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冷初遇
冰冷的铬合金门把在掌心留下湿滑的汗迹。门牌上简洁的黑体字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圣安斯心理诊疗中心副院长顾凛。温言深吸了一口城市初秋凛冽的空气,混杂着消毒水和一种极其昂贵的木质香气,顺着鼻腔直冲头顶,让她本就绷紧的神经一阵刺痛。她用力推开厚重的木门。
办公室是教科书般的精英禁欲风。巨大的落地窗映着外面灰蒙蒙的天际线。顾凛就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笔挺的银灰色西装勾勒出优越而疏离的线条。听见响动,他缓缓转过身。很英俊,但那张脸上寻不到一丝欢迎新下属的热情,只有无机质般的审视。他的目光像冰锥,从温言脸上慢慢移开,最终落在光洁如镜的红木办公桌面上。
温言声音不高,清晰,冷淡得像手术刀划开空气。
是的,顾副院长,新人温言向您报道。温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垂在身侧的手,指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指甲陷进掌心细微的凹槽里。
顾凛没再多话,几步走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桌上摊开的一份人事档案。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那份档案的右上角,贴着温言的一寸照,笑得有些用力。
文件被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沿。温言下意识上前一步,目光扫过纸面,心脏在肋骨下不安地擂动。就在这时,她的视线凝固了。在档案旁边,压着文件夹的,是一支笔。
一支造型异常独特的钢笔。笔帽和笔夹似乎是某种深沉的古铜色金属,却雕琢着繁复却冰冷的几何棱线,像抽象的荆棘,缠绕着一颗中心似乎凹陷进去的深暗色宝石。阳光擦过窗格,在它冷硬的外壳上折出几星锐利到刺目的寒芒。
鬼使神差地,在顾凛还在平淡地交代着工作须知时,温言伸出了手,手指并非直接去碰那支笔,而是小心翼翼地、近乎本能地滑向笔杆下露出的那一小截文件夹边缘,试图将它抽出来更近一点。顾凛的声音成了背景里模糊的嗡鸣。
……诊室分配在B区307,带你的咨询师是刘明辉,具体工作……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那个黄色硬质纸板边缘的瞬间,办公桌不知为何轻微地、无声地一颤,像平静水面下掠过一条细不可察的暗流。那支沉重的钢笔失去了支撑点,往下一滑。
温言的手根本来不及撤回。
指尖带着一点点潮湿的凉意,猛地触碰到那支笔冰冷坚硬的金属笔夹。
啪嗒。
轻微至极的碰撞声。
温言大脑中的声音世界骤然被撕裂了,尖锐如指甲划过玻璃板的刺响贯穿了她的耳膜,又像千万根生锈的铁针扎进太阳穴。视觉被彻底剥夺,办公室的灯光、顾凛的身影、窗外的城市,统统被一片浓稠粘腻、无法呼吸的猩红色取代。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呛进喉咙。
下坠!
她感觉自己在一个狭窄逼仄的空间里以恐怖的高度疯狂下坠!冰冷的风声呼啸着撕扯耳膜。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翻涌的、粘稠的暗红!失重的恐慌攫紧心脏,喉咙被无形的巨力扼住,连濒死的惨叫声都挤压成了无意义的呜咽碎片。
然后,是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从遥远的身体内部爆开——不是一次,而是骨头、血肉、内脏在坚硬表面上疯狂炸裂、挤压、揉碎的声音的慢放聚合!
粘稠、滚烫的液体从她的鼻腔、口腔里狂涌出来,带着铁锈的腥甜。视觉神经末端最后捕捉到的景象仿佛视网膜上残留的烙印:扭曲变形的天光,高楼窗框残破的剪影边缘,还有一只染着鲜艳蔻丹、无力摊开的手,指甲缝里嵌着一缕极细的暗金色微光,像凝固的泪滴。
——咳!
温言猛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巨大的反冲力让她差点跪倒在地。她狼狈地单手撑住墙壁,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心脏的位置,胃部翻江倒海,呕意直冲喉咙口。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薄薄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视野花白,金星乱舞。眼前猩红的幻象正潮水般退去,但那濒临死亡的下坠感和骨头尽碎的钝响还在身体里嗡鸣震荡。
顾凛就站在办公桌前,依旧保持着那个略带审视的站姿。他那双颜色偏浅的眼睛如同冻结的湖面,平静无波地落在温言煞白如纸的脸上。他手中的文件轻轻抖了一下,发出唰的轻响。阳光正好掠过窗棂,在他笔挺的西装肩线映下一道锐利的亮边。
不舒服他开口,语调平平,听不出关切,更像公式化的询问。他的目光滑过温言因为用力撑墙而指节发白的手,最终停在她额角滚落的大颗汗珠上。
温言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冰封般的平静背后,似乎潜藏着能吞噬她的东西。方才那地狱般的画面真实到无法质疑——尤其是那暗金色的微光!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用刺痛强行压下喉头的痉挛,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抱歉顾副院长,可能…可能是早上没吃东西,有点低血糖…
她的目光像受惊的鸟雀,短暂地、慌乱地在顾凛脸上扫过,又飞快地移开,最后仓促地落在离那支诡异钢笔最远的地毯边缘。浓密的长发从鬓角垂落,遮掩了她因极度惊惧而微微颤抖的唇角。
顾凛沉默地盯着她几秒钟。那停顿像是无形的压力落在温言身上。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弯下腰,动作从容不迫。手指没有一丝迟疑,精准地捏起那支掉落在地毯上的冷硬钢笔。金属笔身甚至没有沾上一点浮尘,似乎连尘埃也被它的冷气排斥。
工作环境会接触大量负面情绪投射,他直起身,一边用指腹拂过笔杆冰冷光滑的表面,一边淡声说,目光依旧停留在温言脸上,带着一种专业评估的意味,像是在观察一份病理样本。自我心理防护是基本能力。适应期很短,温医生。
是,顾副院长。温言低着头,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过于粗重。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乱撞,撞击声几乎盖过了顾凛的平静话语。我会…会尽快适应。
顾凛没再说什么。他转身走向办公桌,将那支令人生畏的钢笔精准地放回原处,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的日常物件。第一天,不用太紧张。去找刘医生报到吧。307诊室在走廊尽头左转。
温言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拉开了厚重木门。直到将门在身后彻底关上,隔绝了那道无形的、让她灵魂都感到冻结的视线,她才大口喘息起来,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走廊里柔和的灯光落在她脸上。右手无意识地抬到眼前,指尖神经质地微微蜷曲着,仿佛刚才那一下触碰留下的不是冷硬的触感,而是地狱烙铁的温度和……那暗金色的微弱反光。她盯着指尖,恍惚间似乎又闻到了浓得呛人的血腥味。
顾凛。钢笔。坠楼。死亡前的嘶喊。刘明辉医生……这一切究竟有什么联系那支笔,为什么接触它会带来如此恐怖的、仿佛身临其境的死亡体验那个坠楼的女人又是谁
无数冰冷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盘旋、碰撞。第一天,仅仅一个碰面,她脚下的世界似乎就已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露出了黑暗深处,冰冷刺骨的獠牙。
三天。
2
笔触惊魂
时间短暂得像指尖溜走的沙,对温言而言,却是在惊惧冰水中反复浸泡的三昼夜。她的307诊室和顾凛的副院长办公室,只隔了七八个房间,那道门像一个无形的威胁源,每一次靠近走廊尽头,她都觉得那幽深的红木门背后会泄露出彻骨的寒意。她小心避开一切可能与顾凛单独接触的机会,连打印文件都会绕开那台靠近他办公室的机器。刘明辉医生五十来岁,顶着稀疏的头发,有着典型的老好人脸庞,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带着安抚人心的平稳腔调,在专业上很扎实,细致地帮温言梳理着诊所的流程、客户群体和一些需要特别注意的保密协议。温言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跟学中,试图用具体而繁琐的事务填满思绪的罅隙,驱散那种如影随形的惊悸。然而没用。夜晚的黑暗格外漫长,那支古铜荆棘钢笔的冰冷触感,总会穿透被褥,攫紧她的心脏,随之涌来的是高速坠落的失重、刺耳的闷响、以及黏腻得令人窒息的血……更让她神经紧绷的是,顾凛那支笔偶尔会出现在视野可及之处——无论是他来307隔壁的督导室召集咨询师开会,还是午休时独自在靠窗的吸烟区。那冰冷的几何棱线和暗沉的宝石表面像一块吸附寒冰的磁石,每一次都足以让温言的呼吸停滞半拍,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她像个蹩脚的演员,拼命维持着若无其事的表象,眼角余光却时刻锁着那只笔,如同防备着一条随时会暴起噬人的毒蛇。
第三天下午,阳光斜斜穿过走廊高窗,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栅。温言刚从茶水间端着泡好的热茶出来,袅袅上升的热气氤氲着她疲惫的眉眼。刚走到大厅区域旁边,一阵急促尖锐的笃笃笃声就敲碎了午后的平静,带着一种失控的焦灼。
是刘明辉医生专属咨询室的门在剧烈震颤,仿佛里面关着一头正疯狂挣扎的困兽。那急促频率和她指尖那天的刺痛感瞬间重合!温言心口猛地一抽,脚步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原地。
刘明辉医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被门板阻隔得模糊不清,但还是能捕捉到极力保持却已明显走形的安抚:……小陈!陈玥!冷静!先放下,深呼吸,看着我!想想我们上周谈过的安全锚点那个…那个你在莫干山的茶园深呼吸!看着我!
锚点……这个词本该是治疗中用以稳定情绪的核心技巧。
砰!
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在门板内侧,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像是瓷器炸开。温言手里的杯子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上,也顾不得疼,只是死死盯着那扇激烈抖动的门。
——刘医生!你不明白!一个女声陡然拔高,冲破门板,尖锐得像濒死动物的厉鸣,带着哭腔、狂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是他!是他说的!他说我的痛苦……是解脱的路径……他说终点没有黑暗了,只有平静!是真的…真的…好平静!
谁陈玥,告诉我,是谁说的!刘明辉的声音陡然拔高,透着急切。这个声音……是陈玥她隔壁办公位的那个年轻咨询师助理陈玥……
温言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冻结了。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楔子扎进脑海——第一天,她人事资料上,贴着照片的那位年轻女孩的面容瞬间清晰起来!人事档案!那张贴着一寸照的文件,旁边就压着那支笔!
顾医生!里面的尖嚎盖过了一切,——是顾医生!是顾医生说的!!是他说的!
顾医生!
三个字如同炸雷轰进温言耳中!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管里血液奔流的隆隆声。
门内突然响起一声嘶喊,那声音瞬间被一种异样的、喉咙被强行扼住的嗬嗬声取代,紧接着是身体重重倒地的闷响,伴随着刘明辉变了调的厉吼:来人!快拿急救箱!镇静剂!按住她!
砰!
门终于从里面被猛地拉开,刺目的鲜血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温言的视野!大片泼洒状的血红喷溅在浅米色的门板上,蜿蜒流下,在地上晕开刺目的、粘稠的暗红。刘明辉医生满脸骇然的惨白,他双手死死按在陈玥的手腕上方,一根细细的、带着刻度的塑料笔杆断茬,几乎从笔尖位置完全断裂,深埋在陈玥的左腕内侧!艳红的血如同失控的小喷泉,顺着刘明辉颤抖的手指缝隙疯狂涌出,染红了两人的白大褂前襟。陈玥那张年轻的脸扭曲着,眼睛空洞地瞪着天花板,瞳孔深处却仿佛沉淀着一种极其诡异、令人脊背发寒的麻木平静,甚至嘴角在剧烈的抽搐间竟微微向上……弯了一下暗金色的、微弱的金属光泽在温言骤然收缩的瞳孔里一闪而过——就在刘明辉染血的手指旁,陈玥沾满鲜血却依旧死死紧紧攥着的、属于她自己的那支常用签字笔的笔夹上!
温言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了,滚烫后又化为彻骨的冰寒,从脚底窜上天灵盖,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颤。三天前的幻象与现实在这一刻以最惨烈的方式血腥重叠!坠落的死局!染血的手!暗金的微光!那个濒死时喊出的名字——顾凛!
周围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杂乱的脚步声、担架轮子刺耳的滚动声、急救人员的急促指令声……瞬间淹没了温言。混乱像潮水般涌来,把她隔绝在一个冰冷的、无声的孤岛上。她像个僵硬的木偶,被涌来的人流推挤着,后退,再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金属消防栓箱上,铁器的冷硬透过薄薄的衬衫直透入骨。
人群的缝隙里,她充血的眼睛死死望向院长办公室的方向。那扇优雅厚重的红木门,纹丝不动,仿佛一个冰冷的堡垒,隔绝了外面发生的一切。门后,那个叫顾凛的男人,此刻在做什么是否,正漠然倾听着这场由他名字引爆的绝望交响
一股冰冷的仇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交缠的毒蛇,沿着温言的脊椎,一点一点,盘旋而上,勒紧了她的呼吸。血是真的。死亡是真的。那个名字,更是确凿无疑的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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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门,似乎在她脑海里无声地扭曲了一下,仿佛某种巨大怪物刚刚合拢了利齿。
3
血色真相
警笛声很快划破了圣安斯门前原本精英范儿十足的宁静,像一道粗糙的裂痕。大厅里残留的血腥味被消毒水粗暴覆盖,却又顽固地在鼻腔底层萦绕不去。温言缩在问询室角落一张硬邦邦的塑料椅上,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对面两个穿着便服的警察——年轻的周警官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年长的李队长面庞沉稳却布满风霜刻痕。两人轮流提问,语速不快,带着职业性的压迫感。
温言把自己看到的东西——那扇激烈抖动的门,听到的尖叫,顾医生这个名字,以及陈玥握笔、刘医生按住她的位置,都尽可能平静地复述出来。唯独隐去了那关键的一瞥——笔夹上暗金色的微光。那更像是她心底一个黑暗的、指向明确的符号,贸然说出只会显得她神经质。她反复强调了陈玥最后尖叫的那个名字。
……你确定她喊的是‘顾医生’,指的是副院长顾凛周警官指尖敲着笔录本边缘,目光灼灼盯着温言的脸,你和顾副院长,之前在工作上有过矛盾吗
温言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用细微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语气的平稳:没有矛盾。我刚来三天。但我的确听到了,她喊的是‘顾医生’,并且重复了两次。刘明辉医生应该也听到了。
李队长在一旁翻看一份初步报告,头也没抬:小陈是助理咨询师,顾副院长是直接领导,偶尔有工作汇报很正常。会不会是病情表述比如‘顾医生告诉我说我的痛苦根源在于……’这种客观引述
不,温言立刻反驳,声音有些发紧,她的语气…完全是控诉和绝望,是‘他说的!是他说的!’那种感觉。
现场勘查的结果非常干净。陈玥办公室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纸条或电子痕迹遗留,遗书更是影都没有。她的电脑历史记录也被查过,干干净净,最近访问的全是些心理学资料网站。刘明辉在接受简短问询后状态更糟了,提前回了家,他确认听到了陈玥失控叫喊顾凛的名字,但也只表示顾凛前几天确实以评估助理工作状态为由找陈玥单独谈过话,内容涉及一些心理压力疏导建议——这几乎是所有新人在高负荷诊所都会经历的。
顾凛接受问询的时间不长。他走进临时征用的会议室时,身上依旧是那套一丝不苟的银灰色西装,平静得像只是在经历一个日常流程。他在温言不远处的另一张椅子坐下,目光甚至没有向温言这边偏斜分毫。温言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
顾副院长,陈玥助理生前最后一次与你接触是什么时候李队长开门见山。
顾凛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姿态配合中带着天然的疏离感。三天前下午四点左右,我约她到办公室简单聊了聊。他的声音很稳,没有一丝波澜,和温言记忆中那冰冷禁欲的声线完美重合,主要是了解她对工作环境的初步适应情况。她反馈说压力很大,对新环境有焦虑情绪,睡眠也很差。我给了些基础建议,建议她如果状态持续不好,可以考虑暂时休假调整,或者申请调离一线部门。
具体给她的建议是李队长追问。
积极寻找缓解压力的途径,重新建立对自我价值的认知,警惕过度自省带来的内耗。常规建议。顾凛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向两位警官,警官先生,这类型的谈话我很经常做。精神健康行业从业者长期浸泡在来访者的负面情绪里,自身的情绪调节非常重要。我的出发点是为了员工的身心健康考虑。如果有任何建议被错误解读或者理解偏离,我感到非常遗憾。
滴水不漏。像是演练过千百遍。没有丝毫把柄。
温言坐在阴影里,心一点点沉下去,冰冷刺骨。他刻意淡化了谈话的深度和可能的引导性,把责任巧妙地归咎于理解偏差。陈玥那个惊悚的解脱引导词,仿佛从未从他口中吐出过,消散得像一缕烟。
警方最终只能以压力过大导致精神崩溃引发自残草草结案。圣安斯很快恢复了运转,只是走廊尽头那扇门附近弥漫着一种刻意的回避氛围。那扇门开合的频率似乎更低了。
接下来的数天,温言像个幽灵一样在诊所里穿行。那份仇恨和恐惧不仅没有消减,反而在周遭压抑的正常氛围中疯狂滋长,如同被封闭在罐子里的菌群。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和顾凛有过工作接触的人。神经内科的蔡医生从顾凛办公室出来,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捏着眉心,似乎极为疲惫;负责档案管理的张姐,在茶水间听到隔壁有人提到顾凛名字时,拿水杯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水洒出来一点……这些细微的焦躁、回避、或者被强力安抚后的顺从麻木,像蛛网上微弱的震动,全部指向同一个中心——那个伫立在307诊室斜对角的办公室。
她需要靠近那中心。隔着墙、隔着人,她永远触碰不到真相的核。只有一种办法,把自己伪装成猎物,送入猎人的视野。唯一的入场券,是成为他的病人。可她该怎么向他要求诊疗直接冲进去请求治疗疯子都不会这么干。破局点在哪里
契机在第七天降临。快下班时,温言在307诊室整理病例报告,一份翻开的卷宗吸引了她。来访者姓名登记很潦草,但后面的病情摘要她一眼就认出是顾凛那高度简练精准的手写笔迹:程萧萧。20岁。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分离性症状及严重睡眠障碍。童年坠楼事故致多处骨折史。
程萧萧这个名字温言知道!本市最顶级富豪程家的独女,几个月前她遭遇车祸导致车祸后拒绝走出病房的新闻还上过本地财经版的花边!对顾凛这种阶层来说,手握程家大小姐这种重量级客户,简直是把镶着钻石的权柄直接递到他手里!但关键不是这个!
坠楼事故!温言的心脏猛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指尖拂过那三个字,似乎还能感受到第一天触碰那古铜荆棘笔时的眩晕坠亡感!陈玥最后死前刻录在她脑海里的尖嚎是他说的!终点没有黑暗……碎片在猛烈撞击!
一个大胆得近乎自毁的念头,在这瞬间无比明晰地在她脑海里成形。这个被顾凛亲自接诊、和他有更多隐秘交流的程萧萧,或许是所有疑团风暴的边缘!找到她!
机会比她想的更快。当天深夜,一则本地平台推送的实时八卦新闻在夜色里闪烁着惊悚的标题:疑情绪失控!程氏千金程萧萧酒店跳楼被劝阻!知名心理诊所卷入风波附图极其模糊,是一个穿着白色睡裙的瘦削身影被几个穿制服的人死死拖住站在高层落地窗前的背影轮廓,窗玻璃映射着城市灯火,碎裂一角。
就是她!
温言在手机屏幕幽冷的光线下,指尖几乎要将玻璃按碎。她紧紧盯着那张模糊的照片,仿佛透过窗上碎裂的倒影,看到了程萧萧空洞绝望的眼睛,以及那个站在黑暗里、无形引导的手!
刘明辉医生请了长假调整,温言的工作被暂时分派到行政档案中心。这恰巧是个能接触到更多边缘信息的位置。第二天午休时分,档案室难得的清静,只有老式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温言趁着没人,快速翻找最近归档的顾凛权限处理的文件副本。其中一份是程萧萧最新一次评估报告的影印件,顾凛那锋锐冰冷的字迹在末尾处几行标注极其刺眼:短期记忆出现可疑断层。建议加强现实性锚定感引导。下一步深度探索创伤核心记忆需谨慎,严防解离状态再次恶化导致自体伤害冲动(高度风险)。下面还用细笔勾了一道醒目的红线。
高度风险!自体伤害!又一条线索被染上血色!
就在这时,诊室门被推开。前台的小秦探进头,表情有些为难:温姐,程家那边的人刚才又打电话来了,说程小姐情绪特别糟,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谁都不见,问我们刘医生什么时候能去复诊……可刘医生请长假了……这可怎么回呀我看程家好像挺着急的,挺…挺吓人的。
温言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保持平静。她知道档案室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摄像头还在闪着微弱的红点。她不动声色地合上文件夹,放回原处,拿起旁边一叠待录入的病人信息表格,似乎很随意地问:刘医生不在,能顶替他的资深咨询师排期都满了吧
可不是嘛!小秦一脸无奈,连顾副院长那边咨询的排队都排到明年了!程家指明要我们最顶尖的医生,可现在就剩顾副院长…但听说顾副院长这两天好像身体也不太舒服,暂时不接新访客也不面诊了…
顾凛,不接诊身体不舒服
温言心中警铃大作。这不像那个控制欲强大到无处不在的男人会允许出现的空白期。是在避风头还是……另有更重要的事情
这样……我先跟程家那边沟通一下试试吧,看能不能先安抚一下程小姐的情绪。温言放下手中的表格,脸上带着专业而温和的忧虑,虽然我还在学,但至少熟悉一些基础安抚技巧。她刻意强调,顾副院长最近太忙,压力大,咱们做下属的,也得尽量多分担些基础事务。
她捕捉到小秦脸上掠过的一丝如释重负和感激,知道自己赌对了。
4
暗影追踪
厚重的欧式雕花大门无声开启一条缝。门后是程家管家那张刻板如面具的脸,看向温言的眼神带着上位者仆役特有的掂量和一种不加掩饰的审视:你就是温医生圣安斯派来的刘医生呢之前不都是他……话语未尽,意思清晰。
温言提着象征性的出诊箱,压下心头因对方目光产生的烦躁,脸上维持着专业性的冷静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刘医生身体原因暂时无法接诊。今天由我代表诊所为程小姐做初步情绪状态评估和稳定干预。请放心,所有常规流程我会遵守,并向顾副院长及专家小组汇报。她抬出了顾凛这面大旗,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职业感。管家那审视的冰锥终于移开了一丝,勉强让开身体。
程萧萧的房间极大,空气里沉滞着浓到让人作呕的高级香薰和没清理干净的呕吐物混合的气味。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丝合缝,一丝光也透不进。只开了一盏低瓦数的落地灯,昏暗的光线将巨大的房间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浓重的黑影。
程萧萧就蜷缩在其中最大一片阴影里,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欧式宫廷床上。她穿着一件薄得近乎透明的白色蕾丝睡裙,纤细得不像话的身体裹在松软的被子里,像一只被丢弃的破旧布娃娃。露出的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眼珠黑得过分,像两个吞噬光线的洞,此刻正死死地、带着一种原始动物般的惊惧,瞪着温言。
走!滚开!离我远点!嘶哑破裂的尖叫骤然炸开,带着歇斯底里的颤抖。程萧萧猛地缩起身体,动作幅度之大撞倒了床头柜上一个精致的琉璃天鹅水杯。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如同某种攻击的信号。她立刻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像受惊的刺猬蜷成一团,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从牙缝里挤出恐惧的低语:假的……全是假的……走开!
温言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也丝毫没有被她激烈的敌意吓退。她甚至没有弯腰去捡那片碎琉璃。她的目光看似镇定地扫视过这片混乱——散乱扔在地毯上的昂贵药物(部分药瓶标签显示是强效安眠镇静类)、一盒被撕开了却只吃了一点的巧克力、还有床头那微微闪烁的针孔摄像头红点……所有细节都指向一个结论:这种失控绝不是第一次。真正击中温言的,是她刚才开口时一刹那的眼神——那并非纯粹的空洞或疯狂,而是一种被巨大恐惧强行扭曲的提防和绝望,仿佛确认所有靠近的人都是披着人皮的……猛兽!
温言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程萧萧梳妆台的一角。那里放着一个东西。一个在昏暗光线下也能清楚看见的东西。一只珐琅镶嵌的复古发夹,精美的掐丝工艺,末端镶嵌着一小块深邃的古铜色金属,雕琢着锐利的棱角线,形成一个小小的、极具抽象感的尖锐几何体。
棱角荆棘……又是这种冷硬到令人发指的线条!
温言的心脏像被冰锥狠狠凿了一下!极度的惊悸瞬间冲上头顶!
顾凛!只有他那里的东西,才会带着这种几乎完全一致的、象征着冰冷秩序和残酷的扭曲棱角!这种高度符号化的、独一无二的设计风格!她认出来了!那绝对不是属于程萧萧这种风格女生的东西!是顾凛!他一定通过某种途径接触过程萧萧!甚至在极私密的空间里!那发夹……很可能是他留下的!
一种冰冷的愤怒混合着巨大的惊骇在她胸腔里点燃。她几乎可以肯定,眼前女孩的痛苦,绝非简单的车祸创伤那么简单!那创伤可能已被某种黑暗的力量重新开凿、雕刻!顾凛的手,或许早已伸了进来!
温言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念头,面上依旧是专业医生的冷静温和。她没有试图靠近床,反而刻意拉开了几步距离,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更低。她靠在巨大的梳妆台边缘,指尖无意般地擦过那冰冷金属台面的边角。
……程小姐,温言的声音刻意放得极轻,极慢,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性的共鸣,在昏暗房间里形成唯一的稳定波纹。我知道你很害怕。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不对劲,对吗连空气都带着欺骗的味道
程萧萧的哭声陡然低了一瞬,像被按了暂停键。埋在被子里的头颅没有抬起,但剧烈颤抖的幅度似乎停歇了微不可察的一拍。
成了!温言指尖在梳妆台冰凉的木质边缘加重了力道,精神高度集中。就是此刻!她没有直接去碰那危险的发夹!而是借着靠在梳妆台边缘的动作,右手极其自然地抬起,像是支撑身体缓解站立的疲惫,也像是无意识地要去抚摸那块雕花精美的木质。手落下的位置,恰恰就在距离那枚尖锐发夹不过几寸远的地方!
指尖微微移动、下探——
目标不是那棱角锋锐的发夹主体。
而是它旁边。
一片半透明的、沾着暗红色已经干涸的污渍的……碎片!
是刚才被程萧萧打碎的那个琉璃天鹅水杯的残片!
琉璃!碎裂的棱角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微弱的不祥光泽。那暗红的污渍,是什么血迹干涸的果汁
温言的手指几乎没有停顿,极其自然地拂向了那片尖利的琉璃残骸。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可能残留程萧萧体温的尖锐表面的瞬间——
更恐怖的幻象,裹挟着冰冷彻骨的海啸,猛地撞开了她意识的大门!
不再是单一的坠落。
碎片!记忆的碎片像被铁锤砸碎的玻璃,在温言的意识里疯狂乱射!
冰冷的镊子反着金属寒光的器械不!是金属条压迫皮肤的感觉……冰冷生硬的触感,压在眼皮上方被什么东西强行撑开!然后——
光!强光!
刺得人眼睛几乎要爆开的炽烈白光!手术无影灯还是……
光线中心,一个模糊而强大的压迫性黑影。一个绝对理性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声音,语调极其冰冷而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手术刀刻进空气里:看到那个节点了吗那是你记忆最深处的那个转折点。看着它……声音顿了顿,带着精准的指令感,……现在,我赋予你的‘平静’一条清晰的…路径。就在那边。
强光扭曲!刺眼的光晕中,温言(或者说,透过程萧萧记忆看到的她)努力聚焦的视野尽头,随着那指令般的声音落下,原本空无一物的惨白光幕深处,一点点清晰地浮现出一个黑色的……轮廓!
一个深不见底的、不断旋转扭曲的黑色洞口!像是空间被撕裂开的创口!那个洞口散发着令人灵魂都冰封的虚无感和……一种诡异到极点的致命吸引力!仿佛那里真的通向永恒的平静!
路径!
一条由冰冷的指令声音赋予的、通向虚无的路径!
这不是治疗!
温言感觉自己快要吐出来了!这是最极致的操控!用最残忍的手法,侵入最私密的记忆核心,并用强大心理暗示直接扭曲认知!把死亡包装成唯一的、诱人的路径和平静!
是谋杀!
是顾凛在亲手植入通向地狱的阶梯!
温言猛地从幻象中抽身!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强行压下立刻尖叫报警的冲动,稳住身体靠在梳妆台上,指尖几乎抠进木头纹理里,指甲传来的尖锐痛感让她短暂清醒。绝不能惊动任何人!
就在她强行平复呼吸、准备不着痕迹收回手的瞬间,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本该在昏暗光线下完全被忽略的闪光。
不是来自梳妆台。
而是来自房间斜对角——那个正对着卧床的、镶嵌在巨大欧式铜镜边框上的华丽雕饰内部!
一个非常隐蔽的、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幽暗红点!在光线不足的角落深处,对着大床,对着这个混乱的现场,对着……她温言!
正在运作!这房间不止一个针孔!
冰冷,从温言的指尖一路冻僵到脊椎深处。刚刚被幻觉震得发麻的头皮,此刻像是被无数冰针同时刺入。
顾凛。
那个幽灵般的名字和黑暗中窥探的眼,在此刻被具象化成那个微弱的红点。他在看。一直都在看。看着程萧萧的崩溃,看着她的挣扎,现在,也在看着她温言闯入这片猎场!他布下的,不仅仅是通向死亡的幻象!更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冰冷的监控网!
温言感到一股寒意直冲脑门,恐惧和愤怒如两条冰冷黏滑的蛇交缠在她心里。
她慢慢、慢慢地收回那只触碰到琉璃碎片的手,姿态自然地垂在身侧。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撞击着冰冷的恐惧。她重新面向床铺,程萧萧依旧蜷缩在厚厚的羽绒被里,像一只被剥光了鳞片的鱼,只剩无助的颤抖。温言强迫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带着疲惫而关切的轻柔语调:程小姐……你的不安我感受到了……真的很痛。也许,我们都需要一点安静的时光
她的目光扫过程萧萧埋在被子里的面孔,那双空洞惊惶的眼睛在黑暗的被子缝隙中若隐若现。温言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攒勇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如果你信任我的话,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找找……记忆里那些曾经让你感觉安全和温暖的角落一点点……重新构筑……
温言一边说着毫无力量的安慰性话语,一边暗自焦灼地盘算着脱身之计。在这里多待一秒,黑暗中的眼睛就多锁定她一重。顾凛既然全程看着,就绝不会让程萧萧轻易说出核心真相。不能打草惊蛇。必须先稳住!
直到保姆端着温水和替换床单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温言才找到理由,佯装安抚效果甚微需要时间调整,承诺过几天再来,然后在一片死寂的房间里,在身后那道针孔摄像的持续注视下,像逃离某个无形的屠宰场,步履沉重地退出了那扇雕刻着奢华花卉的沉重房门。空气中浓稠的香薰混合着绝望和窥视的冰冷气味,让她胃里阵阵翻搅。
5
夜探深渊
城市巨大的霓虹像污浊的脓水肆意流淌在玻璃幕墙上,将车内温言的脸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把车停在一个远离圣安斯和程家的街边暗角,熄了火。刚才在程家房间如同置身于黏稠冰冷的沥青之中,针孔镜头那微小红点的寒意穿透了空间仍烙印在她背上。她把脸埋在方向盘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塑料,粗重的呼吸在封闭车厢里形成湿热的雾团。琉璃碎片带来的幻觉让她现在一想起来,胃还在痉挛——那强光、冰冷的器械压迫感、强行撑开的视野,以及被指令召唤出来的、通向虚无的黑洞!那不是治疗,是彻头彻尾的谋杀!
程萧萧绝望的颤抖和被无限植入的死亡引诱,死死攥着她的神经。温言的手指死死抠着方向盘边缘的皮革,指甲的棱角压进柔软的皮面。不行。常规路径已经完全被顾凛封死。他布下的网比想象中更精密冷酷,自己就像一只莽撞撞入蛛网中心的飞虫,连挣扎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那扇紧锁的办公室门再次浮现在眼前,如同心脏外最后一层坚冰铠甲的门。
破局的铁钉,究竟在哪里那支触发她恐怖幻象的古铜荆棘钢笔那些在圣安斯暗流涌动、被顾凛诊疗后的人
不。都不是。
顾凛像一座冰山,露在水面上的威压只是庞大基座的一角。真正能摧毁冰山的关键点,深埋在他自身最不可触碰的幽暗内核之中。
温言的眼底燃起一簇几乎要烧毁自己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冰焰。
她需要顾凛的过去!需要那个强大到可以扭曲他人意志的男人,自己灵魂冰封的源头!这等于在悬崖边起舞,将自己亲手送入恶魔的老巢!
行动前的最后几天,温言像一个最老练的间谍,在诊所正常运转的轨道缝隙里不动声色地挖掘。目标只有一个:顾凛办公室的门禁规律。后勤主管老王午休时在茶水间抱怨中央空调老出毛病,温言立刻状似无意地搭话,说顾副院长办公室那边新装的指纹门禁确实挺高级,就是不知道系统稳不稳定。老王喝着茶摇摇头,得意地说那套独立系统是他找人装的,物理锁芯和电子系统隔离,顾副院长指纹是最高权限,系统每天固定凌晨三点会强制重启一次,这期间新指令无法载入。温言一边随声附和,一边记住了那个关键的时间点——凌晨三点。
夜。
温言坐在自己的二手小车里,车窗玻璃外是圣安斯所在的高级写字楼巨大而沉默的轮廓。指针无声滑向凌晨两点五十分。城市灯火在冷雨中晕开一片迷离混沌的光斑,寂静得如同坟墓。
她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尘埃的气味瞬间包裹了她。她扯了扯外套的兜帽,将大半张脸埋进阴影,像个幽魂,绕过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正门,蹚进大楼侧面货运通道后一条散发着机油和垃圾酸腐味的狭窄缝隙。空气里凝结着粘稠的湿冷,雨水敲打着锈蚀的铁皮发出空洞的嗒嗒声。尽头,是一扇嵌在混凝土墙里的老旧消防门,门把和锁孔上布满经年累月的灰绿色锈蚀痕迹。她用戴着厚橡胶手套的手握紧冰冷的锈蚀门把,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黄铜物件——那是几天前她在一个老旧的五金店淘来的、据说是古董级的万能钥匙,号称能通吃所有老式弹子锁。钥匙前端被打磨得油光发亮,带着一种不祥的凶器感。
她把钥匙小心翼翼地对准锁孔,感受着金属摩擦内部机构的细微刮蹭感。雨水顺着她僵硬的脖颈滑进衣领,冻得她一哆嗦。她努力回忆着老王不经意间流露的信息碎片……老式机械锁……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骨头错位般的涩响从厚重的铁门内部传出!成了!温言心脏剧烈一跳,几乎要冲出胸腔!她双手用力,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着向外一拉!
刺耳至极的金属摩擦声骤然撕裂了雨声!门后是更加浓重的、如同凝固千年的黑暗,混合着地下室独有的阴冷霉变气味扑面而来!一股无形的阴风似乎从漆黑深处卷出,吹得她兜帽边缘的雨水瞬间冰冷刺骨。她毫不犹豫地闪身进去,将身后城市迷蒙的光雨彻底隔绝在外。
通道狭窄低矮,顶部裸露着粗大的各种管道,像黑暗中伏蛰的钢铁巨兽的触须。仅有的光源是嵌在污秽墙面上几盏昏暗得如同鬼火般的应急灯。她凭借着几天前从物业服务器里偷拍的模糊建筑结构平面图的记忆,在迷宫般的地下管道间摸索前进。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铁锈味和尘埃混合的冰冷气息。转过一个布满冷凝水的冰冷转角,她看到了自己的目标——那部藏在大楼主体角落维修竖井深处的VIP专用电梯!电梯的厚重不锈钢门闪着哑光的暗色,旁边的识别板在黑暗中幽幽亮着一点惨绿的微光。
系统重启中……请稍后……冷绿色的字在幽暗中无声闪烁着。
就是现在!温言如同离弦的箭扑了过去!她飞快地从贴身的防水密封袋里抽出那张薄薄的硅胶膜片——那是几天前从老王不小心遗落在工作台的烟盒内衬上获取到的顾凛的指纹照片,经过激光高精度微雕复制出来的!那台激光打印机花掉了她几乎整月的积蓄!
她的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着,薄薄的膜片几乎要从指尖滑落。她死死捏住它,用力按在那冰冷的指纹识别区域!
嘟——
一声尖锐短暂的电子蜂鸣划破死寂!面板的红灯刺眼地闪烁了一下!瞬间转为绿灯!
滴——身份确认。权限等级:最高。
机械的电子音毫无情绪地在狭窄竖井里响起。温言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巨大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瞬间淹没了她!厚重的电梯门在她面前无声地、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犹如金属棺椁般冰冷狭窄的空间。惨白的灯光泼洒而下,照亮了不锈钢内壁上她自己那张映在上面、显得毫无血色、惊惶而陌生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带着被这冰冷金属包围时生出的窒息感,毫不犹豫地抬脚,将自己彻底投入这片冰冷的漩涡中心。
叮。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门无声滑开,一股隔绝了外界所有纷扰的高级空间特有的冰冷气息裹挟着那股熟悉的、极其昂贵的木质香气迎面扑来,冷得刺骨。走廊声控灯自动亮起,投下毫无温度的惨白光线。
这里就是顾凛的私人领域,一个冰冷的圣坛。温言像影子一样潜出电梯,每一步踏在厚实的地毯上都如同踩在虚空。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紧闭的副院长办公室门如同怪兽紧闭的口。电子锁屏上显示着待机状态的微弱蓝光。
她屏住呼吸,如法炮制,用那宝贵的硅胶指纹片刷开。门锁传来轻微嗡鸣,绿光亮起。她轻轻一推——
办公室内部比她想象的更加空旷、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磅礴的夜景,霓虹的光污染投射进来,将室内冰冷的现代办公家具切割成巨大的、色彩斑斓的几何色块。顾凛的味道在这里浓得近乎实质。温言没有开灯,黑暗中,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像一头蹲伏的兽,那支古铜荆棘钢笔安静地卧在桌角笔架上,在窗外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棱光。
就是那里!
温言的心脏在胸腔里疯了一样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炸开。她的目光穿过办公室内的混沌暗影,死死锁住办公桌后方、书墙边的一个角落!
那里静静立着一个高度及腰的、老派的深色梨木落地矮柜。柜子顶部整齐摆放着几个专业模型和奖杯,看上去只是一个存放贵重摆设的普通空间,毫无异常。
但不是!那个角落,在她前几天趁着顾凛外出开会、假装整理周边区域文件时,极其短暂地靠近过!就在顾凛那一次突然起身去接内线电话,手指因为拿起听筒的动作,不经意间、几乎是带着点嫌恶地避开了这个柜子最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凹槽把手,动作幅度极小,却像烙印在温言视野里一样鲜明!那种回避感,绝非普通家具能带来的!那里一定藏着顾凛不想被任何人、甚至连他自己指尖都不愿轻易触碰的东西!是真正的心门锁!
温言蹑步上前,蹲下。她拿出微型手电,一道细小的、不会惊扰窗户反光引起楼下巡逻注意的光柱精准地落在那个位置——梨木矮柜最下方一层,那个不起眼的抽槽把手边缘。手电光束照亮了把手上极其细微的划痕,仿佛被极其谨慎地使用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强忍着憎恶的接触。没有高科技锁具,没有指纹识别装置。纯粹物理的老式黄铜锁孔在光线下像一只冰冷的独眼。
她伸出手指,指尖因为极致的紧张和一种不祥的预感而冰凉发麻,仿佛即将触碰的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块被烈火灼烧过无数次的残骸。她拿出万能钥匙包里最细长的一根针状工具,探入锁眼。
喀…喀…喀……
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金属刮擦声被无限放大在温言的耳膜里。她的呼吸完全停住了,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指尖传来的那一点微弱的震动上。大脑里那恐怖的坠楼画面和程萧萧被强行撑开视野看到黑洞的景象交替闪回,仿佛在无声尖叫着警告。
嗒!
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像是枯枝断裂的弹动声骤然响起!
成了!温言几乎要瘫软下去。她定了定神,咬着下唇,用力将那个沉重的黄铜把手往外拽。
抽屉无声地滑开一段。
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旧纸张和干涸蜡油的味道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灰尘和……木质被灼烧过、深入纹理无法散尽的焦糊气息,扑面而来!
她的目光急切地在抽屉内搜寻——没有预想中成堆的秘密文件,没有诡异纪念品。抽屉深处异常干净。只有一样东西,孤零零地躺在正中央,下面甚至垫着一块黑色丝绒布,仿佛某种珍贵的陪葬品。
一块怀表。
老式的,笨重的黄铜外壳。时间显然早已凝固了许久。温言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伸进去。冰冷的黄铜外壳触手温润光滑,像一层冰冷的皮肤。她用指尖摸索着边缘凸起的铰链位置,小心翼翼地把它翻转过来。
她的目光,凝固在怀表冰冷光滑的金属底壳上。
那里没有繁复花纹,没有家族徽记。
一片空白不!当温言颤抖的指尖拂过整个表面时,指腹感受到的是无比粗糙、布满深深划痕的金属面!
她立刻将另一只手的手电光笔直地打在上面!
光线驱散了抽屉内部的阴影,清晰地照亮了怀表底壳上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
密密麻麻!一道又一道!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和最刻骨的恨意、用最尖锐的利器反复雕凿、深深刻印进金属底壳深处的名字!
温言!
温言!
温言!!
……
大大小小、重重叠叠、横七竖八、布满了整片黄铜底壳!每个笔画都透着一种疯狂的执念和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仿佛要将这个名字的主人挫骨扬灰,永世禁锢在这冰冷的金属囚牢之中!一笔一画,都像是淬了毒的诅咒!
温言!
这个名字刻在怀表上,像冰冷的子弹,轰穿了她的认知。她踉跄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的矮柜边缘。怀表从她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脱,砸在厚地毯上,一声闷响。顾凛就是顾凛,这个名字背后到底藏着什么!她和自己憎恨的目标……是同一个温言……
刺骨的冰寒从指尖开始向上蔓延,爬满手臂,冻僵心脏。温言这个名字像一道魔咒,狠狠攫住了她意识的咽喉。大脑像被暴风雪席卷过一样空白冰冷。
温言……
一个熟悉到让她全身血液几乎在瞬间结冰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办公室正门不知何时已无声滑开!顾凛就站在那里,身影与门框的黑暗融为一体。窗外远处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穿过玻璃,只为他高大挺直的轮廓边缘镶了一条流动的、色彩斑斓却又冰冷死寂的边。他脸上的表情被浓重的阴影笼罩,只有那线条完美的下巴显露在斑斓变幻的光线边缘。室内极度的安静被彻底打破,唯有他冰冷沉凝的嗓音,在空旷中敲出缓慢到令人窒息的鼓点。
谁允许你……碰我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