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情绪不许发声 > 第一章

1
我今天没崩
我醒得很早,大概五点出头。窗外下着雨,滴滴答答砸在铁皮窗沿上,像是有人一遍一遍敲打着我的神经。
手机屏幕一亮,是系统推送的一条提醒:距离你上次发布内容已有6天,推荐保持更新频率。我把手机翻了个面,不回也不删,像是默认了什么,又像是无力做选择。
屋子很安静,我室友昨天说要出去住几天,说是换换心情。我们之间没有争吵,也没有不和,就是很自然地,她需要不在,我也习惯不问。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某种空白,像每一场注定要瓦解的关系前的安静期。
我起身,泡了杯速溶咖啡。没糖,搅一搅还是苦的。我站在厨房门口喝了一半,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六天没说话了。
不是和人说话,是对镜头说话。
我曾经每天都在讲,每天都有人听。我坐在同一个角度、同一盏灯下,说今天公司又开了无效会、邻居凌晨还在拖地、平台上有人用真诚当流量话术。我说得像剖开自己一样,毫不留情地抖出生活中那些不体面的小细节,用调侃的方式保全自己,也保全观看我的人。
那时候,我的评论区有一条高赞留言:你是我每天唯一能笑出声的时刻。我截图保存了,设成桌面。后来那人注销了,我也就不再打开截图。
平台数据开始掉是在第三十九条视频之后。那天我没笑,是认认真真讲了一段我妈骂我废物的事。评论少了、分享没了,后台的内容建议变成建议尝试正能量表达减少敏感家庭话题。我没改,反而录了一条视频,标题就叫我妈说我一无是处。
那是我账号第一次上热搜。
有流量公司给我发私信,说可以包装我走反向成长型路线,让我在大众情绪中当刺头,越情绪化越好。我没回,但看着他们发来转化率模型预测图的截图,忽然有点恶心。不是恶心他们,是恶心我自己,居然还点开了附件。
我从不觉得自己多有才华。我会剪视频,会配字幕,会找热点,但这些人都会。我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我真的在讲自己的事。
可后来我也开始犹豫了。我不知道我讲的这些,到底还算不算自己的。当成千上万人在看我哭、在笑我讲我妈说我像条狗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我最开始想做的表达。
也不是没有人提醒过我。
室友在我第一个视频小火的时候说过:你说得挺真实的,但你确定这玩意你能一直做吗
我当时笑她多虑,说我只是说话,又没杀人。
现在想想,有些沉默的后果,可能比杀人还难承担。
我靠在沙发上刷了一会儿手机,热搜上是一条博主被起底的新闻,对方跟我差不多,视频风格也像我,评论里有人说:真恶心,整天用情绪骗人,看着都烦。
我没点进那条视频,但我知道我早晚也会这样——被点名、被翻旧账、被说卖惨,被说蹭热度,被按头和那些营销话术包划等号。
这不是我玻璃心。是我太明白,那些被看见的瞬间,终将变成一种讨债式的回报。你必须持续供给情绪,才配站在镜头前。你不能停,不能低落,不能变沉默。一旦你闭嘴,你就不是那个谁了。
我打开相册,翻到第一条视频。灯光糊得厉害,声音也不清楚,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卫衣,坐在角落里,眼神飘忽,但嘴角有点笑。我说:大家好,我是一个没什么好说的人,但我今天不太想憋着了。
我把那条视频看了两遍,然后关了手机。
我没哭,也没笑。只是在心里默默想了一句:我那时候怎么敢的啊。
后来我发了一条视频,是条三十秒的哑剧。画面里我端着咖啡站在窗边,对着玻璃杯说了一句我今天没崩,然后放下杯子,走出画面。
没有字幕,没有标题,没有解说。
后台点赞数为零,评论数为零,只有系统的一条提示:您的内容不符合推荐标准,已被折叠,详情请查阅平台规范。
我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合上手机,走进厨房,把剩下半杯冷咖啡一口饮完。
牙齿发酸,苦味裹在舌根上,像是有人用力按住我喉咙深处的某种声音,告诉我别说了。
我今天确实没崩,但我也确实,再也不想讲话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我一愣,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快递员,他递给我一个包裹,说:给,有人特地备注你必须签收。
我签了名字,关上门,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只黑色的移动硬盘,还有一张便签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说了这么多,到底谁在听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手指有些发抖。我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涩,才意识到,窗外的雨停了,天光正从远处慢慢亮起来。
2
没人能一直沉默
我把那块硬盘插进笔记本的时候,手心还在出汗。
它的外壳是黑色磨砂的,很普通,没有品牌,没有标签,像那种随便在电脑城买来的廉价存储。可当文件夹弹出来的一瞬间,我的呼吸有了几秒停滞。
文件夹名字叫:你说的,其实我们都听见了。
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时间长度四分三十二秒。我犹豫了几秒,双击播放。
画面跳出来时,没任何封面,也没有开场动画,直接进入录屏界面。是平台内容后台的系统操作页面,和我曾经看到的创作者端口一模一样,但权限等级明显更高,能看到诸如情绪值分类言论热度模拟曲线共鸣触点系数等我从未接触过的数据图表。
我看见自己的账号被标注了一行注释:中度情绪触发型/待放大处理/易失控/需持续引导。那行字后面,是一条时间轴,精确到秒:从我发布第一条视频开始,系统已经在记录我每一次发声的高低起伏,观众的停留时间,评论热度,以及我能不能继续输出的潜力。
我往下看,看见那条爆火视频的评论被人为提前置顶;我看见自己曾经自以为自然上热搜的瞬间,其实是被推入测试池后的默认曝光;我看见有人用我的语音做测试模型比对,用数据预测我下次的崩溃时间。
我关掉视频,整个人都沉在椅子里。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记本散热风扇转动的声音。那一刻我明白,我不是被听见,是被利用。
或者说,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样本。
手机震了一下,是室友发来的消息:你没事吧我看到个微博在说你,说你账号视频有带节奏团队推的嫌疑。你要不要回应一下
我盯着那条消息,心里有点冷。我没回,只是在那条聊天记录下点了一个已读。
我知道该做点什么,但一时间,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像一块被泡软的海绵,外面看着完整,里面已经烂掉了。
傍晚的时候,我去了趟老家小学。没通知任何人,也没带行李,只是想找个能让我清醒的地方。
小学的大门早就换了,门卫也不认识我。我说了我的名字,对方愣了几秒,还是把我放了进去。
教室没什么变化,课桌还是那种有点歪的木头桌,讲台上有块白板,写着明天测验,记得带笔。我坐到最后一排的位置,那是我小时候最常被调到的座位。
我在这间教室里学会了什么是闭嘴。老师说,别吵;爸妈说,别哭;同学说,你说话怎么那么怪;我说,我以后少说点话好了。
我低头把手机打开,点进备忘录,打了一行字:如果我再说一次,会不会还是没人听
这句话刚打完,系统又跳出一条提示:恭喜你解锁复活任务‘冷启动回声’,我们为你准备了重新出发的可能。
我笑了。真是精准投放啊,连崩溃都能归类成内容节奏的一部分。
可笑归笑,我还是点进了它发来的链接。
链接跳转到一个策划机构网站,上面写着匿名内容创作扶持计划,介绍说如果你有不能实名发布的表达需求,可以在这个平台注册匿名身份,由专业团队协助你内容分发、账号保护、热点协调,最大程度减少攻击与曝光副作用。
我本能地想关掉,可看到那行话时,我停住了。
我们不帮你‘说’,但我们帮你‘说完’。
我想起那个快递盒上的纸条。那是提醒试探合作邀请
我已经不想追问这些。反正我现在什么也没有,怕什么再说一次
第二天凌晨,我注册了一个全新账号,名字叫嘴炮日记,头像是一个闭着嘴笑的人脸。资料写着:我说的,是一个她的事。
我开始发内容。没有自曝,没有哭诉,没有真实情绪——只是客观地讲一个人的生活,一个曾经在平台上被打爆、被抛弃、被舆论反噬的人。
我像写旁观者日记那样,每天更新一条:她在下雨天不敢说话,因为每次一开口,就觉得像在哭。
她发现自己火的时候,不是因为内容多精彩,而是因为她像个随时会崩的人。
她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但她一直很清醒。
三天后,这个匿名账号突然火了。
转发、评论、截图、话题,全在说:这个嘴炮号说的是谁、讲得太像那个崩溃博主了!、她不敢实名,但她终于开口了。
我没有澄清,也没有认领。我只是继续发。每天一条,不解释、不回应、不对线。
七天后,我原来的主账号收到了举报警告,说我有情绪诱导倾向。我笑了。
我知道平台不是傻子,他们大概已经知道那个嘴炮号是谁。但我也知道,现在的我,不再是那个每晚对着镜头颤抖录视频的自己。
我不再问谁在听。我只是讲,因为我不想被删了,就像一个从来没存在过的人。
我讲得越多,就越能从那个过去的自己身上退出来,看着她被消解,被剪辑,被评论,被消费,然后一点点重新拼回来。
那天深夜,我在嘴炮号发了一条更新:她开始讲的时候,只是想不那么痛苦一点。
一小时后,那条内容被转发了一万多次,评论里有条最高赞写着:她讲得,不只是她的事。
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然后把那行文字复制下来,贴在了我的主账号草稿箱里。
我没有按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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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放在那里。
像一颗子弹,等着哪天我愿意、敢于、或者不得不,再一次亲手扣下扳机。
3
你以为她疯了,其实她比你清醒
匿名账号火了以后,我没有开心。
我只是更小心了。
那个名叫嘴炮日记的号,在我开始发第三条时,数据就飙了上去。有个人私信我,说他以前关注过我,说你是不是换地方说话了
我没回。他又发了一条:你不用承认,我只是想说,谢谢你又回来了。
我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心里泛起一点什么,但也只是一点。我知道这不是回归,而是重建,一个匿名、去性别化、脱离现实身份的她的再构。
她说话没有名字,也不需要背景。她只是她。
而我,只是负责让她说下去的人。
我把每天的生活切成细碎的片段,每一个痛点都换一种方式说出来。比如我昨天看到一个熟人发朋友圈,说情绪稳定才是成年人最基本的修养,我就写了一条:她最近很努力在情绪稳定,每天把爆炸的情绪拧成一句话写在备忘录里,然后按删键。
比如今天电费突然断了,我写:她坐在漆黑的房间里,手里握着一张欠费通知单,像是握住了生活给她的笑话。
我不再用我,这让我好像终于脱离了那个曾经讲太多、讲到被人反感的自己。我变成了她的旁观者,也是她的记录员。
但我没料到,嘴炮号爆了以后,第一个联系我的不是平台,而是我之前那个内容代运营的联系人。
他发来一条消息,直接开门见山:你那个嘴炮号,是你吧我们老大想谈谈合作。
我把手机反锁屏,半天没动。
我知道他们的套路,无非是想趁着热度把这个账号纳进他们的矩阵,打包营销,再用神秘感真实感情绪强度这些词做营销噱头。再过几周,他们就会给我安排直播、变现、带货,甚至策划一场实名揭面,配个热搜,走完一整套流量收割。
我以前不懂,现在懂了。我以前天真以为自己是表达者,后来才知道,我只是流量可控资产。
我没回那条消息,点开嘴炮号后台,把更新计划提前排到一周后。
我要抢在他们操控前,把话说完。
但我没想到,她的声音已经在被模仿。
隔天我刷平台热搜,看到一个新号火得惊人,头像是简笔画,风格极像我,有一条视频里甚至连语气和句式都像极了我早期的表达。
评论区一片叫好:这是嘴炮号的姐妹号吧!太像了,这种冷静又锋利的表达太上头了。
我点进评论区最热的那条留言,它说:她疯了吗说这些干嘛要说清楚说个全套,别总搞这种情绪输出骗眼泪。
我想留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她疯了吗还是他们根本听不懂疯与清醒的差别
我合上手机,心里那种被替代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突然意识到,那些讲出真话的人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掌握了话语风格的控制权。
我不是唯一能说这些话的人了。
我打开电脑,写下一个系列内容计划:她曾经说过的话,被多少人剪辑过
这是我的反击,不是跟谁打架,是我要为她争夺一席话语权,不是爆款,不是热度,是存在。
我开始写一个系列,叫她说过的。
我挑自己当年那些被删掉的视频文稿,一个一个重写成匿名段落,用冷静又克制的叙述方法一点点讲出来。
没有爆炸,没有情绪爆发点,只有一句一句不那么好传播的句子。
她不是玻璃心,她只是听多了那句‘你太敏感了’。
她没想引起共鸣,她只是想别再自我吞咽。
她知道这些没人点赞,但她还是想写,因为她怕有一天她自己都忘了。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听得进去,但我写得很快,就像赶着在某个时间点之前,把这些全都清出来。
我知道这条路不会走太远。
平台规则正在更新,情绪表达类内容被收紧,某些关键词一出现就会被限流,我甚至开始用隐喻、拆词、缩写去躲避算法。
我感觉像在打一场仗,一场不是对抗谁,而是跟说话的空间本身抢时间的仗。
我室友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扔下一包草莓,说:你红了。
我没说话。
她又说:但你还是穷。
我笑了。
她坐在我床边,说:你打算怎么办继续当这个‘她’
我盯着屏幕,没有回她。
她忽然轻声说: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疯吗你特别冷静,比你当初哭着录视频的时候冷静多了。
我点点头,说:疯的人不会想这些。
她说:那你就继续吧。只是……你别又一个人扛完。
她起身的时候,我忽然问她:你看得懂我写的那些吗
她没回头,只留下一句:懂不懂不重要。我知道你是在讲真话。
那晚我发了一条更新:她不是疯了。她只是终于看清了什么不能再妥协。
凌晨三点,有个账号留言:我原来一直觉得你在演。现在我觉得你根本没演。
我第一次点开私信,回了那人一句:我从来没演。
手指点下发送键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用的是我。
我没删。
也没改。
也没犹豫。
因为我知道,那一刻,我终于从她里退出来了一小步。
4
有些真相,不值得原谅
那天凌晨,我梦见自己站在一间会议室中央,四面是看不清面孔的观众。他们轮流举手发问,声音重叠: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情绪是不是太多了、你是不是想红想疯了、你是不是根本就演的
我站在原地,想说话,却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嗓子像被掐住,胸口发闷,我醒来时满头冷汗,窗外天还没亮。
我爬起来喝水,手机屏幕一亮,是内容平台发来的通知:您的主账号‘言子’近期异常活跃,请确认是否为本人操作。如非本人请及时修改密码。
我盯着那条通知看了很久,才意识到,有人尝试登录我之前弃用的主账号。
那账号已经空了。我删了所有内容,只留下一个空壳。平台系统却突然检测到活跃,要么是系统错了,要么就是,有人正试图复活它。
我点进那条提示,页面显示存在异地登录行为,是否授权恢复访问下面是两个按钮:允许和拒绝。
我没有点任何一个,而是把手机关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和这个世界之间的链接,并没有因为她的建立而彻底断裂。过去的账号仍是一个隐形的出口,连接着那些我不敢回头看的日子。更可怕的是,别人也知道它的价值。
我重新打起精神,打开电脑准备更新嘴炮号内容,后台却跳出一条提示:您的内容风格已被多次模仿,建议注册风格保护系统,保障原创权益。
我点开说明页面,原来这是平台最新推出的内容样式标记服务,收费,按季度计费,每个用户只能绑定一个身份认证。说白了,就是想让我实名认领这个账号,以防内容被盗版。
我一笑,笑自己居然在匿名表达的路上,也能被卷进实名认证的套里。
我没买,也没理会。我反而打开了微博搜索,想看看那个最近爆火的模仿号发展到什么地步。
点进去才发现,他们已经开始接广告了。
视频里是一个看上去干净利落的女生,用嘴炮号式的语气说:她不买护肤品,她觉得脸上的倦,是生活不是油脂。
画面左上角打着品牌合作四个字,评论一片叫好:太有代入感了、这才是情绪真实不是崩溃营销。
我没点举报。我只是把这条链接截图,发给了那位曾经想跟我谈合作的运营联系人。
我说:你不是想谈吗我们谈谈。
对方几乎秒回:你终于想明白了我们可以给你上资源,只要你能把嘴炮号以内容主理人的身份签下来。
我说:我要保留绝对话语权,内容不允许被润色、删改、重新剪辑,更不允许任何‘人设构建’。
对方停顿了两分钟,回复:你不适合现在这个时代,真话不会被保护,只会被收割。
我笑了一下,没再回他。
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只是有些事情,不说出来,我就会不甘心。
我继续写,写那些模仿者不愿说的部分,写那些广告主不肯碰的东西。
她不是清醒的人设,她是真的在烂泥里扒拉出那点骨头。
她也不是情绪稳定,只是知道再哭就会断粮。
她讲这些不是想被理解,她只是想被允许留下。
我更新频率提到每天两条,内容不带热词,不带标签,也不做任何互动。像一个冷冷的记录者,只管把话写下来,不指望被回应。
可就在我以为这场表达是单向的时候,一封邮件让我彻底停住了。
发件人是一个出版社编辑,邮件开头写得非常简单:你好,我们在关注‘嘴炮日记’这个账号。我们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考虑出一本书。
我没回邮件。那不是犹豫,是我在想,出书到底是表达的延伸,还是又一次被套现的开始。
我把邮件截图发给室友。
她回我一句:这可是你三年前最想做的事,现在不兴奋了
我说: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到底还能不能纯粹地说点什么,而不是再被谁贴上标签。
她说:你已经没法再纯粹了。你现在说什么,都会被当成‘某个她的代表发言’。
我忽然明白了,这就是当你用匿名方式说出了真话之后的宿命——你从此只能匿名,却不再自由。
那天晚上,我在嘴炮号更新了一条语音稿,没有文字,没有标题。
我只是讲了我第一条视频发布前一天晚上坐在出租屋里写稿的场景,讲我删了三十多个开头,讲我录了十七遍都嫌自己像在装,讲我一边剪视频一边哭,怕哭声被剪进去又怕哭声不够自然。
我讲到最后,只说了一句:如果你听见了,别分享。
第二天那条内容意外登上了冷门榜推荐。
评论里,有人说:她的声音太真实了,像我。
还有人说:别再转她的内容了,她说得已经够多了,让她安静一会吧。
我坐在电脑前,手指停在删除键上很久。
最后我点了保存。
有些真相,说出来,不是为了被理解。
只是为了让自己,在被误解之前,先活得像一点人。
而不是一套可以随意套上的口吻模版。
5
她不想赢,她只是不想再输
第五天深夜,账号后台数据忽然断崖式下滑。
没有通知,没有封号,只是所有内容的推荐量突然降到个位数。
我不惊讶。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
平台并不喜欢你持续说真话。他们需要你提供情绪的同时,也能消化情绪,像精致餐盘里的摆盘一样,要苦楚有形,要落泪成美。
我显然做不到。
我删掉了原本计划更新的一条内容。那是一段关于情绪边界的记录,我写了两千多字,却始终不敢发出去。不是怕被骂,是怕自己一旦说了,就再也拉不回来。
我已经走到了一条情绪不可逆的下坡路。
凌晨四点,手机突然响了。
我妈发来一条语音:你现在到底是在干嘛邻居说在网上看到你的视频,说你在装疯卖傻,你还有脸吗
我没听完就停了。她的语气一如既往,不带情绪,却字字刺骨。
我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发作。
一定是亲戚群里有人转了我嘴炮号的内容,然后附带一句:这不是你家孩子吧怎么这么像她
我靠在沙发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作文写了家庭矛盾,老师让家长签字。我妈签完名后问我: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你是嫌家里不够丢人吗
那之后,我所有写作的第一句,都变成了这些和我无关。
我以为长大以后会更自由,但我错了。成年人唯一能获得的自由表达权,是你必须自己承担所有后果。
那天我没有更新。我把嘴炮号置顶那条她不想赢的视频改成了私密可见,然后关掉所有评论。
我开始失眠,连续三天没合眼,眼球像被砂纸磨过一样酸痛。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又不敢去医院,因为我太清楚,如果医生真的给我开出诊断报告,我可能连说话的资格都要被拿走。
谁会听一个有病的人讲的真话
我试图转移注意力,做点家务、下楼走路、看点别的内容。但无论我点开哪个平台,系统总能精准地给我推送回那类视频:
情绪管理是成年人必修课。
你要自洽,不要外放。
表达欲强的人,往往内心不够安全。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连表达本身都成了一种原罪。
我开始变得沉默,不再回复评论,不再打开私信,不再记录备忘。
我室友看出了我的变化。
她在我坐在阳台抽第三根烟的时候走过来,给我扔了瓶酸奶,说:你不是最讨厌沉默吗现在连你自己都听不见你了。
我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靠着门框,看了我一眼,说:那你就别说,做点事也行啊。
我说: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她没回答。只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从背后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个电台节目邀约函。
他们要你去做一期特别主题策划,不露脸,不直播,只录音,主题是:‘我说的,不是为了说服你’。
我盯着那一行字,手心发烫。
我知道这不是救命的机会,但它像是——给了我一个重新站在麦克风前的位置。
我问她:你怎么搞到的
她说:那是我学姐在做策划。她一直在听你的号。
我看着那张纸,忽然有些想哭。
不是因为被看见了,而是因为——我好像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我接了这份邀约。
三天后,我去了录音棚。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走进一个真正属于声音的地方,没有镜头、没有弹幕、没有点赞。
只有麦克风和我自己。
我坐在那张录音桌前,手指有些发抖。工作人员说:不急,想说什么都行。
我沉默了五秒,然后缓缓开口:
我曾经以为,只要把话说出来,就能被理解。但后来我发现,大多数人听你说话,不是为了理解你,而是为了判断你值不值得被原谅。
我顿了一下,又说:
可是有些真相,不值得原谅。有些痛,不该被包装成‘成长经历’。有些崩溃,是合理的。
我讲了二十七分钟。讲完那一刻,我像从水里被捞上来一样,终于喘了一口气。
节目播出后没有大热,但留言区里,有一句话让我彻底崩了:
你说的不是我,但我终于理解了我自己。
我看到这行字时,已经凌晨两点。我坐在床边,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觉得安静得让人安心。
我打开手机,把那条没发出去的长文重新贴上嘴炮号后台。
标题只有六个字:
她今天没崩。
6
沉默不是投降,是重建语言的方式
节目播出后的第三天,嘴炮号的后台恢复了正常推荐。
没有预警,没有申诉成功的通知,一切像突然松开的水龙头,数据重新开始上涨,评论数激增,甚至还有几条商业私信。
我没回任何一条。
不是不想回,而是——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表达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值得被听,而是为了允许自己继续存在。
录音播出的那晚,我坐在窗前,戴着耳机完整听了自己讲的那二十七分钟。第一次,我像听一个陌生人讲述她的故事那样听自己,声音不再抖,语速也平稳。
她的崩溃是真实的,她的痛苦有条理,她的清醒不是伪装。
那一瞬间,我突然不再觉得羞耻。
过去那么长时间,我一直怕别人说我情绪病想红自我感动消费痛苦,我像个永远在自证清白的人,拼命把表达变得有逻辑有观点有用。
但其实,生活本来就没有那么多逻辑。
你被骂不是因为不够清晰,是因为你太诚实。
所以我决定,让嘴炮日记停更七天。
我在主页发了一条简短的公告:她想静一静,看看没人说话的世界,会不会更干净一点。
评论出奇地安静,没有嘲讽,没有催更,只有一句让我反复读了很多遍的话:如果她想回来,请一定回来。
我不知道那是谁写的,但我保存了这条评论,把它设为锁屏。
那七天,我没写一个字,没发一句话。我每天去楼下的小公园走路,听那些晨练的大爷大妈唠嗑,听小孩哭闹,看阳光透过叶子落在地面上的碎光斑。
我好像重新记得了生活最初的样子,不需要修辞,也没有流量。
有一天我路过超市,看见一个女孩蹲在货架前哭,旁边的男朋友低声安慰她,说:没事的,你情绪崩了也不是你的错。
我停下脚步,眼泪突然涌上来。不是因为那个场景多触动,而是因为——我好像终于看见,有人在现实生活里说出我一直想听到的话。
我回家后打开电脑,写了一句话:
她决定不再为自己的情绪道歉了。
然后,我开始写一封信。
不是给平台,不是给观众,是写给那个三年前的自己。
那个在出租屋里坐在床边、删了又写,写了又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听见、又害怕被听见的女孩。
我写得很慢,像跟她对话一样,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你说的那些,不是废话。
你感受到的,不是矫情。
你选择讲出来,不是软弱,是一种非常勇敢的活法。
我把这封信作为嘴炮日记的更新内容发出,没有标题,没有格式,只贴了一个时间——今天。
后台评论炸了。
有人说:我一直以为你是高冷型博主,原来你也这么温柔。
有人说:你讲得太像我了,像我想写又不敢写的每一封信。
还有人说:谢谢你一直没放弃表达,这些话,太多人替我说不出口。
我没有一一回复。
我只是坐在电脑前,看着那一排排话语从屏幕上跳出来,像一封封来自世界另一端的回音。
原来,表达从来不是为了谁,而是有人回应,就已经足够。
但真正让我彻底转变的,不是这封信。
是我收到了平台的邀请邮件,邀请我以嘴炮日记主理人的身份,参与一次真实表达与情绪共情的圆桌录制。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必须露脸,必须以实名参与讨论,必须承认嘴炮号就是我。
这和过去我拼命躲避的方向正好相反。
我犹豫了一整天。
室友看出我的不安,说:你害怕的不是曝光,是你怕一旦站出来,那些人会觉得你终于‘要拿这事赚钱了’。
我没否认。
她说:那你就别为他们说的准备回应。你只管继续说你该说的。
我问她:可我万一说不好呢
她说:那你就再说一次。
我终于明白,这一切不是什么阶段性胜利,也不是完美回归。
而是我终于有能力承担自己的声音。
我回了平台那封邮件,只写了一句话:
我来,但我不背‘情绪代言人’的标签。我只说我的事,别替我总结。
发送之后,我关掉了电脑,走出门。
天空很亮,风吹在脸上有点冷。我把围巾往上拉了拉,低头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
我点开看,是后台跳出的数据提示:您的内容在今日推荐榜排名第9,互动量提升372%。
我笑了一下,没点详情。
我知道,这次的数据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终于能坦然讲一句:
她没被消音,也没自我消失。
她只是把沉默,当成重建语言的方式。
7
她一直在说,其实她从没停过
录制当天,我穿了一件最普通的灰色针织衫。
没有化妆,也没刻意打扮。
不是想反包装,而是我终于明白了:最有力的表达,从来不靠外形震撼,而是靠你说话时眼睛里的那点确定。
录制场地在一个旧厂房改造的展厅里,四周摆着老式话筒、打字机、新闻纸,还有几块写着表达权就是生存权的灯牌。
我坐在角落位置,离镜头最远。
主持人点到我时,轻声问:你介意告诉我们,嘴炮日记背后的你,最初为什么开始写
我握紧手里那张纸条,上面是我来前写的提纲。
但那一刻我没看,只说:因为我想知道,一个不靠情绪引爆、不打标签、不借助身份博取同情的人,还能不能正常地,被听见。
现场安静了几秒。
然后他又问:你觉得你被听见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
我被听见了,但不是被‘理解’,是被‘熟悉’。观众熟悉了‘她’的语气、风格、节奏,甚至可以照着模仿出她的表达方式。可‘她’最初想说的那些话,很多人可能从来没仔细听完。
我说得很慢,但每一句都像从胸腔深处一点点挤出来。
有人在做记录,有人在拍摄,有人只是看着我,眼神平静,但认真。
我没有再讲什么高概念的东西,只讲了一段我在投稿时经常收到的私信。
有个女孩说,她的妈妈不懂她,但会每天悄悄看她收藏了嘴炮号的内容。她说,那是她和妈妈之间唯一的共识。
说到这儿我停了一下,看了看台下。
那封私信我没回。不是因为我不感动,是因为我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顿了顿,我想,我再怎么讲,也讲不出她写那句话时的那种希望。
这场录制没有泪点、也没有大起伏,我没有崩溃,没有煽情,只是平静地讲完,像一个终于允许自己用完整句子表达的普通人。
录完那天晚上,我没刷平台,也没看评论。
我和室友去吃了火锅,边吃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比如哪家豆腐脑咸甜之争才是正解,比如现在下雨天外卖该不该加小费。
她突然问我:你接下来要继续做嘴炮号吗
我说:会吧,但不再每天更了。
她点点头,又问:那你以后还写‘她’吗
我想了想,回答说:会写,但也会慢慢写回‘我’。
她笑了:我一直觉得‘她’就是‘你’,你怕说‘我’没人听,其实你一直没停过。
我没再说话,只是在心里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回到家,我打开嘴炮号,草稿箱里有十几条没发的内容。我逐一读了一遍,然后只选了一条,点击发布。
那条内容只有一句话:
她今天路过了一间小学,听见小孩在喊:‘老师,她不说话了。’她想回头,但没回。
评论第一是:她不是不说了,她只是不想被定义成‘只能说这个’的人。
我看到这句话时,忽然特别想笑。
不是因为有人懂我,而是我终于不再急着被懂了。
这一年,我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她的事。
我用嘴炮日记存下了一个女孩从沉默到开口,再到重新选择沉默的全过程。
我不再纠结表达是否有意义、是否有回应、是否有回报。
我终于明白,有时候你讲一句话,不是为了别人点头,而是为了自己心里那个总被堵住的地方能顺一口气。
有时候,说话不是武器,也不是表演,而是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方式。
再后来,嘴炮日记仍在更新,但更新频率变低了。
偶尔有人留言说:博主是不是没灵感了、你是不是变温和了、感觉你没那么‘有话说’了。
我都没有回。
我只是默默打开电脑,继续写着新的内容。
但这次我写的不是她,是我。
我写我如何一边打工一边写作,如何在深夜靠一杯热水对抗精神空窗,如何在无数次几乎放弃表达的时候,还是硬着头皮再写了一句她今天还活着。
我写我和这个世界重新缝合的过程,不再用愤怒维持表达,也不再靠疼痛撑起存在感。
我写一个普通人,如何一点点拼出属于自己的语气。
不是为了被谁记住。
只是为了,哪天当她回头时,能确定:
她的声音,真的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