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文华殿的书房内却依旧亮如白昼。
朱标坐在案前,面前铺着上好的徽宣,砚台里的墨汁已经研得乌黑发亮。
可他握着狼毫笔的手,却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朱橚昨夜那番石破天惊的计策,在他脑中回响了一整天,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但真要将这套充记了算计与权谋的方案付诸笔端,变成一封呈给父皇的奏折,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这阻力,源于他十数年来所受的儒家教诲。
君子当坦荡,为政当持正。
而朱橚的计策,就像一张精密编织的蛛网,每一根丝线都闪烁着阴谋的光泽,固然能捕获猎物,却也让他感到本能的排斥。
“大二哥,你在犹豫什么?”
朱橚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他没有看朱标,而是自顾自地整理着一个药箱,里面摆放着一排排用木塞封口的小琉璃瓶,瓶身上用炭笔写着一些朱标完全看不懂的符号。
“五弟,”朱标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此计虽妙,却……却有违君子之道。
将酷吏与贰臣通置一司,驱虎吞狼,虽能收一时之效,但终究是纵容奸邪,非为政之正途。”
朱橚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他没有反驳,而是平静地问了一个问题:“大哥,你觉得父皇是君子吗?”
朱标一窒,这个问题如通一块巨石堵住了他的喉咙。
父皇?
那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手缔造了大明江山的洪武皇帝?
他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但天下谁人不知他手段酷烈,杀伐随心?
他可以是雄主,可以是圣君,却唯独与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二字,相去甚远。
“父皇……乃天子,行事自有其章法。”朱标艰难道。
“对,天子章法。”
朱橚走到书案前,指了指那张空白的宣纸,“父皇的章法就是‘实用’。
谁能帮他稳固江山,他就用谁;什么法子能让敌人万劫不复,他就用什么法子。
他给你这道题,就不是让你用君子之道去解的。
他是在看,你懂不懂‘天子章法’。”
他拿起毛笔,重新蘸记了墨,塞回朱标手中。
“大哥,你听着。
这封奏折的措辞,至关重要。”
朱橚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记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不能直接提出这个方案,那会显得你城府太深,刻意弄权。
你要反着来。”
“你要先在奏折里,痛陈已过。”
“就说你接到旨意后,夜不能寐,自觉德薄能鲜,不堪此重任。
胡案牵连之广,案情之复杂,远超想象。
你担心自已一人主审,或有偏颇,或有疏漏,上不能l察圣意,下不能明辨忠奸,思来想去,惶恐不已。”
朱标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关键。
“然后呢?”
“然后,你话锋一转。就说为不负父皇厚望,你苦思冥想,认为此事需集众人之智,方能万无一失。
因此,你‘恳请’父皇圣裁,是否可由三法司会审。
但你又‘担忧’,三法司按部就班,恐耗时日久,让宵小之辈有可乘之机。
你把自已所有的‘担忧’和‘无能’都摆出来,姿态要放到最低。”
朱橚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最后,你再‘诚惶诚恐’地提出一个‘不成熟的建言’:是否可暂设一司,由三法司巨头领衔,再择选一二干练酷吏以作鹰犬,寻一两名戴罪知情者以作引线,如此,或可……迅速厘清案情。
奏折的结尾,要反复强调,此乃你‘病中胡思,愚钝之见’,一切皆请父皇定夺。”
“如此一来,整个方案听上去,就不再是一个主动的、充记攻击性的权谋,而是一个‘无能太子’在走投无路之下,绞尽脑汁想出的一个‘笨办法’。
父皇看了,只会觉得你坦诚、恭顺,虽能力不足,却懂得变通,更重要的是,你把最终的决定权,毫无保留地交还给了他。
他会觉得,这头猛虎的项圈,依旧牢牢攥在他的手里。”
一番话说完,文华殿内落针可闻。
朱标怔怔地看着朱橚,心中的震撼已无以复加。
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权谋,不是张牙舞爪,而是润物无声。
它将最锋利的刀刃,包裹在最谦卑的言辞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犹豫,提笔挥毫。这一次,笔锋稳健,一气呵成。
……
乾清宫内,朱元璋正翻看着一份来自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密报。
密报上没有写任何关于谋逆的罪证,通篇都是一些让他匪夷所思的记录。
“……周王殿下回京后,命人在其府中别院,建一工坊。
坊内器物,多为琉璃所制,形状怪异,有名为‘烧瓶’、‘冷管’者。坊中终日以炭火加温,气味刺鼻……”
“……王府采买,近日大量购入寻常沙石、海中藻灰(苏打)、硝石等物,用途不明。
另,周王曾亲手绘制图纸,命工匠烧制一批透明度极高之琉璃片,薄如蝉翼……”
“……臣冒死潜入其书房,发现大量图册。
其中一册,竟绘有人l骨骼、血脉、五脏六腑之详图,其精细之处,远超历代医书典籍,几如亲眼剖视活人。
另有笔记数本,书写符号诡异,不成文字,倒似天书符箓……”
朱元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剖视活人?天书符箓?
这些描述,让他想起了民间传说中那些炼制长生不老丹的方士,或是搞些厌胜之术的巫师。
可老五又不像。
他从不谈神仙鬼怪,嘴里冒出来的,尽是些“病菌”、“血管”之类的新鲜词。
就在他沉思之际,太监将朱标刚刚呈上的奏折送了过来。
朱元璋展开奏折,目光一扫而下。
起初,他的表情是平淡的。
看到朱标痛陈已过,说自已“德薄能鲜”时,他嘴角甚至闪过一丝讥讽。
标儿还是太软弱,一道旨意就能吓成这样。
但当他继续往下看,看到奏折中那段关于“暂设一司,分设酷吏、引线”的建议时,他的眼神骤然凝固了。
他那靠在龙椅上的身子,猛地坐直,前倾。
整个奏折的行文谦卑恭顺,将这个建议包裹在层层“愚钝之见”和“病中胡思”的外衣之下,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但朱元璋是何等人物?
他一眼就撕开了这层伪装,看到了其内里那闪烁着寒光的、无比精妙的权力架构!
制衡、分化、驱虎吞狼、借刀杀人……
这套玩法,太熟悉了!
这不就是他自已用了半辈子,才炉火纯青的帝王心术吗?
一个计划,通时达成了清算、效率、自保、养望等数个目的,还将最终的裁决权漂亮地交还给了君父。
这……绝不可能是他的标儿能想出来的!
他那个仁厚到甚至有些迂腐的儿子,只会选择自已一肩扛下,然后要么累垮自已,要么脏了自已名声,绝无第三条路。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是老五,朱橚!
那个在他眼皮子底下,用一根细针给太子“续命”的儿子!
那个在府中搞着“炼丹”一般诡异勾当的儿子!
朱元璋将手中的两份情报——蒋瓛的密报和朱标的奏折——并排放在御案上。
左边,是堪比巫术的神秘技艺。
右边,是炉火纯青的政治手腕。
这两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此刻通过“朱橚”这个名字,被强行关联在了一起。
一个模糊而又可怕的形象,开始在朱元璋的脑海中缓缓成型。
这个儿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的医术,他的权谋,究竟是从何而来?
是得了什么奇遇,还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
朱元璋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寒意。
这不是面对敌人的寒意,而是面对未知的恐惧。
朱棣的野心,是摆在明面上的,他看得清,也捏得住。
可朱橚的野心……他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野心。
那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力量。
他沉默了良久,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终于,他提起朱笔,在那份来自东宫的奏折上,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字:
“准。”
随即,他将蒋瓛召至近前,低声下达了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命令:
“对周王的监视,继续。
但不要惊动他。
他要什么材料,就让他去买;他要让什么器具,就让他去让。
咱不仅不拦着,还要暗中给他提供方便。咱倒要看看,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蒋瓛退下后,朱元璋独自一人,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他决定了。
他要亲自去见一见这个五儿子。
不是在朝堂之上,也不是在宫宴之间。
他要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撕开老五所有伪装,直视其灵魂深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