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棺材里,调整呼吸。
棺材板缝里透进一丝丝游乐场廉价的彩色灯光。外面游客的尖叫和鬼哭狼嚎的音效混在一起,嗡嗡地往耳朵里钻。空气闷热,带着劣质塑料和灰尘的味道。我身上的女鬼白袍子被汗浸得有点黏。
3号棺材,准备!一队学生过来了,领头的男生胆子大,你等他们靠近点再弹出来!耳机里传来主管老张压低的声音,带着电流的嘶啦声。
收到。我小声回了一句,手指抠着棺材内壁粗糙的木刺。
脚步声近了。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年轻人的声音,充满了那种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怕什么!都是假的!一个挺响亮的男声,带着刻意的豪迈。
这声音…有点熟。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按下去。哪有那么巧。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燕然,你少自作多情。
棺材板被外面的人故意敲得邦邦响。
喂!里面的!出来啊!又是那个声音,带着挑衅。
老张在耳机里催:就是现在!然然,上!
职业素养战胜了那点莫名的忐忑。我猛地吸一口气,身体蜷缩,蓄力——
砰!
我顶着棺材板,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弹坐起来!同时喉咙里挤出我能发出的最凄厉、最扭曲的尖啸:呃啊——!!!
惨白的光打在我脸上,劣质的血浆从嘴角往下淌。我张牙舞爪,眼珠子努力往上翻,只露出眼白。
卧槽!!!
预料中的尖叫响起。面前的几个学生瞬间炸了锅,鬼哭狼嚎地往后猛退,撞成一团。
除了一个人。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高个子男生,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离我最近,近到我脸上扑的廉价白粉都快蹭到他T恤上。他手里还拿着根不知道从哪个道具上掰下来的塑料骨头棒子。
彩色旋转灯的光扫过他的脸。
那张脸,我太熟了。下巴上那道小时候爬树摔出来的浅疤还在。
李昂。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翻上去的眼白忘了翻下来,僵在半空,看起来像个呆滞的斗鸡眼。喉咙里那声凄厉的呃啊也卡住了,变成一声短促又滑稽的呃…。
时间好像凝固了。棺材里外,两个人都成了鬼屋场景里最僵硬的雕塑。
他死死地盯着我。脸上那种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表情还没完全褪去,混合着惊吓过度的空白,最后统统凝固成一种见了鬼似的难以置信。
真的是见鬼了。
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那口型我读得出来。
燕…然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一个激灵。职业假鬼的本能瞬间回笼。不行!不能认!我现在是鬼!面目全非的女鬼!
我猛地回过神,把眼白翻得更彻底,喉咙里重新挤出更夸张的嗬嗬声,身体像抽筋一样剧烈抖动,伸出涂着黑指甲油的手,朝他脸上胡乱抓去!
啊——!李昂这次是真被吓到了,不是被女鬼,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诈尸式表演。他怪叫一声,手里的塑料骨头棒子当啷掉在地上,整个人踉跄着往后猛退好几步,差点把后面抱成一团的同伴们撞倒。
走走走!快走!这鬼疯了!他同伴惊恐地拽着他,一群人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冲向下一个惊悚关卡,留下地上一片狼藉和空气中弥漫的惊恐余味。
棺材板在我身后哐当一声自动合上,隔绝了外面混乱的光影和尖叫。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
我瘫坐在狭小的空间里,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擂鼓一样,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后背全是汗,湿漉漉地贴着冰冷的棺材板。
李昂。
怎么会是他
我靠在冰冷的木板上,劣质血浆的甜腥味和汗味混在一起,冲得我有点反胃。
我和李昂。
大学同学。同系不同班。他是那种走到哪儿都自带聚光灯的人,篮球队主力,学生会活跃分子,笑起来一口白牙晃眼。我呢,就是图书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那颗蘑菇,最大的爱好是缩在宿舍看恐怖片,一边尖叫一边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
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直到大二那个该死的校运会。
我这种运动白痴,纯粹是被室友硬拉去充数的,报了最没人愿意碰的女子三千米。结果跑到一半,鞋带开了,自己绊自己,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膝盖和手肘火辣辣地疼,跑道硌得我眼冒金星,周围全是哄笑和口哨声。
丢人丢到姥姥家。我趴在那儿,恨不得当场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就在我羞愤欲死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了我面前。
骨节分明,挺好看的一只手。
我傻乎乎地抬头。逆着光,看到一张淌着汗、但笑容特别晃眼的脸。是李昂。他刚跑完男子五千米,拿了第一,脖子上还挂着奖牌。
同学,需要帮忙吗他声音有点喘,但很温和。
我脑子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地把脏兮兮的手放进他掌心。他一把将我拉起来,动作干脆利落。周围的目光瞬间从嘲笑变成了起哄。
哇哦!英雄救美!
李昂,可以啊!
我的脸烫得能煎鸡蛋。他倒挺大方,冲起哄的人群笑了笑,然后低头看我:摔哪儿了能走吗我送你去医务室
不…不用了!谢谢!我像被烫到一样抽回手,低着头,拖着摔疼的腿,一瘸一拐地逃离了现场,速度快得惊人。
后来才知道,他室友跟我室友是老乡。一来二去,莫名其妙就熟了。他总笑我那次跑得比兔子还快。再后来,就稀里糊涂地在一起了。
恋爱谈得像场梦。他阳光开朗,朋友一大堆。我内向安静,除了他,几乎没什么社交。他带我融入他的圈子,我努力适应那些喧嚣热闹。他喜欢打球、聚会、旅行。我喜欢看书、看电影、宅着。
分歧像细小的裂缝,不知不觉就出现了。
导火索是大四实习。他家里有关系,轻松进了本地一家前景光明的公司。我投了无数简历,石沉大海。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着我。
那天,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说,他爸有个朋友开了家挺不错的公司,可以把我塞进去做个文员,朝九晚五,稳定清闲。
离我上班的地方也近,多好。他揽着我的肩,语气轻松,好像已经替我安排好了完美人生。
我看着他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心里那根弦啪地断了。堆积的压力、找工作的挫败、还有那种被他安排的窒息感,猛地冲上来。
李昂,我是找不到工作,但我不需要你像安排宠物一样安排我!我猛地推开他,声音尖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愣住了,一脸错愕:燕然你怎么了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吗那公司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
为我好你问过我了吗问过我想做什么了吗我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不争气地往上涌,你永远这样!永远觉得你的安排就是最好的!你有没有想过我真正想要什么我不想当个被你保护在玻璃罩子里的废物!
废物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废物了他也火了,燕然,你讲点道理!现在就业形势多严峻我给你找个安稳的工作,错了吗难道看着你天天焦虑失眠就是为你好
是!我就是焦虑!我就是失眠!因为我不想靠你!不想靠你爸!我想靠自己!哪怕找个破工作,那也是我自己挣来的!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他气得脸都红了,好!我不懂!我瞎操心!那你靠自己去吧!看你能找个什么神仙工作!
那场争吵像一场飓风,把最后一点温情都撕得粉碎。冷战。拉黑。毕业。各奔东西。像两条交叉过的线,迅速奔向不同的远方。
听说他发展得很好,一路升职加薪。
而我,海投简历无果,最后阴差阳错,进了这家新开的、号称亚洲最大沉浸式恐怖体验馆的游乐场,成了专业扮鬼的NPC。
生活真是充满了黑色幽默。
耳机里传来老张的咆哮,像根针扎进我混沌的脑子:燕然!3号棺材!你搞什么飞机!刚才那波游客投诉了!说你这鬼演一半突然抽风,眼神呆滞还忘了词!严重影响体验!扣五十!再有下次直接滚蛋!
对不起,张哥。我声音发涩,喉咙干得冒烟,刚…刚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干这行就没有舒服的时候!给我打起精神!下一波马上到!老张骂骂咧咧地切断了通讯。
我抹了把脸,劣质的白粉和血浆混在一起,糊了一手。对着棺材内壁一点模糊的反光,我看到一张狼狈又可笑的脸。
燕然啊燕然,你真出息。分手三年,在鬼屋扮鬼吓唬游客,结果第一个吓傻的是自己前男友。
真他妈绝了。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吸了几口棺材里浑浊的空气。行吧,扣钱就扣钱。生活还得继续,鬼还得接着扮。
棺材准备!这次是情侣,男的胆子小,女的胆子大点!女的可能护着男的!燕然,你重点吓那个男的!制造点亲密接触的机会!懂吗老张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算计。
懂。我哑着嗓子应道。
棺材板再次被掀开一条缝。我蜷缩好,努力把李昂那张惊愕的脸从脑子里赶出去。
脚步声近了。很轻,只有两个人。
亲爱的,别怕,都是假的,我在呢。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
嗯…我…我知道。一个男声回应着,明显底气不足,有点发颤。
这声音…怎么又有点耳熟
我心里警铃大作,不会吧老天爷玩我呢
没等我细想,棺材板已经被外面的人轻轻敲了敲。这次不是挑衅,更像是试探。
里面…有东西吗那个娇滴滴的女声问。
老张在耳机里喊:就是现在!弹!
职业本能再次接管身体。我猛地坐起,同时发出一连串短促诡异的咯咯笑声,在昏暗的光线下,伸出惨白的手,直接抓向那个明显更靠近棺材、身体紧绷的男人!
啊——!!!
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几乎刺破我的耳膜。那个男人像触电一样弹开,整个人往后倒,被他身边的女伴眼疾手快地扶住。
彩色灯光扫过他们惊魂未定的脸。
男的,是李昂。他脸色煞白,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惊恐。
扶着他的女人,很漂亮。波浪卷发,妆容精致,穿着条显身材的裙子。此刻正一脸心疼地拍着李昂的背:哎呀宝宝,吓死我了!不怕不怕!假的假的!她抬头看向我,眉头皱起,带着明显的不悦和一丝优越感,喂!你这鬼怎么回事吓人能不能温柔点把我男朋友吓坏了你负责啊
我僵在棺材里,像个真正的木乃伊。脸上的粉底和血浆糊成一团,估计表情比鬼还难看。李昂缓过点神,目光复杂地落在我脸上,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他女朋友还在抱怨:这什么鬼屋啊,体验感太差了!员工素质也不行!宝宝,我们走,不玩了!吓出心脏病来不值得!她挽着李昂的胳膊,半拖半拽地要把他拉走。
李昂被她拉着,脚步有点踉跄,目光却还钉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探照灯,让我无所遁形。他女朋友不满地拽了他一下:看什么呢!一个扮鬼的有什么好看的!走了走了!
他这才收回目光,被女朋友拽着,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下一个拐角的阴影里。
棺材板哐地合上。
黑暗再次吞噬了我。
这一次,我连呼吸都忘了。空气凝固在肺里,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冷又疼。
他有女朋友了。
很漂亮,很关心他,会叫他宝宝。
挺好的。这不正是他以前想要的那种吗小鸟依人,会撒娇,以他为中心。
我算什么一个在鬼屋里装神弄鬼、吓唬他和他现女友的前任一个笑话。
燕然!3号!你又掉线了!老张的怒吼再次炸响,刚才那对情侣也投诉了!说你这鬼眼神不对,吓完人还直勾勾盯着人家看!像变态!严重影响心情!扣一百!再有一次,明天不用来了!
我没吭声。扣吧。扣光拉倒。
说话!哑巴了!老张不依不饶。
知道了。我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晦气!今天怎么尽碰到投诉你的!老张骂了一句,切断了通讯。
棺材里死寂一片。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沉重地敲打着耳膜。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混着劣质化妆品,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我想哭。但脸上的粉太厚了,眼泪可能都流不下来。
真他妈倒霉透了。
接下去的几个小时,我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弹出来,尖叫,张牙舞爪,缩回去。循环往复。脑子是木的,什么李昂,什么现女友,什么扣钱,都被我强行屏蔽了。我只想这场噩梦快点结束。
终于,耳机里传来天籁:收工收工!闭馆了!所有人,道具归位!打卡下班!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棺材里爬出来。长时间蜷缩,腿麻得像有千万根针在扎。扶着冰冷的棺材板站了好一会儿,血液才重新流通。
脱下那身汗湿发臭的白袍子,胡乱擦了把脸。劣质的油彩糊成一团,镜子里的人像个调色盘打翻的鬼。我懒得仔细洗,走到员工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狠狠泼在脸上。
冰凉刺骨的水稍微唤回了一点神智。
换回自己的T恤牛仔裤,把假发、血浆包、长指甲一股脑塞进储物柜。打卡机发出嘀的一声轻响。下班了。
走出员工通道,游乐场闭馆后的冷清扑面而来。旋转木马安静地停着,摩天轮巨大的轮廓沉默地矗立在夜空里。白天的喧嚣像退潮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还有清洁工推着垃圾车发出的哐当声。
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酸。
我低着头,快步走向游乐场后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我今天丢尽了脸的地方。
刚拐过一个堆着废弃道具的角落,一个身影靠在一盏光线昏暗的路灯柱子上。指间夹着的烟头,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我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钉在了原地。
李昂。
他没走。
他抬起头,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但那双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像探照灯一样锐利。
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清洁工推车的声音,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变得遥远模糊。只剩下我和他,隔着几米的距离,在昏黄的光线下无声对峙。
他掐灭了烟,随手弹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咚。咚。咚。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他在我面前站定。距离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丝残留的古龙水气息。不再是记忆中校园里清爽的洗衣粉味道。
他个子很高,路灯的光被他挡住,投下一片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我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三年不见,他轮廓硬朗了一些,褪去了些学生气,多了点沉稳。下巴那道疤还在。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燕然。他开口了,声音有点低沉沙哑,带着点夜色的凉意。
我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想后退,脚却像生了根。嗓子眼发干,我咽了口唾沫,没吭声。脸上大概还残留着没洗干净的油彩痕迹,像个滑稽的小丑。
他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确认什么。然后,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
果然是你。他说,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在棺材里,我就觉得眼熟。后来你‘咯咯’笑那两声,我就确定了。
他居然听出来了我心头一跳。刚才在棺材里,我明明故意压着嗓子,发出那种非人的怪笑。
呵,他轻笑一声,带着点自嘲,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燕然,你现在…挺别致的。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上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意有所指。
一股难堪瞬间冲上头顶。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李昂。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好巧。
巧他挑了挑眉,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压迫感更强了,不是巧。我在外面等了你两个小时。
我猛地抬头看他:你等我等我干什么
干什么他重复了一遍,眼神锐利起来,看看我这个差点被你吓出心脏病的前女友,下班后是个什么样子。顺便…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明显的讥诮,问问你,今天这算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被他问懵了,我上班,扮鬼,吓游客。有什么问题
上班扮鬼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声音陡然拔高,燕然!你一个985毕业的,跑来这种地方装神弄鬼吓唬人!这就是你当初跟我吵翻天、非要坚持的‘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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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愤怒。
我被他的质问钉在原地,脸上残留的油彩痕迹火辣辣地烧起来。那句985毕业的像把锤子,狠狠砸在我自以为早已麻木的自尊心上。
靠自己能养活自己,不偷不抢,有什么问题我挺直了背,迎上他带着火的目光,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生来就有好爹铺路
铺路李昂像是被踩了尾巴,眼神瞬间冷得像冰,燕然,你到现在还觉得我的一切都是靠家里我在公司加班到凌晨的时候你在哪我为一个项目喝到胃出血的时候你在哪你只看到结果,就理所当然地给我扣帽子!
他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是!我是帮你找了工作!那是因为我看你投简历投到崩溃!我看你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不想看你那么辛苦!在你眼里,这就成了我瞧不起你成了我要把你当宠物养!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空旷的后巷回荡。
对!我就是受不了你那种‘我都是为你好’的姿态!积压了三年的委屈和今天一整天的难堪终于爆发,我不管不顾地吼回去,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吗问过我的感受吗你只是觉得你给的就是最好的!你根本不懂我真正想要什么!
我不懂他猛地打断我,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来,好!我不懂!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燕然!你想要的就是在鬼屋里扮鬼吓人这就是你所谓的梦想这就是你跟我分手也要坚持的‘靠自己’的尊严!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我最脆弱的地方。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那么苍白无力。
是啊。985毕业。混到鬼屋扮鬼。听起来真像个天大的笑话。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掉下来。在他面前哭,太丢人了。
看到我发红的眼眶,李昂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滞了一下。他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回来时,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刺骨的凉意。
刚才那个,是我女朋友,林薇。他突兀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事实,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了。她…很体贴。
体贴。所以会心疼他被吓到,会抱怨鬼屋的员工素质。
而我,就是那个没素质的员工。
哦,挺好。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声音飘忽,恭喜。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像是想从我脸上找出点什么,最终只是归于一片沉寂的失望。
燕然,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疲惫的疏离,看到你现在这样,我…挺不是滋味的。
不是滋味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是觉得我活该还是觉得你当年真是瞎了眼
他皱紧眉头:你一定要这么尖锐吗
不然呢我反问,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滑落,混着脸上没擦净的油彩,留下冰凉又狼狈的痕迹,李总,看也看过了,嘲笑也嘲笑完了。我这个‘靠自己在鬼屋扮鬼’的前女友,让您失望了。您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明天还得早起‘装神弄鬼’养活自己呢。
我故意把李总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浓浓的讽刺。
李昂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像深潭,看不清底。
僵持了几秒。夜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我无法解读的东西。然后,他转过身,大步朝着巷子口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走去。背影挺直,带着决绝的意味。
车门打开,又关上。引擎发动的声音划破寂静,车灯亮起,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巷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紧绷绷的。我抬手,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劣质油彩和泪水混在一起,肯定更花了。
无所谓了。
我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看被城市灯光映得发红的夜空。没有星星。
生活真他妈是个混蛋。
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租住的老破小走。脑子里乱糟糟的,李昂失望的眼神,林薇护着他的样子,还有老张咆哮着要扣钱的声音,像走马灯一样转。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我摸出来一看,是房东发来的微信。
【小燕啊,下季度房租该交了,最迟这周五哈。还有,楼下王阿姨又投诉你半夜回来动静大,你注意点。】
我盯着屏幕,手指冰凉。银行卡余额的数字在脑海里闪过,扣掉今天的罚款,再交房租…所剩无几。
烦躁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越收越紧。
回到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单间,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甩掉鞋子,把自己摔进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里。天花板上的霉斑像一张张嘲笑的脸。
完了。工作可能保不住了。老张那脾气,今天连着两次投诉,还是因为他特意关照的情侣档,他肯定记恨上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我刚换上那身晦气的白袍子,老张就叼着烟晃过来了。
燕然,他斜睨着我,吐出一口烟圈,昨天表现‘不错’啊。
我心一沉。
张哥,昨天是意外…
意外老张打断我,皮笑肉不笑,连着两拨投诉,都是意外人家情侣投诉你眼神骚扰!严重影响人家约会心情!知道这对我们鬼屋声誉影响多大吗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威胁:我看你这状态,不太适合继续在‘惊吓核心区’待着了。这样吧,他指了指鬼屋最深、最偏僻、几乎没什么游客会去的角落,‘血池地狱’那边,缺个‘吊死鬼’,你去顶几天。好好‘反省反省’。
血池地狱吊死鬼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是整个鬼屋最冷清、最不受待见的岗位。在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穿着破布条做的衣服,被一根弹性绳吊在半空,晃晃悠悠。游客稀少,又累又无聊,工资还低。
这是明晃晃的发配。
张哥,能不能…我还想争取一下。
不能!老张脸一板,要么去血池吊着,要么现在就结工资走人!自己选!
他声音不小,周围几个正在准备的NPC同事都看了过来,眼神各异,有同情,也有看热闹的。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屈辱感像火一样烧着脸颊。但银行卡的余额像冰冷的锁链,捆住了我的脚。
……我去。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这就对了嘛!老张满意地拍拍我的肩,力道不小,年轻人,吃点苦头,磨磨性子!好好干!说不定哪天还能调回来!他说着风凉话,哼着小曲走了。
我站在原地,感觉周围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血池地狱…吊死鬼…
行吧。吊着就吊着。总比饿死强。
血池地狱名副其实。
位于鬼屋最深处的一个拐角,终年不见阳光(虽然鬼屋里本来也没阳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廉价的铁锈味(假装是血腥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一个不大的池子,里面是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大概是颜料兑胶水),咕嘟咕嘟冒着可疑的气泡。几根破烂的、沾着血迹的布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
我的岗位,就是其中一根布条。我需要穿上破破烂烂的囚服,脖子上套个软软的绳套(有安全扣),然后被一根有弹性的绳索吊离地面大概半米高,像个钟摆一样,在昏暗诡异的红光里,晃晃悠悠。
游客极少。偶尔有一两个落单的、或者胆子特别肥的探险者,摸索着走进来。看到我这个在血池上方晃晃悠悠的吊死鬼,大部分都是哦一声,或者切一声,觉得不够刺激,转身就走了。运气好点,碰到个胆小的,可能会被我突然的晃动或者喉咙里发出的呃…呃…声吓一跳,但也仅此而已。
无聊。极其无聊。
身体被吊着,时间一长,腰酸背痛,脖子被绳套磨得生疼。周围死寂一片,只有血池里气泡破裂的啵啵声,还有远处其他区域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尖叫。
这种死寂和无聊,反而让脑子更清醒。清醒地回忆昨天巷子里李昂的眼神,清醒地计算着扣掉罚款和房租后还能撑几天,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混得有多惨。
真是报应。
就这么吊了三天。我感觉自己快和这阴暗潮湿的环境融为一体,真的要变成一缕怨魂了。
第四天下午,我正被吊在半空,百无聊赖地数着血池里冒出的气泡。
一个泡…两个泡…三个…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脚步声有点乱,伴随着嘻嘻哈哈的调笑声。听起来像一群无所事事、精力过剩的年轻人。
靠!这什么破地方黑咕隆咚的!
血池地狱名字挺唬人啊!里面啥也没有嘛!
诶!看!上面吊着个!
几道手电筒的光束胡乱地扫射进来,刺破昏暗,最终聚焦在我身上。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避开强光。身体随着弹性绳轻轻晃动。
哈!是个吊死鬼!还是个女的!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带着轻佻。
没意思!动都不动一下!死透了吧另一个声音附和。
喂!上面的!死没死啊没死吱一声!又一个声音,故意拔高了调门。
我闭着眼,没理他们。心里默念:游客是上帝,不能打上帝…不能打上帝…
啧,真没劲。有人似乎觉得无趣,准备走。
等等!那个最先开口的流里流气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你们说,这鬼屋的NPC,是不是都挺敬业的咱们试试,她是不是真‘死’了
怎么试有人来了兴趣。
脚步声靠近了血池边缘。我微微睁开一条缝。
只见三四个染着黄毛、穿着紧身裤豆豆鞋的小青年,正围在血池边。为首的那个,手里不知从哪捡了根长长的、用来支撑道具的细竹竿,正一脸坏笑地瞄准了我。
看她会不会躲!他说着,猛地用竹竿朝我吊在半空的小腿戳来!
我猝不及防!竹竿头带着力道戳在小腿骨上,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
呃!我痛呼出声,身体因为被戳而剧烈地晃动起来。
哈哈哈!活了活了!她动了!几个小青年爆发出一阵哄笑,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再戳一下!戳肚子!另一个兴奋地喊。
竹竿再次袭来,这次目标是腹部!
我本能地想蜷缩身体躲避,但被吊着的姿势极大地限制了我的动作。竹竿头狠狠地捅在我肚子上!
唔!我闷哼一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疼痛和屈辱瞬间冲垮了理智!
住手!我尖叫出声,带着哭腔和愤怒,不再是扮演的鬼音,而是我自己的声音,你们有病啊!
哟呵!还会骂人!为首的小青年更来劲了,竹竿舞得呼呼作响,鬼骂人啦!大家快来看啊!
另外几个也嬉笑着,有人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朝我扔过来。石子砸在手臂上、身上,不致命,但生疼,而且极尽羞辱!
躲啊!你不是鬼吗飞起来啊!
哈哈哈!这鬼不行啊!
我像个人肉沙包,被吊在半空,躲无可躲。竹竿、石子不断袭来。疼痛、愤怒、委屈、还有这三天积累的憋屈,像火山一样在我胸腔里爆发!
我操你妈!我彻底失控了,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都变了调,滚!都给我滚!再碰我一下试试!我弄死你们!
我疯狂地扭动身体,试图挣脱脖子上的绳套,眼睛死死瞪着下面那几个混蛋,恨不得扑下去咬死他们!
我的疯狂反抗和咒骂似乎更刺激了他们。笑声更大了,竹竿戳得更起劲。
弄死我们来啊!吊死鬼下来啊!
哈哈哈!急眼了急眼了!
混乱中,不知是谁扔的一块稍大的石头,角度刁钻,狠狠地砸在了我脖子侧面靠近安全绳扣的地方!
啊!剧痛传来,眼前猛地一黑!脖子像是被重锤砸中,连带着脑袋嗡嗡作响!
更糟的是,那块石头砸中的位置,正好是我安全绳扣的一个活动卡扣!
我只感觉脖子上的绳套猛地一松!身体瞬间失去支撑,直直地朝着下方那粘稠腥臭的血池栽了下去!
噗通!
粘稠冰冷的液体瞬间将我吞没!刺鼻的化学气味呛进鼻腔!我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在粘腻的血水里扑腾,嘴里、鼻子里全是恶心的甜腥味!
卧槽!真掉下来了!
玩大了玩大了!
岸上那几个小青年也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短暂的愣神后,非但没有帮忙,反而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和口哨声!
哈哈哈!血池里泡澡啦!
快拍快拍!发抖音!
我狼狈不堪地在齐腰深的粘稠液体里挣扎,劣质的血浆糊了满脸满身,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听到岸上刺耳的嘲笑和手机拍照的咔嚓声。
屈辱。绝望。愤怒。像冰冷的毒蛇缠住心脏。
就在这时,一道强光手电筒的光束猛地打了过来,像探照灯一样刺破混乱!
干什么呢!一声怒喝,如同惊雷在狭窄的空间里炸响!
那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熊熊怒火。
岸上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勉强睁开刺痛的眼睛,逆着强光看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血池地狱的入口,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宽阔的肩膀。他手里举着一个大功率的强光手电,光束像利剑一样直射在岸上那几个小混混脸上,刺得他们纷纷抬手遮挡。
是李昂。
他怎么又来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懵了。巨大的羞耻感像海啸一样将我淹没。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我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都会被他撞见!
岸上那几个小青年被强光晃了眼,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震住,一时有点懵。
你谁啊多管闲事!为首那个缓过神来,梗着脖子嚷嚷,但气势明显弱了。
李昂根本没理他。他大步流星地冲进来,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像鞭子一样狠狠扫过那几个人的脸。
手机!拿来!他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股迫人的寒意。
凭什么!你谁啊!另一个小混混色厉内荏地叫嚣。
李昂没废话,直接上前一步,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攥住为首那个还在举着手机拍摄的小混混的手腕!
啊!疼疼疼!小混混惨叫一声,手机脱手掉在地上。
李昂看都没看,一脚把手机踢开,目光像冰锥一样钉在另外几个人身上:删掉!刚才拍的,全部删掉!立刻!
他的眼神太吓人,浑身散发着一股老子说到做到的狠劲儿。那几个人被他镇住了,互相看了看,眼神里有了惧意。
删…删就删…有人小声嘀咕着,不情不愿地掏出手机。
快点!李昂厉喝一声。
在他的逼视下,那几个小混混手忙脚乱地翻着手机,嘴里骂骂咧咧,但动作不敢慢。
李昂不再看他们,转过身,强光手电的光束移开,落在了还在血池里、浑身糊满粘稠血浆的我身上。
光线太强,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狼狈地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鬼样子。
他几步跨到血池边缘。池子不高,但边缘湿滑。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朝我伸出手。
把手给我!他的声音依旧很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但似乎…少了几分刚才的戾气
我僵在冰冷的粘液里,没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燕然!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把手给我!快点!
我咬着唇,尝到了血浆甜腥的味道。屈辱感排山倒海。在他面前,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需要被他拯救的小丑。
不用你管!我猛地抬起头,脸上糊着红黑相间的粘稠物,只有一双眼睛通红,死死瞪着他,声音嘶哑,我自己能行!
岸上传来那几个小混混删完视频、捡起手机准备溜走的脚步声和低声咒骂。
李昂连头都没回,只是眼神冰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那几个人像被掐住了脖子,咒骂声瞬间消失,灰溜溜地加快脚步跑了。
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浓烈的铁锈味和霉味充斥在空气中。
他蹲在池边,手还伸着,固执地停在那里。强光手电被他放在一边,光线斜斜地打在他侧脸上,明暗分明。
你行他看着我,声音压抑着某种情绪,你行就是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吊在上面被人戳掉进这脏水池子里
他的话像刀子,一刀刀割开我强撑的自尊。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浆往下淌,灼热又冰凉。
我什么样子关你什么事!我崩溃地朝他吼,声音破碎不堪,李总!您大忙人!看也看过了!笑也笑够了!能不能请您高抬贵手!让我一个人烂在这里行不行!
我一边吼,一边手脚并用地往池子另一边的梯子方向扑腾。粘稠的液体阻力很大,每一步都艰难又狼狈。
李昂没说话。他收回了手,站起身,沉默地看着我在血池里挣扎。
我好不容易扑腾到梯子边,抓住冰冷的金属扶手,手脚发软地往上爬。劣质的血浆滴滴答答,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爬上岸,我浑身湿透,冷得发抖,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像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怪物。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把衣服换了。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继续往前走,只想赶紧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燕然。他又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力。
我僵在原地。
跟我走。他说,不是商量,是陈述。
去哪我声音干涩。
离开这鬼地方。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先把你这身…处理干净。
我攥紧了湿透的衣角。冰冷的粘液贴在皮肤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应该硬气地甩开他。但身体的本能是渴望温暖和干净的。
最终,那点卑微的对干净的渴望压倒了可笑的自尊。我像个木偶一样,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他身后。
他带我走的不是游客通道,而是拐进了一条更狭窄、更隐蔽的员工通道。灯光昏暗,空气里是灰尘和消毒水的混合味。他显然对这里的路很熟。
走到一个挂着工具间牌子的门前,他推开门。里面堆放着清洁用具和一些备用道具服,空间不大,但有个小小的洗手池。
里面有水龙头,自己清理一下。他侧开身,示意我进去,自己则站在门外,背对着门,我去给你找件干净衣服。
门轻轻关上。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下来。我发疯似的搓洗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的红色粘液。劣质的颜料很难洗掉,皮肤被搓得通红生疼。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和水混在一起。
门外很安静。他还没回来。
我脱掉那身湿透、散发着怪味的T恤和牛仔裤,拧开水龙头,胡乱地冲洗着身体。冷水激得我直哆嗦。没有毛巾,只能用湿透的衣服勉强擦干。
刚把湿衣服重新套回身上(虽然还是湿冷,但至少冲掉了那些恶心的血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叩叩。敲门声。
衣服。李昂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我打开一条门缝。他没往里看,只是递进来一个纸袋。
我接过,关上门。纸袋里是一件崭新的、还挂着吊牌的男士纯棉T恤,深灰色,尺码很大,还有一条同样新的运动裤。
吊牌上的价格不便宜。是他刚去买的
我顾不上多想,迅速脱下湿冷的衣服,换上这套宽大得能塞下两个我的衣服。柔软的棉质布料贴在皮肤上,终于带来一丝暖意。我把湿漉漉的头发胡乱擦了擦,束在脑后。
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李昂靠在门对面的墙上,手里拿着我的包(应该是他刚才去员工储物柜帮我拿的)。他听到开门声,抬起头。
看到我穿着他宽大的衣服,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他眼神似乎闪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走吧。他直起身,把包递给我。
去哪我抱着包,像个受惊的鹌鹑。
吃饭。他言简意赅,转身就走,似乎笃定我会跟上。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上去。肚子确实饿得咕咕叫。
他带我去了游乐场附近一家挺干净的连锁粥铺。这个点人不多。他找了个角落的卡座坐下,扫码点单,全程没问我意见,自顾自点了一堆:生滚鱼片粥,虾饺皇,蒸凤爪,叉烧包,还有两杯热豆浆。
食物很快上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我坐在他对面,局促不安,手指绞着宽大的T恤下摆。身上还残留着那股铁锈和霉味混合的淡淡气味,提醒着我刚才的狼狈。
吃。他把一碗粥推到我面前,又递过来一双筷子。
我低着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滚烫的粥,吹了吹,送进嘴里。鲜甜软糯的米粥滑进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阵暖意。
我们都没说话。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
我埋头苦吃,像个饿死鬼投胎。虾饺鲜甜,凤爪软糯,叉烧包松软可口。食物温暖了我的身体,却无法驱散心里的尴尬和冰冷。
吃到一半,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
那份工作,别干了。
我拿着勺子的手顿在半空。粥的热气氤氲上来,有点模糊视线。
不干不干你养我我抬起头,声音有点冲,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尖锐,李总,您现在是有钱有闲,当然能轻飘飘说这种话。
李昂放下筷子,看着我,眼神很深:燕然,我不是在嘲笑你。那种地方,不安全。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
看到什么看到你英雄救美我扯出一个讽刺的笑,然后呢我该感恩戴德李昂,收起你那套高高在上的同情心。我就算在鬼屋吊死,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饿死也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他像是被我的话刺到,眉头紧紧拧起,那今天掉进血池里的是谁被那群混混围着拍视频的是谁燕然,你能不能别这么犟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肯低头
低头向你低头吗我声音拔高,引得旁边桌的人侧目,向你证明你当初是对的证明我就是个离了你什么都干不成的废物
我没说你是废物!他压低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只是不想看你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弄成哪样了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我靠自己活着!没偷没抢!没靠任何人施舍!我活得是狼狈!是难看!但那也是我自己的路!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来。我抓起桌上我的包,转身就要走。
燕然!他也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掌很大,很热,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
我用力甩,却甩不开。
放开!我瞪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睛,抓着我的手腕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他的眼神里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痛楚。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声音沙哑地问,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三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燕然,你能不能…试着相信我一次
相信你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相信你什么相信你会像安排你的人生一样,也给我安排一个‘完美’的出路李昂,我们早就结束了!我的路是好是坏,都跟你无关!请你!离我远一点!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手腕被他捏得生疼,留下清晰的指印。
我抓起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粥铺。身后,似乎传来他压抑着怒火的低吼,还有杯子重重放下的声音。
夜风扑面而来,吹在脸上,冰凉刺骨。
我裹紧身上那件宽大得不合身的T恤,像个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我掏出来一看,是老张的电话。
心沉到谷底。该来的总会来。
我吸了吸鼻子,接通。
喂,张哥…
燕然!老张的咆哮声几乎要震破听筒,你他妈在哪!血池那边又出事了!游客投诉电话都打爆了!说你掉血池里了还跟游客打架!你他妈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闭了闭眼,疲惫像潮水般涌来。
张哥,是那几个游客先动手的,他们拿竹竿戳我,还扔石头…
我不管谁先动手!老张粗暴地打断,游客是上帝!懂不懂!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来!结工资!走人!鬼屋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响着。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身上穿着不属于我的宽大衣服,口袋里只剩下几枚硬币。
工作,没了。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眼泪终于彻底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城市的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切都那么热闹,又那么遥远。我像个被遗弃的孤岛,漂浮在喧嚣的海洋里。
身上宽大的T恤被夜风吹得鼓起来,空荡荡的,冷得我直打哆嗦。脸上泪痕干了,紧绷绷的,皮肤被劣质颜料和冷水刺激得生疼。
最后,实在走不动了,我找了个公交站的长椅坐下。冰凉的塑料座椅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工作丢了。房租要交。银行卡里那点钱,交了房租就所剩无几。下一顿饭在哪里下个月的房租在哪里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紧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李昂的话又在耳边回响:那种地方,别干了。
是啊,别干了。然后呢像三年前一样,接受他的安排或者,像个废物一样滚回老家
不。绝不。
可是,路在哪里
手机在宽大的裤兜里震动了一下。我木然地掏出来,屏幕亮着,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个简单的风景照,名字只有一个字母:L。
我的心猛地一跳。是他。
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着。拒绝还是通过
最终,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占了上风。我点了通过。
几乎是立刻,消息就弹了出来。
L:【在哪】
言简意赅,是他一贯的风格。
我看着那两个字,鼻子又有点发酸。打了一行字【不用你管】,又删掉。改成【外面】。
L:【位置发我。】
我盯着屏幕,没动。凭什么
L:【燕然,别犟。很晚了,不安全。】
L:【或者,告诉我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还有一丝…藏得很深的关切
我抬头看了看周围。夜已深,公交站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一阵冷风吹过,我缩了缩脖子。
犹豫了几秒,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和孤立无援的脆弱感击垮了我。我颤抖着手指,发了个定位过去。
【XX路公交站。】
L:【等着。别乱跑。】
二十分钟后,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公交站前,停下。
副驾驶的车窗降下。李昂的脸出现在车窗后,没什么表情。
上车。
我抱着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慢吞吞地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车里开着暖气,很舒服,还残留着淡淡的、属于他的那种干净清爽的味道。
他没说话,也没看我,只是发动了车子。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细微声响。
尴尬和沉默像实质一样弥漫开来。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运动裤粗糙的布料。
去哪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然后,方向盘一转,车子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不是去我出租屋的方向。
去哪我有点紧张地问。
我家。他目视前方,语气平淡,客房空着。你先住一晚。
不用!我立刻拒绝,像被烫到一样,我回我自己那!
你自己那他终于侧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锐利,你确定你现在这副样子,能回去而且,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嘲讽,你还有钱打车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确实,身无分文。
车子最终开进了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高层,楼下有绿化,很安静。他停好车,带我上了楼。
公寓很大,装修是简洁的现代风,黑白灰的主色调,干净利落,没什么烟火气,像个样板间。
他打开一间客房的门:浴室在里面,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和浴袍。自己收拾。说完,他转身就去了客厅,没再多看我一眼。
我站在陌生的客房里,有点手足无措。最终还是抵不过身上残留的异味和对温暖的渴望,走进了浴室。
热水冲刷下来,洗掉了一身的疲惫和污秽。换上宽大的白色浴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时,客厅里飘来食物的香气。
李昂系着围裙(这画面有点违和),正从厨房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在餐桌上。金黄的煎蛋,碧绿的青菜,还有几片火腿肉,看起来简单又诱人。
吃点。他解下围裙,丢在一边,自己没坐,只是靠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边,手里拿着一杯水。
我默默走过去坐下。面条的温度透过瓷碗传到手心。我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很清淡的味道,胃里暖暖的。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吃。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柔和,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吃完最后一口汤,我放下筷子。空气又安静下来。
谢谢…面。我低着头,声音很小。
他没应这句谢,只是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明天,跟我去个地方。
我猛地抬头:去哪
去了就知道。他语气没什么起伏,放心,不是给你安排工作。只是一个…机会。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机会
我看着他。灯光下,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之前的愤怒和讥讽,也没有那种让我难受的同情。只是平静。
什么机会我追问。
一个…或许能让你‘靠自己’的机会。他喝了口水,目光落在我脸上,但前提是,你需要点启动资金,和一个能让你试试的地方。
启动资金地方
我脑子有点乱。他的意思是…借钱给我还是…
睡吧。他没再解释,放下水杯,客房里有新牙刷。门锁可以从里面反锁。他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向主卧,明早八点,我叫你。
主卧的门轻轻关上。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一碗空了的汤面碗。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五味杂陈。启动资金机会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夜,我躺在陌生的、柔软的床上,翻来覆去。身下的床垫舒适得不像话,却让我如卧针毡。李昂的话在脑子里盘旋——靠自己的机会。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星微光,微弱,却带着致命的诱惑。
第二天早上八点,敲门声准时响起。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开门。李昂已经穿戴整齐,白衬衫,深色西裤,一副精英模样。
给你十分钟洗漱。他言简意赅。
我迅速收拾好自己,换回了昨天那身已经晾干的衣服(虽然还有点潮)。他开车带我离开了小区。
车子没有开向市中心的高档写字楼,而是七拐八绕,开进了一条不算繁华、但很有生活气息的老街。路两旁是各种小店:早餐铺子、五金店、裁缝铺、水果摊…充满了烟火气。
最终,车子在一家关着门的店铺前停下。
店门不大,玻璃门上贴着褪色的招租广告。位置不错,在街角,旁边挨着个生意挺好的早餐店,斜对面是家小超市。
下车。李昂熄了火。
我跟着他下车,站在店门前,有点茫然。这就是他说的机会
他掏出钥匙(他竟然有钥匙),打开了卷帘门旁边的侧门。一股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空荡荡的,面积不大,大概四五十平。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墙角挂着蜘蛛网。但采光很好,临街两面都是大玻璃窗。
这里,李昂环顾了一下四周,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有点回音,之前是个奶茶店,老板回老家了,急着转租。地段还行,人流量不错,租金也合适。他看向我,启动资金,我可以借你。不算多,够你付半年租金和简单装修,再进点基础设备原料。
我彻底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这间破败的小店。
你…你是说…让我…开店我的声音有点发飘。
不然呢他挑了挑眉,你不是想‘靠自己’吗开店,够不够靠自己从选址、装修、选品、定价、宣传、到服务客人,所有环节,都得你自己来。没人给你安排。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当然,风险也自己担。赚了钱还我本金,亏了…他耸耸肩,算我投资失败。
我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店面,又看看他。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开一家自己的小店奶茶店甜品店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被他的话猛地浇灌,瞬间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什么帮我
李昂沉默了一下。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老街。
不是帮你。他背对着我,声音听不出情绪,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很平静,也很认真。
三年前,我可能…真的没懂你想要什么。我以为的‘好’,对你来说是束缚。昨天在血池里看到你…燕然,我不想再看到你把自己弄成那样。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了些:这条路,我借你一个起点。走不走,走成什么样,全在你自己。这算不算…‘靠自己’
我看着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阳光落在他肩上,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那些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愤怒、失望、误解,在这一刻,似乎被这间破败小店里的尘埃轻轻覆盖。
三个月后。
老街甜铺开张了。
名字是我起的。位置就在李昂带我看的那间铺子。装修是我自己设计的,没请设计师,刷墙、贴砖、装灯,能自己动手的都自己来,实在不行才请工人。钱省着花,李昂借我的启动资金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店主打手工芋圆和豆花,搭配一些简单的小甜品。材料都选好的,牛奶用鲜奶,芋圆自己搓,豆花自己点。味道不敢说多惊艳,但用料实在,价格公道。
开张那天,李昂来了。他没声张,就坐在角落里,点了一份招牌芋圆豆花。我有点紧张,偷偷瞄他。他吃得很慢,表情没什么变化。吃完,他扫码付了钱,走到柜台前。
还行。他说了两个字,然后放下一个厚厚的红包,开业大吉。
没等我拒绝,他就推门走了。
红包里是钱,比他吃的那碗豆花钱多很多。我拿着那个红包,站在柜台后,看着玻璃门外他走向车子的背影,站了很久。
生意比想象中好。
老街的街坊邻居很捧场。隔壁早餐店的王阿姨总爱下午来点份豆花,说解腻。斜对面超市的老板成了常客,喜欢多加一份芋圆。附近写字楼的小白领们也爱来,说我家豆花清爽不齁甜。
忙,是真的忙。从早上七点备料,到晚上十点收摊,洗洗刷刷,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累得腰酸背痛,手上被蒸汽烫了好几个泡。
但心里是踏实的。
每一碗豆花卖出去,微信到账的提示音响起,都像是在为我的靠自己添砖加瓦。
这天下午,高峰期刚过。我正在后厨搓芋圆,手上沾满了紫色的芋泥。前台的提示铃响了。
欢迎光临!我扬声喊道,一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到前面。
柜台前站着一对情侣。女的挽着男的胳膊,很亲密。
看清男的脸时,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是李昂。还有…林薇。
林薇今天穿得很精致,妆容完美。她好奇地打量着店里简约温馨的装修,目光扫过墙上的手写菜单。
李昂的表情很平静,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两位想吃点什么我迅速调整好表情,挂上职业微笑,目光礼貌地看向林薇。
亲爱的,你想吃什么林薇晃着李昂的胳膊,声音娇嗲。
李昂没看她,视线还在我脸上:你推荐
我们的招牌是手工芋圆豆花,我指了指菜单,还有红豆沙小圆子也不错,天热吃着清爽。
那就来两份招牌芋圆豆花吧。李昂直接决定了。
好的,请稍坐。我点点头,转身回操作台。
我能感觉到背后林薇打量的目光,带着点审视和好奇。李昂低声跟她说了句什么。
很快,两碗淋着琥珀色糖浆、铺满各色芋圆和红豆的豆花端了上去。
林薇用勺子小口尝了尝,眼睛亮了亮:嗯!这个豆花好嫩!芋圆也Q弹!甜度刚好!她看向李昂,宝宝,你尝尝,真的不错!
李昂没说话,只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豆花送进嘴里。
我站在柜台后,假装整理东西,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他们那边。
李昂吃得很慢,脸上没什么表情。林薇则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跟李昂分享哪颗芋圆是什么口味。
吃完,李昂扫码付了钱。
林薇挽着他站起身,走到柜台前,笑盈盈地看着我:老板,你家豆花真好吃!以后我们会常来的!
谢谢喜欢。我微笑着回应。
林薇又看了看我,忽然说:老板,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感觉你有点眼熟…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李昂立刻接话,语气自然:可能路上碰到过吧。走了。他揽住林薇的肩膀,带着她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回头,但最终没有,推开门和林薇一起走了出去。
玻璃门轻轻合上,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街角,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收款提示。
【微信收款:36元。】
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好像随着这笔普通的入账,终于轻轻地、彻底地落了地。
傍晚,夕阳的余晖给老街镀上一层暖金色。
我正蹲在门口,把今日售罄的小黑板挂出来。忙了一天,腰酸背痛,但看着空了大半的备料桶,心里是充实的满足感。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
我掏出来一看,是李昂发来的微信。
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是下午那碗芋圆豆花的空碗,吃得干干净净,碗底只剩下一点点糖浆的痕迹。
下面跟着一行字:
【碗底舔干净了。债主验收,合格。】
我看着那行字,又看看空碗的照片,再抬头看看我这家小小的、亮着温暖灯光的老街甜铺。
晚风吹过,带着隔壁王阿姨家飘来的饭菜香。
我低头,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下次来,给你多加份芋圆。】
发完,我把手机塞回口袋,拎起空桶转身回店。
玻璃门上,老街甜铺四个字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屋里,还有一堆碗要洗。
明天,还得早起泡豆子。
日子还长。
但脚下的路,是自己踩出来的。
踏实。
比装鬼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