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洞穴中央的石坑里越烧越旺,干柴噼啪作响,火星子像碎金似的往上窜,又簌簌落下,在灰堆里熄灭。浓烟裹着一股呛人的草木气,顺着岩壁的缝隙往上钻,把洞顶熏得黑沉沉的,层层叠叠的烟垢像老树皮的纹路,记录着无数个这样的日夜。
石勇站在火边,赤着的胳膊上肌肉贲张,刚用冷水冲过的伤口泛着粉红,血珠还在往下渗,滴进火里,“滋啦”一声化成白汽。他手里的石斧沾着野猪的血,刃口在火光里闪着冷光,像是刚舔过肉的狼齿。
“咔——嚓!”
石勇抡起石斧,狠狠劈在野猪的后腿关节上。骨裂的脆响在洞穴里荡开,带着点牙酸的尖锐。他手腕一拧,斧头顺势一别,整只猪腿就被卸了下来,红肉上还挂着颤巍巍的筋膜,血顺着骨头的断口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暗红得发黑。
旁边四个猎手凑得更近了,眼睛像盯着肉块的狼,喉咙里不停滚动着吞咽声。他们的手都在抖——不是怕,是馋。石平的伤腿在地上蹭了蹭,血印子在泥土里拖出一道浅痕,他却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堆冒着热气的肉。
石牙长老还坐在那块油亮的石头上,眼皮耷拉着,却把火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他怀里揣着个小陶罐,里面是昨天剩下的野果汁,此刻正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罐口,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先给长老。”石勇瓮声说,声音里还带着点喘。他捡起那块最肥的猪腿,又从猪腹上片下一大块里脊肉——那肉最嫩,几乎没筋,是整头猪的精华。他用几片宽大的构树叶把肉裹了,叶子边缘立刻被血浸成深绿,托在手里往石牙那边走。
石牙没抬头,只伸出手。石勇把肉放在他掌心,树叶里的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滴在膝盖的兽皮上,洇出一朵朵小血花。石牙捏了捏那块肉,温热的,还带着弹性,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上挑了挑,把肉塞进身边的陶罐里——那是他的“私藏”,要留着慢慢吃。
“剩下的分了。”石牙哑着嗓子说,眼睛还是没睁。
石勇转身回了火堆旁,这次没客气。他抓起另一根猪腿,又挑了几块带肉的排骨,堆在自已用石板搭的“餐盘”里,骨头碰撞着发出“当当”的响。其他猎手也跟着上前,你一块我一块地抢,动作快得像抢食的野狗。石平瘸着腿抢了块肋排,顾不上烫,直接用牙撕开,肉丝塞得记嘴都是,嘴角沾着血也不擦。
很快,火堆旁就只剩下猪头、一堆碎肉和乱糟糟的内脏了。猪脑从裂开的头骨里溢出来,像块灰白的冻子;猪肝紫乎乎的,还在微微抽搐;猪肠盘在地上,沾着泥沙和黏液,看着就让人反胃。这些都是强者们挑剩下的,是“边角料”。
“妇女们过来。”石勇挥挥手,语气里带着不耐烦,像是在打发围着的苍蝇。
阿花抱着李明,跟着几个妇女往火堆挪。她们的步子很慢,脚像踩着棉花,眼睛盯着地上的内脏,却不敢多看,只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走在最前面的是石根的娘,一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女人,她的手臂上有块青紫色的瘀伤,像是被打的,此刻正微微发颤。
分内脏的是个年轻猎手,手里拿着把石刀,胡乱地砍着。“给。”他把半块猪肝扔给石根娘,又把一个猪心甩给阿花,落点偏了,猪心滚到阿花脚边,沾了层灰。
阿花弯腰捡起猪心,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猪心还在跳,微弱的,像个小拳头在掌心搏动。她把心揣进怀里,又捡起地上那块带骨肉,上面的肉薄得像纸,骨头倒粗,边缘还带着点碎渣。她把肉塞给怀里的石蛋,小家伙早饿坏了,抱着肉就啃,乳牙磨不动硬皮,急得“呜呜”叫,口水混着肉汁流了一脸。
阿花自已则拿起那个猪心,凑到嘴边咬了一口。生心的味道很怪,腥甜里带着点苦,还特别韧,她咬了半天也没撕下多少,牙龈被磨得发疼。她的门牙松了颗,是去年冬天饿极了啃冻硬的兽骨硌的,此刻一用力就晃,疼得她皱紧了眉。但她没停,只是把心转了个方向,找了块软点的地方继续咬——在这个部落,浪费一口肉都是罪过。
李明被阿花抱在怀里,能闻到她嘴里呼出的腥气,混着点野菜的涩味。他看着阿花费力地吞咽,看着她脖颈上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这个女人,大概这辈子都没尝过石勇手里那种带筋的好肉。
“嗷——!”
一声尖叫突然炸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李明循声看去,只见石根正趴在地上哭,小脸埋在土里,肩膀一抽一抽的。他手里的半块猪肝掉在旁边,沾了层黑灰,还有几粒小石子嵌在上面。石勇站在他面前,胸脯剧烈起伏,刚才那一脚就是他踹的——石根趁他转身时,偷偷伸手去够他盘子里剩下的一块肉。
“小崽子,敢偷我的肉?”石勇骂了句粗话,抬脚又要踹,被旁边的猎手拉住了。“算了算了,一个小屁孩。”
石根还在哭,声音尖得像刺,震得人耳朵疼。他的肚子上有个清晰的鞋印,是石勇踩的,此刻正红通通的,看着就疼。石根的娘冲过来,想把他拉起来,却被石勇瞪了一眼,吓得手缩了回去,只能蹲在旁边掉眼泪,不敢出声。
周围的人都停了嘴,看着这边,却没人说话。男人们嚼着肉,眼神冷漠;妇女们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偷偷伸脖子看,眼里有好奇,更多的是怕。
石根哭了好一会儿,哭到嗓子哑了,眼泪也干了,才慢慢抬起头。他的脸蹭得全是泥,和眼泪混在一起,像块脏抹布。他看着那块掉在地上的猪肝,又看了看石勇,石勇还在瞪他,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石根突然爬起来,扑到猪肝旁边,一把抓起来,塞进嘴里。
“咔嚓。”
他咬得很用力,石子硌得牙生疼,他却没吐,只是闭着眼往下咽,喉咙动得很厉害,像吞了块石头。灰和血混在一起,在他嘴角结成了硬块,他却浑然不觉,直到把整块猪肝都咽下去,才用袖子抹了抹嘴,眼神里的委屈变成了一种麻木的平静。
李明的心像被攥住了,疼得发紧。
他终于看懂了这个部落的“规矩”。没有道理可讲,没有公平可言,只有“强”和“弱”。强者可以肆意打骂,可以霸占最好的肉;弱者只能吃剩下的,只能忍气吞声,连掉在地上的脏东西都要捡起来吃——因为不吃,可能就活不过明天。
石牙长老还是没睁眼,但李明看到他握着木杖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把杖身上的刻痕都捏得变了形。他大概什么都看见了,只是默许了。在这蛮荒之地,通情是最没用的东西,甚至会害死整个部落。
阿花抱着李明往旁边挪了挪,避开石根和石勇。她把猪心剩下的部分撕了一小块,放在石板上,用块尖石头慢慢砸。“砰砰”的轻响里,她又捏了点野菜碎混进去,调成糊糊,递到李明嘴边。野菜是她早上偷偷挖的,带着点清甜味,想让这腥糊糊好吃点。
李明张开嘴,把糊糊咽了下去。腥气还是很重,但他没像之前那样抗拒。他知道,这已经是阿花能给的最好的了。
火渐渐小了,烟也淡了些。男人们吃饱了,躺在草堆上打盹,嘴角还沾着肉渣;妇女们收拾着剩下的骨头,用石头敲开,吸里面的骨髓;孩子们围着火堆追逐,刚才的冲突像没发生过一样。
李明靠在阿花怀里,听着她的心跳,很稳,像擂鼓。洞穴外的天色暗了,狼嚎声又开始响,很近,仿佛就在洞口。
他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不管用什么方式,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让这骨与肉的秩序,变得不一样。
火塘里的最后一点火星灭了,洞穴陷入昏暗中,只有远处岩壁上的狼图腾,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