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草木的涩味,刀子似的刮在肖伟脸上。他弓着腰,手死死抠住一块嶙峋的褐色岩石,肺里像塞了团灼热的破棉絮,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的痛。眼前这条通往城郊无名野山顶峰的碎石路,在正午惨白的阳光下,扭曲成一条望不到头的灰色带子。汗水蛰进眼睛,他模糊地看到顶峰那块熟悉的、馒头样的巨石轮廓,却觉得它从未如此遥远。
哥们儿,悠着点!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点戏谑。肖伟艰难地扭头,一个穿着亮蓝色冲锋衣的男人几步就赶了上来,气息匀长得不像在爬山,倒像在公园遛弯。那人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容里有种不容置疑的熟稔,朝他伸出手。李涌波。看你这样,再硬撑容易出事。
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登山手套粗糙的质感。肖伟犹豫了一瞬,几乎是脱力地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一股沉稳的力量把他往上拽了一把,脚底的碎石滑动终于停止。他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大口喘气,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谢…谢谢。肖伟挤出两个字。
小事!李涌波摆摆手,顺势在他旁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动作利落。他拧开一个黑色保温杯,不是递过来,而是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才转向肖伟,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洗得发白的运动裤和那双旧登山鞋。肖伟常在周末这条线上碰到你,一个人
肖伟点点头,有些意外对方竟留意到自己。他下意识地望向顶峰,那块巨石在视野里清晰了些。嗯,爬上去…踏实。
踏实李涌波笑起来,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优越感。他顺着肖伟的目光,抬手遥遥指向山下那片在秋日薄雾中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区域——城市的CBD。看见没那些玻璃盒子里的主儿,有几个是靠死工资爬上去的他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划动,然后递到肖伟眼前。屏幕亮得刺眼,是一张设计得极其复杂的电子凭证图片,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数字,最显眼的是几个巨大的红色数字:预期年化回报率:437%。下面还有一张截图,显示着一笔令人眩晕的分红入账记录。
VR,风口上的猪!李涌波收回手机,语气斩钉截铁,我投的这家,明年铁定纳斯达克!现在入场,就是捡钱!原始股,懂吗他晃了晃手机,那串刺眼的数字在肖伟视网膜上烙下灼痕。
肖伟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那只登山手套攥紧了。他定投了三年的几只蓝筹股,账户里攒下的三十二万,收益加起来还不到那预期回报后面一个零头。山风似乎更冷了,吹透他汗湿的速干衣,直钻进骨头缝里。
下山的路,肖伟走得沉默。李涌波的话却像山涧的急流,不断冲刷着他原本稳固的世界观。死工资…阶层固化…原始股…翻倍…这些词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快到山脚停车场时,李涌波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重,带着一种交付重任的意味。下周三,海悦酒店,有个闭门路演,只对核心圈层开放。他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却更显蛊惑,带你见识见识,真正的玩家怎么玩钱的。
肖伟的脚步顿住了。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被李涌波指认过的、冰冷的钢铁丛林。顶峰那块巨石带来的踏实感,正被一种巨大而陌生的眩晕感迅速取代。他喉咙发干,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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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悦酒店宴会厅的空气,是金钱、野心和高级香水混合发酵后的味道。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倾泻下来,打在台下攒动的人头上。一张张面孔在肖伟眼前晃动,眼神里都燃烧着同一种东西——对财富赤裸裸的饥渴。他们高举着手机,摄像头贪婪地对准台上那位西装革履的导师。导师的声音通过顶级的音响系统放大,在穹顶下嗡嗡回响:…量子算力赋能元宇宙生态…颠覆性革命…万亿级蓝海…
量子纠缠这玩意儿能用在投资上肖伟旁边一个穿着花衬衫的胖子兴奋地捅了捅同伴的胳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肖伟脸上。
管他呢!李哥推的盘,稳赚!我刚又加了二十万进去!同伴的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手指飞快地点着。
你太保守!我昨天刚把车抵了,全押那个‘AI教育’,内部消息,下个月就翻倍!另一个声音插进来。
肖伟坐在柔软的丝绒椅子上,却如坐针毡。他被这些汹涌的交谈、被台上导师描绘的金色图景、被整个空间弥漫的狂热彻底淹没了。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赌场的穷小子,口袋里那点辛苦积攒的三十二万,在周围动辄几十上百万的投资面前,渺小得可怜,甚至有些寒酸。一种强烈的焦虑攫住了他——再不上车,就真的被时代抛弃了!李涌波坐在前排,偶尔回头朝他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那眼神像一枚定心丸,也像一剂强心针。
回到他那间堆满电脑和渲染图的出租屋,已经是深夜。窗外的城市霓虹依旧喧嚣。肖伟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他用了三年、操作无比熟悉的证券交易软件界面。那个代表着他全部积蓄的数字,此刻显得那么苍白、缓慢、令人绝望。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冰凉的鼠标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猛地点击下去——清仓。所有的股票,无论盈亏,全部卖出。资金迅速到账。
转账给李涌波指定的账户时,他输入密码的手指有些颤抖。三十二万,一个数字,轻飘飘地消失在了虚拟的金融河流里。屏幕上弹出转账成功的绿色提示,像一道冰冷的判决。
不到一个月,李涌波的消息又来了,这次是深夜发来的微信:新资金盘刚开闸,周期短,翻倍更快!内部名额有限,速!
肖伟盯着手机屏幕,心脏狂跳。那三十二万像沉入了无底洞,除了李涌波发来的几张模糊不清的项目进展图,连个水花都没看见。他本能地感到一丝恐惧。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
叮咚。
手机又响了。李涌波直接甩过来一张截图。是某银行APP的界面,显示着一笔巨额提现记录,数字后面跟着一连串的零,收款人赫然是李涌波的名字!那串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肖伟眼睛生疼。
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烧成了灰烬。他点开了那个早已下载好、却从未使用的工薪贷APP。刺眼的红色界面弹出,要求授权读取通讯录、位置信息、甚至通话记录。他闭了闭眼,手指划过所有授权条款,最终,重重地点在了那个鲜红的确认借款按钮上。
八万块。他第一次借来的钱,带着令人心悸的利息,毫不犹豫地再次汇入了李涌波指定的账户。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苍白而亢奋的脸。窗外,城市的灯光依旧冰冷,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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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虚假的希望中变得粘稠而怪异。肖伟的周末不再属于葱郁的山林和清冽的空气。路演场成了他新的圣地。从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到科技园区租用的简陋会议室,场地的变换无法掩盖内核的雷同:天花乱坠的概念,令人血脉贲张的回报承诺,以及台下那些越来越熟悉的、被贪婪烧灼得通红的眼睛。
他跟随着李涌波的内部消息,像扑火的飞蛾,一头扎进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项目里。AI教育独角兽、颠覆性生物科技、下一代社交元宇宙……名字一个比一个炫酷,PPT做得越来越精美,但肖伟始终没见过哪怕一个能摸得着的产品原型。那些公司的创始人,只在路演台上慷慨激昂,微信加了没几天,要么朋友圈变成一条横线,要么发消息过去,只得到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最初的资金盘倒是零星返过几千块钱,像钓鱼时撒下的诱饵。这点微不足道的甜头,却像一针强效的致幻剂,彻底麻痹了肖伟最后一丝警觉。他不再满足于工薪贷那点额度。信用卡,成了他新的弹药库。第一张,第二张……直到第十二张。额度从可怜巴巴的五千,到能刷出五万的白金卡。他坐在出租屋的电脑前,屏幕上是渲染了一半的复杂建筑模型,旁边却开着七八个银行的网银界面。他像一个熟练的拆弹专家,却又是在制造一场更大的爆炸——套现、转账、投入那个深不见底的旋涡。账单日成了他新的生理周期,提前几天就开始心悸、失眠,比月底交房租更让他恐惧。一笔笔套出来的钱,累积成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一百一十多万,加上之前的本金和利息,一个名叫债务的雪球,在他看不见的深渊里越滚越大。
小肖,3号展厅的渲染图,客户催第三遍了!你这光影怎么回事屋顶都塌了!主管的吼声隔着办公桌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肖伟猛地回过神,屏幕上那个未来感十足的展厅模型,屋顶结构线确实扭曲得不成样子。他熬夜太多,眼珠布满血丝,脑子里全是各种项目的代码和明天到期的账单,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处理那些精细的曲面和光影。
对不起,王总,我马上改!他慌忙应着,声音干涩。
马上马上!这周第几次了再出错,你自己跟甲方解释!主管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转身走了。
肖伟盯着屏幕上扭曲的屋顶线条,感觉自己的世界也在坍塌。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像一条毒蛇苏醒了。他抓起手机,快步走向楼梯间。
刚推开沉重的防火门,一个压得极低、却歇斯底里的男声就从听筒里炸开:肖伟!你他妈装什么死!今天下午五点前!最后期限!不还钱,我让你公司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让你老家爹妈也听听他们儿子在外面干了什么好事!
冷汗瞬间浸透了肖伟的后背。他握着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他进来而亮起,惨白的光线下,他看到了倚在对面墙边的林姐。她手里拿着个保温杯,正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怜悯
喂说话!哑巴了!催收的咆哮还在继续。
肖伟猛地按掉了电话,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炭。楼道里瞬间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林姐走过来,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绿色的薄荷糖,轻轻放在他旁边冰冷的消防栓铁皮箱上。糖纸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我表弟,林姐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前几年也信这些,玩什么‘互助盘’,‘虚拟币’。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肖伟紧握着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机,现在,还在工地上搬砖还账呢。
那颗小小的薄荷糖躺在冰冷的铁皮上,像一粒解药,又像一句无声的嘲讽。肖伟盯着它,一股被冒犯的倔强猛地顶了上来。他抬起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声音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虚张声势:林姐,谢了。不过我这个…跟他们那种不一样。正规投资,有底层资产的。
林姐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井。她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转身推开防火门走了出去。楼道里只剩下肖伟一个人,和那颗孤零零的薄荷糖。他盯着它,终究没有伸手去拿。正规投资他自己都快被这个借口噎死了。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消防栓铁皮箱上,沉闷的响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荡,震得他指骨生疼。
最先消失的是那个资金盘的APP。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图标在手机屏幕上变成一片刺眼的灰白方块,点击,只有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应用未安装。肖伟的心猛地沉下去,手脚冰凉。他疯狂地拨打李涌波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不再是忙音,而是更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电子女声: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冲出出租屋,凭着记忆奔向那些初创公司注册的办公地址。第一家,位于一个光鲜的创业园区,玻璃门上还贴着那个AI教育独角兽的炫酷LOGO,推开门,里面却是空荡荡的毛坯房,只有几张废弃的办公桌和满地狼藉的垃圾。第二家,在市中心一个商住两用楼,地址对应的门牌号,开门的是一位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中年妇女,警惕地看着他:什么公司没听说过!这房子我租了三年了!
肖伟站在陌生的楼道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点点滑下去。完了。这两个字像巨石,轰然砸下,碾碎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
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那个依旧运转的世界。房间里弥漫着外卖盒的馊味、汗味和一种绝望的腐朽气息。地上散落着各种颜色的催款函,像肮脏的落叶。桌子上,四台不同型号、不同颜色的POS机像几只丑陋的怪兽,指示灯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闪烁。它们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账单日成了他的行刑日。他像个熟练的魔术师,又像一个可悲的赌徒,在几张信用卡之间疯狂地腾挪。刷A卡的钱,通过POS机套出来,还B卡的最低还款额;再用C卡套现,去填A卡的窟窿……POS机发出单调而贪婪的滋滋声,吐出一张张印着冰冷数字的小票。每一次刷卡,都像是在自己身上剜下一块肉。那声音日夜不停地响着,成了他梦魇的背景音,盖过了电脑里渲染引擎的轰鸣。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正在渲染一个巨大的雪山场景。晶莹剔透的冰棱,蓬松逼真的积雪,阳光在雪峰上折射出圣洁的光芒——一个完美的、不染尘埃的虚拟世界。而现实中,他的房间堆满了红色的催款函,像一摊摊凝固的血。手机设置了拦截所有陌生号码,但凌晨三点,尖锐的短信提示音还是像丧钟一样准时响起,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照着他枯槁的脸和屏幕上那虚假的圣洁雪山。
【XX银行】尊敬的肖伟先生,您尾号xxxx的信用卡本期账单已严重逾期,我行将依法采取包括但不限于诉讼、上报征信等一切必要措施……
虚拟世界的雪光照不进现实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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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滋——滋滋——
POS机发出它标志性的、令人神经断裂的鸣叫,红灯疯狂闪烁。肖伟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操作而痉挛,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错误提示:交易失败:额度不足。
又一张卡,宣告死亡。
他猛地将手里那台黑色的POS机掼出去!哐当一声闷响,塑料外壳撞在墙角,裂开一道缝隙,红灯还在徒劳地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像一只垂死的眼睛。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电脑主机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低鸣。肖伟瘫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投向电脑屏幕。那个耗费了他无数个日夜渲染的雪山场景终于完成了。巍峨的山峰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冰雪,在虚拟的光源下反射着冰冷而圣洁的光辉,每一道冰裂缝隙都清晰可见,完美得不真实。那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就在这时,工作手机尖锐地响了。不是催收那种疯狂轰炸,而是公司内线号码。肖伟麻木地看着它响了几声,才像提线木偶般接起。
肖伟,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主管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主管没让他坐,只是把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推到他面前。肖伟低头,看到了几张清晰的截图——是他几个常用的网贷APP界面,上面刺眼的红色严重逾期警告被特意圈了出来。旁边还有一份打印的银行催收函影印件,赫然寄到了公司地址。
解释一下。
主管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下。
肖伟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砂砾。解释说自己是投资失败说被人骗了说那些内部渠道、翻倍神话每一个字都像在抽打他自己的脸。他看到主管眼中毫不掩饰的失望和鄙夷,看到门外隐约投来的同事探究的目光。所有的辩解都失去了意义。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地签了字,沉默地收拾自己工位抽屉里那点可怜的个人物品。一个揉皱的硬卡纸角硌到了他的手。他拿出来,是一张登山协会的会员证。照片上的他,穿着干净的登山服,站在山顶的巨石旁,笑容里带着汗水蒸腾后的疲惫和纯粹,眼神明亮地望着远方。卡片右下角,印着清晰的日期——已经过期半年多了。
他盯着那张照片,指尖冰凉。那个曾经在山顶感受踏实的肖伟,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人。
他回了趟老家。几百公里的路程,像穿越了时空隧道。低矮的平房,熟悉的饭菜香,父母脸上骤然加深的皱纹和小心翼翼的关切,都让他无地自容。饭桌上,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父亲沉默地扒着饭,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欲言又止。
晚上,肖伟躺在自己少年时代睡过的硬板床上,听着隔壁父母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昏黄的灯光泻进来一点。母亲蹑手蹑脚地进来,把一个厚厚的、用旧手帕仔细包好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小伟,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哽咽,家里…就这点底子了,你爸…把定期也取了。不多,八万三…先拿去,把最急的窟窿…堵一堵…她的手粗糙而冰凉,紧紧攥了一下他的手指,又飞快地松开,像是怕他拒绝,转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肖伟僵在床上,手里那包东西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黑暗中,他听到父亲在隔壁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一下,又一下,像锤子砸在他心上。他想起父亲年轻时挺直的脊背,如今却微微佝偻着。这八万三,是他们多少年省吃俭用、多少斤汗水摔八瓣攒下的养老钱他紧紧攥着那包钱,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黑暗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终于冲破了堤坝,无声地汹涌而出。
回到出租屋,像回到了一座冰冷的坟墓。他打开手机,屏幕上挤满了红色的催收APP图标,像一张张狞笑的鬼脸。他沉默地,一个一个,长按,拖动,看着它们消失在屏幕顶端的垃圾桶图标里。卸载。然后是那些银行APP,信用卡管理软件……一个不留。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几台冰冷的POS机上。他走过去,抓起它们,一台,两台,三台,四台,像扔掉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狠狠地、决绝地砸进了房间角落那个塞满外卖盒的垃圾桶里。塑料外壳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了手机。世界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心安的黑暗和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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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初冬的傍晚,寒风卷着落叶在CBD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打旋。林姐裹紧了大衣,快步走出公司气派的玻璃旋转门。街灯次第亮起,将行色匆匆的人影拉长。她无意间瞥向马路对面,一个穿着明黄色外卖制服、戴着头盔的身影正跨上电瓶车。那背影,那微微弓着腰的姿势,那略显单薄的肩膀……像一根针,猛地刺了她一下。
肖伟林姐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被风吹散了些。
那个黄色的身影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反而猛地拧动了电瓶车的把手。车子发出一声低吼,像受惊的兔子,骤然加速,灵活地钻入下班高峰汹涌的车流和人潮之中。几个转弯,那抹刺眼的黄色便消失在林立的高楼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再也寻不到踪迹。
林姐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的方向,寒风灌进她的领口。她轻轻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身后,公司大楼灯火通明,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的璀璨灯火,冰冷而辉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那个曾在电脑里构建出最逼真雪山的年轻人,他的人生,最终坍塌在了一堆冰冷的POS机和永远还不清的债务之下。他曾经向往的、能看见顶峰的山,终究成了再也无力攀爬的绝壁。而踏实的路,从一开始,就被那幻影般的捷径彻底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