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夜,驸马用朱砂抹上我的脖子:这是阿沅的血,她用命换了你的姻缘。
他娶我,只为在尊贵牢笼里将我折磨至死。
我默默咽下冷粥,看他纵容婢女打翻我的药碗。
直到查出告密信上妹妹的亲笔:我活不成,你们也别想相爱。
1.
盖头被挑起,龙凤烛光刺眼。
驸马谢珩站在我面前。
他是当朝武将,是我父皇最欣赏的年轻人,也是我一眼为之钟情的人。
他手里握着一柄玉如意,烛火在他脸上跳动。
他确实生得俊美,可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暖意。
冷得像是腊月里结了冰的河面。
他抬起手,指尖沾着一点极其艳丽的红。
不是胭脂。
那颜色太深,太沉,带着一股不祥。
他没有点向我的眉心。
那只手径直探过来,带着一股狠劲。
他的指尖狠狠擦过我脖颈的皮肤,留下一道灼热的痕迹。
我闻到一股奇异的腥气。
记住这颜色。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字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耳膜。
李昭阳。
这是阿沅的血!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喉咙里像是突然塞进一把粗糙的沙子。
阿沅……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眼前我的夫君,与阿沅,或许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死了。
谢珩的嘴唇几乎没有动,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因为你嫉妒告密。
她昨夜……不堪受辱,自尽了。
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疯狂跳跃。
与我成婚,他的目光刮过我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是你用她的命换来的。
可还满意
盖头落在一旁。
上面绣着的金凤在烛光下刺目得可笑。
那抹朱砂的印记烙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烫。
我看着谢珩。
他眼底只有翻涌的恨,浓得化不开。
我没有。我说。
声音干涩。
像枯枝刮过石板。
告密害死阿沅
谢珩嘴角扯开一抹冷笑,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对我来说,只有刻骨的嘲讽。
李昭阳,收起你长公主的伪善。
从今日起,他俯下身,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压迫感,这府邸就是你的牢笼。
好好享用你用至亲鲜血换来的婚姻。
他直起身,不再看我一眼。
转身离去。
我似乎彻底成了他所厌恶的人,大婚夜,独自守在这里。
守在我们的婚房里。
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脖颈上那道刺目、黏腻的红痕。
阿沅的血……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脖颈。
指尖触到那点湿润的黏腻。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2.
牢笼。
谢珩说得没错。
长公主府的金碧辉煌,成了我无法挣脱的囚笼。
我是这府邸名义上的女主人,却活得像个影子。
一个碍眼的,需要被时刻提醒其罪孽的影子。
人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苦苦求来的姻缘。
那年御花园一见,一见倾心。
父王问他,他爽快答应,说一生对我好。却把我囚禁在这,只为复仇。
可是。
我没资格,也没脸请求父皇收回成命。
清晨。
我坐在偏厅角落的小桌前。
桌上放着一碗白粥。
温吞,稀薄。
几根腌菜搁在旁边的碟子里,颜色像是已经放了许久。
正厅传来碗碟轻碰的声响。
还有谢珩清淡的吩咐。
今日的八宝粥熬得不错。
那是他的早膳。
精致,热气腾腾。
隔着珠帘,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感受到那道若有似无的目光。
冰冷地穿透帘幕,落在我身上。
我拿起勺子。
瓷勺碰着碗沿,发出一点细微的脆响。
粥刚送到唇边。
一股力道猛地撞上我的手臂。
哎呀!
一声夸张的惊呼。
一个穿着水红比甲的婢女踉跄着撞到我的小桌旁。
手里端着的托盘一歪。
托盘上那碗浓黑的药汁,一滴不剩,全泼在了我的裙摆上。
深褐色的污渍迅速洇开。
布料贴在腿上,一片黏湿冰凉。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婢女慌忙跪下,声音抖得厉害,头却低着,看不清神情。
厅内的声音停了。
珠帘晃动。
谢珩的身影出现在帘后。
他负着手。
目光扫过我狼狈的裙摆,又掠过地上跪着的婢女。
脸上没什么表情。
怎么回事他开口,语气平淡无波。
奴婢……奴婢不小心,撞翻了殿下的药……婢女的声音带着哭腔。
毛手毛脚。谢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他甚至没看我一眼。
下去吧。他淡淡道。
是……是,谢驸马爷恩典!婢女如蒙大赦,慌忙磕了个头,爬起来匆匆退下。
那点刻意压低的庆幸,飘进我的耳朵。
谢珩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
像在看一件沾了污迹的摆设。
药撒了,他说,让人再熬一碗。
语气寻常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不必了。我放下勺子。
碗里的粥已经彻底凉透。
胃里那块冰冷沉重的石头,似乎又往下坠了几分。
我站起身。
污秽的药汁黏在腿上,沉重冰冷。
拖着步子,我绕过那滩污迹,向偏门走去。
身后,谢珩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来。
吩咐下去,殿下今日受了惊,需要静养。
无事……莫要打扰。
静养。
莫要打扰。
我扯了扯嘴角。
喉咙里一片干涩的苦。
3.
静养不过是变相的幽禁。
谢珩的吩咐很有效,偌大的府邸,我像一团无形的空气。
所到之处,人影迅速消失。
只留下空洞的回音和鄙夷的目光。
连我殿里仅剩的两个老仆,眼神也日益闪烁。
我的活动范围,被无形的线越收越紧。
最终,只剩下西边那个废弃的、堆满杂物的院落。
荒草没膝。
断瓦残垣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像个被遗忘的坟场。
这里,反而成了我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我慢慢走进去。踩着枯枝败叶,发出窸窣的声响。
角落里有座假山的残骸。
几块嶙峋的石头堆叠着,勉强有个容身的凹陷。
我蹲下身,搬开一块松动的石头,露出下面一个浅浅的土坑。
坑里放着一个油纸包。
我把它拿出来,小心地打开。
里面是一小叠发黄的纸页。
墨迹有些洇开。
这是我从公主府旧档房的角落里翻出来的。
一些无关紧要的、本该被销毁的陈年旧账和……几封模糊不清的书信草稿。
字迹很熟悉。
是阿沅的。
我一张张翻看。
指尖划过那些娟秀又带着点倔强的笔画。
寻找着任何可能指向真相的蛛丝马迹。
阿沅……
我的妹妹。
我跟她说不上熟悉,我们之间隔着三宫六院,我是贵妃娘娘的长公主,父皇的掌上明珠。
唯一的印象,我只记得她的眼神,像小鹿一样明亮。
她或许确实出身低微,她的母妃,是宫女出身的吴娘娘。
匪夷所思的是,前几日,父皇亲自下令,将阿沅打入地狱。
吴娘娘自己,一条白绫,吊死在她自己宫中。
一切都来得太快……但宫中,死个嫔妃的事情,太常见。
我的手指猛地顿住。
停在一张纸的背面。
那里有几行潦草的字。
墨色很淡,像是匆匆写就又被涂改过。
……不可……身份……终将败露……母……死路……
……与其……不如……恨……长姐……他……
……永世……绝……
涂改得太厉害。
关键的词句都模糊不清。
像被一只慌乱的手用力抹去。
身份败露
阿沅的身份
我的心跳陡然加快。
指尖捏紧了那张薄薄的纸。
身份……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我脑海逐渐清晰。
4.
夜。
更深露重。
白日里那点模糊的线索,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心头,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睡不着,披衣起身。
推开殿门,庭院里一片死寂。
月光惨白,照着光秃秃的枝桠。
远处,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亮晃动。
在府邸最偏僻的西北角。
那是……祠堂的方向
一种莫名的感觉,牵引着我。
我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和庭院。
靠近祠堂虚掩的侧门,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
还有极低、极压抑的声响。
我屏住呼吸,贴近冰冷的门板。
视线透过狭窄的缝隙,我看到了他。
谢珩背对着门,跪在冰冷的蒲团上。
他面前,供着一个崭新的牌位。
牌位上的字在烛光下看不真切。
但我知道是谁。
他的背影,似乎很脆弱,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
那细微的颤抖,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接着,我听到了声音。
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像受伤野兽的呜咽。
破碎,短促。
一声。
又一声。
在空旷冰冷的祠堂里,撞出细微的回响。
他在哭。
为阿沅哭。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那点恨意,那点被囚禁的屈辱,在这一刻,竟奇异地被一种更尖锐的东西刺穿了。
我看着他宽阔却微微佝偻的背。
看着烛光在他身上投下孤绝又脆弱的影子。
一种不该有的酸楚,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尖。
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廊柱,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祠堂内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烛光猛地一晃。
我转身就跑。
心跳如鼓槌,重重砸着胸腔。
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不敢回头。
5.
冬去春来。
那夜祠堂的呜咽声,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我心里。
拔不出来,又时时作痛。
谢珩的恨意依旧冰冷,府中的怠慢依旧如影随形。
可有什么东西,还是如常。
我仍旧爱他,哪怕他如此苛待我,如此恨我。
御花园的惊鸿一瞥,仍是让我念念不忘。
我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追逐他的身影。
在他转身的瞬间,在他垂眸的刹那。
试图从那冰冷的表象下,捕捉到一丝祠堂里那个脆弱灵魂的影子。
这很危险。
我知道,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我对他的感情,像石缝里顽强钻出的草芽。
越是压制,越是疯长。
尤其当他靠近,当他身上清冽又带着淡淡墨香的气息笼罩过来时。
我的心跳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失序。
我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转移这可怕的注意力。
阿沅的死,和那模糊的涂鸦。
我必须查清楚。
这念头成了唯一的浮木。
支撑着我在这冰冷的牢笼里不至于溺毙。
我利用每一次能离开主院的机会,去废弃的书库,去堆放旧物的偏院。
我几乎彻底没了长公主的样子,在灰尘和故纸堆里翻找。
灰头土脸。
手指被粗糙的纸页划破,灰尘呛得人咳嗽。
但我停不下来,哪怕只有很少的线索。
宫里的旧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可如何联系
我如今连府门都出不去。
直到那天下午。
我借口要去废园散心,那里几乎是我唯一被默许的去处,路过一个堆放旧杂物的穿堂。
两个粗使婆子坐在廊下嗑瓜子。
声音不高不低地飘过来。
唉,你说这宫里的事,真是说不准……谁能想到呢
可不是那个王嬷嬷,以前多风光啊,在吴娘娘跟前伺候的……
啧啧,就因为当年那事儿,被撵去守皇陵,听说去年冬天就没了……
嘘!小点声!提那晦气事干嘛跟咱们又没关系……吴娘娘自己吊死了,那野种,也自己死了干净……
野种两个字像冰锥。
瞬间刺穿我的耳膜。
我脚步钉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王嬷嬷
当年伺候过……吴娘娘的旧人
吴娘娘,是阿沅的生母。
我猛地转身。
走向那两个婆子。
她们看到我,像见了鬼。
瓜子撒了一地。
慌忙站起来行礼。
殿下……
你们刚才说……我盯着其中一个婆子,声音异常平静,王嬷嬷守皇陵那个
婆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是……是……奴婢们胡说的……殿下恕罪……
她死了我问。
……是……去年冬天……病死的……
她家里可还有人
婆子愣了一下:有……有个侄儿……好像……在皇陵附近种地……
皇陵……
离京城不算太远。
我的心跳得飞快,一个名字在我脑中盘旋。
陈司隶。父皇的心腹。
掌管京城暗卫密探,他欠我母妃一条命。
或许……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6.
夜。
我坐在妆台前,看着自己苍白瘦削的脸。
谁还能看出这张脸,是当年神采飞扬,嚣张跋扈的长公主呢。
我铺开一张极小的素笺。
墨研得很浓,我提笔写在素笺上。
陈卿:昔年恩义,今昭阳困顿,需一助。查皇陵罪婢王氏侄儿下落,速复。
事关……阿沅。
没有署名。
我吹干墨迹,将素笺小心卷起。
塞进一个空心的银簪里。
这簪子,是母妃的旧物。
明日,是初一。
按例,宫里的尚食局会派人送些时新果品入府。
领头的那位张公公……
他袖口内侧,总绣着一只不起眼的蝙蝠。
那是陈司隶暗线的标记。
机会只有一次。
7.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
每一刻都像是被拉长的细线,随时会绷断。
谢珩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间变长了,带着审视和探究。
像鹰隼盯着躁动的猎物。
殿下近来气色不错。一次晚膳后,他忽然开口。
声音平淡无波。
我正端起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吗我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许是春日到了。
春日……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殿下倒有闲情逸致赏春。
囚徒罢了,我放下茶盏,抬眼迎上他的视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麻木,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如何熬下去
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破绽。
我强迫自己坦然回视。
终于,他移开了目光。
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殿下能如此想,甚好。
这富贵牢笼,还长着呢。
那语调里的寒意,让我后背窜起一阵凉意。
第十日。
午后的阳光有些慵懒。
我坐在废园的断石上,看着一丛野草在石缝里摇晃。
心不在焉。
一个负责洒扫的哑仆,步履蹒跚地经过我身边。
他动作笨拙地清理着附近的落叶。
扫帚柄无意中撞到了我的小腿。
很轻。
他惶恐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慌,啊啊地比划着道歉。
我摆摆手,目光落在他粗糙的手上。
他颤巍巍地收回扫帚,转身。
一个极小、几乎看不见的灰色纸卷,从他粗糙的指缝间漏出。
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裙摆旁。
哑仆佝偻着背,蹒跚地走远了。
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手指微微颤抖着,迅速拾起那枚纸卷,紧紧攥在手心。
纸卷展开。
上面是蝇头小楷,墨迹很新。
王氏侄儿王栓,居皇陵西五里杏花村。其妻言,王嬷嬷临终前数月,曾收到一封旧信,阅后焚毁,痛哭不止。曾言‘……沅姑娘……何苦……身份……’。
字迹戛然而止,像被人生生掐断。
何苦……身份……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血液冲上头顶。
旧信
阿沅的信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所以……
一个可怕的猜想,瞬间爬满我的脑海。
冰冷,又带着绝望的疯狂。
8.
杏花村,是皇陵西面一个贫瘠的小村落。
土路崎岖,我的马车颠簸得厉害。
我换了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
身边只跟着一个同样装扮、眼神锐利的中年妇人。
她是陈司隶安排的人。
沉默,干练。
我们扮作远道而来探亲的姑嫂,找到了村东头最破败的那间土坯房。
土坯房的主人叫王栓,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黝黑的脸,粗糙的手。他看到陌生人,局促不安。
他的妻子,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怀里抱着个瘦小的娃娃。
眼神怯生生的。
妇人从里屋拿出一个东西。
一个褪了色的、边缘磨损的靛蓝布包。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没有信。
只有一枚小小的、样式简单的银簪。
簪头嵌着一颗米粒大的珍珠。
暗淡无光。
姑母咽气前,紧紧攥着这个,妇人声音低低的,说要是万一有人来问起沅姑娘的事,就把这个给她……
姑母说这簪子是那姑娘小时候戴过的,后来给了她……
我接过那枚银簪。
簪身很细,我捏着簪尾,指腹用力摩挲。
簪头那颗小小的珍珠下,似乎有个极细微的凸起。
指甲抠了一下。
没动。
心念电转。
我拔下自己发髻上一根更细的簪子。
用尖锐的尾端,小心翼翼地插进那颗珍珠与簪身的缝隙里。
轻轻一撬。
珍珠连着下面一小块薄薄的银托,竟被撬开了,里面是中空的。
卷着一小片薄如蝉翼的丝绢。
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墨迹深黑。
娟秀,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凌厉。
我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深吸一口气。
展开丝绢。
那字迹,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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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哥哥:
展信时,你大概已经与长公主和离。阿沅,或已不在人世。莫悲。此乃阿沅自己选的路。
阿沅欺瞒了你。欺瞒了所有人。我非金枝玉叶。我非父皇所出。我只是……一个卑微宫女与侍卫私通所生。一场滔天骗局。一场……弥天大祸。如今,终将败露。欺君之罪,唯死而已。
然,阿沅不甘!不甘心就此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甘心……看着你与他人并肩。
珩哥哥,你看长姐李昭阳的眼神……变了。阿沅看得懂。
那一日御花园,你为她拾起落地的纸鸢。阳光落在你肩上。你看她的目光……阿沅从未见过。
阿沅真的爱你。
她是真正的凤凰。而我……只是污泥里的野草。连爱你的资格,都如此卑贱可笑。
珩哥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出宫,第一次与你相见的那天吗。我永远忘不了。与你相爱这些年,阿沅无悔。
我注定要死……珩哥哥,但我最后,还是不想让你属于别人。原谅我的自私。
是我告的密。揭发了我自己。我将她置于风口浪尖,用我自己这条命。
父皇定会震怒。我死掉,李昭阳一定百口莫辩。而你……珩哥哥,你定会恨她入骨。
长姐无辜,而我何辜。若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谁会愿意生来就是罪恶的种子。
阿沅要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让你不可能爱她。
阿沅卑贱,一无所有。爱你,只能用命。
勿念。勿寻。
阿沅绝笔。
丝绢从颤抖的指间滑落,无声地飘落在积满灰尘的泥地上。
像一片枯死的蝶翼。
原来如此。
身份败露,欺君之罪。
绝望的嫉妒,自毁的疯狂。
用生命做赌注,用鲜血做颜料,只为在我们之间画下这道名为憎恨的鸿沟。
只为让他永远属于你。
可阿沅,你有什么错呢。
阿沅……
我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空气冰冷刺骨。
我扶着土坯墙粗糙冰冷的墙面,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眼前阵阵发黑。
阿沅那张总是带着怯懦和讨好的脸,在我眼里逐渐模糊。
她成功了。
完美地成功了。
姑娘身边的妇人低声唤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猛地回过神。
弯腰捡起那片沾了尘土的丝绢,紧紧攥在手心。
那薄薄的绢片,此刻重逾千斤。
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9.
回程的马车,快得像在逃离地狱。
车轮碾过崎岖的路面,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震碎。
丝绢就在我怀里。
紧贴着心口。
阿沅的绝笔,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反复灼烧。
那些精心设计的诬陷,以生命为代价的诅咒。
让她困在‘驸马夫人’的虚名里。用你的恨意,日日夜夜折磨她……
让你们……生不能同衾,死……亦难同穴!
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我想起谢珩的脸,和他冰冷刺骨的眼神。
他指尖抹过脖颈的朱砂,和新婚夜的指控。
这是你妹妹阿沅的血!
她用命换来,可还满意
他每一次刻意的羞辱,每一次冰冷的纵容。
那些打翻的药碗。
那些避如蛇蝎的下人。
还有祠堂里……
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为了阿沅。
为了一个用死亡欺骗他,利用他一生的人!
他们如此相爱,我便不会入局。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
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
马车终于停下,停在公主府偏僻的角门外。
我推开车门。
跳下车。
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主院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10.
主院书房,灯火通明。
谢珩坐在书案后,手里握着一卷书。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看到是我,眉头习惯性地蹙起。
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惯有的冰冷审视。
殿下他放下书卷,语气疏离,有何事
我径直走到他的书案前,直直的看着他。
直直的看着那双曾让我心悸,如今只剩冰冷的眼睛。
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谢珩。
我开口。
我们和离吧。
几个字。
清晰地砸在寂静的书房里。
空气瞬间凝固了。
谢珩脸上的冰冷审视,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瞳孔猛地一缩,像是没听清。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寒意。
和离。我清晰地重复。
目光没有躲闪。
直直地看着他眼底深处那片翻涌的惊疑。
这驸马夫人的尊荣,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极疲惫的弧度,这用阿沅的血换来的牢笼……
我受够了。
也……还给你。
谢珩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他双手撑在书案上,身体前倾。
目光锐利得像刀子,试图剖开我的平静。
李昭阳,他的声音绷得很紧,带着压抑的怒意,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和离
你以为这是儿戏
还是你以为,他逼近一步,眼神更加冰冷,折磨够了,就想抽身而退
休想!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
带着他根深蒂固的恨意。
我看着他此刻的愤怒和固执,看着他依旧被阿沅精心编织的谎言蒙蔽的双眼。
心口突然出现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哀。
为他。
也为我。
把戏我轻轻笑了一声,笑声空洞。
像枯叶被风吹过。
我从怀里掏出那片薄如蝉翼的丝绢。
它被我攥得太久,已经有些濡湿,边缘皱缩。
我把它放在冰冷的书案上,推到他的面前。
看看这个吧,谢珩。
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看看……你为之刻骨仇恨,为之痛不欲生,为之……折磨我至今的阿沅。
她到底……为你留下了什么。
11.
谢珩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皱巴巴的丝绢上,带着惊疑。
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他伸出手,手指在触碰到丝绢的瞬间,顿了一下。
然后,他猛地将它抓起,迫不及待的展开。
目光扫向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书房里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只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层坚冰般的冷漠。
一点点。
崩塌。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死死地盯着绢上的字迹。
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初是轻微的。
然后越来越剧烈,连带着整张脸都在扭曲。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地起伏。
那张总是俊美冰冷、掌控一切的脸上。
此刻只剩下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茫然,和被最信任之人愚弄后的崩溃。
不……不可能……
破碎的音节从他颤抖的齿缝里挤出来。
嘶哑。
干涩。
这……是假的……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死死地盯着我。
是你!李昭阳!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歇斯底里,是你伪造的!对不对!
你想脱身!你想摆脱我!所以伪造阿沅的笔迹!
你好毒的心肠!
他猛地将那片丝绢揉成一团,狠狠地攥在手心,仿佛要把它捏碎。
连同那上面的每一个字。
伪造
我看着他失控的样子。
心口那块冰冷的地方,没有痛,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谢珩。
你认得她的字。
你认得她的语气。
你认得她……那颗被绝望和嫉妒扭曲的心。
你只是……不敢认。
你不敢承认,你恨错了人。
你不敢承认,你像个傻子一样,被一个死人的谎言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不敢承认,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向他,你加诸在我身上的每一分折磨!
都是对她那诅咒的……完美执行!
最后一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珩的心口。
阿沅。我的妹妹。她用最惨烈的方式,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只为在我和谢珩之间,划下一条永世无法跨越的血河!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架边缘,发出一声闷响。
书架上的书卷哗啦啦掉下来几本,散落在地。
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死死地攥着那团丝绢,脸色惨白如纸。
真相还给你了。我说。
声音很轻。却像最后的判决。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具被钉死在原地的躯壳。
高大挺拔,却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轮廓。里面,已经彻底坍塌了。
没有任何留恋。
我转身,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走向书房那扇沉重的门。
身后。死一样的寂静。
我的手搭上冰冷的门环。
不…
一声破碎的低吼,猛地从身后传来!像垂死野兽喉咙里挤出的最后呜咽。
紧接着是踉跄的脚步声。沉重凌乱,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力量。
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从身后袭来,狠狠抓住了我的手腕。
不…李昭阳…你不能…
谢珩的声音就在我脑后响起。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后颈。
我…我错了…我错…
他死死抓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像风中一片即将碎裂的枯叶。他语无伦次。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阿沅…她…她骗我…她骗了我们所有人…
他的声音哽咽,撕裂。我…我…昭阳…
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带着一种卑微的乞求。
别走…求…最后一个字,几乎淹没在他无法抑制的痛苦里。
那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后颈的皮肤上。一滴。又一滴。灼热得像是熔岩。
是泪。
这个男人…哭了。
为他的愚蠢,为他的暴虐。
为他亲手摧毁的一切。
为那无法挽回的,被谎言和鲜血浸透的过去。
我僵硬地站在那里。后颈被他的泪灼烫着。手腕被他捏得剧痛。身体被他颤抖的绝望气息紧紧包裹。
没有回头。
我抬起另一只手。一根。一根。用力地、决绝地掰开了他紧扣在我手腕上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冷。僵硬。带着绝望的力量。但最终,被我一点点掰开。
我抽回手。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深红的指痕。清晰刺目。
太晚了,谢珩。你忘记了,我姓李,是当朝长公主。我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我可以不把自己当回事,那是因为我爱你。但是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了。
他不敢承认他自己的心,不敢承认自己的爱,也不敢承认阿沅的存在,只能通过折磨我,来降低自己的负罪感。
我也爱错了人。
阿沅用命布的局,成了。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和一个死魂灵。
永不相见。
我拉开门。冰冷的风猛地灌进来。
我没有停顿。一步迈了出去。将那片被泪水、鲜血和彻底毁灭的死寂,永远关在了身后。
12.
御座高高在上。龙涎香也盖不住那股冰冷的威压。
我跪在金砖上。
儿臣李昭阳,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异常清晰,恳请陛下恩准。
与驸马谢珩,
和离。
皇帝的目光沉沉落下,带着审视:为何
我抬起头,目光澄澈,再无一丝阴霾:朱砂染颈,仇海难平,前尘已了。
驸马谢珩,我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
心有所执,至死不渝。儿臣不愿困于囚笼,亦不愿误人误己。求父皇成全儿臣余生自在。
御座上一片沉寂。
许久。
一个准字,如释重负的惊雷,劈开了我身上最后一道枷锁。
我没有回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属于长公主李昭阳的尊荣与桎梏,随着那道和离旨意一同封存。
我舍弃了大部分封邑与仆从,只带走了母妃给的几箱旧物和几个真正忠心的老仆。
马车驶出巍峨的宫门,驶过繁华喧嚣的京城,一路向南。
车窗外的景致从肃穆的皇城威严,渐次变为开阔的平原,再到温柔的水乡。
空气里是自由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草木的清香,一点点洗刷掉骨髓里的屈辱。
我在江南水乡寻了一处临水的小城。
我盘下一座临河带院的小楼,前院开了一间小小的医馆,取名济安堂。
悬壶济世,我幼时曾随宫中太医令学过岐黄之术,虽不精,但足以辨识寻常病症,施以汤药针灸。
后院则是我的一方天地,种满了药草和应季的花卉。
起初,城中人只当这新来的女大夫是某个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带着几分好奇与疏离。
渐渐地,济安堂李大夫的仁心妙手传开了。
我不分贫富贵贱,诊金随缘,遇鳏寡孤独者常分文不取。
药柜里飘散着草药的清苦香气,病患感激的笑容,孩童康复后的雀跃,街坊邻里的善意问候……
这些细碎而真实的温暖,像春日细雨,无声地滋养着曾被仇恨与冰冷侵蚀的心田。
偶尔,京城会有消息传来。
关于新驸马的人选,关于朝堂的风云变幻。
我听着,如同听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故事,心湖不起波澜。
那个曾让我痛彻心扉的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最初泛起几圈涟漪,便沉入水底,再无痕迹。
13.
又是一年深秋。
护国寺的钟声,沉得发闷,穿透江南氤氲的水汽,遥遥传来。
我正坐在济安堂的后院廊下,仔细翻晒着簸箕里的当归。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带着秋日特有的干燥与醇厚。廊下挂着的风铃被微风拂过,发出清脆细碎的叮咚声。
一个常来送药的小沙弥,跟着我的老仆阿嬷走进院子。
他双手合十,稚嫩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肃穆。
李施主,小沙弥的声音很轻,带着佛门的沉静,
寺里收到北境军报,谢将军三日前,率轻骑突入敌阵,断敌粮道,力竭殉国了。
阳光依旧暖着,风铃依旧轻响,当归特有的浓郁药香弥漫在空气里。
阿嬷担忧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对小沙弥微微一笑,眼神平静无波,如同院中那口不起波澜的古井:
有劳小师父告知。知道了。
小沙弥念了声佛号,安静地退了出去。
我继续手中的动作,将簸箕里的当归轻轻翻动。
阳光把药材的纹理照得清晰分明,也把指尖沾染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
边疆的风沙,铁甲的冰冷,战马的嘶鸣,还有……那最终淹没一切的死亡气息,都被这江南温煦的秋阳,隔在了千里之外。
14.
后来,更详尽的消息传来。
谢珩的棺椁回京,极尽哀荣。皇帝追封的旨意措辞哀切。
听说,他战死时,怀中紧紧揣着的,不是兵符,也不是家书。
是半块质地粗糙、不值钱的劣玉,据说是阿沅幼时赠他的玩物。
还有一张染了血、几乎被揉烂的素笺。上面只有四个力透纸背、被血污浸染得模糊不清的字:
昭阳
亲启。
那张素笺最终并未送到江南水乡的济安堂。
它随着棺椁,一同葬入了皇陵旁那座冰冷的功臣冢。
残阳如血,染红了北归孤雁的翅膀。
而我的新生,如同这院中的草木,在暖阳与清风里,安静而蓬勃地生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