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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一道惊雷劈过头顶,从未失态过的谢景珩,此刻在马背上踉跄的有些控制不住。
他双目赤红,吼出声。
“不可能。”
“带本将军去山洪发生的地点,不亲眼见到她,本将军绝不会信!”
在青阳的带领下,谢景珩策马冲入了山谷。
山洪早已停下,只有浑浊的泥水在肆意流淌,断裂的树木随处可见。
马儿在泥泞中寸步难行,谢景珩跳下了马。
冰冷的泥浆浸透了他的锦袍,他看也不看,踉跄着冲向那片巨大的泥堆。
“妙妙,别怕,我来了。”
他疯狂地刨挖着,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十指深深插入泥沙里。
每挖一下,心口的绞痛就更深一分。
他的妙妙要是在这下面,该有多冷?
要是找不到他的妙妙,他不如就在这里一直陪着她。
再也不分开,也好。
不管多少侍卫来劝,他也不曾停下。
一天过去了,他嘴唇干裂出血,脸色灰白如鬼。
两天过去了,他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指甲全部脱落。
第三天深夜,他几乎就要倒在这片泥沙里。
青阳副官再次扑到他身边,神情悲怆。
“将军,求您停下吧,已经三天三夜了,您再这样下去,会没命的!”
谢景珩恍惚了一瞬,目光灰暗,只艰难的吐出一个字。
“滚。”
妙妙还在等他呢,他怎么能停下?
他挣扎着想抬起手臂,再挖一下。
然而,透支到极限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他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再醒来时,谢景珩躺在将军府里。
“妙妙——”
他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浸透的单衣紧贴脊背,眼底有着撕裂一般的痛楚。
不是梦。
撕心裂肺的痛,是真的。
他起身,不顾身体的虚弱和剧痛,奔向门口。
谢母惊得拦住了他,脸色着急。
“珩儿,你要去哪?”
谢景珩眸底灰暗,眉眼之间染上血色。
“让开。”
“我要去找我的妻。”
谢母眼中含了泪,拉住谢景珩的手,痛心道。
“珩儿,人死不能复生,妙妙已经死了。”
谢景珩双目猩红,眸中戾气翻涌,却冷笑一声,阴寒的声音自齿间迸出。
“死了?”
“是谁把她送去战场的?”
“哦,我知道了,是你们,你们还是对她存有偏见,你们看不上她的出身,觉得她配不上将军府的门楣,配不上我,所以千方百计让她去战场上送死,是吗?”
谢夫人看着儿子癫狂痛苦的模样,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上前一步,声音哽咽却清晰。
“珩儿,你错了,我们承认起初是看不上妙妙的出身,可她的善良,她的坚韧,早就让我们改观了,她不是攀附权贵的女子,有情有义,我们也早就把她当成自家孩子看待了。”
谢景珩愣住了,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可若不是你们逼她,她怎么会去战场?”
“她从前什么事都听我的,怎么会连上战场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说?”
谢夫人眼神苦涩。
“因为,她不愿你在她与温棠之间为难,她很傻,想用自己的离开,来换你与温棠的幸福。”
“珩儿,你为了温棠,一次次抛下妙妙,让她签下和离书,让她沦为全京城的笑柄,现在又为何要做出这副深情的模样呢?”
“这样,不是辜负了妙妙对你的一片苦心吗?”
谢景珩僵立在原地,那双赤红眼眸,剧烈地收缩。
他捂住胸口,那里疼得像是被人生生挖开。
九次和离,九次推开。
他以为他是在两难中挣扎,他以为最终可以回到她身边补偿她。
可他从未想过。
有一天,她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温棠身边的丫鬟闯了进来。
“将军,小姐心绞痛得厉害,哭着要见您,求您去看看!”
谢景珩慢慢抬起头,眼底惨红,却透着死水般的平静。
“回去告诉你们家小姐,那位能治她心疾的神医,本将军已派人寻到了,所有诊金药费,将军府一力承担,从今往后,将军府也会保她一生衣食无忧,富贵荣华。”
“本将军对她母亲当年的救命之恩,对她这些年的亏欠,该还的,不该还的,都还完了。”
“从此之后,再无瓜葛。”
我坐上了去战场的马车,听士兵们说,不远处突发了山洪。
紧接着青阳副官就把我交到了另一马车上,然后匆匆离去了。
马车中,只剩一个姓赵的小将。
“宋姑娘,青阳副官让我转告你,按老将军的安排,您现在已经假死了。”
“永安王爷身体劈成了两半,死状极其惨烈,这事若传扬出去,军心必乱,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必须要将王爷的遗骸秘密、完整的带回来,对外只宣称王爷是身死殉国,上头信得过你缝合尸体的手艺,你也需要一个彻底消失的身份才能来办这件事。”
“老将军说,安排的这场假死,不仅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是为了让你能彻底割断过去,安心办好这件差事。”
失去一个无所谓的姓名与身份,以假死换来国家安稳,是我的荣耀。
何况,谢景珩若知道我死了,他也可以彻底放下,守着温棠,守着他们的孩子。
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多好呀。
我笑了,点点头。
“我、我明白的。”
“王爷是英雄,我定会尽我所能,让王爷体面的回家。”
几天后,我们终于到了战场。
我与赵小将走下马车,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脚下是粘稠的、暗红色的泥泞。
眼前,尸横遍野,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看到这一幕,赵小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猛地扭过头,扶着马车干呕。
过了半晌,他才缓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我。
“宋姑娘,我这还是第一次上战场,此次的目的也是为了护好你的安危,实在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不过,宋姑娘胆识倒是过人,见到这样的场景,脸上竟然丝毫没有害怕。”
我的目光扫过这片惨烈的修罗场,心中没有预想中的恐惧,只有一种奇异的坚定。
“没、没什么好怕的。”
“战场上死的、都是为国捐躯的英雄,我们带他们回归故土,是很光荣的事。”
“他们也一定会保护我们,平安回去。”
赵小将看着我肃穆的脸,眼中闪过了敬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被护送到后方一处临时搭建的、被重兵保护的营帐里,见到了永安王爷的尸体。
巨大的创伤触目惊心,但是我不害怕,眼中只有深深的敬畏。
我拿出备好的针线、药水、填充物,一针一线缝补,小心翼翼,如同对待最珍贵的瓷器。
时间流逝,三天过去,最后一针落下。
王爷的遗容虽无法恢复如生,但至少恢复了基本的完整。
我脸上这才有了笑。
我为自己骄傲,我做到让永安王爷能体面的、完整的归乡了。
负责此事的将领也松了一口气,他郑重的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姑娘大义,辛苦了,这是应给给您的酬劳,此地凶险,接下来,我们会派人护送姑娘去安全的地方。”
我接过那包银子,很重。
足够我改名换姓,在任何一个地方安稳地活下去。
可我走出营帐,看到了那片依旧尸横遍野的战场,多的是被暂时堆放在一旁,等待处理的普通士兵的尸体。
他们残缺不全,有的少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面目模糊,甚至只是一具冰冷的躯干。
没有显赫的身份,没有隆重的仪式。
可他们也曾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他们也需要体面的归家。
赵小将见我站着不动,疑惑地走过来。
“姑娘,快走吧,车快备好了。”
我抬起头,看着这片被血雨浸透的天空,感受着脚下这片埋葬了无数忠魂的土地。
轻声道。
“我、我不回去了,我要留下来。”
我将那包沉甸甸的银子,塞回了一脸错愕的将领手里。
在他们惊愕的目光中,指向那片战场,指向那些仍然残缺不全的士兵。
“这里,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他们要是这样回去,他们、他们的亲人会认不出的,他们的魂魄也会没有归处。”
“他们同永安王爷一样,值得尊敬,他们也需要、需要体面的归家。”
接下来一个月,我都不眠不休的忙碌。
血污和尘土早已浸透了我的粗布衣衫,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凌乱不堪。
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让他们体面些,再体面些,好好的回家。”
夜深。
我回到临时分配的营帐,整个人瘫软下来。
就在这时,营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
一道裹挟着寒风的高大身影,闯了进来。
我尚未看清来人,就撞进一个坚硬滚烫的怀抱里。
“妙妙,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还以为以为要永远失去你了!”
谢景珩的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水砸在我的颈窝。
我僵住,被他圈在怀里。
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不是应该在京城,守护温棠和他们的孩子吗?
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死亡的气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我下意识地挣扎。
“放开、放开我,我身上很脏,会弄脏你的。”
谢景珩眼中刺痛,泛出万般心疼,却将我抱得更紧。
“妙妙,这次说什么,我也不会再放开你的手了。”
我试图推开他,却撼动不了分毫,眼神急促。
“那你来找我,温棠姑娘怎么办?”
“这里是战场,很危险,你、你都是要当父亲的人了,不应该来这里。”
谢景珩眼神一怔,双手捧住我的脸,不过一月不见,他洁白如玉的脸上已冒出青色的胡茬,眼底布满血丝。
“妙妙,你是不是误会了,温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哪怕我再对她有愧,我也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有一日我陪你出去游玩,她没找到我,回去后喝了很多酒,被人趁虚而入玷污了,事后,她求我保全她的声誉,我才对外默认了那是我的孩子。”
他捧着我的脸,眼神里的疯狂思念和痛苦几乎要将我灼穿。
“妙妙,我的眼里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之前我以为你死了,我在那泥石堆里挖了三天三夜,恨不得去死”
“直到永安王爷的遗体被运回京城,我看到看到那缝合的针脚,我才知道是你,你一定没有死,一定还活着,然后我向父亲求证,马不停蹄的赶来了战场。”
“妙妙,从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所谓的恩情与责任让你受尽委屈,我已经与温棠说清楚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与她有半分纠葛,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营帐里死寂一片,只有他泪水滴落的声音。
他眼中有痛苦、有悔恨,有失而复得的狂喜。
看着他痛,我的心也闷闷地疼。
可是,我不能再答应他了。
尽管眼眶微红,我也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眸光释然而坚定。
“就算、就算温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心中最珍视的人是她呀,你在乎她的安危,在乎她的声誉,在乎她的感受,在乎到可以一次次签下和离书,抛下、我,毫不犹豫地奔向她的身边。”
“她才是你心里最需要你保护的人,我、我当初离开,就是不想再看你一次次两难,一次次痛苦的做选择,我希望你能安心地守护你想守护的人,不用再因为我而为难。”
“而现在,我也放下了。”
我指了指营帐外,那片埋葬了无数英魂、也让我找到新生意义的战场。
“这里,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们,需要有人带他们回家,这是我能做的,也是我选择的路。”
“谢景珩,你、你有你想守护的人,如今我也、也有我想守护的人,也请你,放下我吧。”
3
接下来的日子,谢景珩不再提要带我回去。
我在冰冷泥泞中辨认残肢时,他在战场杀敌。
我拖着疲惫身子回到营帐,角落里总有备好的饭菜和水。
我再看去,他却只是以军师的身份,跟主帅研讨军情,
似乎不是他为我做的,可我知道,也只有他会对我这么好。
有一日,我听见路过的士兵压低声音议论。
“真没想到,那位不怕脏不怕累、缝补手艺顶好的宋姑娘,居然是谢将军的夫人,将军夫人竟肯在这修罗场里干这样的事,心怀大爱,不怕劳苦,实在令人敬佩!”
“可一个家世显赫的将军为了她,什么都肯做,闲时洗衣做饭烤鱼,忙时上场杀敌,要知道他没有参军,没有接到军令,就这么窝在战场上,不管杀多少人都无法算军功的,倘若死了,更是连名字都找不到,”
“他对宋姑娘的好,就差把心掏出来了,宋姑娘怎么还是不肯回去,将军定是做了伤透夫人心的事吧?”
我平静看向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士兵,笑了。
“我、我不是什么将军夫人,也不是、不是高尚之人,我只是和你们一样,在这片战场上,为国尽力之人。”
“我不同将军回去,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因为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我完成。”
他们眼底涌起敬意,不再多说。
接下来战场伤亡人数不断减少,就在我们以为这场战争快要结束时,敌军突袭了。
谢景珩作为将军,首当其冲。
而我留在后方,为一个个年轻的士兵缝合巨大的创口。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厮杀。
终于,敌军被打退,就在我全神贯注落下最后一针时,破空之声尖锐袭来。
“妙妙,小心!”
一声嘶吼声在耳边炸响。
我甚至来不及抬头,就被一股力量狠狠扑倒在地,一个沉重而滚烫的身体瞬间覆盖了我。
谢景珩压抑的闷哼声在我头顶响起。
我被他护在身下,惊魂未定地抬眼。
一支冰冷的羽箭,穿透了他的肩膀。
我眼中一片慌乱,失声尖叫。
“谢景珩,你、你怎么样。”
他高大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在火光下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他低头看我,眼神里没有痛苦,嘴角甚至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
“妙妙,你没事就好”
然后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压了下来。
营帐内,灯火通明。
浓重的血腥味和伤药味混杂。
军医剪开谢景珩染血的战袍,露出肩膀处狰狞的箭伤,然后为他清洗、拔箭、止血。
整个过程,谢景珩死死咬着牙关,一声未吭。
直到军医处理完毕,沉重地摇头。
“将军伤及要害,失血过多,接下来只能看造化了。”
军医走了出去,营帐内只剩下我们两人,他眸里突然就浸满了泪光,用尽力气,颤抖着抬起手。
“妙妙,妙妙,别哭。”
“我没有力气为你擦眼泪了。”
我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语无伦次,艰难的喘息着,眼神眷恋的描摹着我的脸。
“若我真的要死了,那就要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妙妙,以后在战场上,你一定要小心,不要受伤了,以后没有人为你烤鱼、洗衣了,你会不会偶尔也会想起我的好?不过你别怕,哪怕我死了,也会在天上护着你。”
“等战争结束了,你就回将军府,我的父母一定会好好待你,保你余生无忧的。”
最后,他的泪水混着冷汗从眼角滑落,带着最深沉的爱恋。
“妙妙,我爱你,真的很爱你,不管失忆还是恢复记忆后,认识你之后,我爱的就只有你。”
“我我其实不怕死的,只是怕,以后再也没办法,在你身边了。”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砸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声音哽咽破碎。
“你、你怎么这么傻呀?”
话未说完,他紧握着我的手骤然失力,滑落下去,眼睛闭上,彻底陷入了昏迷。
接下来的几天,他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在生死的边缘反复挣扎。
我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照顾他。
索性,他这样好的人,阎王爷才不舍得这么早就收了他。
五日后,他烧退了,军医也诊断他再无生命危险。
他醒来的那一刻,我哭了,可哭着哭着又笑了。
这一次,他抬起手,为我擦去眼泪。
“妙妙,你看,死神也没办法从你身边带离我。”
谢景珩醒来后,战争,终于走到了尾声。
我清理战场,缝补了最后一批阵亡将士的尸体。
当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也该离开了。
清晨,薄雾未散。
我背起那个简单的、洗得发白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干粮。
谢景珩跟在我身后,面色仍旧苍白,眼底却有了光亮。
“接下来,妙妙想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我望向远方连绵的山峦,眼底洒了金光,柔和平静。
“那、就去下一个需要我的地方吧。”
谢景珩唇角微弯,温柔笑开。
“好。”
“妙妙去哪,我就去哪。”
此刻,阳光洒在脸上,暖意融融。
我忽然觉得,就这样走下去,也很好。
有谢景珩很好,没有他,我也可以很好。
就让一切,交给时间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