举起!
瑞王府的玉佩,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冷冽无比,今日,被你们弄脏了!
谁来赔
瑞……瑞王府!那领头的粗汉看清玉佩的形制,尤其是那个璟字,嚣张的气焰瞬间瘪了下去,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一屁股瘫坐在地。
他身后的混混们更是吓得腿肚子转筋,手里的粪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污秽流了一地。
人群一片死寂。
所有鄙夷的目光,瞬间化作了惊惧。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我动了。
一步踏出,动作快得惊人。
沾着污秽的鞋底精准地踏在了那领头粗汉的咽喉!
呃!粗汉眼球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双手徒劳地去抓我的脚踝。
我俯下身,缓缓开口。
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冰冷的气息喷在对方耳畔:
回去告诉沈月柔……
她的好日子……
到头了。
冰冷的话语,一字字钉入粗汉的耳膜,也透过安静的人群,清晰地传入那辆青帷马车之中。
角落里,青帷马车的窗帘被一只手猛地攥紧,上好的锦缎被生生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车内,沈月柔脸色铁青,透过帘缝死死盯着我,以及我脚下那如同死狗般挣扎的粗汉。
她手中端着的茶盏猛地摇晃,滚烫的茶水溅了她一手。
04
此番闹剧结束后,终于是再次迎来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东市里,我依旧绣着各种被送来加工的衣物。
只是碍于我休妇的身份,绣坊的生意远不如前。
我知道,一个女人家,名声坏了,那就全坏了。
沈月柔真是好算计,不过如果就这样认输,那岂不是辜负了老天对我的恩赐。
次日,我托云锦轩掌柜的给瑞王带了个信。
信中有我这些天赚取的所有报酬。
以及那枚玉佩。
没有多余的文字,我想,坊间的传闻肯定是瞒不住的。
当天午后,瑞王便差人回信。
来的依旧是云锦轩的掌柜。
真的还是假的
我知道掌柜是替瑞王问的,我没有迟疑,也没有解释。
假的。
我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听完我的回答,掌柜喜笑颜开。
随即命人将一箱箱物品搬入绣坊。
那里面是各种名贵的锦缎和金线蚕丝。
当然,还有那枚玉佩。
璟公子说,如果姑娘否认,那他便不信。
我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我知道,我又赌对了。
只不过,随之而来的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翌日清晨,瑞王府长随送来一幅图样百鸟朝凤,要求十日内完工。
这是给太后祝寿要用的。
我盯着图纸愣神良久,那一刻我明白了它是悬在我头顶的利剑,也是我唯一的天梯。
若成,一步登天!
若败,粉身碎骨!
自此以后,锦瑟阁大门紧闭。
我将自己彻底埋进了绣绷之中。
烛火熬干长夜,映着我通红的眼和惨白的脸。
十指被丝线勒得血肉模糊,裹伤的布条浸透又换新。
痛
想到他们的嘴脸,这点痛好像太过肤浅了。
金线勾勒凤凰威严的轮廓,冰蚕丝织就流光溢彩的翎羽,孔雀羽线点缀出神鸟眼中的睥睨神光……
我将恨意、不甘、挣扎与重生的决绝,都注入了针尖。
寿辰前夜,绣品将成。
指尖最后一针悬停时,一股刺鼻的桐油味悄然钻入鼻腔。
走水了!快来人啊!锦瑟阁走水了!
尖利的呼救声划破夜空。
浓烟瞬间涌入!
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木料,噼啪作响。
我闻声冲出绣坊,只见冲天的浓烟自后院柴房处升起。
心中暗道不好。
慌乱之中我瞥见了人群中一张熟悉的脸庞。
王二。
谢府的一个车夫,当初便是他指认我私通。
来不及细想,我冲进里屋,扑向绣绷。
熊熊火光中,绣绷上的那只凤凰仿佛真的要振翅飞走。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燎焦了我的额发,灼痛了我的脸颊。
我不管不顾,一把扯下绷架上的百鸟朝凤绣屏,紧紧抱在怀里。
我撞开摇摇欲坠的门,抱着绣屏冲了出来。
身后,火光冲天,怀中的绣屏,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只凤凰的金眸,仿佛燃起了真实的烈焰。
此时不知从何处冲出一群身着金甲的兵士,金甲碰撞声与火焰爆裂声混作一处。
后来我才知道,这群金甲兵是瑞王的贴身护卫。
缓过神来的我踉跄着在人群中寻找王二的身影。
我知道,这火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
甚至,我能猜到背后的主谋是谁。
只是,对不起了妹妹,又要让你们失望了。
这登天的梯子,我搭好了。
05
殿内,暖香馥郁,灯火辉煌。
王公贵胄云集,寿宴是允许携带家眷的,她们身着的贵气服饰中许多都是经过我手赶制出来的。
我捧着被明黄锦缎覆盖的绣屏,一步步走进这满殿的珠光宝气。
依旧是那身半旧的素色衣裙,裙角带着污痕,额发焦糊,脸颊微红。
在满殿华服的映衬下,格格不入,寒酸狼狈。
无数道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甚至能感觉到其中两道格外刺骨。
谢珩,那将我休掉的,高高在上的吏部侍郎,此时正带着疑惑打量着我。
当然,还有他的新任夫人,那个在我被休掉之后便上赶着讨要名分的沈月柔。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高高在上的侍郎竟是一位抛弃发妻的负心汉。
而他的夫人也是一位心如毒蝎、不择手段的恶妇人。
民女沈清漪,叩见太后娘娘,恭祝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我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火燎后的沙哑。
抬起头来。
太后的声音温和而威严。
我依言抬头。
脸上烟灰未净,焦痕犹在,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沉静无波。
哦太后微微倾身。
听闻你的绣坊昨夜遭了祝融之灾,可有伤着
回太后娘娘,些许小灾,不足挂齿,民女无恙,寿礼亦无恙。
我平静回答。
好,哀家倒要看看,是何等绣品,值得你如此拼命护持。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呈上来吧。
两名内侍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我手中接过绣屏,屏息凝神,缓缓揭开了那层明黄的锦缎。
刹那间,仿佛有真实的金光在殿内炸开。
流光溢彩,华美得令人窒息。
百鸟姿态各异,翎羽纤毫毕现。
画面正中心,那只巨大的凤凰昂首向天,双翼怒张,金红色的尾羽如同燃烧的烈焰。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凤凰之眼。
瞳孔深处仿佛蕴藏着两簇跳动的真火。
磅礴的气势轰然席卷!
死一般的寂静。
太后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只凤凰身上,尤其是那双燃烧着烈焰的金眸。
她扶着扶手,微微颤抖起来。
这凤凰……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缓缓抬起手,遥遥指向凤凰的眼角,它在……泣血重生
众人这才惊觉,在凤凰那燃烧的金眸下方,竟用极其细微的金红丝线,勾勒出一道蜿蜒的痕迹,如同划过脸颊的血泪,最终融入那焚烧一切的烈焰之中。
回太后娘娘,我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激起回响,凤凰涅槃,浴火方生,浴火之痛,焚心蚀骨,然碎骨重塑,方得真身。
此泪,非悲恸之泪,乃焚尽旧我、铸就新魂之血焰。
焚尽旧我…铸就新魂…太后喃喃重复着,目光久久无法移开。
一滴浑浊的老泪,竟缓缓从她威严的眼角滑落。
满殿皆惊!
良久,太后猛地抬手拭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决断和激赏:
好!好一个焚尽旧我,铸就新魂!好一只泣血重生的九天凤凰!
哀家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有筋骨、有魂魄的绣品!此乃天工,夺造化之神奇!
沈氏清漪,贞韧慧敏,心志如铁,技艺通神。哀家心甚悦之!
传旨——
即日起,封沈氏清漪为——清漪县主!赐县主府邸,享双俸!锦瑟阁,赐天工御匾!
懿旨的余音如同洪钟大吕,久久回荡。
06
清漪县主!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震惊、艳羡、嫉妒、难以置信!
我深深叩首:民女……谢太后隆恩!声音带着一丝激越的颤抖。
我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微微侧首,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谢珩所在,扫过沈月柔扭曲的脸庞,最终平静地收回。
沈月柔脸上的笑容早已僵硬如石,精心描画的指甲掐进掌心,眼中翻涌着毒液般的嫉恨和恐惧。
就在这时,太后一旁端坐着的瑞王附耳在太后耳边说了什么。
太后脸色骤变,很快便冷着脸开口说道。
县主莫怕,哀家自会替你做主。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众宾客不明所以,集体沉默。
砰!
杯子破裂的声音在偌大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众人皆循声望去,原是沈月柔手中握着的酒杯突然滑落,碎片和酒水洒落一地。
此时她面色铁青,眼神慌张。
谢珩连忙调笑着道歉,算是敷衍过去。
我知道,沈月柔她心虚了。
而后的宴会仍旧火热,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然而这天晚上,宴会之外的京城却是风声鹤唳。
寿宴结束后,沈月柔腆着脸上前。
姐姐真是厉害,之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好手艺呀。
你真是瞒得大家好苦呀,早知如此,即使姐姐行为不检点,谢郎也断不可能休了你的,对吧谢郎
沈月柔挽着谢珩假惺惺上前祝贺,声音不大,却尽数落入在场宾客的耳中。
议论声此起彼伏。
我眉头微微蹙起,宫灯映照下,她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仿佛已经笃定我不敢在众人面前与她争辩。
谢夫人请自重,我已被沈家除名,早已不是你口中的姐姐了。
沈月柔嗤笑一声:县主何必如此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与谢……
一道平静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打断了沈月柔恶毒的言语,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侍郎,可要管好夫人的嘴,议论县主可是重罪,当心祸从口出啊。
他身着蓝色锦袍,腰间玉带在宫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负手而立。
面上看不出喜怒,却让人无端感到一阵寒意。
谢珩脸色骤变,连忙拉了一下沈月柔的袖子,躬身行礼。
下官参见王爷,内子无知,冒犯了县主,还请王爷恕罪。
瑞王淡淡扫了谢珩一眼道:
谢侍郎如今官运亨通,更该谨言慎行才是,清漪县主乃太后亲赐,岂容轻辱
王爷教训的是。谢珩额上渗出细汗,又扯了扯沈月柔,还不快向县主赔罪
沈月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没料到瑞王会为我出头。
她勉强行了一礼,声音细如蚊呐:妾身失言,请县主见谅。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看着谢珩拉着沈月柔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鄙夷。
曾几何时,那个在梨花树下对我许下诺言的少年郎,如今却任由他的新欢对我百般羞辱。
只是如果得知一切都是沈月柔的设计,他的表情该有多么精彩呢
县主无恙
瑞王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连忙行礼:多谢王爷解围。
萧景珩抬手虚扶:举手之劳罢了,谢家近来行事愈发张扬,是该有人提醒一二。
我知道他是在说这些日子谢家对我的各种阴狠手段。
我抬眼看他,发现他正凝视着我,目光中似有深意。
瑞王忽然压低声音:你的事,本王早已有所耳闻,不过其中破绽太多,我自不会相信。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瑞王李璟是先帝幼子,且深得太后喜爱,有时候我会想,他到底是看上了我的绣,还是看上了我。
不管如何,想要揭露真相,还自己的清白,这条路绝对是最佳的途径。
还未等我回应,瑞王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飘在风中:也许过了今晚,一切都将会有定论。
宫宴结束后,我坐在去县主府的马车上,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晚的种种。
沈月柔的羞辱,谢珩的冷漠,还有瑞王那意味深长的话语。
车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照在我紧握的双手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等天明。
这是我唯一的念想。
07
县主府邸的暖阁里,我换上了月白云锦的县主常服,坐在临窗软榻上,捻着一根银针,金线在素帕上勾勒一只睥睨的寒雀。
窗外的天色暗沉,风雪更大了。
侍女云袖轻手轻脚进来:县主,府外…谢大人来了,已…已跪了快一个时辰了。
我指尖的动作一顿。
眼睫低垂,遮住眸底瞬间冻结的寒冰。
来了。
知道了。我的声音毫无波澜。
县主,外头天寒地冻的,谢大人他……
云袖欲言又止。
他愿意跪,我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便让他跪着,府里的炭火,省着些烧给需要的人。
是。
府门外,风雪呼号,谢珩只着一身单薄的青色常服,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石板上,积雪覆上他的发顶肩头。
火炉边,炭火融融,有着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的宣纸,上面是昨晚京城所发生的一切,以及一张王二的认罪书。
上面供述了沈月柔如何买通王二设计污蔑我私通外男,如何雇人在锦瑟阁闹事,又是如何悄悄引燃柴房企图烧死我的全部过程。
这一切,虽是经王二之手,却全部由沈月柔策划。
甚至,后续的闹事、纵火背后还有着谢珩的默许。
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着,狠狠抽打在县主府紧闭的朱红大门上。
门内暖阁,炭盆烧得正旺,橘红的火苗跳跃着,映着我一动不动的侧影。
我依旧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捻着那根银针,金线在素帕的寒雀翎羽上穿梭。
指尖很稳,心却像窗外呼啸的风,盘旋着,找不到落点。
云袖方才又进来添了一次炭,低声说:县主,谢大人……咳血了。
针尖在羽尖处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稳稳落下。
那方小小的素帕上,寒雀的眼神锐利孤高,俯瞰着下方虚无的深渊。
窗外的天,黑沉如墨。
风雪声似乎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我知道他还在外面跪着。
用这种自虐般的方式忏悔。
真是可笑又可悲。
时间一点点爬过,慢得令人心焦。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声中,隐隐夹杂了一些别的声音。
混乱的脚步声,压抑的惊呼,还有……重物拖曳在雪地上的摩擦声。
云袖几乎是跑着进来的,脸上带着惊魂未定:县主!出事了!谢大人…谢大人被人抬走了,像是…像是晕死过去了,陈侍卫背着他,浑身是雪泥…后面…后面还绑着侍郎夫人,还有个人…好像是…
我打断云袖的话语,不用想那被绑着拖拽的人定是王二。
我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疲惫。
这场闹剧,终于到了撕开最后一层面纱的时刻。
沈月柔的作死,谢珩的忏悔,都像是按着我写好的戏本子在演。
知道了。我放下针线,拿起旁边温热的布巾擦了擦手,动作不疾不徐。
备些温水,本县主要净手。
温热的水浸润指尖,洗去了金线留下的微末痕迹,也仿佛洗去了方才那片刻的纷扰。
我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翌日清晨,风雪稍歇。
天地间一片刺目的白。
县主,云袖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谢大人…又来了,这次…是赤着上身。
08
我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带着雪的清冽。
目光越过庭院高高的围墙,仿佛能穿透府门,看到外面的景象。
朱红大门前的石阶上,厚厚的积雪被清理出一块空地。
谢珩就跪在那片冰冷的石板上。
他只穿着一条单薄的亵裤,赤裸着上身。
背脊上,赫然交错着十几道狰狞的鞭痕。
皮肉翻卷,有的地方还渗着暗红的血珠,在刺骨的寒气中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
雪花落在他赤裸的皮肤上,瞬间融化,混着血水蜿蜒流下。
他低着头,乌发散乱,遮住了大半张脸。
露出的下颌绷得死紧,线条冷硬。
身体在寒风中抑制不住地颤抖,裸露的皮肤早已冻得青紫发乌。
他像一座正在被风雪侵蚀的冰雕。
府邸外,远远围着更多的人,议论声如同嗡嗡的蜂群。
老天爷!真是豁出去了!
背上的伤……是家法吧自己抽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休弃县主的时候何等威风!
看着都冷…怕是要冻死在这儿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
他背上的鞭痕,他冻紫的皮肤,他卑微的姿态,都无法在我心底掀起一丝波澜。
前世的柴房,比这更冷。
他此刻的苦肉计,廉价得可笑。
县主……云袖看着我冰冷的侧脸,欲言又止。
我收回目光,转身走到暖阁正中的紫檀木圆桌前。
桌上放着一个紫铜火盆,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
我从桌上缓缓拿起一物。
那是一张纸。
边缘磨损,墨迹晕染,右下角一个猩红的指印,旁边是力透纸背的三个字——谢珩印。
休书。
这是昨夜瑞王府长随送来的,同时也传来一个信号。
大意便是这一切都是沈月柔设计的,与谢珩没有任何关系。
而且谢家在朝中颇有威望,如若我能不计前嫌,便皆大欢喜。
然而,他们都想错了。
我捏着它,如同捏着一块肮脏的抹布。
开门。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沉重的朱红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向内打开。
门外跪着的谢珩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希冀,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寒风卷着雪沫,灌入门内,吹动了我月白的裙裾。
我一步步走出温暖如春的府邸,踏上冰冷的石阶。
玄狐大氅的皮毛在寒风中轻轻拂动,衬得我的脸愈发苍白冰冷。
我停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阶下那个赤身跪在雪地里、背脊鞭痕纵横、如同罪囚般的男人。
他仰着头,嘴唇冻得乌紫,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我没再看他,目光落在前方飘舞的雪花上。
抬手,将那张休书,轻飘飘地掷了下去。
纸片打着旋儿,落在他面前冰冷的雪地。
猩红的指印和朱砂印,在白雪的映衬下,刺目得如同血泪。
谢珩的视线猛地聚焦在那张纸上,那是他亲手写下的休书,也是他断送我前世生路的判决书。
他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眼中爆发出疯狂的光芒,不顾一切地向前膝行,冻僵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那张纸。
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肮脏的纸页时候,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斩断了他所有的动作和希冀。
这东西,脏了我的县主府。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侍立在我身侧的云袖,面无表情地提起脚边早已备好的一桶火油,对着雪地上那张休书,猛地泼了下去。
刺鼻的火油味瞬间弥漫。
紧接着,另一名侍女将手中燃烧的火折子,轻轻一抛。
呼——
烈焰猛地腾起。
贪婪的火舌瞬间吞噬了那张浸满屈辱和谎言的休书。
橘红的火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爆响,将谢珩距离火苗仅有一寸之遥的指尖映照得通红。
啊——!一声凄厉的惨嚎从谢珩喉咙里挤出。
他眼睁睁看着那张代表他所有罪孽的休书,在他眼前化为焦黑的灰烬。
火星飞溅,有几颗灼热地溅落在他僵硬的指尖上,瞬间烫穿皮肉,留下焦黑的印记,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混着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
他像是感觉不到那皮肉的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团跳跃的火焰,瞳孔里倒映着橘红。
火焰渐渐熄灭,只留下一小堆蜷曲的黑色灰烬,粘附在冰冷的雪泥上。
风雪卷过,几点灰烬被风带起,粘在了谢珩被烫穿的手背上,如同肮脏的烙印。
我俯视着阶下的谢珩,看着他空洞绝望的眼睛。
前世今生的所有画面,爱恨痴缠,痛苦绝望,都在那堆灰烬里化为虚无。
谢珩,我的声音平静无波,黄泉见你……
我微微停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如同冰锥凿穿朽木:
我都嫌晦气。
说完,我决然转身。
玄狐大氅在身后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再未看他一眼。
沉重的朱红大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门外的风雪,也隔绝了那个曾经名为夫君的陌生人。
暖阁的窗边,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风雪依旧,天地苍茫,一只孤雀振翅飞过灰蒙蒙的天空,消失在远方。
我的路,在前方。
那里没有谢珩,没有沈月柔,只有属于沈清漪浴火重生的广阔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