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曲江池畔柳色如烟。
长安城南的曲江别院,朱门半启,丝竹声随风飘出。宴席已开三巡,杯盏交错间,七位名士围坐庭中,酒意正酣。贺知章执壶而笑,李适之击案为节,崔宗之舞剑助兴,张旭挥毫泼墨,苏晋闭目听音,李琎举杯邀月,焦遂谈笑风生。八仙之名尚未落定,然风流气度已聚于此。
唯缺一人。
门外石阶上,一袭青衫男子踏月而来,腰间悬一旧酒壶,壶身刻着陇西李氏四字,斑驳古朴。他步履从容,眉宇间有山河未平之色,正是刚从蜀道入京的李白。
守门小厮斜眼打量,见其风尘仆仆,衣不华贵,拦于门前:宴中皆贵客,闲人不得入。
李白不恼,仰头望月,忽而朗声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声如裂云,震得庭中丝竹一滞。
第二句再起: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满座皆惊。贺知章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酒液溅出。
他霍然起身:此声清逸出尘,非谪仙不能有!说罢拂袖而出,亲迎至阶前。
太白公果然不负盛名!贺知章大笑执手,老夫久闻君诗如剑,今日一见,方知剑气穿云!
李白拱手还礼,神色淡然:晚生来迟,幸未误宴。
那小厮面红耳赤,低头退下。
角落门廊暗处,一道黑影悄然隐去。方才李白解下酒壶递与仆从时,那人目光如钉,死死盯住陇西李氏四字,随即缩入夜色,不留踪迹。
庭中灯火重燃,酒香再沸。
李适之举杯提议:今八贤初聚,何不以酒为题,限三巡成诗胜者,当为席上之首。
众人应和。崔宗之率先提笔,顷刻写就《饮中行》一首,辞采飞扬,满座叫好。李琎抚掌:崔兄此诗,真可醉倒长安!
轮至李白。
他不语,连饮三觥,酒液顺唇而下,染湿青衫。提笔落墨,笔走龙蛇: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写至此,笔锋微顿。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最后一句落下——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满座寂然。
烛火忽闪,东壁墙上人影晃动,似有黑影掠过窗纸,又倏然不见。唯有李白眼角微动,察觉那一瞬的异样。
张旭猛然拍案而起:好一个‘对影成三人’!诗中有酒,酒中有魂,此诗压尽群贤!
苏晋默然起身,亲自为李白斟满新杯。李琎举盏高呼:太白诗中藏天地,当浮一大白!
八人齐声喝彩:诗压群贤!
酒意更浓,豪情翻涌。焦遂起身提议:八仙初聚,岂可无盟不如共饮同心酒,以玉壶传盏,结金兰之义!
仆人捧出一尊白玉壶,通体无瑕,乃是宫中旧物。贺知章亲手注酒,自首座传起,一圈流转,终至李白手中。
指尖触壶,温润生光。
就在李白举壶欲饮之际——
啪!
玉壶骤然碎裂,酒液泼洒案前,如血溅落。
全场一静。
焦遂脸色发白:此壶乃结义信物,碎则不祥……
李白却不动怒,俯身拾起一片残玉,神色沉静:壶碎酒不散,八仙心更连。
他将残片高举,朗声道:诸君皆豪杰,何须器物为证酒在人心,情在肝胆,纵使片瓦残杯,亦可共醉千场!
话音落,满座轰然称善。
贺知章抚须大笑:妙哉!反得真趣,何须拘于形器当即命换粗陶大碗,重斟烈酒。
众人再度举杯,笑声震天。
唯有李白低头凝视残片堆中那半枚刻痕——玉壶内壁,一道暗纹如断裂剑痕,隐于裂隙深处,似非天然。
他指尖轻抚,眉心微动。
宴至更深,张旭醉意上头,取巨笔蘸浓墨,在素白屏风上狂书八仙图三字。笔走龙蛇,墨迹飞溅,忽而笔锋一滞,一点浓墨脱毫而出,落在仙字右下,如星坠地。
李白踱步近前,目光落在那墨点上。
七点墨斑散落屏角,分布奇诡,竟与方才玉壶裂痕走向隐隐呼应。
他指尖轻触墨迹,低语:此非偶然。
苏晋不知何时立于身侧,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忽道:今夜风急,恐有客不请自来。
众人闻言大笑:苏兄醉矣!四下皆闭,何来外客
唯有李白未笑。
他望着屏风上的墨点,又望向庭外幽暗回廊。方才那一道掠过东壁的影子,此刻仿佛仍在眼前晃动。
酒未冷,人未散,然欢宴深处,已有一丝裂隙悄然蔓延。
壶碎非意外,影动非风起。
那枚断裂剑痕般的印记,那七点如星落阵的墨斑,还有门廊暗处那一双盯住陇西李氏的眼睛——皆如暗流潜行,无声无息,却已搅动江湖风云。
八仙初聚,诗酒称欢。
可谁又知,这一夜的酒香里,早已混入了一缕杀机
李白仰头饮尽最后一杯。
月光穿过庭树,照在他腰间那柄未出鞘的剑上。
剑未动,心已警。
酒杯尚在案上轻颤,残玉碎片映着烛火,泛出冷芒。李白指尖抚过那道裂痕,声音不高,却压下满庭喧语:此纹走势七折,非窑变所能成。他将残片翻转,对准屏风,诸位请看,方才张兄墨落七点,方位与此裂隙一一相合。
张旭醉眼微睁,忽地一震,手中笔杆重重敲在案角:不错!我落笔时腕中似被外力牵引,墨脱非我所愿!他踉跄起身,指着屏风,那七点,原不该在‘仙’字右下——是有人借我之手,布下一局!
李适之眉头紧锁:或为巧合
壶碎于结义之时,墨偏于狂书之际,李白缓缓收手,袖中暗藏一片残玉,若皆为天意,何以偏偏指向同一痕迹
贺知章沉默良久,终于轻叹:老夫半生宦海,见惯风浪,然此事蹊跷,不可不察。他抬眼环视,若真有暗手搅局,岂容其逍遥
焦遂拍案而起:不如今夜便追,顺藤摸瓜,揪出那藏影之人!
众人目光齐聚庭外幽径,夜风穿廊,吹熄两盏檐灯。八人不再多言,披衣起身,循着门廊暗处那道曾隐去的身影,向曲江桥方向行去。
月沉西池,桥下水光如铁。青石阶上露重湿鞋,行至中段,忽闻水底窸窣有声。李琎正欲探步,脚踝骤然一紧,铁索自水中暴起,如蛇缠腿,猛力一扯!
他身形一倾,半身已越栏外。
剑光未现,酒壶残片先出。李白反手掷出,锋刃划破夜色,索链应声而断。李琎跌坐石栏,喘息未定,三道黑影已破水而出,手持双钩,分袭八人。
围三缺一,逼入水中!崔宗之怒喝,是水鬼门的杀阵!
钩锁横扫,带起水花如幕。李白退步旋身,残片在指间翻转,接连削断两道铁索。第三名杀手逼近,钩尖直取咽喉,他终于拔剑。
剑出无声,唯见寒光一线,自左肩斜斩至右腰。水面裂开一道血痕,杀手闷哼坠水。另两人急退,钩爪互扣,结成连环锁网,再度扑来。
李白立定桥心,剑尖轻点石面,忽而跃起,剑锋自上劈落,如浪分涛。一声金鸣炸响,双钩俱断,残刃沉水。他落步未稳,左袖已被钩爪撕裂,血线自小臂渗出。
住手!贺知章厉声喝止,再战恐伤无辜!
杀手互视一眼,翻身入水,瞬息不见踪影。桥面重归寂静,唯余铁索浮于波上,缓缓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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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章俯身检视其中一柄断钩,忽觉内衬有异。他探指入袖,取出半片玉珏,边缘锯齿状,纹路蜿蜒如断刃。他凝视片刻,不动声色将其纳入怀中,只低语一句:此物……非江湖俗匠所能刻。
李适之喘息道:他们目标明确,专攻我等。
更专攻李白。苏晋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那截染血的残片上,第一击,便断其酒壶之链。
众人默然。焦遂冷笑:既是冲着太白来,那便该知道——他一人,便是一座刀山。
李白收剑入鞘,未言一语。他弯腰拾起一片湿透的残布,正是杀手袖口所落,其内侧隐约可见一痕暗记,形如倒悬之钩。他将其攥入掌心,转身便行。
去城西。他说。
为何是城西李琎追问。
七点成图,一线为引。李白头也不回,张兄墨落之时,笔势虽乱,终归北斗。此阵非诗,乃方位之诀。
张旭踉跄跟上,酒意未散,却眼神清明:我再写一遍!
一行人转入曲江畔一陋巷酒肆。掌柜见众衣冠不凡,不敢驱逐,只缩在柜台后,眼见张旭夺过粗纸,蘸墨狂书。
八仙图三字再现,笔走龙蛇。至仙字右下,墨毫突脱,七点齐落,分列如星。张旭掷笔大笑:成了!此图我本不知其意,如今却似天授!
李白俯身细察,手指沿七墨点连线,最终指向图侧一处空白:此线尽头,当有一观。
城西荒废道观十余座,李适之皱眉,如何可辨
不必尽寻。李白指向墨点排列,此非随意布阵,而是‘北斗引锋’之式。斗柄所指,正是昔日废玄真观所在。
焦遂正欲开口,忽听掌柜颤声道:这纸……不能留!
众人回首,只见掌柜已伸手欲撕墨纸。焦遂一步抢前,按住其手,另手拍出一袋铜钱,重重砸在柜上:此纸归我,酒钱加倍。
掌柜面色发白,连连后退。
苏晋始终闭目倚墙,似已昏沉。直至众人收拾墨纸欲行,他忽然睁眼,耳下铜钱轻响。他缓缓拾起,钱面刻一细纹酉字,深浅极微,非近观不可见。
他不动声色,将钱收入袖中。
八人出肆,夜风骤紧。城西方向,荒烟蔓草间,隐约可见残垣断壁。
李白立于巷口,解下腰间酒壶。壶身陇西李氏四字已被钩爪划出一道深痕。他仰头饮尽最后一口,将壶轻轻置于石阶。
此壶随我入京,今夜断链,明日不必再携。
李琎道:那你用何饮酒
李白抚剑,淡淡道:剑在,何须壶
贺知章望向城西废观方向,忽道:若真有埋伏,此去凶险。
凶险亦行。崔宗之抽出佩剑,八人同行,岂惧暗影
张旭醉步踉跄,却笑得豪迈:诗不成,便以血书!
苏晋终于开口:我耳力尚存,一路静听。
焦遂大笑:好!今夜不破阴谋,便葬于野草!
李白当先行去,步履沉稳。剑未出鞘,然锋意已动。
行至三里外,荒径分岔,左右皆通废观。李白驻足,从袖中取出那片残玉,对月而照。裂痕在月光下泛出微青,七点断折处,竟与狂草图墨点完全重合。
他伸手,指向右路。
此道有新脚印,泥中尚湿。
众人正欲随行,忽闻左路草丛窸窣。一名乞丐模样的老者拄杖而出,颤声道:几位郎君……莫往那边去……
为何李适之问。
老者摇头:昨夜有人见……黑衣人埋铁箱于观后……还画了符……
李白凝视其杖头,铁箍上刻一模糊钩形,与杀手残布暗记相似。他不动声色,只问:你何时所见
戌时刚过……老者话未说完,忽然剧烈咳嗽,嘴角溢出血丝。
苏晋眼神一凝,低声道:他舌根发黑,似中剧毒。
老者双膝一软,扑倒在地,手中木杖滚落。李白抢前一步,拾起杖头,发现内藏一空管,残留苦杏气味。
哑药与毒并用,逼其说谎。李白沉声,有人想引我们走左路。
贺知章面色骤变:左路有埋伏。
不。李白摇头,是陷阱,但非为杀我们。
那是为何
为调虎离山。他望向右路深处,真正的线索,在右路尽头。
八人改道右行,疾步穿林。废观山门残破,匾额倾颓。李白率先踏入,剑尖轻挑瓦砾,忽而顿住。
地砖缝隙间,嵌着一枚铁钉,钉帽刻痕极细,正是北斗七点一线之形。
他蹲身取出,递予张旭:此纹,与你墨点同出一源。
张旭抚钉良久,猛然抬头:这不是标记……是钥匙。
什么钥匙李琎问。
能打开某种机关的钥匙。张旭声音发紧,我曾在古碑拓本上见过类似纹路——那是前朝剑冢的启门之符。
贺知章倒吸一口冷气。
李白将铁钉收入怀中,缓缓起身,望向观内深殿。殿门半塌,蛛网密布,然地面上,竟有一行新足迹,直入黑暗。
他拔剑半寸,寒光微露。
谁先走焦遂问。
李白一步踏前,剑尖点地,声音低而冷:我。
剑影藏锋,足音沉落。
剑尖点地,寒光微露。足音沉落,碎瓦在靴底发出细响。殿内无灯,唯有月光自破瓦间漏下,斜照在倾颓的梁柱上。一行足迹蜿蜒向前,泥印尚湿,深浅如呼吸。
李白举步,剑锋轻挑蛛网,丝线断裂无声。身后七人紧随,脚步压得极低。李琎忽觉脚下一沉,踏中一块松动地砖。机括轻响自四壁传来,光影骤变——墙上月影扭曲,柱后影影绰绰似有无数人影晃动,左右回廊竟凭空多出数条岔路,皆通幽暗深处。
幻阵。李白低语,将残玉举至月光下。裂痕泛青,七处断折与先前所见墨点、铁钉纹路一一对应。他以剑尖划地,在青砖上描出一线,指向右侧窄门。
张旭却已上前,伸手抚过石门内壁。指尖触到一处凹痕,细看竟是半幅刻像:八人围坐共饮,衣袂飞扬,题曰八仙图。其中一人面容被利刃刮去,唯余衣领上一道云纹。他喉头一紧:这纹样……十年前杜陵子常穿的那件布袍。
苏晋闭目,耳廓微动。滴水声自东南角传来,间隔均匀,回音却有微滞。他睁眼:真门在左三步,石心空响。
众人移步未定,头顶横梁忽落尘灰,一道铁闸轰然坠下,将李琎与崔宗之隔于外殿。门缝间只余半声呼喊,随即沉寂。
李白不语,俯身拾起一片碎陶,迎月细察。陶片边缘有釉彩残留,绘着半枚倒悬钩形,与此前所见暗记同出一辙。他将其递予贺知章,后者握紧玉珏,指节发白。
若此阵为人所控,必有眼线。
话音未落,高台之上烛火骤燃。一缕琴音破空而起,七弦轻颤,正是当年曲江夜宴众人合奏的旧调。火光中,一中年文士端坐案后,青衫落拓,左袖空荡,右手抚琴,指间血痕斑驳。
贺知章瞳孔一缩:杜陵子
那人抬首,眉目沧桑,嘴角微动:十年不见,诸君仍能踏月而来。
你为何在此贺知章厉声,那玉珏为何在你袖中
杜陵子不答,反手抽出短刃,当众斩下左手小指。血溅案前,他以指蘸血,在琴面写下三字——信不得。
我曾入玄甲盟,为朝廷暗桩。他声音沙哑,八仙之名,已被他们盗用。伪造酒具裂纹、布设狂草墨图,只为挑起南北剑派互攻。你们每斗一次,江湖便乱一分。
李适之怒道:既知阴谋,为何不早示警
示警杜陵子冷笑,我送出三封密信,皆石沉大海。第四次,他们割我一指,逼我演这场戏——今日引你们入观,只为让你们亲眼见自己如何被利用。
焦遂盯着他断指处:那你现在又为何反戈
因为我等的结义,不是工具。他抬眼,目光落在李白身上,太白,你还记得那年雪夜,我替你挡下那一箭吗
李白未动,剑尖仍指地面。他只问:若你是真归,为何方才不言明
说了,你们便不会信。杜陵子缓缓起身,如今信不信,已不重要。他们来了。
四面火起,黑衣人自梁上跃下,刀锋刻八仙铭文,招招直取要害。杜陵子突然抢过李琎佩剑,直刺李白咽喉。
剑尖抵喉,寒意透肤。李白不动。
你当年为何替我挡箭他问。
杜陵子眼中血丝迸裂,手腕猛转,反身将剑刺入身后偷袭者的胸膛。那人倒地,怀中滑出一卷密令。崔宗之拾起展开,上书:待八仙相残,即焚观灭口。末尾印痕,正是倒悬钩形。
我非叛。杜陵子跪地喘息,嘴角溢血,我卧双局,十年未泄一字。
苏晋蹲身检视死者,忽从其领内取出一枚铜钱,钱面刻酉字,深浅如旧。他不动声色,收入袖中。
火势渐盛,梁柱噼啪作响。杜陵子倚墙而坐,气息微弱:酒具碎时……非始,乃应……
应什么李琎追问。
李白凝视手中残玉,忽有所悟。他抬头:他们不是为了破坏结义,而是为了确认结义完成——壶碎,是信号。
什么信号
行动的信号。李白目光扫过众人,我们成‘八仙’那一刻,才是他们真正动手的开始。
张旭猛然醒悟:所以玉壶内壁有暗纹,墨点与裂痕呼应——不是留线索,是计时器!
杜陵子艰难点头:玄甲盟主……好饮鸩酒……唯有酒器破损、诗成、人聚三事俱全,他才下令。
崔宗之撕下衣襟,将遗书裹于石中,引火焚烧。火焰腾起,灰烬翻飞间,竟显出八字——玄甲盟主,好饮鸩酒。
焦遂伸手接住一片未燃尽的纸角,上有一酉字,与铜钱纹样相同。他欲言,却被苏晋轻轻按住肩头。
别动。苏晋低语,有人在听。
杜陵子仰头,望向破顶月光,气息将绝。他嘴唇微动,似还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黑血。手指缓缓抬起,指向殿角一处残炉。
李白走过去,拨开灰烬。炉底压着一块铁牌,正面刻北斗七点,背面空白。他将其翻转,月光正照其上——空白处竟浮出细字,乃是半句诗:醉来卧空山,天地即衾枕。
这是……我旧作。李白皱眉。
贺知章忽道:此字迹非刻非写,像是……酒渍浸成。
苏晋取出铜钱,贴近铁牌。钱面酉字在月光下微微发烫,铁牌上的字迹随之加深。
酒为引,诗为钥。李白沉声,他们用我们的诗,做他们的令。
火舌已舔上高台,琴案开始燃烧。杜陵子的身体缓缓滑落,手垂地,指尖尚触着那柄染血的剑。
张旭背起焦遂,李琎扶住李适之,贺知章最后回望一眼,转身疾行。苏晋走在最后,耳廓微动,忽将铜钱弹入火中。钱币落地未响,仿佛被什么接住。
李白持剑断后,行至殿门,忽觉袖中残玉微震。他抽出一看,裂痕在火光中泛出幽蓝,七处断折竟缓缓移动,如星位轮转。
他猛然顿步。
身后,焦遂手中的纸角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原是半幅拓图,线条蜿蜒如断刃,与玉珏缺口完全契合。
李白抬头,望向城中某处高阁。那里,一盏孤灯亮起,灯影中似有人举杯对月。
残玉在袖中震颤,裂痕如活物般游走。李白脚步未停,指尖压住那一线幽蓝,只觉热度自掌心蔓延。焦遂手中的纸角被风掀起,拓图轮廓与玉珏缺口严丝合缝。他抬头,城中高阁孤灯未灭,灯影里那人依旧举杯,动作未变,却已非遥望。
八人立于荒亭外,夜风卷灰烬掠过足边。苏晋耳垂微动,指腹在袖中铜钱上一寸寸摩挲,纹路清晰——酉字深浅如旧,但触感滞涩,像是被人握过太久。
他知我们活着。李白开口,声不高,却压下众人欲言的冲动,那盏灯,不是信号,是试探。
李琎握紧剑柄:既已识局,何不直取高阁
贺知章摇头:灯可重燃,人难再返。若彼处空设一盏,只为耗我锐气,又当如何
苏晋忽将铜钱翻转,塞入石缝,另取一枚替换入袖。新钱背面刻戌,刀痕粗浅,似仓促成形。他低声道:明日午时,长安西市酒楼外墙,当有狂草新作。
张旭会意:以八仙图为饵,笔锋引路,墨迹示踪。
错。李白摇头,非引路,是逼他动。酒器已碎,诗已成,人已聚——只差主祭亲临。他若不动,便不是主祭。
众人默然。阴谋的齿轮早已咬合,只待最后一击。
次日正午,西市酒楼喧沸如常。张旭醉步登楼,泼墨挥毫,笔走龙蛇。八人围坐之像跃然墙外,衣袂翻飞,题曰八仙图。末笔落下,墨迹未干,他忽以指蘸酒,在图侧添一行小字:壶裂之日,天地同祭。
酒香四溢,墨气冲霄。街巷间人头攒动,争相观览。无人察觉,楼角阴影中,一道目光凝住那行字迹,片刻后悄然退去。
入夜,酒楼重开宴席。八人依序而坐,杯盏齐列,一如曲江旧景。李白居中,剑横膝上,未出鞘,亦未覆布。火光映刃,寒芒隐现。
酒过三巡,李白举杯,朗声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声如洪钟,穿梁裂云。至末句,声调陡转:壶裂非天意,苍生作祭樽!
话音落,崔宗之猛然摔杯。瓷片迸裂,火星四溅。李适之引火折枝,掷向楼外狂草图。烈焰腾起,墨色在火中扭曲,拓图残纹与残玉共鸣,裂痕缓缓移位,指向城南高阁。
风自南来,带着焦土与酒气。李白袖中残玉骤然发烫,裂痕幽蓝流转,七点星位竟与月光重合。
他来了。
剑未动,气已裂空。
楼顶瓦片轻响,一人缓步踏月而至。青袍垂地,身形瘦削,面白无须,手中托一玉壶,壶身裂纹与当日曲江碎器一般无二。他立于檐角,目光扫过八人,最后落在李白身上,轻笑:好一个‘苍生作祭樽’。你既知祭礼将成,可识主祭何人
无人应声。
老者自顾自打开壶盖,倾出一滴黑液,落于唇间。他闭目回味,喉结微动:此酒以七派掌门心血为引,八仙之名作咒,饮之者,通体经脉如焚,却可得三日神力。你们,可愿尝一口
贺知章怒极反笑:你不过一介宦官,何敢妄操江湖生死
宦官老者掀袍跪坐,左袖空荡垂地,右手指天,十年前,我亦曾佩剑入江湖,与你们共饮曲江。那时你们唤我——杜陵子。
众人震愕。
李白眸光未动:杜陵子已死于废观。你盗其名,仿其形,只为今日
死老者大笑,笑声嘶哑如裂帛,我若真死,谁来替你们揭开这局谁来饮这最后一杯鸩酒
他仰头,将整壶毒液尽数吞下。肌肤瞬时泛紫,血管凸起如蛇游走,双目赤红欲裂。他缓缓起身,掌心凝聚一团黑气,四周空气扭曲,火焰为之低伏。
我非杜陵子,亦非宦官。他一字一顿,我是他影子里的刀。
话毕,掌风横扫,楼台震颤,梁柱崩裂。李琎挥剑格挡,被震退三步,口溢鲜血。崔宗之以酒坛砸其肩头,坛碎人不动。张旭以笔为剑,墨线缠其足踝,瞬即断裂。
七人联手,竟挡不住一击。
李白退至楼顶最高处,残玉在掌心滚烫如烙铁。他凝视那老者,忽然闭目。风过耳际,残玉裂痕与月光重合,铁牌上浮出的半句诗在脑海中回响——醉来卧空山,天地即衾枕。
他睁眼,剑出鞘三寸。
你盗我诗,作你令符。李白声冷如霜,今日,我以诗为剑诀,还你一剑。
剑光起时,天地俱寂。
那一剑,非斩向人,而是劈开夜穹。剑意自顶门直贯苍冥,如长虹破云,星斗为之摇动。老者仰头,黑气在头顶凝聚成盾,却在剑光下寸寸碎裂。他胸口炸开一道血痕,踉跄后退,壶坠地,碎。
不可能……你怎会……
诗非咒。李白剑尖垂地,余光未散,是心。
老者跪倒,喘息如风箱破漏。他抬手欲抓什么,却只触到冰冷瓦片。片刻后,身体缓缓前倾,再不动弹。
火光映照其尸身,焦遂上前搜检。袖中滑出半枚铜钱,刻酉字,但纹路逆向,如镜中倒影。他不动声色,拾起藏入怀中。
苏晋立于檐下,耳廓微动。远处巷口,有脚步轻移,又迅速隐去。他未追,只将手中真酉钱轻轻抛入火堆。火舌卷上,铜钱熔成一团赤红,滴落于地,凝作小小血珠状。
李适之喘息未定:此獠既除,江湖可安
贺知章望着残楼,久久不语。
张旭以炭笔在墙未焚处疾书:八仙图三字,笔锋一滞,墨点七落,恰与残玉裂痕同列。
李白收剑入鞘,转身欲行。
焦遂忽低声:那铜钱……为何逆纹
无人应答。
城南高阁,孤灯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