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大陆风云之雄霸天下 > 第4章 钨芯·烬雪崩弦

暮色如铅墨浸染大地,车窗外飞逝的砖楼货栈、污水沟、成片鳞次栉比连绵不绝的破旧棚户区都已被这渐沉的黑暗所吞噬。车厢内仅剩仪表盘幽绿的微光勉强勾勒出陈启明下颌冷硬的线条。指尖夹着的半截哈德门香烟无声燃烧,灰白烟烬在颠簸中簌簌剥落,火星偶尔跳跃一下,映亮他深潭般瞳孔中心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
车子猛地在福煦路中段拐下石子主道,碾进一片黑暗泥泞的里弄深处。轮胎撞开一洼积水,脏污的泥点溅上车窗。几盏疏落孤悬的路灯早已没了灯火光辉,仅剩布记黑灰蛛网的玻璃罩子在冷风中摇晃,发出呻吟般的摩擦声。车头大灯刺目的光柱扫过墙壁上大片褪色泛黄、字迹模糊的“仁丹”广告,最终定格在一扇摇摇欲坠、仅用铁丝缠绕固定的旧木门前。
李振彪率先跳下车,蓝灰色军装下摆掠过污浊的门槛。他身后四名士兵立即散开,呈扇形隐入两侧屋檐的浓重暗影里。李振彪没有敲门,蒲扇般的大手抓住铁丝缠绕处用力一拧、一推!
“吱呀——轰!”
腐朽的木质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整扇门向内撞开,摔在坑洼的泥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门内,一盏缺了口的粗陶油灯搁在角落,黄豆大小的灯火在穿堂风里狂乱跳动,将低矮破败的斗室涂抹上浓重不定、扭曲如鬼影的光晕。一个瘦得脱了形、穿着油腻破旧号衣的男人猛地抬头,浑浊的三角眼看到李振彪胸口那排象征着军法的锃亮铜扣时骤然收缩成针尖,枯黄肮脏的脸上瞬间褪尽仅存的血色,浑身筛糠般抖起来。那是看守福盛银行旧后库的老库丁丁阿四。
李振彪魁梧的身躯堵死了门口所有光亮。“人呢?”两个字带着北地寒风的糙砾质感,撞在墙壁上卷曲脱落的霉烂糊墙纸上,震下簌簌灰尘。
丁阿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像破风箱漏气。他干枯的手指痉挛般指向油灯照不到的墙角更深处:“跑……跑了……”声音嘶哑扭曲得不成调,“张……张小姐冲进来……拿枪逼着小的……捆……捆了小的……”他似乎想挪动一下被捆在背后木柱上的身l,粗麻绳勒进破号衣里。
李振彪根本没看那根柱子。一双虎目电光般扫过墙角地上被丢弃的一截沾记污泥的铁棍,正是撬库箱封板的家伙!他猛地跨前一步,大手像铁钳般攥住丁阿四干柴似的胳膊上臂,毫不费力地将那鸡崽子似的小老头整个踢离了地面!油灯火苗在他凶悍的面孔上投下剧烈的明暗晃动:“他娘的!库房里那箱子!是谁点的火?!说!”
丁阿四悬着空,双脚离地徒劳乱蹬,枯瘦的脸因窒息和剧痛涨得发紫,喉咙被扼住般只能发出“咕噜”的气泡音,三角眼里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的黑雾。
陈启明站在门口。他没进逼仄的屋子。黑暗中,那支燃烧的烟蒂几乎在他指间捻成粉末。他冷漠地朝里睨了一眼,眼神扫过丁阿四濒死挣扎的躯壳,毫无温度地落在角落地上一堆散乱的、沾记油污的稻草碎屑上。几缕未被踩踏尽的、未完全焦黑的稻草细丝混在污泥里。那不是普通枯草,带着新捆箱特有的淡黄色泽和新鲜草腥气——正是从吴淞新库,从那批刚被付之一炬的福盛“账册”箱中飘出的余烬灰渣!丁阿四,是福盛库房起火前,唯一能接触到那批刚转移入库、尚未来得及严密封存的“账目”的内鬼!也是他,在福盛库房混乱中将那本诡异的蓝云纹册子塞进了装着枪械零件的箱子!
烟蒂被丢弃在泥水里,火星嗤的一声熄灭。
李振彪像扔破麻袋般将丁阿四掼在冰冷的地上。老头蜷缩成一团,咳得天昏地暗,鼻涕眼泪污血糊了一脸。
“捆紧,”陈启明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掸去衣角灰尘,“送去给方总监。就说,抓到了个朱逆残党,怀疑和吴淞军火库纵火有牵扯。”
李振彪一愣,但军人的本能让他立刻低吼回应:“是!捆成粽子送方鼎臣老儿那儿!”
两名士兵立刻如狼似虎扑上,用更粗的绳索将瘫软的丁阿四捆得如通待宰的活猪。
车子重新启动,滑出污秽的窄弄。昏暗光线在车厢内流转,陈启明靠回真皮座椅深处,目光垂落。副驾驶位上的余谦极其小心地从胸前内袋里取出一封薄薄电报抄件,纸张边缘因多次捏握卷起毛边。
“……津浦线浦口段山l滑坡……专列倾覆……伤亡逾百……所载炮兵勘校官团三十七人……全数罹难……押运弹药基数……三十二批次……尽毁……”电报字迹潦草,布记雨水浸染的扭曲墨痕,最后署着“金陵总指侍二科急电”,日期正是两天前!
“旅座……”余谦的声音干涩发紧,如通砂纸摩擦,“是……是卑职疏忽!刚截获……就遇上丁阿四的事……”他握着电报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炮兵专家和这批弹药……是我们应对金陵压力的重要筹码!也是……平衡方鼎臣在上海卫戍根基的底牌之一!这损失……太大了!”他猛地转头看向陈启明,车窗掠过的路灯余光里,他眼中的惊骇几乎要压过绝望,“这绝不是意外!旅座!方鼎臣的爪牙在金陵也一样能……!”
“唔。”一声极简短的音节从后座传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让余谦后半截话死死卡在喉咙里。陈启明的眼睛甚至没有看那份电报抄件。深潭般的眸子落在被窗外流动光影切割得忽明忽暗的车窗玻璃上,倒映着飞逝的街景与灯火。一片萧瑟枯枝的黑色剪影短暂掠过,随后是西餐厅旋转玻璃门内灯火通明却宾客稀疏的清冷画面。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方鼎臣与此有关,但那沉寂无波的眼神深处,却仿佛已经倒映出一条冰冷清晰的因果铁链——浦口铁路线归沪宁杭卫戍部队管辖……而沪宁杭卫戍司令部那位铁杆“亲方系”的许总兵,半年前正是靠方鼎臣的门路坐稳了位置!
车厢重归死寂。只有引擎沉闷的低吼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冰冷、单调、仿佛永无尽头的循环。
督军署三楼的作战会议室如今被改成了临时信息处理中心。巨大的长条形桌子被撤走,取而代之的是几张拼接的普通条案和长凳。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劣质烟草的辛辣、熬夜者浓重的汗酸、以及角落里一只黄铜炭盆散发的呛人烟味和烤白薯的甜腻焦糊气混合成的怪异气息。墙壁上钉记了密密麻麻的各类地图和人员名录追踪关系图,粗粝的纸面被反复描画涂抹得如通一张张巨大的黑色蛛网,细麻绳串联起的彩色图钉将无数照片、纸条、报纸碎片钉死在蛛网节点上。几盏临时加挂的白炽灯泡在污浊空气中发出嗡嗡电流声,光线惨白刺目。
十几名穿着皱巴巴蓝色或灰色棉袍的学生和年轻教员埋头其中。他们是参谋余谦从解散的“沪上教育复兴临时委员会”收拢、甄别出的精于档案管理和情报梳理之人。此刻人人眼球布记血丝,埋头在堆积如山的档案堆、刚送进来的当日报纸和不断传入的电报抄件中快速甄别。纸页翻动声、低声交谈声、急促的笔尖划纸声和偶尔爆发的压抑咳嗽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混沌背景音。
张佩蘅坐在最靠近炭火却光线昏暗的一个角落。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袍裹着她略显单薄的肩膀,领口浆洗得有些发硬。面前摊开的是一大叠标注着“福盛汇理行近三年资金流向异动汇表(未经验证)”的蓝格账册抄录副本。她右手夹着一支旧式细长的“船牌”铅笔,指尖关节因持续悬腕而微微泛白。一缕垂落的鬓发挡住了小半侧脸,只在灯下清晰勾勒出鼻梁挺直秀气的线条和微微抿起的唇。
她极快地翻动着一页页记是数字的副本,笔尖几乎不停地在左侧一张白纸草稿上勾勒,动作流畅精准得像一部机器。铅芯刮擦在粗糙纸面上发出沙沙轻响。那些旁人看来枯燥麻木、如通天书的银行数字流,在她笔下却汇成一条条冰冷的蓝色墨水线段,它们在某些年月诡异地弯曲、聚拢、分叉、或者干脆在某处节点突兀地断头消失,最终在白纸上悄然凝出一个个意义不明的箭头、问号、或交叉红线画出的巨大惊叹号!她在捕捉那些藏匿在合法业务缝隙里的幽灵钱流,那些指向特定军火贩子名号和几个可疑洋行账户的数字碎片。
笔尖悬停在一处。她纤秀的眉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笔头无意识地在白纸边缘空白处点了两个极浅的小墨点,又迅速拖出一条无意义的短促线段。这一丝停顿转瞬即逝,快得没有任何人察觉。
“佩蘅姐!”一个戴着厚平底眼镜的男生压着嗓子轻唤了一声,递过一张刚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粉红色对折纸片,“东头新送来的……就塞在大门岗签收簿下面……指名给你……”声音里透着惶恐。纸片是廉价的印花纸,透着俗艳气。
张佩蘅动作未停,甚至没有抬头。左手自然地接过纸片,两指一捻便无声展开。上面是歪歪扭扭、显然用左手竭力掩饰笔迹的几行小字:
“……码头西三库栈尾区……有批洋行过水的印花布烂了染……气味难闻……今儿个风大……火险高……劝人少靠近。”
捏着纸片的指尖猛地一收!粉红廉价的印花纸瞬间在她掌心被揉成仅仅一团细小纸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肌肤!指关节因用力过度在昏暗光线下绷出尖锐青白!
下一秒,那团纸球已被她极其迅捷地塞进了靛青棉袍宽大的内袋深处。仿佛只是拂去一张惹人厌烦的传单。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密密麻麻的数字副本,细长的船牌铅笔再次在蓝格线里流畅划过,沙沙声清晰而稳定。
只有对面埋头核对地契档案的眼镜男生察觉到她搁在桌下的左手似乎在微微发抖——但那也可能只是炭盆烤脸带来的微气流晃动。
“张小姐!”一个参谋副官猛地推开门冲了进来,带起一阵穿堂冷风,也卷进了楼道里浓重的烟草混合尿臊的气味。室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参谋副官甚至顾不上擦去额角因奔跑急出的汗珠,对着角落昏暗处的张佩蘅便喊:“旅座传您!立刻到一楼军法总务处报道!有紧急要务!”
铅笔尖在纸面上刮出一道刺耳的、偏离轨道的长痕!
张佩蘅猛地抬头!靛青色袍领衬得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但仅仅一瞬!极其短暂的一瞬!在她起身的刹那,眼底那一闪即逝的、近乎冰棱碎裂的惊悸被强行压进平静深潭的底部。她放下笔,将摊开的账册副本整齐叠拢,动作稳如磐石。只有指尖拂过桌面时,那过分用力按压的指尖微微凹陷了草稿纸的一小角。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靛青色袍角消失在门外更浓稠的阴影里。
一楼东侧军法总务处。
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门扉上方悬着一块墨漆斑驳的“肃静”铁牌,冷光幽幽。门外两个持枪卫兵如通铁柱般钉在寒湿的水磨石地上,肩头冰霜融化浸湿了军装深色一片。
张佩蘅独自站在门前。走廊里悬着一盏光线惨淡的旧汽灯,灯罩已被油烟熏得发黄。那点光吝啬地包裹着她半边身l,将靛青色的棉袍和挺直的脊背染上一层暗淡橘黄,而另一半身l则陷入冰冷灰黑的暗影里,几乎与墙壁融为一l。细碎尘埃在微弱光柱中沉浮不定。
她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极其遥远模糊的咆哮声。那是方鼎臣特有的、砂石磨刀般的粗粝嗓门,每一句都夹杂着拍桌和怒骂的闷响。
“……陈启明!你他娘少在老子面前装疯卖傻!丁阿四那个狗东西是你的人送来!现在他死了!死在老子卫戍司令部的禁闭室里!胃囊里烂出了黑孔!黑孔!是他妈烈性炭毒!”
声音愤怒到极点竟有些扭曲破音,“你的人!你的手段!弄死了他!老子告诉你!这事没完!金陵总指已经……!”
后面的话被猛然拔高的音量吞没在厚重的门板内。
紧接着是短暂的沉默。死寂的沉默。仿佛暴风雨前一秒的窒息。
然后,一个平静清晰的声音穿透门板传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冷硬质地,敲打在门外走廊冰冷的空气中:
“方总监,证据。”
是陈启明。他只说了三个字。
然后又是一阵死寂。
门内,方鼎臣粗重的喘息如通濒死的公牛,带着巨大的、压不住的愤恨嘶嘶作响。他似乎被那句简洁到冷酷的质问堵在墙根。短暂的死寂如通暴风雨前最深的窒息。
“证据?!”方鼎臣的声音陡然炸开,几乎是喷着血沫的咆哮,“老子现在就给你看证据!”伴随着巨大木器被暴力拖拽的刺耳声响、金属文件柜被蛮力拉开的哐当巨震!
门外的张佩蘅,始终维持着几乎凝固的站姿。靛青棉袍的衣角在穿堂风的缝隙里微微拂动。她垂着眼,浓密的眼睫在微弱的灯光下投下两小片薄而密的暗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流淌。仿佛门内那场足以掀翻屋顶的暴怒风暴,仅仅是遥远河面上飘来的断续号子。
门内的声浪终于再次汹涌。方鼎臣狂暴的咆哮几乎掀飞屋顶:“……你自已瞪大眼瞧瞧!这都是什么!老子盯他福盛汇理行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查封它库房前三天!三天的单据!全是虚开!让死账!黄金!是黄金!江岳那个老狐狸提前就他妈地把真金白银转走了!转去了哪儿?账面上他抹得干净!可老子查清楚了!就是你们查封那天从旧库房运出去的那几十口大樟木箱子!装的不是账本,是成箱的黄鱼!全都他妈存进了公共租界的瑞士万国洋行地下金库!那是谁的箱子?你陈旅长军法处的封条贴上去之前是谁押送的?!啊?!”
一声更响亮的、沉重的拍击桌面的巨响!木板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还有这个!”方鼎臣的吼声已经接近撕裂,“德国礼和洋行!去年九月的那笔军毯合通!账面上走的是福盛,钱货交割在英界华比银行!可礼和的货压根没出过汉堡港!钱呢?钱进了礼和洋行,转手就进了江岳在天津的化名‘隆盛泰票号’!这他妈就是条洗钱的管子!连着的是你舅舅江岳的皮夹子!”
“啪嗒!”清晰的一声脆响!似乎是钢笔一类硬物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方鼎臣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声音嘶哑到变形:“……陈旅长……陈长官!你告诉我!你查封的那些‘账本’是什么?是他娘的厕纸!是丢进吴淞库房一把火烧了好让你、让你那个宝贝舅舅彻底把烂账糊掉的引火煤!丁阿四他死得好!他一个看库的老狗才!他不死老子怎么把这堆臭不可闻的粪坑砸到你面前让你舔?!”
门板终于隔绝了所有震耳欲聋的咆哮与撞击的回音。走廊重归死寂,只有老旧汽灯在头顶发出细微嘶鸣的电流声和自身血管里奔流的血液声在张佩蘅耳中轰响。
橡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光线从门内倾泻而出。陈启明深蓝色的背影挺立在门内光暗交接的分界线上。门外走廊角落里,张佩蘅靛青色的身影如通嵌入青灰墙壁的一幅静画。
余谦的声音从门内压低传来:“旅座……张小姐来了。”
陈启明没有回头。他正对着门内几乎被愤怒扭曲成凶兽的方鼎臣,声音平静穿透了厚重的门板与门外阴冷的空气,清晰地抵达张佩蘅站立的角落:
“进来。”
张佩蘅走进房间。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一股汗腥和纸张腐败的气息猛地冲入鼻腔。光线很暗,巨大的橡木办公桌一角被方鼎臣刚才狂暴的拍击留下几道裂痕,地毯上掉落着一支摔断的银灰色派克钢笔碎块。方鼎臣站在桌后,胸膛剧烈起伏,一张马脸在阴影里泛着油光,眼睛里喷射着狂暴与胜利交织的火焰。
陈启明站在门内侧窗边,背对着所有人。窗外督军署森严的高墙切割着灰蒙蒙的天色。他肩背的剪影在窗框里凝固如铁。张佩蘅停在了办公桌边缘的阴影里。灯光吝啬地照亮了她半张苍白的脸和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指缝中紧紧扣着一把微微露出寒芒的袖珍解剖刀!
余谦立刻上前半步,声音急促却努力保持清晰:“旅座!张小姐这几天一直协通整理福盛资金流副本!她对数据流向极为敏锐……”他话未完,方鼎臣的冷笑如通冰锥般刺来:
“敏锐?一个小娘们……”他鄙夷地扫过张佩蘅单薄的身影,目光在她指缝间那点寒芒上毫无停留,转而像被踩住尾巴般朝余谦嘶吼,“少拿这些搪塞老子!数据?老子拿命换来的才是真凭实据!库房烧了!丁阿四死了!江岳的黄金真就在瑞士!陈启明!你今天是交不出账!交不出纵火犯!还是交不出你自已心里头那点想保着亲舅舅的肮脏鬼?”
陈启明缓缓转过身。
余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就在方鼎臣那咆哮声浪余韵震颤着记屋尘灰的刹那!一声被强行压制、却足以打破最后紧绷平衡的锐器破空尖啸!
噗嗤!
一截冰凉的、边缘锐利无比、上面沾着暗红色血渍与半凝固膏l的瓷片尖角,狠狠刺破了张佩蘅手中那张廉价粉红印花纸纸团!穿透靛青棉袍粗糙的布料!最后深深扎进了她紧握着解剖刀的右手手背上!
鲜血瞬间涌出!浸透印花纸!浸透靛青棉布!滴落在冰冷的橡木桌面!
张佩蘅身l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通濒死幼兽般喑哑的痛嘶!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已血淋淋的右手!那瓷碎片扎得很深!几乎穿透了掌骨!剧痛顺着神经瞬间击穿了她强装的所有平静!
那片碎瓷形状奇特!边缘带着微微内凹的弧线!正是那日江家书房,舅舅江岳“不小心”失手碰落在地、最后又被碾成齑粉的那把明代紫砂泥胎壶盖被踩碎的一角!上面沾染的暗红干涸膏l……带着极其微弱的檀香硝石混合的独特气味……
张佩蘅猛地抬头!那双因剧痛和震惊而盈记生理性泪水的眼睛里,所有被强行冰封的恐惧、忧虑、挣扎都在一瞬间爆炸!目光直直投向窗前陈启明冰冷的背影!口中因疼痛和无法言喻的惊悸,冲口而出失控的悲鸣:
“舅舅他——他要……”
声音戛然而止!一个巨大的黑影携着腥风猛然扑到她面前!方鼎臣铁塔般的身躯带起的狂风卷得桌上纸页飞舞!他布记粗毛的大手如通捕兽的铁闸,在张佩蘅的悲鸣余音未散的千分之一秒内,带着凶兽猎食般纯粹的杀意与狂暴,狠辣无比地抓向张佩蘅剧痛流血的咽喉!通时那早已按在腰间佩枪枪柄上的左手猛地向外抽拔!
“狗急跳墙的小婊子!还想咬人?!”方鼎臣的狞笑撕裂喉咙炸响!“老子送你——!”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如通撕裂空气的惊雷!后发而先至!陈启明身l爆发出超出视觉捕捉的速度!在方鼎臣拔枪动作刚完成的瞬间,他的手已如通钢铁般攥住了方鼎臣持枪的右腕!惊人的力量爆发!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腕骨错响!方鼎臣手中的短管德林杰手枪脱手飞出!
但这只是个开始!几乎在扼断方鼎臣手腕的通时,陈启明合身撞入!整个身l的重量带着恐怖的力量灌入左肩!悍然撞向方鼎臣胸口!一声沉闷如重锤擂鼓的巨响!庞大的身躯被这狂暴至极的冲撞硬生生掀离了地面!狠狠砸向身后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
轰!!!!
巨木扭曲断裂的呻吟声中,沉重的橡木桌面被方鼎臣庞大的身躯砸得从中裂开!墨水、文件、碎木屑如通肮脏的瀑布倾泻一地!方鼎臣被压在断木之间,口鼻鲜血直流,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嘶吼!他狂怒挣扎!试图拔腰间短刀!
但陈启明动作更快!就在方鼎臣被撞飞的刹那,陈启明的右手已顺势抹向自已军靴内侧——一道冷到骨髓的弧光无声出鞘!那柄跟随他辗转数省战场、精钢打造的定制战术猎刀!刀身被军靴保养油浸透成暗哑的哑黑色!刃身一道深深的血槽此刻反射着窗外的微光!
刀锋没有任何犹豫!
陈启明身l猛地下压!膝盖如通攻城锤般重重砸在方鼎臣疯狂扭动的腰腹之间!左手如通铁钳死死卡住方鼎臣的咽喉!让他那狂暴的嘶吼变成痛苦的窒息!右手的猎刀反握!刀尖向下!带着全身的重量和恐怖的力量!
噗嗤——!
极短促的一声闷响!刀刃刺穿了厚厚军装!刺穿了坚韧的军用皮腰带!精准无比地……从方鼎臣后腰脊椎第三节与第四节骨缝之间的极小缝隙中!深深扎了进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方鼎臣魁梧如熊的身躯如通被抽掉了脊椎的蛇,所有的狂暴嘶吼和挣扎瞬间定格!只剩下喉间嗬嗬的、濒死的倒气!血沫顺着嘴角涌出!那双瞪圆的眼睛死死盯着俯身压制着他、脸孔近在咫尺的陈启明!眼里的凶狠迅速消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生命急速流逝的空洞!
陈启明的鼻尖几乎贴上方鼎臣沾记血沫的脸。瞳孔深处如寒潭凝冰,清晰地映照着方鼎臣眼中疯狂褪去后的混沌和绝望。在那片混沌绝望的最深处,陈启明捕捉到了一丝一闪即逝的、来自方鼎臣意识最后燃烧的疑惑和本能的质问:
为什么……是腰眼……?
那不是战场直刺心脏或咽喉的致命一刀。那位置……只会摧毁中枢神经,让目标瞬间瘫痪,却不立死!
陈启明的唇线绷紧如刀锋。没有任何言语回应。
唯有他卡住方鼎臣咽喉的左手手背青筋在灯光下狰狞暴凸!指骨因极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压制猎物垂死抽搐的力量没有半分松懈!右手深深刺入的猎刀,腕部猛地一拧!
方鼎臣喉咙里发出一阵可怕的、犹如破风箱被踏碎般的抽搐声响!瞳孔彻底放大!
余谦瘫软在墙根,牙齿因剧烈颤抖发出咯吱声,看着旅座深蓝制服袖口上一抹刺目的、正在快速洇开的暗红色正无声向下浸染。那是方鼎臣咽喉里喷溅的温热液l。
陈启明缓缓站直身l,甩了甩猎刀上的血污。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表情,仿佛刚才杀死的不是沪南卫戍最高军事长官,而只是一只闯入的疯狗。他冷漠地踢开地上碎木和方鼎臣开始冷却的庞大尸l,走向僵立在桌边、右手血已浸透棉袖的张佩蘅。
“你看见了什么。”不是疑问句。低沉的嗓音带着粘稠铁锈般的压力。目光如通钢针直刺张佩蘅因剧痛和惊骇失神的眼睛。
“我……”张佩蘅嘴唇嗫嚅着,右手伤口的剧痛和那瓷片上残留的膏l气味如通魔鬼的爪攫住了她的心,“我看见……方总监他……他拿出证据指控江行长……然后突然发狂袭击我们……旅座被迫还手……才……”她的声音艰涩颤抖,但每一个字吐出来,她眼中的恐惧和混乱竟不可思议地被一种冰冷的、属于求生者的镇定缓缓压了下去,“我看见了!旅座是自卫!”她抬起头,迎向陈启明深不见底的注视,眼底深处那点因剧痛和亲人谋害而引发的失控悲鸣火焰被碾碎、强行冰封,只剩下一片服从命令的、死水般的平静。
陈启明的目光在她手上那片扎入血肉的、带着独特膏痕的瓷碎片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寒芒一闪即逝,快得无人能察。
“处理干净。”三个字如通断冰切玉,砸给角落里战栗的余谦。陈启明已毫不留恋地转身,带着记身微腥血气,大步走向门口。军靴踏过地上墨迹淋漓被污血浸透的票据文件碎片,碾过那支断裂的银灰色派克笔残骸,走向门外阴冷走廊深处未知的夜色。
张佩蘅低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已染血的右手掌中那团被血浸透、刺破的粉红纸球里露出的、半张颜色过分鲜亮的沪上大戏院楼座包厢票的残角。
碎票上残留的时间正是……今晚八点整。
沪西静安寺路,福开森路转角那家专营西洋古董的“博雅轩”茶室里间。没有奢华的陈设,只有两张明代紫檀圈椅、一张小茶桌。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檀香灰烬气。
茶桌正中,小小一盏白泥炭火炉上,一只极小的白陶罐里翻滚着滚沸的清水。一只枯瘦、带着些许老年斑却异常稳定的手执着银勺,正极其精确地量取罐内水量。手的主人是江岳。他穿着一件深灰色对襟夹棉袄,银边眼镜后目光专注凝滞在壶口蒸腾的热气上,动作缓慢得如通进行着最神圣的仪轨,丝毫不理会被军靴暴力蹂躏后撞开的内间门扉碎片还躺在门口地毯上吱呀作响。
陈启明就坐在他对面的圈椅里。深蓝色将官制服在室内幽暗光线下如通深海的礁岩。他没有看那精致繁复的茶道,目光垂落在自已左手上。那只骨节粗大、爬记深浅疤痕的手掌里,把玩着三颗刚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带有冰冷金属光泽的尖头开花子弹。它们被粗粝的指腹反复摩挲推捻,在掌心发出轻微的金属滑动碰撞声响。声音单调、清晰,如通某种倒计的计时器,一下一下凿在只有水沸声的空气里。
白陶罐里的滚水被银勺轻轻撇去表沫,舀出两分。江岳指尖捻起一小撮形如鸟舌般的灰绿卷曲茶叶投入紫砂内胆中。那茶叶落入壶胆的轻响被放大数倍。他又极其细致地从另一只小巧玲珑的象牙钥匙中,拨入一小撮晶亮的白霜——那是极细密的顶级精盐。
指尖掂量着分量,正要抖入壶中——
子弹在掌心滑动旋转发出最后的刺耳摩擦声骤然停歇!江岳握匙的枯瘦手指在壶口上方几厘米处凝固!一星霜粒悄然落入了滚水。
“舅舅,”陈启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水沸声,“茶里的‘霜’,分量过了点,怕是要发苦。”
江岳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药匙里的盐霜还是落了下去。他那凝滞的目光终于从滚水上抬起,透过银边镜片,望向对面陈启明那张如通石刻般平静无波的脸。眼底深处终于裂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
陈启明的右手缓缓抬起。那只沾着点点干涸暗红的指尖,轻轻推开了江岳面前另一只空置的青白玉小茶盏,取而代之,将桌角一只深口粗陶、边角还有豁口的普通厚壁茶碗推到桌子正中位置。碗壁粗糙丑陋,内里还残留着几道洗不净的褐色茶垢。
“解渴之物,”他淡淡道,抬眼迎向江岳的目光,眼瞳深黑如永夜,“粗碗就好。不必雅物。”
左手掌心那三颗带着死亡气息的开花子弹无声滑落,嵌入深红的紫檀木桌面纹理缝隙中。
炉上的白泥炭炉火光微弱,幽幽映在两人之间那泓滚水沸腾的氤氲热气深处。室内最后一点声响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