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日一课
晚上八点整,手机支架上的屏幕准时亮起。
赵峰的脸出现在镜头里,比矿难发生前瘦脱了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里面盛着两潭沉沉的、化不开的墨。他没开美颜,惨白的顶灯直直打下来,照得他脸上每一道新添的皱纹和疲惫都纤毫毕现,像一张被揉搓过又勉强摊开的纸。背景是出租屋那面剥落了一小块的灰墙,空荡荡,透着股深入骨髓的孤寂。他喉咙里滚了滚,发出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我…我来了。今天…是第两百零三天。
手指点开直播按钮的瞬间,冰冷的屏幕立刻被滚烫的、带着尖锐棱角的文字洪流淹没。
【张婶】:小峰啊…阿姨今天又去给铁蛋烧纸了…坟头那草,长得老高…他以前最爱干净了…
【话语后面跟着一串崩溃大哭的表情符号】。
【王叔】:我那女婿…走了快七个月了…闺女抱着孩子,整宿整宿睡不着…眼睛肿得像桃…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文字里浸满了沉甸甸的、无法排遣的苦水】。
【石头哥老婆】:赵峰!你倒是活得好好的!吃了吗睡了吗啊!我男人呢!我男人在哪儿!你告诉我!
【字字泣血,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屏幕上】。
一条格外刺目的弹幕猛地蹿到最顶端,血红的字体,带着不加掩饰的恨意,狠狠钉在赵峰眼前:【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
赵峰的呼吸骤然一窒,像被人当胸狠狠捣了一拳,整个上半身都跟着晃了一下。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块早已麻木的软肉里,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窒息感。沉默在狭小的出租屋里蔓延,只有屏幕上弹幕疯狂刷新的嗖嗖声,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扎着他每一寸神经。
他垂下眼,避开那些滚烫的、几乎要灼伤他视网膜的文字。手指在屏幕边缘摸索着,动作僵硬而迟缓。点开相册,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停在一张照片上。照片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骑在公园的塑料小马上,咧着嘴,笑得阳光灿烂,没心没肺,露出几颗小小的乳牙,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儿子…壮壮,赵峰的声音低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黏稠的血气,快…快四岁了。今天在幼儿园…老师说…说他学会唱新歌了…
他笨拙地想把照片放大些,想让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快乐的身影更清晰一点。
这举动却像是一瓢滚油泼进了烧红的铁锅。
【畜生!你还敢提孩子!】那条血红字体的弹幕再次炸开。
【你有脸让你儿子笑!我们家的孩子呢!连爸爸都没了!】
【ID:铁蛋他娘】的弹幕紧随其后,字字如刀。
【显摆你有儿子你儿子有爹!我们的孩子呢!在天上看着你这个活得好好的‘叔叔’!】
【石头哥老婆】的质问像淬了毒的鞭子。
【拿孩子挡箭赵峰,你还是不是人!】
【心如刀绞】的ID发出尖锐的控诉。
【你儿子的命是命,我们亲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凭什么活着享受天伦之乐!】
【王叔】的弹幕充满了悲愤的控诉。
密密麻麻的诅咒、质问、哭嚎瞬间淹没了壮壮那张小小的笑脸,也彻底淹没了赵峰。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点试图沟通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看着屏幕上疯狂滚动的、充满恨意的文字,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像是被强光刺痛。嘴唇哆嗦着,几次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关掉直播,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悬在屏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2
活着的罪
社区那间小小的活动室,空气沉得像灌了铅。惨白的日光灯管滋滋响着,照着几张围成半圆的旧折叠椅,椅子上坐着的人,每一个都像是从悲伤的深潭里刚捞出来,身上还滴着冰冷的水。
赵峰缩在角落里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脊背佝偻着,几乎要把自己嵌进那掉漆的绿色墙皮里。他不敢抬头,目光死死粘在自己那双磨破了边的旧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刻着救赎的经文。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肺部深处隐隐的痛,那是矿井留给他的永久纪念,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他呼吸的权利是别人用命换来的。
矿上…抚恤金第二批的签字流程…下周一开始…
社区的李主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好人,声音干涩地打破了凝滞。他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纸,指尖也在微微发颤,眼神在赵峰和几位遗属之间来回飘移,充满了无力感。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是张婶,铁蛋的母亲。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红着眼睛,几步就冲到了赵峰面前。赵峰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只听见啪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爆响!
脸颊上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剧痛,耳朵里嗡鸣一片。赵峰被打得头猛地一偏,身体晃了晃,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嘴里泛起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签字!签什么字!
张婶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尖锐地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她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赵峰的鼻梁上,我儿子能签吗!啊!你告诉我!他躺在土里能签吗!这笔钱…这笔沾着人命的钱!你拿着烫不烫手!晚上睡得着吗!
她的眼泪混着鼻涕一起往下淌,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活动室里死寂一片。王叔别过脸,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落。石头哥的老婆死死咬着嘴唇,肩膀一耸一耸。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是另一个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
赵峰慢慢抬起手,用冰冷的手背碰了碰自己滚烫肿胀的脸颊。他没有辩解,一个字也没有。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大团浸透了苦水的棉花,沉重得让他窒息。他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脖子折断,肩膀垮塌下去,承受着那几乎要将他碾碎的重量。活着的每一秒,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成了无法赦免的原罪。
会议是怎么结束的,赵峰记不清了。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最后一个拖着脚步挪出那间令人窒息的活动室。深秋傍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在他麻木的脸上。
刚走下社区门口的台阶,一个身影拦在了他面前。又是张婶。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眼睛肿得像核桃,但那里面翻涌的恨意似乎被刚才那一巴掌打散了些许,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赵峰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等待着另一记耳光或者更恶毒的咒骂。
张婶却没动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皮肉,一直看到骨头缝里去。然后,她猛地伸出手,动作粗鲁地塞过来一个沉甸甸的旧铝制饭盒。饭盒外壳冰凉,还沾着她手心的湿汗。
给!
张婶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但里面似乎又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别扭,省得…省得饿死在外面!晦气!
她说完,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厌恶却又不得不做的事,飞快地转过身,佝偻着背,脚步蹒跚地融入了昏暗的街灯阴影里,消失不见。
赵峰僵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个冰冷的饭盒。盖子没有盖严实,一丝丝微弱的热气混杂着炖白菜和一点点肉的味道,极其吝啬地飘了出来,钻进他冰冷的鼻腔。这味道如此平凡,却在此刻,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死死攥着饭盒的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和恨意的施舍,比最恶毒的诅咒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抬起头,望向张婶消失的方向,视线却被另一个身影吸引。活动室侧面的窗户下,站着李娟。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厚厚襁褓里的婴儿,像抱着世上仅存的珍宝。她离得有些远,脸隐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但赵峰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穿过冰冷的空气,沉沉地落在他身上,落在他手里的饭盒上。
就在赵峰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目光时,李娟怀里的婴儿,似乎被什么吸引了,突然扭动了一下小脑袋,黑葡萄般纯净的大眼睛,懵懂地、好奇地望向了赵峰的方向。然后,那粉嫩的小嘴一咧,竟朝着这个被所有人唾弃的罪人,露出了一个全然无知、毫无阴霾的笑容。
那笑容天真得刺眼。
李娟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几乎是立刻,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猛地侧过身,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完全挡住了婴儿看向赵峰的视线,仿佛赵峰的目光是能灼伤孩子的毒日头。她抱着孩子,快步退后,迅速消失在活动室侧面的阴影中,像一滴水融入了浓墨。
赵峰站在原地,手里饭盒那一点点微弱的热气早已散尽,只剩下冰冷的金属触感。婴儿那短暂而纯粹的笑容,像一道灼热的光束,瞬间洞穿了他麻木的躯壳,却在下一秒被李娟决绝的背影彻底掐灭。留下的,是更深、更冷的空洞和一种尖锐的、几乎将他撕裂的羞耻。他连承受一个婴儿无知的凝视,都是不被允许的。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饭盒冰冷的表面倒映出自己模糊而扭曲的脸,像一个在地狱边缘徘徊的孤魂。
3
深渊回响
晚上八点,直播开启的提示音在死寂的出租屋里显得格外刺耳。赵峰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比昨天更灰败,左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那几道被张婶指甲刮出的暗红血痕清晰可见,像几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他没解释,也无力掩饰。镜头里,他沉默地拿起桌上的水杯,手背上骨节凸起,青筋因为用力而微微贲张。他仰头喝水,动作迟缓而艰难,每一次吞咽,喉结滚动时都牵扯着脖颈僵硬的肌肉,仿佛喝下去的不是水,而是滚烫的熔岩。他放下杯子,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空洞的轻响。
【伤哪来的报应】
【心如刀绞】的弹幕第一时间跳出来,带着冰冷的窥探。
【哟,挂彩了该!】
【ID:正义路人】幸灾乐祸。
【看着真解气!谁干的替我们也打几下!】
【铁蛋他娘】的弹幕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
赵峰的眼睫垂得更低,避开那些文字。他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木然地拿起旁边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工具包,慢慢打开。里面是几件磨得发亮的矿工工具:一把小镐头,一盏头灯,一个便携式的气体检测仪。他一件一件往外拿,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仿佛拿起的不是冰冷的铁器,而是沉甸甸的、浸透血泪的过往。他把它们在桌上排开,对着镜头,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擦拭着其实已经很干净的金属表面。这是他每日功课的一部分,展示他活着的凭证,也是他无处可逃的刑具。
【又摆弄这些!晦气东西!看着就想起我男人…】
【石头哥老婆】的弹幕带着哭腔。
【天天看这些,你是存心要我们死是吗!】
【王叔】的愤怒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
【装什么可怜!擦得再亮能擦掉你手上的血!】
【心如刀绞】的质问紧随其后。
就在这汹涌的怨愤中,一条没有ID、只有系统默认头像的弹幕,像淬了毒的冰锥,悄无声息地滑过屏幕顶端,每一个字都透着森然的寒意:【活着就是你的罪。你不配呼吸。等着。】
赵峰擦拭镐头的手猛地顿住,指尖捏得骨节泛白。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霍然抬眼,死死盯住那条转瞬即逝又被新弹幕淹没的匿名威胁,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出租屋窗外,浓重的夜色沉沉压着,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惊恐而扭曲的脸。就在这时,他似乎瞥见窗外楼下巷口,一个模糊的黑影极其短暂地晃了一下,随即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
是错觉还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冷汗瞬间浸湿了他单薄的后背。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重新低下头,可手指却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冰冷的镐头几乎要脱手掉落。
就在这时,屏幕上突然炸开一个极其醒目的、带着炫彩边框的付费留言气泡,发言者顶着【真相哥】的ID:
【都别被他骗了!我找到当时下井的工友了(不是遇难的,是当天轮休的)!赵峰!你敢说吗!爆炸前最后几分钟,巷道塌方堵路,是不是你先发现的!是不是你喊了刘强一起去找路!结果呢!刘强为了护着你被落石砸中!耽误了时间!不然你们本来能跑出来的!是你害死了他!也害死了后面跟上来的其他人!你踩着兄弟的血活下来的!装什么无辜!】
这条付费留言像一颗投入滚油的重磅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直播间!
【刘强是李娟的男人!那个护住他的!】
【ID:知情人】惊叫。
【什么!原来是这样!】
【心如刀绞】震惊。
【赵峰!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说话啊!】
【铁蛋他娘】厉声质问。
【畜生!原来是你害死了刘强!你还天天装可怜!我男人也是跟着你们跑才…】
【石头哥老婆】的尖叫几乎要刺破屏幕。
【怪不得李娟男人护他!原来是欠了命!天杀的!】
【王叔】的声音充满了暴怒。
屏幕上瞬间被海啸般的咒骂、质问和杀人犯的标签彻底淹没。滚动的速度太快,字迹都连成了一片模糊而狰狞的血红色。巨大的声浪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屏幕,化作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赵峰的心口和耳膜上!
轰——!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在赵峰脑中炸开!那不是直播间的声浪,而是深埋在他记忆最黑暗角落里的、那场吞噬一切的爆炸!眼前的屏幕、滚动的文字、冰冷的房间…一切瞬间褪色、扭曲、旋转!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令人窒息的、带着浓重煤灰和死亡气息的烟尘猛地倒灌进鼻腔和喉咙!
巷道顶部的支撑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石和煤块暴雨般砸落!应急灯疯狂闪烁,将晃动的人影投射在崩塌的岩壁上,如同地狱群魔乱舞!
峰哥!这边!这边塌死了!过不去!
刘强嘶哑绝望的吼叫穿透烟尘,就在赵峰身侧不远处!他脸上全是煤灰和血,安全帽歪斜着,头灯的光柱在混乱中疯狂乱扫,映出前方被巨大落石彻底堵死的狭窄通道!
强子!这边!这边好像能钻!
赵峰自己喊出的声音也变了调,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看到了!就在塌陷通道的斜上方,几块巨大的、摇摇欲坠的岩石之间,似乎有一个极其狭窄的、仅容一人勉强挤过的缝隙!那后面,隐约有晃动的人影和更远处可能通向主巷道的微弱灯光!那是唯一的生路!渺茫,却真实存在!
求生的本能像野兽一样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那缝隙扑去!
强子!快!跟上!
他嘶吼着,肺部火辣辣地痛,每吸一口气都带着血腥味。他刚把上半身挤进那狭窄、充满尖锐棱角的缝隙,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和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
啊——!
他猛地回头!
只见刘强的一条腿,被一块从天而降、足有磨盘大小的巨岩死死压住了!鲜血瞬间在黑色的煤尘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红!刘强整个人扭曲着,脸上是极度痛苦和绝望混杂的狰狞表情!
峰哥!救我!拉我一把!拉我——
刘强的手拼命地向前伸着,抓向赵峰的方向,指尖因为剧痛和用力而痉挛变形!
时间仿佛凝固了。缝隙狭窄,一次只能过一个人!回头去拉刘强那巨大的岩石…根本不可能撼动!强行去拖,只会让两人一起被后面汹涌而至的塌方彻底吞没!而且,后面还有脚步声!还有其他工友正朝着这边奔逃!
生与死,只在电光石火的一念之间。
赵峰看到了刘强眼中那瞬间熄灭的光,看到了后面黑暗中踉跄奔来的、惊恐绝望的模糊人影…
轰隆隆——!!!
更大的、毁灭一切的爆炸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从巷道深处拍来!
啊——!!!
赵峰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推搡着,完全挤过了那道狭窄的生死缝隙,重重摔在另一侧相对稳定的煤堆上!碎石和尘土兜头盖脸砸下!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缝隙那头,刘强被巨石压住的身体在剧烈的震动和冲击波中猛地一颤,那只绝望伸向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被轰然倒塌的、更多的煤块和岩石彻底掩埋…连同后面那几声戛然而止的、充满无尽恐惧的惨叫…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出租屋的死寂!
赵峰像被高压电击中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身体蜷缩成一团,筛糠似的剧烈颤抖!额头上、脖子上青筋暴凸,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涌出,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恐怖的嘶鸣,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窒息!眼前全是翻腾的、带着血腥味的黑暗烟尘和那只绝望垂落的手!
他失控了!直播镜头清晰地捕捉着他此刻崩溃的模样——扭曲的面容,暴凸的眼睛里是纯粹的、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痛苦,仿佛正被无数恶鬼撕扯啃噬!这骇人的景象,让直播间里疯狂滚动的弹幕都出现了刹那的死寂。
紧接着,是更加疯狂的爆发:
【他承认了!他吓疯了!就是真的!】
【真相哥】的ID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再次出现。
【看看他!做贼心虚!】
【心如刀绞】尖叫。
【杀人犯!杀人犯!】
【铁蛋他娘】反复刷屏。
【刘强!你死得好冤啊!】
【石头哥老婆】嚎哭。
【李娟!李娟你看到没有!就是他害死了你男人!】
【王叔】大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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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未亡之音
赵峰的出租屋,成了风暴眼。
门板被拍得山响,带着要将其拆碎的暴怒。赵峰!滚出来!杀人偿命!给个说法!粗粝的男声、尖利的女声混杂着,像钝刀子割着神经。窗户玻璃上,啪嗒一声闷响,一团黏糊糊、暗黄色的东西糊了上来,顺着玻璃缓缓往下淌——是生鸡蛋。紧接着,又是几块小石子砸在窗框上,留下刺耳的噪音和浅浅的白痕。
他蜷缩在门后冰冷的地板上,背死死抵着门板。每一次撞击都像是直接夯在他的脊椎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移位。他双手死死捂着耳朵,但那些恶毒的诅咒和威胁,依旧像冰冷的毒蛇,丝丝缕缕钻进来。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屏幕在昏暗的光线里明明灭灭,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他不敢看。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一定塞满了来自陌生号码和网络ID的、更加不堪入目的谩骂和死亡威胁。
世界彻底坍塌了。那仅存的一点点,靠着机械直播和承受唾骂来维持的、摇摇欲坠的赎罪姿态,被【真相哥】那条留言砸得粉碎。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真正的凶手,踩着兄弟尸骨活下来的恶魔。连呼吸都成了不可饶恕的亵渎。
活着,真的只剩下痛苦了。一种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他。也许…结束才是唯一的解脱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有诱惑力地浮现在脑海。他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扫视着这个囚笼般的房间。目光最终停留在墙角那张唯一还算整洁的旧书桌上。桌角,静静躺着一把折叠小刀,是他以前下井用来削水果的,刀锋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光。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他挪到桌边,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刀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敲门声又响了!这一次,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执拗的、不容忽视的节奏,穿透了门外渐渐低下去的嘈杂咒骂声。
赵峰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心脏骤然缩紧!是谁还不肯放过他他屏住呼吸,僵硬地转过身,像一尊生锈的机器,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昏黄的楼道感应灯下,站着的竟然是李娟!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服,头发有些凌乱地挽在脑后,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她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裹在厚厚襁褓里的婴儿。此刻,那孩子似乎睡着了,小脸安静地侧着,贴在妈妈胸前。
赵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她怎么来了在这个时刻带着孩子是来质问还是…像张婶那样,给他最后一点施舍,然后再给他一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到桌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门外的李娟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她没有再拍门,只是抱着孩子,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怀中婴儿熟睡的脸。昏黄的灯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单薄而疲惫的剪影。过了几秒,她抬起头,那双沉寂如深潭的眼睛,透过小小的猫眼,仿佛直接看到了门后赵峰惊恐的灵魂。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一种被巨大悲伤磨砺后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开门,赵峰。刘强…有话留给你。
刘强有话留给他
赵峰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他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本能的反应。他颤抖着手,摸索着冰冷的门锁,咔哒一声,拧开了。
门刚拉开一条缝隙,一股室外的寒气立刻涌入。李娟抱着孩子,侧身挤了进来。她的动作很轻,似乎怕惊醒了怀里的婴儿。她没看赵峰,目光径直扫过狭小凌乱的房间,最后落在角落那张旧书桌旁唯一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她走过去,小心地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怀里的孩子睡得更安稳些。
出租屋里死寂一片。只有婴儿睡着时发出的、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赵峰僵立在门边,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支撑身体的东西。他看着李娟,看着她怀中安然熟睡的孩子,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感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撕裂。刘强有话留给他一个死人在这个他被千夫所指、几乎崩溃的时刻
李娟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赵峰惨白如纸、写满惊惶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预想中的滔天恨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邃的、赵峰完全看不懂的东西。
她腾出一只手,伸进自己旧棉服的内侧口袋。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部老旧的智能手机。屏幕边缘有磕碰的痕迹,壳子也磨损得厉害,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深褐色的污渍。
赵峰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部手机。那是刘强的手机!他认得!下井前,刘强还用它拍过一张他和老婆孩子的合影,咧着嘴笑得很傻。
李娟的手指在布满细小划痕的手机屏幕上滑动着,动作有些滞涩。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她低着头,看着那屏幕,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房间里只剩下她指尖划过屏幕的细微摩擦声,和婴儿沉睡的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赵峰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终于,李娟的手指停在屏幕的某个位置。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然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机屏幕转向赵峰。
屏幕是亮的。
上面显示的,赫然是手机的短信草稿箱界面!
最顶端,静静地躺着一条从未发送出去的信息。收件人一栏,清晰地显示着两个字:赵峰。
信息的内容只有短短一行,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赵峰的眼底,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替我活下去。
发件时间,定格在矿难发生当天的那个下午,爆炸前的十七分钟!
赵峰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他猛地瞪圆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缩成针尖大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果不是后背死死抵着门板,他一定会瘫倒在地!
替我活下去。
替我活下去!
刘强…在生命的最后十七分钟…在黑暗的矿井深处…在未知的恐惧和绝望之中…挣扎着写下了这行字…留给他!
那部旧手机,那行在幽暗中浮现的、穿越了死亡和时间的文字,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赵峰心中那堵由绝望和自毁筑起的高墙!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要将那五个字生吞下去,刻进骨头里!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冲击像海啸般席卷了他,将他所有的痛苦、恐惧、自我厌弃都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种近乎窒息的空白和…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的震颤!
就在这时,赵峰口袋里他自己的手机,也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像是从梦魇中惊醒,机械地、动作僵硬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张婶的来电头像。她很少给他打电话。
赵峰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干涩得发痛,按下了接听键。
喂张…张婶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
电话那头,张婶的声音传来,不再是之前的尖锐刻毒,反而带着一种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刚痛哭过,又强忍着,每一个字都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迟来的、沉重的顿悟:
小峰…
她叫了一声,停顿了很久,久到赵峰以为信号断了,才听到她带着哽咽的、沙哑的声音继续响起,…我刚才…收拾铁蛋那娃的东西…在他枕头芯子里…翻出来个本子…是他…是他偷偷写的日记…
张婶的声音哽住了,电话里传来她用力擤鼻子的声音,然后才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去年…去年夏天…铁蛋在河边玩…差点…差点滑进深水里…日记里写着…是你…是你路过…跳下去把他捞上来的…他呛了水…吓坏了…没敢告诉我们…日记里…他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叔叔’…说等他长大了…要好好谢你…
张婶的话,如同另一记无声的惊雷,在赵峰已经翻江倒海的心里再次炸开!他握着手机,整个人彻底僵成了化石,连呼吸都忘记了。眼前仿佛闪过铁蛋那张有些憨厚、总是带着笑意的年轻脸庞…那个他以为早已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夏天午后…那个在水里扑腾的孩子…
原来…原来如此!
那被【真相哥】刻意扭曲、用来点燃所有人怒火的真相,那将他彻底打入地狱的踩着兄弟尸骨的指控,在这条来自刘强生命尽头的嘱托,和铁蛋尘封在日记里的秘密面前,轰然倒塌,露出了其下狰狞的、带着毒刺的恶意根基!
是谁是谁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要将他在痛苦的深渊里彻底碾碎!
赵峰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不再是空洞和绝望,而是燃起了冰冷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愤怒,是清醒,更是被刘强和铁蛋用生命留下的印记所点燃的、一种绝不屈服的决绝!
他看向李娟,看向她怀中依旧安睡的婴儿,最后,目光死死锁在那部旧手机上那行穿越了生死的文字——替我活下去。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5
活着,是场接力
冰冷的空气像凝固的玻璃,碎裂在出租屋窗外骤然爆发的喧嚣里。
杀人犯滚出来!
偿命!
赵峰!有种开门!
拳头、脚、甚至可能是硬物,疯狂地砸在薄薄的门板上,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巨响,整扇门都在不堪重负地呻吟、颤抖。门框边缘的墙皮簌簌掉落。楼道感应灯被这巨大的动静惊扰,忽明忽灭,将门外晃动的、充满戾气的人影投在门板上,如同群魔乱舞。
赵峰背靠着门板,每一次撞击都像重锤砸在他的脊椎上。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腥味,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冰冷而锐利地射向房间一角。李娟抱着被惊醒、吓得哇哇大哭的婴儿,蜷缩在书桌和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里,脸色惨白如纸。她用身体紧紧护着孩子,惊恐地看着那扇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砸碎的门。
别怕,赵峰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穿透婴儿的啼哭和门外的叫骂,有我。
他深吸一口气,肺部深处熟悉的隐痛此刻却成了支撑他站直的力量。他猛地转身,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狂暴的冲击力骤然失去目标,几个挤在最前面、满脸戾气的男人猝不及防,差点踉跄着扑进来。为首的正是石头哥老婆的弟弟,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神情激愤的年轻人,还有闻声赶来看热闹的邻居,将狭窄的楼道堵得水泄不通。
赵峰!你他妈…
壮汉稳住身形,张口就要骂。
闭嘴!
赵峰一声断喝,声音不大,却像带着冰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壮汉脸上,那里面翻涌的不是恐惧,而是被逼到绝境后的、令人心悸的沉静和力量。要算账,冲我来!吓唬女人孩子,算什么东西!
他一步踏出门槛,瘦削的身体却像一堵突然拔地而起的墙,硬生生将门口的空间堵住,把李娟母子牢牢护在身后的安全区。
壮汉被他眼神里的东西慑住了一瞬,随即恼羞成怒:少他妈装!你害死我姐夫!害死那么多人!今天不给个交代,老子…
交代
赵峰猛地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惨淡的弧度,谁给你交代矿主马金贵卷钱跑路的时候,给你们交代了吗!
他目光如电,扫过人群,还有那个在网上带节奏、躲在键盘后面放冷箭的‘真相哥’!他告诉你我踩着刘强的命活下来,那他告诉你马金贵儿子马小涛,矿难前就偷偷转移资产、违规操作、克扣安全经费的事了吗!他告诉你,就是马小涛花钱雇他,在网上往死里逼我,好转移你们所有人的怒火、掩盖他马家的罪吗!
什么!
马小涛!
他雇人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疑、愤怒、难以置信的表情在每个人脸上交替闪现。马家!那个在矿难后迅速撇清关系、只留下一个空壳公司和一堆烂摊子、人间蒸发的矿主一家!这个名字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遗属们被刻意转移和压抑的、指向真正祸根的怒火!
你…你胡说!
壮汉脸上横肉抽搐,色厉内荏地吼道,但眼神明显慌了。
胡说
赵峰冷笑一声,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他迅速点开屏幕,举高,看清楚了!这是匿名爆料人刚发给我的!马小涛在境外的账户流水!还有他和那个‘真相哥’的网络转账记录!时间、金额,清清楚楚!他花钱买我身败名裂!买你们所有人的仇恨!好让他马家逍遥法外!
屏幕上的截图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有些模糊,但那刺眼的转账金额和熟悉的ID昵称,足以让所有人看清!人群彻底哗然!愤怒的矛头瞬间调转!
马小涛!王八蛋!
原来是这畜生搞鬼!
差点被他当枪使了!
趁着人群的混乱和注意力转移,赵峰迅速退回屋内,反手关上门,插上插销。他靠在门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对峙,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李娟抱着终于安静下来的婴儿,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赵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看向那部静静躺在桌上的、刘强的旧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那五个字——替我活下去——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明天…
赵峰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平静,是周年祭。我会…开直播。
李娟看着他,看着他那双虽然依旧布满血丝、却不再死寂空洞的眼睛。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沉重的托付。
晚上八点整。直播开启。
镜头里的背景不再是出租屋那面灰墙,而是一片开阔的、带着肃杀冬意的荒坡。远处,是城市模糊的灯火轮廓。近处,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些低矮的、覆盖着枯草和薄雪的土堆。风很大,吹得赵峰单薄的棉外套猎猎作响,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他脸颊上的伤还没好透,在手机屏幕的冷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镜头缓缓地、沉重地扫过这片埋葬了数十条生命的矿区边缘坟地。
直播间里,前所未有的安静。没有谩骂,没有质问,只有人数在无声地、疯狂地攀升。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双沉默的眼睛。
赵峰将手机固定在带来的简易支架上,镜头对准了自己和这片沉寂的坟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边缘磨损的纸,慢慢展开。纸张在寒风中颤抖着。
他抬起头,看向镜头。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和浓重的疲惫,但此刻,里面却燃烧着一种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火焰——那是经历了地狱焚烧后,残存下来的、最纯粹也最坚硬的东西。
今天…是第三百六十五天。
他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异常清晰地传递出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投入死水,激起无形的涟漪。一年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无言的坟茔,仿佛在与地下的亡魂对视。
我叫赵峰。
他再次开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穿透力,是去年今天,发生在胜利煤矿特大瓦斯爆炸事故里…唯一的幸存者。
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屏幕上的弹幕区,依旧一片空白。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赵峰低下头,看向手中那张写满了名字的纸。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墨迹,动作缓慢而郑重。
张铁蛋。
他念出了第一个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空旷的荒坡上传开,带着奇异的回响。
王志刚。
第二个名字。
刘强。
念到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看到了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留下嘱托的兄弟。
李石头。
王建军。
孙小海。
他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地念下去。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一段被灾难强行斩断的人生轨迹。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没有刻意渲染悲伤,只是平静地、清晰地念诵着。但这份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力量。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细雪,呜咽着掠过坟头。远处城市的灯火在冬夜里无声闪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直播间的人数,早已突破了赵峰过往所有的记录,数字无声地跳动着,见证着这场跨越生死的点名。
……周大海。
最后一个名字念完。赵峰沉默了。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镜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被寒风吹出的干涩紧绷。他将那张写满名字的纸,仔细地、工整地折叠好,然后,在镜头前,慢慢地弯下腰,将那叠好的纸张,轻轻放在脚下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接着,他从旁边拿起一瓶最普通的白酒,拧开瓶盖。
浓郁的酒香瞬间被寒风吹散。
赵峰双手捧着酒瓶,对着眼前这片埋葬了他工友、兄弟的坟地,对着那无数无声凝视着他的屏幕,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九十度鞠躬。这个动作他保持了足足十几秒,像一座凝固的石碑,承受着所有的重量。
然后,他直起身,将瓶中的白酒,缓慢而郑重地倾洒在脚下的土地上。透明的液体渗入焦黑的泥土,留下一道道深色的、蜿蜒的痕迹。
兄弟们…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路…还长。我…替你们看着。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镜头深处那片无尽的虚空。眼神疲惫到了极点,却又奇异地燃烧着某种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
就在这时——
直播间死寂的屏幕上,一条弹幕,小心翼翼地、带着迟疑和巨大的勇气,缓缓滑过:
【赵峰…好好活。】
这条弹幕,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第一颗石子。
紧接着,更多的文字,带着同样的小心翼翼,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如同破冰的春潮,汹涌而出:
【赵峰,好好活!】
【ID:铁蛋他娘】的弹幕赫然在列!字体不再是血红,而是朴实的黑色。
【替他们好好活!】
【王叔】的弹幕紧随其后。
【兄弟,抬头,往前走!】一个陌生的ID,带着属于男人的沉重。
【好好活着!】
【石头哥老婆】的ID也出现了,短短四个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好好活!】
【好好活!】
【好好活!】
越来越多相同的三个字,汇聚成一条温暖而坚定的河流,彻底冲刷掉了曾经充斥屏幕的冰冷恶意和诅咒!它们滚动着,连成一片,不再是质问,不再是诅咒,而是托付,是期盼,是生者对逝者承诺的延续!
赵峰看着屏幕上那滚动的、由无数陌生人发出的同一句话,那三个字像带着温度的光,穿透冰冷的屏幕,直直地照进他早已冰封的心脏深处。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酸涩得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逼退那不受控制的湿意。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荒坡下方的小路上,亮起了车灯。
不止一辆。
一辆、两辆…车灯的光束划破冬夜的黑暗,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通往这片坟地的坡道下方。
车门打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一个、两个…熟悉的身影,在车灯的逆光中显现出轮廓,踏着荒草和薄雪,沉默而坚定地朝着坡上,朝着他站立的地方,一步一步走上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张婶。她裹着厚厚的头巾,脸上深刻的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但那双曾经充满刻骨恨意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她手里,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
王叔跟在她身侧,背依旧有些佝偻,但脚步却显得沉稳了许多。
石头哥的老婆也来了,她身边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紧紧抓着母亲的手。
还有…李娟。她依旧抱着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走在人群稍微靠后的位置。
他们沉默地走着,没有人说话。只有鞋底踩在枯草和薄雪上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风声似乎也小了下去。
赵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跳出来。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躲开,但双脚却像生了根,牢牢钉在冰冷的地面上。
张婶第一个走到他面前。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仔细地打量着赵峰的脸,目光在他脸颊未愈的伤痕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岁月痕迹的手,将一直提在手里的那个沉甸甸的旧保温桶,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赵峰冰冷的、还有些颤抖的手里。
保温桶外壳传递来温热的触感,像一个小小的暖炉,瞬间熨帖了他冻僵的手指。
趁热,
张婶的声音依旧有些硬邦邦的,但里面的尖锐刻薄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朴素的、属于长辈的叮嘱,天冷,别整病了…麻烦。
赵峰低头看着怀里的保温桶,那温热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一路窜上他的手臂,直抵心脏。他喉咙里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
王叔走上前,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带着一种男人间特有的、笨拙却沉甸甸的力量,拍在赵峰瘦削的肩膀上。那一下拍得很实,震得赵峰身体晃了晃。王叔也没说话,只是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松开手,退后一步。
石头哥的老婆拉着孩子,看着赵峰,眼神复杂,有残留的痛楚,有挣扎,最终化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叹息。她别开了脸。
最后,李娟抱着婴儿走到了赵峰面前。孩子似乎被这么多人惊动了,在厚厚的襁褓里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李娟抬起头,那双沉寂如深潭的眼睛,此刻映着远处城市微弱的灯火和近处车灯的光晕,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巨大的悲伤,无尽的疲惫,还有一丝…终于找到某种支撑的、微弱的光。她看着赵峰,看了很久,久到风似乎都停了。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将怀里裹得像个棉花团似的婴儿,朝着赵峰的方向,轻轻递过来一点。她的手臂有些僵硬,动作带着迟疑和不确定。
赵峰完全愣住了。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襁褓,看着里面那张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娇嫩纯净的小脸,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他僵直地、几乎是惶恐地伸出了双臂。他抱孩子的手法极其笨拙,手臂僵硬地环成一个圈,小心翼翼地托住那柔软而温暖的重量。
婴儿似乎被这笨拙的移动惊扰,小眉头微微蹙起,发出不满的哼唧。但下一秒,也许是赵峰身上残留的一点点保温桶带来的温度,也许是别的什么,小家伙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乌溜溜、纯净得不染丝毫尘埃的眼睛,像两颗浸润在泉水里的黑葡萄。
小婴儿的目光懵懂地、好奇地落在赵峰近在咫尺的、写满了风霜、伤痕和巨大惊惶的脸上。然后,那粉嫩的小嘴一咧,竟冲着这个曾经被所有人唾弃、此刻依旧背负着沉重过往的男人,露出了一个全然纯净、毫无保留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道冲破厚重云层的阳光,带着新生命最原始、最蓬勃的力量,毫无预兆地、直直地撞进了赵峰冰封已久的心底最深处!
咿…呀…
小家伙甚至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奶声奶气的音节,像是在打招呼。
赵峰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一道温暖而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怀里这个对着他甜甜笑着的小生命,看着那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笑容…一股汹涌的、根本无法阻挡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
酸涩感如同海啸般冲上鼻腔和眼眶!视野瞬间被一片滚烫的模糊彻底覆盖!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试图将那决堤的泪意和喉间翻涌的哽咽压回去。身体因为强忍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倔强不肯落下的叶子。怀里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这剧烈的颤抖,小嘴一瘪,似乎要哭。
别…别哭…
赵峰的声音完全变了调,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笨拙地、慌乱地轻轻摇晃着胳膊,试图安抚怀中的小生命。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重重地砸落下来,正落在婴儿温热娇嫩的脸颊上。
小家伙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液体惊得小身子一抖,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好奇地看着赵峰,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赵峰再也无法控制。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压抑的冬日天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他瘦削、布满风霜和伤痕的脸颊,肆无忌惮地滚落。他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任由那积蓄了整整一年的痛苦、绝望、委屈、孤独,还有此刻汹涌而来的、巨大而陌生的酸楚暖流,在这迟来的、来自生命的纯净笑容面前,彻底崩溃决堤。
寒风卷过荒坡,吹动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城市的灯火在泪眼中模糊成一片温暖的、跳动的光晕。张婶默默地看着,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王叔深深叹了口气,别过脸去。石头哥的老婆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嘴唇抿得发白。李娟站在一旁,看着赵峰无声恸哭的侧脸和怀中懵懂好奇的婴儿,沉寂的眼底,也终于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不知过了多久,赵峰汹涌的泪势才稍稍平复。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不再是崩溃的痉挛,而是一种宣泄后的虚脱和…一种奇异的轻盈。他低下头,用粗糙的、还沾着泪痕的手背,极其轻柔、无比小心地,抹去婴儿脸颊上那滴属于他的泪水。
然后,他抱着怀中这个温暖的小生命,慢慢地转过身,面向那片沉睡在寒冬里的坟地,面向那些无声的、曾经并肩的兄弟。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却都清晰无比,像是用尽生命力量发出的誓言,穿透寒风,在这片埋葬了太多悲伤和秘密的土地上回荡:
兄弟们…看见了吗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和枯草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这份沉甸甸的生命力吸进肺腑。
春天…快来了。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重新对他露出无邪笑容的婴儿,布满泪痕的脸上,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开了一个弧度。那笑容很浅,很淡,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巨大的疲惫,却像冰封河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透出了底下顽强涌动的、属于生的暖流。
我们…替你爸爸看看。
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承诺。
寒风掠过荒坡,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向远处渐渐亮起的天际线。冬夜依旧漫长,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在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上,不可阻挡地破土而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