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伟的车翻下鹰嘴崖那天,两个小的刚满周岁。
哭声能把房顶掀了。
奶粉罐子空了。
抽屉里只剩几个钢镚。
我抱着他们,胳膊麻了,也不敢放。
天快亮时,他俩总算哭累了。
小脸皱巴巴的,挂着泪。
我把他们轻轻放进那个吱呀响的旧摇篮。
盖上洗得发硬的薄毯子。
然后我站起来。
腿是软的。
走到墙边,靠着冰凉的墙砖滑坐到地上。
地上真凉。
水泥地吸走身上最后一点热气。
我抱着膝盖,脸埋进去。
肩膀开始抖。
没有声音,眼泪砸在裤子上,洇开两团深色的湿痕。
十八年。
怎么熬
天蒙蒙亮,我就出门了。
三份工。
天不亮去菜市场帮人搬菜。
几百斤的麻袋压上肩膀。
腰往下沉,膝盖打晃。
咬着牙,一步一步挪。
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卸完菜,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伸不直。
上午去老周头的饭馆后厨。
洗碗。
油腻腻的盘子堆成山。
热水烫手,洗洁精泡得指缝发白、开裂。
血混着洗碗水流进池子。
下午去清洁公司。
领了工具,去写字楼擦玻璃。
几十层高。
风吹过来,吊着的木板晃得像秋千。
我死死抓住绳子,指甲抠进木头里。
不敢往下看。
玻璃反着刺眼的光。
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嘴里,咸的。
傍晚赶到夜莺酒吧。
换上那身紧得勒肉的侍应生裙子。
灯光晃眼,音乐震得心脏怦怦跳。
端着沉重的酒水托盘,在拥挤的人群里穿行。
高跟鞋磨得脚后跟全是血泡。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一个包厢门开着。
里面烟雾缭绕。
笑声很大。
我低着头,想快点过去。
哟!这不是刘梅吗
一个尖利的女声刺进耳朵。
脚步钉在原地。
抬头。
李艳。
高中时带人把我堵在厕所,往我头上倒馊水的李艳。
她穿着亮片裙子,翘着腿坐在沙发中间。
手指夹着烟,红唇弯着,像把带血的钩子。
还真是你啊!她上下打量我,眼神像在挑拣烂菜叶,混成这样了啧啧。
包厢里的人都看过来。
目光像针,扎在身上。
李艳弹了弹烟灰,笑得花枝乱颤。
老同学见面,不叙叙旧
她把脚边一个空啤酒罐踢过来。
骨碌碌滚到我沾着泥点的高跟鞋边。
学两声狗叫听听,她扬着下巴,声音腻得发齁,叫得好,这罐子里的钱,归你。
一个油腻的男人往空罐里塞了几张红票子。
哄笑声快掀翻屋顶。
我看着那个罐子。
里面躺着好几张红票子。
够买几罐好奶粉。
够孩子半个月的肉钱。
膝盖弯了下去。
很慢。
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冰冷的、带着烟灰和酒渍的地毯贴上膝盖。
包厢里瞬间安静了。
所有目光都落在我弯曲的脊背上。
我张开嘴。
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
汪。
声音很小,像蚊子哼。
听不见!李艳尖声笑着。
汪!
再大声点!
汪!汪!汪!
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哑。
盖过了震耳的音乐。
包厢里爆发出疯狂的笑声和口哨。
有人拿手机在拍。
闪光灯刺得我眼睛发痛。
我盯着地毯上那个肮脏的啤酒罐。
伸出手,抓住那些沾着酒液和口水的钞票。
攥在手心。
湿的,黏的。
像攥着一把带血的刀。
站起来时,腿是木的。
托盘里的酒杯在晃,叮当响。
我低着头,走出那个包厢。
门在身后关上,隔断了里面的狂笑。
后背的衣服湿透了。
黏在皮肤上,冰凉。
手里的钞票被汗水浸透,软塌塌的。
那天晚上,两个孩子都发了高烧。
小脸烧得通红。
呼吸又急又浅。
我抱着他们,冲进社区诊所。
值班的老大夫翻了翻孩子的眼皮,摇头。
不行,这烧得太凶,赶紧送大医院!怕是肺炎!
深夜的儿童医院急诊。
灯光白得瘆人。
人挤人,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哀求声混成一片。
我抱着两个滚烫的小身体,排队。
挂号窗口的队伍像凝固的河。
前面的人慢吞吞地挪。
怀里的小儿子突然抽搐起来。
小小的身体绷得像张弓,眼睛往上翻。
医生!医生!我嘶喊着往前冲。
一个护士跑过来,看了一眼。
急性高热惊厥!快!急救室!
孩子被抱走。
门关上。
红灯亮起。
我瘫坐在急救室门外的塑料椅上。
手指抠进硬梆梆的椅面。
墙上贴着缴费通知单。
押金,五千。
我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
皱巴巴的零钱,几张红票子——包括李艳赏的那几张。
全掏出来,摊在腿上。
数了一遍,又一遍。
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护士出来催缴费。
家属!钱呢再不交钱药就停了!
她的声音像鞭子抽过来。
我猛地站起来。
我去凑!马上去!求求你们,别停药!
我冲出医院大门。
夜风像冰水浇头。
去哪里弄五千块
亲戚早借遍了,看见我就躲。
朋友跟我一样在泥潭里挣扎。
只有一条路了。
城西,老城区深处。
一条狭窄、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小巷。
尽头有个不起眼的铁门。
门上有个小窗。
我敲了敲。
小窗拉开,露出一双警惕浑浊的眼睛。
干嘛
卖血。我的声音干涩。
眼睛上下扫了我几遍,带着估量牲口的冷漠。
O型
我点头。
小窗关上。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里面灯光昏暗。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和铁锈味。
一张脏污的折叠床。
一个穿着发黄白大褂的男人,戴着沾了污迹的橡胶手套。
针管又粗又长。
冰冷的酒精棉球擦过胳膊内侧的皮肤。
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针头扎进去的瞬间,尖锐的刺痛。
暗红的血顺着软管,流进那个大玻璃瓶。
瓶子一点点被填满。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天花板上的灯泡,晃成了好几个重影。
男人抽掉针头。
棉球按在针眼上。
四百CC,八百块。最多再抽你两百,凑一千。干不干
他数出八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扔在床边。
我看着那钱。
不够。
远远不够。
再……再抽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飘。
男人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又拿起一根新的粗针管。
冰凉的酒精棉再次擦过皮肤。
这一次,针头扎得更深。
血涌出来的速度好像更快了。
瓶子里的红色不断上涨。
我的头越来越沉。
像灌满了铅。
眼前发黑。
耳朵里嗡嗡作响。
世界在旋转。
折叠床冰凉的铁架子硌着我的腰。
男人拔掉针头的声音很遥远。
给,一千二。一叠更厚的钞票塞进我手里。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天旋地转。
黑暗猛地扑上来。
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黑布,兜头罩下。
彻底吞没了我。
醒来时,是在医院走廊冰冷的地上。
一个清洁工大妈正费力地想把我拖起来。
哎哟妹子!你可醒了!吓死我了!怎么躺这儿了
我撑着墙,勉强站起来。
头晕得厉害,像踩在棉花上。
手里紧紧攥着那卷救命钱。
湿漉漉的,被汗水浸透了。
我跌跌撞撞冲向缴费窗口。
把那一卷浸透汗水的钞票塞进去。
孩子的……押金……
里面的工作人员皱着眉,一张张展开,清点那些皱巴巴、沾着可疑污渍的钞票。
点钞机哗啦啦地响。
红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出来,口罩上方的眼睛带着疲惫。
送来得还算及时,急性肺炎,控制住了。住院观察几天。
我瘫坐在椅子上,后背全是冷汗。
两个孩子被推进普通病房。
两张并排的小床上。
他们睡着了,小脸还是苍白的,但呼吸平稳了很多。
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进他们的血管。
我趴在两张小床中间的窄缝里。
脸贴着粗糙的床单。
闻着消毒水的味道。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热得烫人。
流进嘴里,咸的,苦的。
十八年。
日历一页页撕掉。
像从我身上一片片往下剐肉。
搬菜,洗碗,擦玻璃,端盘子。
肩膀被麻袋压塌了。
手指被碱水和洗洁精泡烂了,永远有几道裂开的口子,缠着脏兮兮的胶布。
膝盖跪过太多地方。
冰冷的地毯,油腻的厨房地板,甚至街头乞讨者的破碗前。
为了多几块钱。
为了孩子能多吃一口肉,多买一本习题册。
头发白了。
腰弯了。
镜子里的女人,眼神浑浊,皮肤粗糙得像砂纸。
只有看到墙上贴满的奖状,看到两个孩子越来越高的个子。
心里的火苗才没有彻底熄灭。
他们争气。
真的争气。
录取通知书送到的那天。
邮递员在楼下喊。
刘梅!挂号信!名牌大学的!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喜气。
整栋破旧的筒子楼好像都听到了。
邻居们探出头。
老周头从他那油腻的小饭馆窗口伸出脑袋。
刘梅!好样的!孩子出息了!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两封薄薄的信封。
烫金的校徽。
展开。
张明同学……张丽同学……经审核批准,你已被我校录取……
纸上的字在眼前跳动。
模糊了。
我死死捏着那两张纸。
像捏着十八年来所有的血、泪、跪下的尊严和剜心剐肺的日日夜夜。
它们有了形状。
有了分量。
压得我喘不过气,又轻得像要飞起来。
晚上。
狭小的客厅。
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折叠木桌被擦得发亮。
上面破天荒摆了几个菜。
一盘红烧肉,油亮亮的。
一盘炒青菜。
还有一小碗蒸鸡蛋。
三个杯子,倒着廉价的橘子汽水。
滋滋冒着气泡。
两个孩子坐在我对面。
儿子张明,个头快赶上他爸当年了,眉眼依稀相似,但更清俊些。
女儿张丽,出落得漂亮,只是眼神总是淡淡的,看人时有点飘。
妈,辛苦了。张明端起汽水杯。
以后我和哥养你。张丽也端起杯子,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端起杯子。
手抖得厉害。
廉价的甜味汽水呛进喉咙。
我捂着嘴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汽水太冲。
一定是。
好……好……我擦着眼角,你们好好的……妈……就值了……
吃完饭,张丽抢着去洗碗。
水声哗哗。
张明靠在狭窄的阳台门边,低头玩着手机。
屏幕的光映着他年轻的脸。
我坐在那张老旧的、弹簧都硌人的沙发上。
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
又像是空的。
十八年绷紧的弦,猛地松了。
反而无所适从。
我拿起那个用了十几年、外壳都磨花了的遥控器。
打开了那台同样老旧、画面有点发黄的电视机。
想找点声音。
随便什么声音。
填充这突如其来的寂静。
本地新闻台。
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
……本市著名企业家、伟业集团董事长张伟先生,今日在希尔顿酒店顶层宴会厅,为其夫人王曼女士举办盛大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晚宴……
画面切换。
水晶吊灯璀璨得像无数碎钻。
衣香鬓影。
西装革履的男人,穿着华丽晚礼服的女人。
酒杯碰撞,笑声隐约。
镜头推近。
一个男人站在宴会厅中央的聚光灯下。
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
身姿挺拔。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手里举着香槟杯。
脸上带着成功人士特有的、从容自信的笑容。
正在致辞。
声音透过电视喇叭传出来。
低沉,磁性。
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掌控一切的力度。
……十年风雨,感谢我的夫人王曼,一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我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张脸。
每一个毛孔。
每一条细微的纹路。
遥控器脱手。
砸在水泥地上。
塑料壳子裂开,电池滚出来。
电视屏幕上的男人还在微笑。
对着他身边那个穿着银色鱼尾裙、笑容温婉的女人。
对着满场的宾客。
对着镜头。
对着我。
是他。
张伟。
死了十八年的张伟。
鹰嘴崖下,尸骨无存的张伟。
我的丈夫。
孩子们的父亲。
2
电视屏幕的光,惨白地映在我脸上。
张伟的声音还在客厅里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耳朵里。
……十年风雨,感谢我的夫人王曼……
十年
那女人是谁
我的孩子才刚满十九岁!
一股腥气猛地冲上喉咙。
我死死捂住嘴。
指缝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妈
张明从阳台探头进来,皱着眉。
你怎么了
张丽也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电视太吵了。
我猛地扭过头。
眼睛瞪得极大,血丝密布。
手指着电视屏幕,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他……他……
声音卡在喉咙里,只有气流嘶嘶作响。
两个孩子顺着我的手指看向电视。
屏幕上,张伟正微微侧身,温柔地揽住那个叫王曼的女人纤细的腰。
姿态亲昵。
聚光灯追着他们。
像一对璧人。
张明的脸色变了。
他猛地走近几步,盯着屏幕。
年轻的脸绷紧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张丽的眼神也变了。
那层淡淡的漠然像冰壳一样裂开,露出底下真实的、惊疑不定的光。
爸张明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不可能……张丽摇头,声音发紧,爸不是……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
死了。
尸骨无存。
这是十八年来刻在脑子里的烙印。
电视里那个光鲜亮丽的男人,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碎了这烙印。
是他!我终于嘶喊出来,声音劈裂,带着血味,张伟!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的身体里爆发出一种可怕的力量。
像垂死的野兽。
一把抓起沙发上那个磨得发亮的旧帆布包。
那是我每天背去打工的包。
里面装着钥匙、零钱、皱巴巴的纸巾、也许还有半块没吃完的干馒头。
走!我冲过去,一手抓住张明,一手抓住张丽。
他们的手冰凉。
我的更冰,像铁钳。
去找他!现在就去!希尔顿!希尔顿酒店!
我拖着他俩,冲出家门。
门在身后哐当一声撞上。
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应声而亮。
映着我们三个跌跌撞撞往下跑的身影。
像三个仓惶的鬼。
深夜的街道。
冷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喘着粗气,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
跑。
不停地跑。
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球鞋,踩过湿漉漉的地面。
希尔顿酒店的金色招牌,在夜色里像座发光的山。
旋转门里透出暖黄的光,还有隐约的音乐声。
门口站着穿制服的门童,身姿笔挺。
我们冲上台阶。
像三颗投向平静湖面的、肮脏的石子。
门童的视线扫过来。
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和鄙夷。
他伸出手臂,试图拦住。
女士,请……
滚开!我用尽全力推开他。
力气大得自己都吃惊。
门童一个趔趄。
我们撞进了那扇沉重的旋转门。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暖气裹挟着香水、食物和昂贵雪茄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头顶,光芒刺眼。
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们三个狼狈不堪的身影。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廉价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
张明张丽穿着普通的学生装。
在这里,我们格格不入。
像闯进宫殿的乞丐。
宴会厅在顶层。
巨大的双开门紧闭着。
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西装、戴耳麦的男人。
像两座沉默的铁塔。
眼神锐利如鹰。
看到我们冲过来,他们同时上前一步,挡在门前。
私人宴会,请出示邀请函。其中一个声音冰冷,毫无波澜。
让我进去!我嘶喊着,扑上去想推开那扇厚重的门。
黑西装的手像铁钳,轻易地扣住我的胳膊。
力道很大,骨头被捏得生疼。
没有邀请函,不能进。另一个黑西装冷冷地说,目光扫过我们,像看一堆垃圾。
里面是我丈夫!张伟!让我进去!我挣扎着,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张伟!张伟你出来!你出来看看我们!
我的哭喊声在空旷奢华的回廊里回荡。
引来远处几个宾客好奇又厌恶的目光。
两个保安不为所动。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扣着我胳膊的手,像冰冷的铁箍。
张明冲上来想帮忙。
被另一个保安轻易地格开。
张丽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宴会厅厚重的门突然开了一条缝。
里面的音乐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一个穿着考究、像是管事的中年男人探出头。
皱着眉。
外面吵什么
赵经理,抓着我的保安立刻恭敬地说,这几个人硬闯,没有邀请函,说是……找张董。
赵经理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在我们三个身上扫了一遍。
在我脸上停顿了几秒。
他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惊疑。
他什么都没说,迅速缩回头。
门又关上了。
隔断了里面那个流光溢彩的世界。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
保安的手还死死扣着我。
胳膊疼得麻木。
力气像被抽干了。
我瘫软下去。
帆布包掉在地上。
就在我要跪倒的时候。
那扇紧闭的、沉重的双开门。
猛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巨大的声响。
刺眼的光倾泻而出。
音乐和人声瞬间放大。
门口,站着一个人。
逆着光。
身形轮廓,挺拔得如同山岳。
挡住了宴会厅里所有的喧嚣和光芒。
是他。
张伟。
他就站在那里。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隔着十八年的时光。
隔着我的血泪,我的屈辱,我所有的苦难和煎熬。
他脸上的从容笑容不见了。
手里还捏着香槟杯。
杯里的金色液体晃动着。
他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瞳孔骤然收缩。
像看到了最恐怖的幽灵。
时间凝固了。
空气冻结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他。
隔着咫尺天涯。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嘴唇微微张开。
像一条濒死的鱼。
香槟杯从他指间滑落。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金色的酒液和玻璃碎片,溅在他锃亮的皮鞋上,溅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
像炸开一朵破碎的烟花。
刘……梅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骇。
他向前踉跄了一步。
踩在那些玻璃碎片上。
发出咯吱的声响。
完全不顾。
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猛地转向我身后的张明和张丽。
他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两个孩子脸上。
震惊。
狂喜。
痛苦。
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滚、爆炸。
明……明丽……丽他颤抖着念出这两个名字。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他猛地扑过来。
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古龙水味。
动作快得吓人。
那两个抓着我胳膊的保安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我失去了支撑,身体往下坠。
却没有摔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一双有力的手臂死死抱住了我。
像铁箍。
勒得我几乎窒息。
是张伟。
他把头埋在我粗糙、沾着灰土的头发里。
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颈窝里。
烫得我皮肤一阵灼痛。
梅……梅子……他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是你……真的是你……还有孩子……
我没死……我掉下去……挂在树上……被人救了……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全忘了……
他们叫我张伟……我就成了张伟……
他抬起头。
脸上全是泪痕。
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此刻红肿,盛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
他死死攥着我的手。
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梅子……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重复。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巨大的绝望之后,是更加巨大的荒谬和……一丝不敢触碰的、微弱的希望。
我像个木头人。
被他抱着。
听着他混乱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忏悔。
宴会厅门口。
已经围满了人。
所有的宾客都出来了。
像看一场惊心动魄的闹剧。
震惊、好奇、鄙夷、同情……各种目光交织成网。
那个穿着银色鱼尾裙、叫王曼的女人,站在人群最前面。
脸色惨白如纸。
精心描绘的妆容也遮不住那份惊恐和摇摇欲坠。
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死死抠着门框。
看着张伟抱着我痛哭流涕。
看着张伟死死攥着我的手。
看着张伟的目光,像黏胶一样粘在我和两个孩子身上。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茫然,迅速变成了冰冷的、淬了毒的恨意。
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在我身上。
张伟终于松开了我一点。
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宾客,面对着脸色惨白的王曼。
他脸上泪痕未干,但声音却奇异地恢复了某种力度。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各位!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回廊里回荡。
向大家宣布一件事!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用力揽过站在旁边、表情复杂的张明和张丽。
这位,刘梅!是我张伟失散十八年、真正的结发妻子!
这两个孩子,张明,张丽!是我张伟的亲生骨肉!
人群一片哗然。
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起。
王曼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张伟的目光,像冰冷的箭,射向她。
至于王曼女士,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当年我重伤失忆,流落街头,是她收留了我。她隐瞒了我的过去,让我误以为自己是单身。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现在,真相大白。我与王曼女士之间的一切,到此为止。
王曼猛地抬头。
涂着厚厚粉底的脸上,血色尽失。
嘴唇哆嗦着。
阿伟……你……你怎么能……
赵经理!张伟根本不看她,厉声喝道。
那个姓赵的管事立刻躬身:张董!
立刻安排飞机!送王曼女士去翡翠岛度假!没有我的允许,她不得离开那座岛一步!永远!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
带着一种冷酷的、帝王般的裁决。
是!赵经理没有丝毫犹豫,对旁边两个保安使了个眼色。
两个黑西装立刻上前,一左一右,请住了摇摇欲坠的王曼。
不!张伟!你不能这么对我!我陪了你十年!十年啊!王曼发出凄厉的尖叫,挣扎着。
但她的力气在两个训练有素的保安面前,微不足道。
她被半架半拖着,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狼狈地拖向电梯口。
鲜红的指甲在光洁的墙壁上徒劳地刮擦着。
发出刺耳的声响。
张伟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转过身,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他轻轻擦去我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
他的手很暖。
动作很轻。
梅子,他声音哽咽,跟我回家,好吗
我们的家。
我亏欠你们娘仨的,太多了……太多了……
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们……用一辈子补偿……
他的眼神那么痛,那么悔。
像要把十八年的时光都揉碎了,捧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
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看着这双盛满痛苦和哀求的眼睛。
看着两个孩子脸上复杂难辨的神情。
身体里那根支撑了十八年的骨头,好像突然被抽走了。
疲惫。
无边无际的疲惫。
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闭上眼。
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很轻。
轻得像叹息。
加长的黑色轿车,像一艘沉默的船,滑进半山别墅区。
夜色浓重。
路灯的光被茂密的树木切割成碎片。
车停在一栋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别墅前。
铁艺大门无声地滑开。
车子驶过宽阔的庭院。
喷泉在灯光下闪着粼粼的光。
佣人穿着统一的制服,早已垂手肃立在门廊两侧。
车门打开。
张伟先下车。
然后他小心地扶着我下来。
他的手很有力,托着我的胳膊。
脚下是松软的草坪。
空气里有草木的清香。
到家了。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我抬头看着眼前这栋房子。
像一座华丽的宫殿。
巨大的落地窗透出温暖的光。
张明和张丽也下了车。
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有些发直。
张伟揽着我们三个。
像揽着他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走进那扇沉重的、雕花的大门。
里面温暖如春。
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能照出人影。
昂贵的真皮沙发。
墙上挂着我看不懂的抽象画。
空气里有淡淡的、好闻的香薰味道。
一切都精致得不真实。
像一场荒诞的梦。
先生回来了。一个穿着得体套装、看起来像是管家的中年女人迎上来,目光快速而审慎地扫过我们。
陈姐,张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位是刘梅夫人,我真正的妻子。这两位,是少爷张明,小姐张丽。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他们的任何要求,都必须无条件满足。明白吗
陈管家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愕,随即迅速低头,姿态恭敬无比。
是,先生。夫人,少爷,小姐,欢迎回家。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带夫人和孩子们去主卧和他们的房间看看。张伟吩咐。
是。陈管家侧身,夫人,少爷,小姐,请跟我来。
主卧在二楼。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
空间大得惊人。
地上铺着厚厚的、柔软的羊毛地毯。
踩上去,像陷进云里。
一张巨大的、可以睡下几个人的欧式雕花床。
丝绒帷幔垂下来。
衣帽间大得像个小房间。
里面挂满了崭新的、带着吊牌的女装。
各种款式,各种颜色。
梳妆台上,摆满了晶莹剔透的瓶瓶罐罐。
夫人,这些都是先生下午紧急让人送来的,都是您的尺码。陈管家轻声说,您看看是否合意
我看着那些陌生的、精致的衣服。
它们挂在光亮的衣架上,像橱窗里的展品。
离我那么遥远。
张明和张丽的房间在走廊另一端。
同样奢华宽敞。
男孩子的房间是冷色调,有巨大的书桌和电脑。
女孩子的房间是柔和的粉色系,带着独立的衣帽间和化妆间。
里面也早已摆满了适合他们年龄和尺码的新衣服、新用品。
张丽拿起梳妆台上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
里面躺着一条闪闪发光的钻石项链。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合上了盖子。
张明则直接扑倒在那张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大床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累了吧张伟一直跟在我身边,观察着我的神色,先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以后的日子,有我在。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去书房处理点事情,晚点再来看你。
他转身,对陈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
陈管家点头退下。
张伟也离开了主卧。
厚重的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巨大的空间。
华丽的装饰。
柔软的床铺。
一切都静得可怕。
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
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
我低头看着自己。
粗糙的手。
洗得发白的外套。
站在这样光洁的地板上。
像个误入的脏污的乞丐。
张伟的眼泪。
他的忏悔。
他流放王曼时的冷酷。
他看我的眼神。
像幻灯片一样在脑子里闪回。
心里有个地方,空落落地疼。
像被挖走了一大块。
又堵着一团冰冷的、沉重的疑云。
真的……只是失忆吗
鹰嘴崖那么高。
挂在树上
被救
忘了所有
偏偏记得如何做生意,如何成了首富
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在电视上看到他
为什么他看孩子的眼神……
我甩甩头。
不敢再想下去。
太累了。
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只想躺下。
什么都不要想。
我走向那张巨大的、柔软的床。
脚步虚浮。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经过主卧附带的书房门口时。
脚步顿住了。
门没有关严。
留着一道细细的缝。
温暖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还有声音。
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是张伟。
……当年你们祖父不喜你们母亲,嫌她出身低,配不上张家。
他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
低沉,清晰。
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像是在讲述一个久远的、与己无关的故事。
她怀上你们的时候,祖父更是勃然大怒,逼她堕胎……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冰冷的感觉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直冲头顶。
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
僵在门口。
一动不能动。
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门缝里漏出的每一个字。
……你们母亲,王曼,当时是我祖父安排在我身边的‘助理’。她怀了我的孩子。
祖父逼她打掉刘梅的孩子,把你们换过去。
张伟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
却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在我心脏上来回切割。
我只能……掐死刘梅的孩子……将你们……换过去。
轰——!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一片空白。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
世界在旋转。
我死死抠住冰冷的门框。
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捏碎。
痛得无法呼吸。
原来……
不是失忆。
不是意外。
是谋杀。
是偷换。
是处心积虑的抛弃!
他用我的骨血,我的命,换了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
十八年的苦难。
十八年的屈辱。
十八年跪着爬着流血流泪的日子……
像个巨大的、恶毒的玩笑!
门内的声音还在继续。
带着一种冷酷的、理所当然的意味。
……这些年,委屈你们了,跟着刘梅……受苦了。
受苦
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
是我儿子张明的声音。
冰冷得像毒蛇吐信。
她每天都穿的跟垃圾婆一样,丢脸死了。同学问我那是不是我家保姆,我都懒得认!
就是。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
是我女儿张丽。
娇柔的嗓音,此刻却淬着最冰冷的毒。
爸,您放心。晚饭时我特意给她的那碗血燕,我亲手加了好东西进去。
她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像玻璃碎片刮擦着耳膜。
她全都喝下去了。这会儿……药效应该快发作了吧
今晚,她必死无疑。
我们一家,很快就能真正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