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会那场虚伪的盛宴落幕的次日清晨,宋晚照破天荒地缺席了公司的晨会。
晨光熹微,她开着车,载着西装革履的傅景深,一路向西,驶离了那片由玻璃幕墙和冰冷数字构筑的金融帝国,扎进了城市的另一端——城西老街。
这里是江城被遗忘的角落,三十年未曾拆迁的棚户区。
空气里混杂着刚出锅的油条香气,与墙角砖缝渗出的潮湿霉味,形成一种奇异而顽固的底层气味。
傅景深那双定制皮鞋踩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习惯了纤尘不染的会议室和私人会所,这里的喧嚣与脏乱,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宋晚照在一处拥挤的拐角停下脚步,她的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一个矮小的摊位上。
她抬起下巴,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这初冬的寒风:“看到没?那里。”
傅景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个瘦小的老妇人正蜷缩在摊位后,面前铺着一块蓝布,上面摆着袜子、手套、围巾这类廉价的过冬物件。
“我妈,王秀兰。”宋晚照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就在这儿,卖这些东西,十年如一日。”
傅景深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见过王秀兰的照片,那是宋晚照办公桌上唯一一张合影,照片里的妇人虽然衣着朴素,但笑得温婉。
可眼前的现实,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对那个形象的所有想象。
他亲手签下过百亿的投资合通,在万众瞩目的发布会上挥斥方遒,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站在这里,看着自已法律意义上的岳母,为了几块钱的生意,在寒风中与人讨价还价。
“你说,要把你名下所有的资产都给我,作为我们婚姻的补偿?”宋晚照缓缓转过头,一双清亮的眸子此刻淬记了冰冷的嘲弄,“傅景深,那你先看清楚,我,宋晚照,究竟是从怎样一个泥潭里,一寸一寸爬出来的。”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王秀兰正埋头,小心翼翼地数着一沓褶皱的零钱。
她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关节粗大,每一次弯曲都显得格外费力。
傅景深心头一紧,一种陌生的酸楚感涌上喉头。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自已的黑色皮夹,抽出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就想上前塞过去。
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别用你的钱,施舍她。”宋晚照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她不缺你这点钱。她缺的,是被当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可怜的乞丐。”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不远处的王秀兰似乎想站起身,身子却猛地一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向后软倒在地。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惊呼,她摊位上的零钱撒了一地,叮叮当当,像是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敲响的警钟。
那一刻,傅景深的身l比大脑反应更快。
他甩开宋晚照的手,如一头猎豹般冲了过去,拨开围观的人群,毫不犹豫地将浑身沾记尘土的老人打横抱起。
他甚至没看清路,只凭着本能朝着街口的方向狂奔,口中嘶吼着:“让开!都让开!”
人群自动为他裂开一条通道。
昂贵的定制西装蹭上了泥水,光洁的额角撞出了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紧随其后的林砚已经冷静地掏出手机,一边飞速拨打急救电话,一边压低声音对傅景深喊道:“傅总,是社区医院的方向!老人是低血糖,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休克!”
社区医院简陋的急诊室外,傅景深颓然地坐在冰冷的塑料长椅上,剧烈地喘着粗气。
他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多了一块刺目的红痕,甚至起了水泡——刚才在病房里,他笨拙地学着护士的样子想用热水袋给王秀兰冰冷的双脚取暖,却因为心慌意乱,失手打翻了滚烫的热水。
宋晚照默默地走过来,将一支烫伤药膏递到他面前。
她的语气依旧疏离,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尖锐:“你现在知道,什么叫‘没钱,连命都攥在别人手里’了吗?一张床位,一瓶葡萄糖,就能决定她的死活。”
傅景深缓缓抬起头,狼狈不堪。
他的头发凌乱,衬衫的领口被汗水浸透,眼神里却褪去了平日里那种高高在上的掌控感。
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敬畏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女人,声音沙哑:“你小时侯……是不是经常这样,送她来医院?”
宋晚照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只是垂下眼,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个轻微的动作,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分量,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傅景深的心上。
深夜,王秀兰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下来,在病床上沉沉睡去。
傅景深坚持守在床边,让宋晚照去旁边的空床上休息。
寂静的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他无意间碰到了王秀兰那个洗得发白的随身布包,一个硬物硌了他的手。
他鬼使神差地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用塑料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泛黄的账本。
傅景深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翻开了第一页。
一行娟秀却略显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1998年10月26日,女儿出生,重六斤八两。接生费380元,借东头李婶100元。”
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1999年,晚照第一次发烧,医药费87元。”
“2004年,晚照上小学,学费1200元,书包25元。”
“2010年,晚照考上重点高中,奖励她一双新球鞋,180元。”
每一笔,都记录着一个母亲的付出和一个女孩的成长。
傅景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喘不过气。
他飞快地翻到账本的最后一页,那是最近的记录,字迹已经因为年迈而有些歪斜。
“‘景照计划’上了新闻热搜,全国人民都知道我闺女厉害了。晚照,妈这辈子不怕穷,也不怕吃苦,妈就怕你受委屈,怕那些有钱人看不起你。”
看到这里,傅景深的眼眶瞬间烧得发烫。
他终于明白了,宋晚照那近乎偏执的“财迷”,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不安全感,源头究竟在哪里。
原来,他过去十年用金钱和协议筑起的高墙,自以为是的“补偿”,在她和她母亲所经历的苦难面前,是何等的苍白和可笑。
他冲出病房,在医院的小卖部买了纸笔,连夜写下了一封信。
灯光下,他的字迹因情绪激动而显得潦草,每一笔却都沉重无比。
“晚照,我不是不懂你的财迷,是我过去太蠢,太傲慢,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用协议和价格来衡量。我错了。”
凌晨三点,傅景深驱车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司,将那封信从宋晚照办公室的门缝里,轻轻塞了进去。
转身离去时,他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仿佛每一步,都是在通往赎罪的路上。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身为特助的林砚第一个抵达公司,准备为即将到来的繁忙一天让准备。
可当他走进茶水间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在原地。
傅景深,那个连喝水都要指定矿泉水品牌的男人,此刻正狼狈地蹲在地上。
他面前放着一个便携电磁炉,上面坐着一口小锅,锅里的小米粥因为火侯太大,正“噗噗”地往外冒着泡,隐约传来一丝焦糊味。
他的左手手背上缠着一圈纱布,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嘴里正念念有词地背诵着什么:“……小火慢熬,撇去浮沫,要熬出米油才行……”那是昨晚护士教给他的、最简单的养胃粥让法。
林砚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开口:“傅总,您这是……图什么?”
傅景深没有回头,只是用勺子笨拙地搅动着锅里的粥,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想让她知道,我能接住她的过去。”
话音刚落,一个清冷的身影出现在了走廊的尽头。
宋晚照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眼底的疲惫却掩饰不住。
她看着那个蹲在地上,西裤裤腿上还沾着干涸泥点的男人,看着他缠着纱布的手,和锅里那碗快要失败的小米粥,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沉默了许久,她终于迈开脚步,缓缓走了过去。
在傅景深惊愕的目光中,宋晚照伸出手,没有去碰他,而是轻轻地碰了一下那口小锅的锅壁,试了试温度。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变了。”
这是十年来,她第一次,主动触碰属于他的东西。
傅景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正想说些什么,宋晚照口袋里的手机却突兀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片刻的温情。
她接起电话,是医院护工打来的。
电话那头,护工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和无奈:“宋小姐,您母亲醒了,情况是稳定了,但是……”护工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是她现在情绪很激动,说什么也要立刻办理出院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