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的住院部大楼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夜色里。凌晨两点,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声次第亮起,又迅速沉入更深的黑暗,只有护士站的白炽灯亮得毫无温度,映着我自己都能感觉到的、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入职三个月,我最怕的就是值夜班。不光是生物钟被搅得乱七八糟的疲惫,更因为这栋老楼里总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像一张张模糊的脸,深夜里偶尔从病房传来的模糊呻吟,还有同事们闲聊时提到的太平间怪事废弃病房哭声,都让我这个新手胆战心惊。
今晚是我独立值夜班的第三周,负责三楼内科病区。大部分病人早就沉进了梦乡,只有走廊尽头的307病房还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里面住着位肝癌晚期的老人,今晚状态不太好,我得每隔半小时就去查看一次。
刚给307换完输液袋,我正往护士站走,经过走廊中段那间挂着行政办公室牌子的房间时,里面突然传出一阵奇怪的响动。不是翻文件的沙沙声,也不是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倒像是……压抑的喘息,混着几句黏糊糊的低语。
这栋楼的行政人员早就下班了,深夜里谁会在办公室我心里咯噔一下,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我不是爱八卦的人,可此刻走廊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扇虚掩的门缝里漏出的暖黄色灯光,还有里面若有若无的声音,像块磁石,死死吸住了我的注意力。
好奇心终究压过了胆怯。我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屏住呼吸,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往里看。
眼前的景象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成了冰。
办公室的沙发上,两个人影正死死纠缠在一起。男人背对着门,穿件黑色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的侧脸轮廓在灯光下有些熟悉——是张诚副院长!而被他压在身下的女人,穿一身粉色护士服,发髻散了半边,露出的半截脖颈白得晃眼,不是别人,正是护士长李娟!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要跳出胸腔。张诚在医院里向来以严谨正直著称,四十多岁,风度翩翩,多少年轻护士暗地里把他当成权威偶像;李娟虽然对下属严厉,可业务能力摆在那儿,谁能想到这两个人会在深夜的办公室里……
我吓得浑身发抖,后背紧紧贴住冰冷的墙壁,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高跟鞋的鞋跟不小心撞到走廊的墙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办公室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张诚的声音传出来,带着一丝被打断的惊慌,还有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我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转身就往护士站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脚步慌乱得几乎要绊倒自己。走廊里的声控灯被我急促的脚步声惊得一路亮过去,又在我身后迅速熄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黑暗追过来。
冲进护士站,我反手哐当一声关上玻璃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像要炸开。刚才那一幕在脑子里反复闪现,张诚敞开的领口,李娟散落在沙发上的发绳,还有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影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玻璃门外的走廊静悄悄的,声控灯全都灭了,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我盯着那片黑暗,总觉得黑暗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很慢,一步一步,踩在瓷砖上,清晰地传进耳朵里。我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死死攥着门把手,指节都泛了白。
脚步声越来越近,借着护士站透出去的灯光,我看见两个人影走了过来——是张诚和李娟。
张诚的衬衫已经系好了扣子,头发也重新梳整齐了,只是领口还有点歪。李娟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用手胡乱拢着头发,粉色护士服的领口扣错了一颗,露出里面的深色内衣带。
他们在护士站门口站定,张诚抬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看不清眼神。小林,刚才在办公室门口的是你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可我却觉得像被冰锥刺了一下。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娟突然抬起头,刚才在办公室里的娇媚荡然无存,眼神里全是刻薄和警告:林薇,上班时间不好好干活,在别人门口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刚从307出来,路过……
路过张诚往前逼近一步,玻璃门被他推得往里陷了陷,路过需要趴在门缝上看
他的气息透过门缝传过来,带着股淡淡的酒气,混着李娟身上那股廉价香水味,让我一阵恶心。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治疗台,上面的针管盒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对、对不起……我慌忙去捡,手指却被散落的针头扎了一下,渗出血珠。
张诚盯着我的手,突然笑了笑,那笑容让我头皮发麻:年轻人,好奇心重可以理解,但有些不该看的东西,看了会惹麻烦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护士站里的时钟,好好值班,别出什么岔子。
说完,他转身就走,李娟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也跟着走了。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手背上的血珠渗出来,滴在白色的护士服上,像一朵小小的红玫瑰。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住院部大楼像那头沉默的巨兽,终于露出了藏在阴影里的獠牙。我知道,从刚才我趴在门缝上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夜班,恐怕不止是压抑那么简单了。
凌晨四点,我去给307的老人换尿袋。经过行政办公室时,门已经关紧了,可我总觉得那扇门后有人在看我。走廊里的声控灯又开始莫名其妙地闪烁,明明没人走动,却忽明忽暗,把我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换完尿袋出来,刚走到走廊中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叹了口气。
我猛地回头,走廊空荡荡的,只有307病房那盏昏黄的灯在远处亮着。可我清楚地感觉到,刚才那声叹息就在我耳边,带着点潮湿的凉意。
谁我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单薄。
没有人回答。
只有声控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亮起来的时候,能看见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像一张流着泪的脸。
我吓得赶紧往护士站跑,跑过304病房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扇紧闭的门动了一下,像是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
304病房是空的,据说三年前死过一个年轻女病人,之后就很少再安排人住。老护士说那间房不吉利,值夜班时能绕着走就绕着走。
刚才那一下,是我的错觉吗
回到护士站,我灌了半杯冷水,心脏还是跳得厉害。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的脸映在上面,脸色惨白,眼神惊恐——而在我的肩膀后面,似乎有个模糊的白色影子,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我尖叫一声,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出了裂纹。
猛地回头,护士站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只有窗外的夜色,像墨一样浓稠,缓缓渗透进来,淹没了我脚下的这片光亮。
手机屏幕的裂纹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映着我惨白的脸。我蹲下去捡手机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瓷砖,才发现自己的腿还在抖。护士站的白炽灯明明亮得刺眼,可我总觉得有片阴影罩在头顶,挥之不去。
凌晨五点,天快亮了,走廊里却更冷了。我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张诚镜片后的冷光,李娟扣错的领口,还有手机屏幕上那个模糊的白影。
叮铃——301病房的呼叫铃突然响了,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我定了定神,抓起治疗盘快步走过去。301住着个脑溢血后遗症的老太太,晚上总爱起夜。
推开门,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昏黄的光打在老太太脸上,皱纹像刀刻的一样。小护士,帮我倒杯水。她的声音含混不清,一只手不自然地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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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了水递过去,她接过杯子时,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姑娘,她凑近我,一股老人味混着药味扑过来,你刚才……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阿婆,您说什么
穿白衣服的姑娘,老太太的眼睛浑浊,却看得我心里发毛,就在走廊里飘,头发很长……三年了,她总在这时候出来晃悠。
三年前。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我想起老护士们闲聊时提过,三年前304病房死过个年轻女病人,也是凌晨没的。
阿婆,您认识她我压低声音问。
老太太突然松开手,往被子里缩了缩,眼神里闪过恐惧:不认识……别问了,别问了……她开始喃喃自语,都是命……被压住了……翻不了身……
我没再追问,帮她掖好被子退了出来。关上门的瞬间,我清楚地听到病房里传来一声叹息,很轻,像片羽毛落在心上——不是老太太的声音。
回护士站的路上,我特意绕开了304病房,可脚步像被牵引着似的,还是停在了那扇门前。门板是深棕色的,上面有块浅色的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贴着留下的。我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门板,门突然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条缝。
一股寒气顺着门缝钻出来,带着点若有若无的香味,不是消毒水,也不是药味,像春天冰化时的清冽气。我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往里看——
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可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我,很近,就在门后。
林薇!你在那儿干什么!
李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炸响,我吓得差点叫出声,猛地转过身,看见她抱着文件夹站在走廊那头,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上班时间闲逛,还敢在304门口逗留你不知道这病房的规矩
我……我路过……我慌忙解释,手心里全是汗。
李娟快步走过来,一把推开304的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张蒙着白布的病床。她回头瞪我:看到了什么都没有!少在这里疑神疑鬼!说完砰地关上了门,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跟我来办公室一趟。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我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路过行政办公室时,门是开着的,张诚坐在里面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隐约能听到……那批药……销毁……之类的词。他抬眼瞥了我一下,眼神冷得像冰。
李娟的办公室在护士站隔壁,很小,堆满了病历和文件。她往椅子上一坐,从抽屉里拿出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口,才抬头看我:林薇,你是聪明人,有些事不该看,更不该问。
我低着头,手指绞着白大褂的衣角。
张副院长是什么人医院的骨干,多少人的前途靠着他她的声音突然拔高,你一个实习生,要是坏了他的事,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我没有想坏谁的事……我咬着唇,我只是……
只是什么李娟把杯子往桌上一墩,水洒出来溅在病历本上,只是好奇我告诉你,好奇会害死猫!昨天科里刚通知,下个月有个转正名额,我本来还想推荐你……
她的话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我。转正名额,这是我熬了三个月夜班最想得到的东西。可一想到手机屏幕上的白影,老太太说的穿白衣服的姑娘,还有304门缝里的寒气,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护士长,三年前304病房……我鼓起勇气抬头,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
闭嘴!李娟的脸瞬间涨红,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提那个干什么!医疗事故!早就处理完了!你再敢胡说八道,现在就给我滚出医院!
她的反应太激烈了,反而更让我起疑。我没再说话,转身走出办公室。刚到走廊,就撞见勤杂工老王拖着拖把过来,他的跛腿在瓷砖上拖出沙沙的响。
小林护士,脸色这么差老王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问,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我心里一动,点点头。
老王往李娟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把我拉到楼梯间,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根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燃。三年前304那个姑娘,叫陈雪,才二十三岁,大学生,来治肺炎的。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人长得俊,性格也好,见了谁都笑……
她真是药物过敏死的我追问。
老王吸了口凉气,摇摇头:出事前一天,我半夜去三楼拖地,看到张副院长进了304,锁了门。后来里面吵起来,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还有那姑娘的哭声……我当时怕惹事,就赶紧走了。他顿了顿,眼里满是懊悔,第二天一早,就听说人没了,从窗户掉下去的,头着地……
我的后背一阵发凉,想起刚才在304门口感觉到的寒气。
她家里人来闹,说她脖子上有淤青,肯定是被人害了。老王的声音发颤,可张副院长说那是抢救时留下的,还拿出了过敏的化验单……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家里人就不闹了,听说拿了笔钱走的。
楼梯间的窗户没关,风灌进来,吹得我头发乱飘。原来老太太说的穿白衣服的姑娘就是陈雪,她不是幻觉,是真的在这儿。
王师傅,您知道陈雪的遗物在哪儿吗我问。
老王想了想:当时她家里人来收拾过,好像落下个日记本,李护士长让我扔了……我没舍得,觉得那姑娘可怜,就藏在楼梯间的杂物柜里了。
我们走到楼梯间最底层,老王打开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皮柜,从一堆旧拖把里翻出个白色的本子,封面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样。就是这个,你要是想知道什么,自己看吧。
我接过日记本,指尖碰到粗糙的封面,感觉像碰到了陈雪冰冷的手。
回到护士站时,天已经亮了。李娟和张诚早就走了,走廊里开始有了人声,清洁工推着消毒车走过,医生们拿着病历本查房,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仿佛昨晚的诡异只是我的噩梦。
可手里的日记本沉甸甸的,提醒着我那不是梦。
我躲进厕所隔间,翻开日记本。字迹娟秀,带着点稚气,刚开始记的都是住院的日常:今天护士姐姐给我扎针一点都不疼妈妈炖的排骨汤很好喝张医生来看我了,他说我的肺炎快好了……
张医生,应该就是张诚。
往后翻,字迹渐渐变得潦草,透着越来越重的恐惧:他又来了,关了门,说要给我做‘特殊检查’,我好怕……他摸我的手,说喜欢我,我想叫,可他捂住了我的嘴……李护士长在门外看着,她没有救我,还说让我听话,不然就不给我用药……
我的手开始发抖,眼泪滴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最后几页的字几乎是用指甲划出来的,看得出写的时候有多用力:他对我做了可怕的事……我不想活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看到了他抽屉里的假化验单……如果我死了,有人看到这本日记,请帮我告诉妈妈,我不是过敏,是被他们害死的……
最后一页只有三个字,写得又深又重,几乎划破了纸:救命啊。
隔间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外面没人,可那股清冽的香味飘了进来,越来越浓。我抬起头,看见门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指甲印,歪歪扭扭的,像陈雪在日记里写的字。
我知道,她不是来吓我的,她是来求我帮她的。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短信,陌生号码发来的,只有一张照片——304病房的窗户,窗台上放着一朵白色的小花,和我昨晚在304看到的一模一样。
发件人又发来一条信息:她在等你。
我深吸一口气,把日记本塞进白大褂口袋,推开隔间门走出去。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神却很坚定。
今天晚上,我还要值夜班。但这一次,我不是来熬时间的。我要去304,去那个陈雪最后待过的地方,找到张诚和李娟犯罪的证据,还她一个公道。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阳光,照在地上,却驱不散那片藏在角落的阴影。我知道,今晚的304,一定比昨晚更热闹。
藏好陈雪的日记时,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纸页边缘被冷汗浸得发皱,最后那页救命啊三个字像活过来似的,笔画扭曲成挣扎的人影。窗外的天刚蒙蒙亮,三楼的走廊却还浸在墨色里,304病房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滴水声,嗒、嗒、嗒,像是有人用指甲敲瓷砖。
白天的医院像块被煮沸的肥皂,挤满了消毒水味的泡沫。我攥着治疗盘穿梭在病房间,李娟的目光像黏在背上的胶布,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她给307的李大爷换输液时,故意把针头往血管外偏了半分,血珠在苍白的手背上洇开,她却盯着我说:小林,你看这血多新鲜,要是渗进墙里,怕是十年都擦不掉。
我后背一凉,想起304床垫上那块发黑的印记。
午休时躲在楼梯间翻日记,陈雪的字迹从娟秀变得潦草,像被人撕扯过的蛛网。4月17日,张医生又来‘检查’了,他说只要我听话,就能给我用进口药。李护士长守在门口,钥匙串在指间转得哗哗响。4月19日,我在他抽屉里看到了我的体检报告,还有一张氯化钾注射液的处方,日期是下周三——可我根本不需要这个。
下周三,正是她药物过敏去世的前一天。
指尖划过氯化钾三个字,楼梯间的灯泡突然滋啦一声爆了。黑暗里,那股雪化般的冷香缠上来,比昨晚更浓,像有人把冰碴子撒在了后颈。我摸出手机照亮,屏幕光里赫然看见楼梯扶手上搭着一缕长发,黑得发亮,梢头还沾着点湿冷的水汽。
谁我猛地站起来,手机差点脱手。
楼下传来拖把拖地的沙沙声,是老王。他跛着腿上来,手里攥着块沾着灰的布:小林,这是304墙上掉下来的墙皮,你看看。
布上是块指甲盖大的墙皮,白灰下面隐隐透着暗红,像干涸的血。我今早去拖地,看见304的墙在渗水,水迹里混着这东西。老王的声音发颤,这楼老了,墙缝里藏着多少事,谁也说不清。
他说这话时,楼梯间的窗户突然自己开了,穿堂风卷着纸页飞起来,日记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我扑过去按住,却见空白处多了道指甲刻的印子,歪歪扭扭指向三楼——正是304的方向。
夜班的钟刚敲过十一点,三楼的声控灯就集体犯了病。明明没人走动,却忽明忽暗地闪,把走廊照得像口跳动的棺材。我给301的老太太量血压,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掐进肉里:听,那是什么
走廊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有人拖着什么重物在走,布料摩擦瓷砖,发出刺啦、刺啦的响,从304的方向慢慢挪过来。我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老太太却闭着眼喃喃:是她……拖着输液架呢……管子里的血冻成冰了……
拖行声越来越近,停在了护士站门口。声控灯啪地亮了,惨白的光线下,玻璃门外空荡荡的,只有一道长长的水渍,从304门口一直蔓延到护士站,像拖着血痕的脚印。
去看看。老太太突然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映着我发白的脸,她在等你帮她把管子拔了。
我攥着老王给的手电筒,脚像灌了铅。走到304门口时,拖行声停了,门缝里渗出来的不是冷气,是股铁锈味的腥甜。推开门的瞬间,手电筒的光扫过墙角——那里堆着个蒙白布的东西,形状像个人,布角正往下滴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啊!我吓得后退一步,光束猛地晃过去,白布下却只剩个旧输液架,金属杆上沾着暗红的锈迹,像凝固的血。
窗台边的窗帘突然无风自动,露出后面的墙。墙上的白灰剥落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砖,砖缝里嵌着点什么东西,亮晶晶的。我走过去抠了抠,指甲缝里沾了点碎玻璃——是块镜片,边缘还沾着几根长发。
这是……陈雪的眼镜她日记里写过,自己有中度近视,总戴着副银框眼镜。
手电筒的光突然变暗,电池像是被什么吸走了电。黑暗里,那股冷香突然裹着湿气贴上来,耳边掠过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哭腔:疼……我的眼睛……
我猛地回头,手电光恰好扫过天花板——那里不知何时多了片深色的水迹,正缓缓往下渗,形状像张流着血泪的脸。
第二天我请了病假,躲在宿舍把日记翻得卷了边。陈雪最后写道:他们把我的眼镜藏起来了,说我‘过敏’时挣扎着摔坏了。可我记得很清楚,是张诚掐我脖子时,我抓掉了他的眼镜——他左镜片有道裂痕。
我突然想起昨天张诚来查岗,推眼镜时左手腕上有块新鲜的淤青,像被人抓过的印子。
下午回医院时,李娟正在护士站翻箱倒柜,见我进来,脸沉得像要下雨:林薇,304的备用钥匙不见了,是不是你拿了
我没拿。我盯着她发抖的手,她正攥着串钥匙,其中一把的齿痕上沾着点暗红的漆——和304门把手上的漆一模一样。
没拿她突然把钥匙往桌上一拍,除了你,谁会惦记那间病房我告诉你,别以为耍点小聪明就能翻天!
她的声音太大,引来不少病人探头。张诚恰好从办公室出来,皱着眉走过来:吵什么
张副院长,这实习生……李娟的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行了,一把钥匙而已,我让人换锁。张诚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左镜片果然有道细微的裂痕,小林,跟我来趟办公室,谈谈你转正的事。
他的办公室还弥漫着那股廉价古龙水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我站在门口不敢进,他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这里面是这个月的奖金,你最近辛苦了。
信封很薄,不像装着钱。我接过来一摸,里面是片硬纸——是陈雪的体检报告,边角被撕得参差不齐,结论栏写着无药物过敏史,下面压着张被揉皱的化验单,正是三年前那瓶过敏药物的检测结果:成分正常,无过敏反应。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在发抖。
张诚突然笑了,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意思是,你要是识相,这报告就是废纸。要是不识相……他指了指窗外,三楼的风大,掉下去个人,很容易被当成意外。
就在这时,他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突然自己弹开了,露出里面的东西——一沓泛黄的照片,全是陈雪的,有些被划得面目全非,还有几张是她和张诚的合影,背景正是304病房。
哐当!抽屉又猛地关上,震得桌上的水杯摔在地上,水溅到他的裤腿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子,像渗出来的血。
张诚的脸瞬间白了,后退时撞到文件柜,病历本哗啦啦掉下来,最上面那本封皮上写着陈雪。我冲过去捡,他却一把按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给我!
他的左手腕压在我手背上,那块淤青蹭着我的皮肤,冰冷刺骨。我突然想起日记里的话,猛地抬手去抓他的眼镜——镜片果然在挣扎中滑落在地,裂痕处沾着根长发,黑得发亮。
你找死!张诚目露凶光,掐住了我的脖子。
窒息感涌上来的瞬间,办公室的灯突然灭了。黑暗里,那股冷香铺天盖地涌来,带着冰碴子似的寒意。我听到张诚发出一声惨叫,掐着我脖子的手猛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墙上,嘴里喊着:别过来!不是我推的你!是李娟!是她怕你报警,把你推下去的!
走廊里传来李娟的尖叫,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我摸出手机照亮,只见张诚瘫在地上,指着门口瑟瑟发抖——那里站着个白衣人影,长发垂到脚踝,手里拖着副断裂的输液架,金属杆上的血珠滴在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
警察来的时候,李娟已经吓疯了,抱着头在护士站重复喊:不是我!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张诚则瘫在办公室,手里死死攥着陈雪的照片,嘴里不停念叨着墙里有声音。
老王带着警察去了304,在靠窗的墙下停住:三年前我拖完地,看见张诚在这里撬砖,当时没敢说。他蹲下身,指着第三块砖,这下面是空的。
警察撬开砖,里面露出个黑色塑料袋。打开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里面是副银框眼镜,镜片裂了一道;一本被血浸透的病历,最后一页写着氯化钾过量;还有一盘录音带,标签上是陈雪的字迹:4月20日,张诚威胁我。
录音带里的声音断断续续,能听到陈雪的哭腔:你不能这样……我要告诉妈妈……接着是张诚的低吼:你敢说出去,就让你永远出不了这医院!然后是李娟的声音:张哥,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最后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和一声凄厉的尖叫,戛然而止。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警察把张诚和李娟带走。304的门开着,阳光第一次照进那间病房,落在蒙着白布的病床上。风从窗外吹进来,掀起白布的一角,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缕长发被风吹起,慢慢飘向窗外。
老王走过来,递给我个褪色的布偶:这是陈雪的,她住院时总抱着,我当时没敢给她家人。布偶的眼睛掉了一颗,肚子上绣着个雪字。
我把布偶放在304的窗台上,阳光落在上面,暖融融的。那股雪化般的冷香渐渐淡了,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后来听说,张诚和李娟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刑,当年被他们收买的药剂师也被揪了出来。陈雪的妈妈从外地赶来,在304门口放了束白菊,花瓣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滴未落的泪。
我留在了市一院,转正那天,特意去304看了看。病房重新粉刷过,墙是干净的白,窗帘换成了天蓝色,像陈雪日记里写过的家乡的天空。
夜班时偶尔还会听到拖行声,或是看到走廊尽头有个白衣人影,但我不再害怕。那是陈雪在跟我告别,告诉我她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只是每次路过行政办公室,总觉得抽屉里还藏着什么,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响动,像谁在一页页翻着未完的日记。而304窗台下的第三块砖,永远留着道浅浅的痕,像是个再也不会愈合的伤口,提醒着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走廊里的声控灯修好了,亮起来时暖融融的,再也不会突然熄灭。可我总觉得,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有双眼睛在看着,直到所有的黑暗都被照亮,所有的罪恶都被揭穿。
这夜班的回声,终于可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