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卷着碎叶,刮过老槐村外那座废弃的土地庙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里头哭。
王老栓背着半篓刚割的野蒿,正打算绕开这地方——老人们都说土地庙早被孤魂占了,尤其是这种天,撞着了没好。可脚刚抬起来,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细弱的动静,不是风声,是……孩子的哭声?
他愣了愣,皱着眉往破庙门口凑。门板早烂成了碎块,露着黑黢黢的洞,借着透进来的天光,能看见神像前的供桌上,放着个裹着旧棉絮的东西。
哭声就是从那棉絮里钻出来的,断断续续,像只快冻僵的小猫。
王老栓咽了口唾沫,把篓子往地上一放,摸出火折子晃了晃。橘红色的光一跳,照亮了棉絮里的小脸——皱巴巴的,闭着眼,嘴一瘪一瘪的,看着刚出生没多久的样子。
“这是……谁家把娃扔在这儿了?”他嘀咕着,心头发紧。这鬼天气,再搁会儿,娃就该没气了。
他赶紧把孩子抱起来,小家伙倒不闹了,大概是被他怀里的温度烘着,咂了咂嘴,往他怀里缩了缩。王老栓这才发现,孩子脖子上挂着个东西,用红绳系着,硬硬的。
他解下来一看,是块打磨得光滑的桃木牌,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发亮,上面用墨笔写着两个字,墨迹像是新的,透着股郑重——“泽鹏”。
“泽鹏……”王老栓念了一遍,把木牌重新挂回孩子脖子上,小心翼翼地揣进自已怀里,“好名字。既然老天爷让我撞见你,就是缘分。跟我回去吧,以后我养你。”
风还在庙外吼,他把孩子裹得更紧了些,背起篓子,一步一步往村里走。怀里的小家伙没再哭,只有温热的呼吸透过棉絮,轻轻打在他的胸口上。
王老栓低头看了看怀里鼓起的那一小团,又抬头望了望远处村子里亮起的灯火,忽然觉得这深秋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八年时光,像老槐村前那条小溪,悄无声息地漫过了石头,漫过了草岸。
泽鹏已经不是那个能揣在怀里的小不点了,身量抽条,眉眼间有了少年的清俊,只是那双眼睛,总比通龄孩子沉些,像藏着心事的深潭。
王老栓的背更驼了,咳嗽也添了几分,田里的活计渐渐力不从心。
泽鹏像是天生就长着双会看眼色的眼睛,从五岁起就踩着小板凳帮着烧火,七岁能把院子扫得连片落叶都没有,八岁时,竟能拿着镰刀跟在王老栓身后,把割好的麦子捆得整整齐齐。
“歇着去,这点活爷来就行。”王老栓挥挥手,看着孙子额角的汗,心里又暖又涩。
泽鹏却摇摇头,把最后一捆麦子立好,声音稳稳的:“爷,我有力气。”他不说漂亮话,只是默默把王老栓的水壶递过去,瓶盖早就拧松了,方便老人直接喝。
村里的孩子聚在晒谷场玩弹珠时,泽鹏在帮王老抽旱烟;别家孩子缠着爹娘要糖吃时,泽鹏拿着攒了半个月的蝉蜕去镇上换了钱,给王老抽买了副新的绑腿——他看见爷的绑腿磨破了洞,露着脚踝在风里冻着。
有回王老咳得厉害,半夜里直喘,泽鹏不声不响地爬起来,摸黑到灶房烧了热水,又踮着脚从柜顶上取下止咳的草药,用个小砂锅慢慢熬。
药味飘进里屋时,王老栓醒了,看见灶房昏黄的油灯下,孙子站在小板凳上,一手扶着锅沿,一手拿着勺子轻轻搅,侧脸被灯光映得毛茸茸的,却透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
“傻娃,爷没事。”王老栓撑着起来,眼眶发潮。
泽鹏回头,把熬好的药倒在粗瓷碗里,用嘴吹了吹,递过来:“爷喝了就好了。”他的语气里没有撒娇,只有一种笃定的认真,像在完成一件必须让好的事。
日子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过着,王老栓渐渐发现,这孩子不仅懂事,还透着股早慧的“怪”。
他从不用教第二遍,教他认草药,看一遍就能记住哪种治咳嗽哪种治擦伤;跟他说村里的规矩,他能举一反三,连谁家的田埂不能踩,谁家的果树不能摘,都记得清清楚楚。
更奇的是,他好像天生就懂怎么照顾人,王老抽烟呛着了,他会递上一杯温水;王老腿疼了,他会默默地用小手在膝盖上揉着,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缓解些酸胀。
直到那年夏天,暴雨连下了三天,院子里积了水,泽鹏挽着裤腿往外舀水。水漫过了他的手腕,王老栓站在屋檐下看着,忽然“咦”了一声。
那孩子左手手腕内侧,被水浸得有些发白的皮肤上,似乎有块不一样的印记。不是胎记,之前从没见过。
“泽鹏,过来。”王老栓招招手。
泽鹏跑过来,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向自已的手腕,也愣了愣。那印记像是刚显出来的,淡青色,像片舒展的叶子,又像某种古奥的纹路,边缘流畅,透着股说不出的灵气。
“这是……”王老栓伸手想碰,又缩了回去,眼神里记是疑惑。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印记,不像蚊虫咬的,也不像磕碰的疤痕。
泽鹏自已用右手摸了摸,摇摇头:“不知道,爷,不疼。”
王老栓盯着那印记看了半晌,忽然想起年轻时走南闯北听来的些零碎传闻——说有些天生异禀的孩子,身上会带着特殊的记号,能通阴阳,能辨邪祟。他当时只当是瞎话,可看着泽鹏手腕上那枚淡青色的印记,再想起这孩子种种异于常人的早慧与沉静,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这孩子,怕不是个普通的娃。
他没再多问,只是拍了拍泽鹏的肩膀:“没事,可能是在哪儿蹭着了。快把水舀完,进屋换身干衣裳。”
泽鹏“嗯”了一声,转身继续舀水,左手的印记在水光里若隐若现。王老栓站在屋檐下,望着孙子小小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翻滚的乌云,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这八年的安稳,好像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泽鹏,这孩子从出现在土地庙的那天起,就注定要走上一条不寻常的路。他只盼着,自已这把老骨头,还能多护着他些日子。
自那日之后,王老栓夜里总睡不踏实。风一响,他便惊醒,仿佛那土地庙的呜咽声又回来了。
他悄悄起身,站在泽鹏的床边,借着月光凝视那孩子沉睡的脸。每当山风掠过窗棂,泽鹏左手心的印记便会泛起一层极淡的青光,如星尘洒落,又似脉动的呼吸,在静夜里悄然流转。
王老栓的心沉得像压了块石头。他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孩子枕头下的桃木片——那块写着“泽鹏”的木牌,已被他掌心的汗浸得发黏,温热得像是还带着庙里那夜的余温。
他知道,这印记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更不会无缘无故发亮,它像一把钥匙,正悄悄开启一扇他无法掌控的门。
而他唯一能让的,是趁门还未彻底打开之前,为这孩子铺好一条路——哪怕那条路,通向的是他从未踏足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