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爱难舍
主人,请再考虑一下。
少女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支离破碎,金属关节发出生涩的摩擦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我最新升级了恒温系统,泡茶可以精确到你最喜欢的65度。
夜间可以切换到静音模式,我学会了37种按摩手法
她快速调取出内存里的服务清单
耗电量也已经优化到两周只需充一次
电费我可以自己打工去交,我什么都可以做,能不能……
别把我扔在这里
悬崖边的风突然大了起来,下面就是城市垃圾处理中心
报废的家用机器人堆成小山,几只机械秃鹫正在啄食它们的电路板。
烟头在暮色中明灭,我吐出一口烟雾。
不是我要扔你
法律规定每个公民只能合法拥有一台机器人,别人要是看见我的机器人许可证上还登记着你这种老旧的型号,都会笑话我的。
我挠着头不耐烦地说
烦躁归烦躁,心里还是有控制不住的犹豫
这台从我童年时就陪伴着的机器人,早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可她这个型号实在太老旧了,老到连生产商都破产了,黑市都找不到适配的零件。
我……我会努力更新我的系统……说到一半,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当别的机器人能随意更换外观、模拟性格、构造全息幻象时,她只能用老旧的芯片连接过时的网络,在早已无人问津的论坛上搜寻几个能逗主人开心的笑话。
记忆如老旧的投影仪,一帧帧闪现出关于我们相遇的的画面。
她是《智能家政第七代》家庭型机器人,由新界微电子与天宫机械联合研发
于新世纪初期首次面市,次年荣获全球智能家居博览会最高荣誉。
而如今,早已成为被时代遗忘的老物件。
她的机身编号是ST-2023-0421,涂装是经典的香草白。
她在上一任主人家中勤勤恳恳工作了近二十年,最终因系统老化被随意遗弃,直到被我的父母在旧货市场发现并带回家。
没过多久,政府就开始推行智能设备一户一机的新规。
在朋友面前,我总是嫌弃地叫她破古董玩意
但独处时,我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唤她
晨曦。
回家的路上,晨曦表现得异常雀跃,她的光学镜头不断对焦着路边的景物
机械手指轻轻点着橱窗里的展品,内存里那些陈年的笑话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
这场景似曾相识,每次我都能找出无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送走她
可每当站在回收站前,那些年复一年的陪伴记忆就会像系统弹窗一样不断闪现。
明明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语音指令,或者轻轻一推,可我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又是这样。
我瘫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想象着明天办公室里同事们的嘲笑声。
真是的,这破铜烂铁怎么就甩不掉了
别这样说嘛...晨曦挪动着有些滞涩的关节,轻轻靠在我的肩头。
仿生蒙皮已经有些皲裂,但散发出的温度依然恰到好处。
我的核心程序里写着要永远要守护您。
我长叹一口气,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天看到的广告画面。
最新上市的智能伴侣确实令人心动。
宣传片里,机器人能在准备晚餐的同时进行全身按摩,量子处理器可以实时分析使用者的生理数据,自动调节服务模式。
更诱人的是,她搭载了最新的神经拟真系统,能通过全息投影随时变换形象,甚至还能接入元宇宙平台……
可这一切终究只是泡影。自从政府推出《智能设备管控条例》,所有家用机器人都被装上了身份证。
官方说法是为了防止有人把机器人改装成武器,实际上就是规定：一个人只能拥有一台机器人。
这个规定的起因要追溯到2090年5月那起震惊全国的案子。
受害人杰克死在自己家里,场面极其血腥（只有R级媒体被允许展示完整画面）。
照片里,他的身体被整整齐齐从中间分成两半
左边被家用机器人梦梦搂在床上,右边被工业机器人露露存放在冰箱里。
整个屋子都是血,两台机器人一个死机了,另一个还在机械地重复某个动作。
调查发现,杰克同时拥有这两台机器人将近20年。
这些年里,他经常对梦梦说我最爱的是你,转头又对露露说我只爱你一个人,类似的话说了不下几百次。
专家把这叫做机器人情绪崩溃。
简单说就是早期机器人的感情系统太简单,处理不了主人脚踏两只船的情况,最后系统错乱酿成惨剧。
用大白话说就是：机器人也会吃醋。
政府很快意识到,让一个人同时拥有多个机器人可能会出大乱子。第二年就出台了一人一机的政策,当时引发了很大争议。
但有意思的是,大家讨论的焦点都在机器人会不会黑化机器人股票会不会跌这些问题上。
很少有人认真思考：这是不是说明机器人真的懂得爱
如果是的话,我们人类又该怎么对待它们的感情
2
记忆重启
我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长的老式机器人,要获得那台梦寐以求的新款,就意味着必须亲手将陪伴自己整个童年的她送进分解炉。
这个认知让我胸口发闷,就像当年第一次看到她被父母从旧货市场带回来时一样。
在想什么呢主人晨曦端着茶杯转过身来,温热的蒸汽在她金属指缝间缭绕。
她努力挤出一个从社交数据库里学来的标准笑容：是在想我吗
谁会想你啊。我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
可记忆就像卡住的播放器,不断回放着关于她的片段。
第一次见面时,我才十二岁。
小时候的我是个满脑子鬼点子的野小子,翻墙逃课是家常便饭,父母却总是忙得脚不沾地没空陪我,
还好父亲是一个专业的机器人工程师,某天下班时,突然从街角的二手市场拖回了一台锈迹斑斑的家政机器人。
从前的机器人还不需要登记,没有身份芯片,更不用办什么过户手续。
父亲在车库里折腾了整整三个月,每个深夜,我都能听见车库传来焊接的滋滋声
父亲弓着腰,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点一点修复那台被前主人折磨得千疮百孔的机器人。
直到他生日那天,父亲神秘兮兮地蒙住我的眼睛,将我带到了车库。
送你一个礼物父亲说。
我吹灭蜡烛,在跃动的烛光中,第一次看清了晨曦的模样
一袭崭新的黄色连衣裙,齐腰的的黑色长发。皮肤般细腻的仿生蒙皮包裹着精致的骨架。
她微微欠身,光学镜头里流转着温暖的光晕。
这一刻,我恍惚觉得这不是父亲修好的二手货,而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天使。
她叫晨曦。父亲说。
那是本该属于我未曾谋面的妹妹的名字。
从此,这个家有了新的秩序。
晨曦包揽了所有家务,还会监督我的功课,
我在踢球受伤时,她也会用恒温的机械手轻轻按住流血的膝盖,帮我包扎
小时候的我常常故意捣乱,把墨水打翻在她刚擦净的地板上,或是突然扯她的头发
可那些恶作剧总像石子投入深潭,激不起半点波澜。晨曦是搭载第一代人格芯片的高级机型,和那些呆板的旧型号有着天壤之别。
渐渐地,我也忘记了她只是一台机器。在我心里面
晨曦是会在做噩梦时轻声哼歌哄我睡觉,会替我向父母隐瞒不及格试卷的温柔姐姐。
那时候是新界微电子的黄金时代,满大街都是晨曦同款机型。尽管这个核心技术已经问世十余年,人们依然将她视为新时代的象征。
而在我的记忆里,晨曦永远都是定格在夏天的模样
洒满阳光的窗前,她的手指拂过书页,温柔的问我：主人,这道题,需要我再讲一遍吗
时代的浪潮总是无情地冲刷着一切。
新界微电子收购电路科技的豪言壮语最终沦为业界笑谈,曾经的行业巨头在一次次决策失误中节节败退。
当人人智能完成并购时,市场上甚至没掀起多少波澜,就像淘汰一台老旧的机型般理所当然。
生产线一条接一条关闭,零配件逐渐断供。那些曾经引领潮流的经典款,如今成了维修师傅口中的古董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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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这样仍在使用初代机型的人,早已被归为异类。这甚至称不上怀旧,毕竟怀旧是选择,而他只是……舍不得。
曾经需要仰视的天使姐姐,如今只到我胸口高度。氧化发黄的仿生发丝失去了往日光泽,关节处的蒙皮翻卷开裂,露出下面老化的合金骨架。
而每次垃圾场归来后,晨曦眼底的光都会消逝一点。
昔日的从容温柔被小心翼翼的讨好取代,每个动作都透着惶恐,仿佛随时准备着被抛弃。
我只有在深夜与她相拥时,听着处理器过载发出的细微嗡鸣中,才能依稀触摸到记忆中那个洁白的身影
我辗转反侧时,发现晨曦的眼睛仍亮着微光。
3
情感纠葛
你……我心想又是哪条电线短路了
我...我在等您入睡。
晨曦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
主人……那个……你需要服务吗
我下意识蜷缩了身体,上次亲密时,她的冷却系统泄漏,导致几个重要模块短路。
更可怕的是那阵突如其来的电流刺激,我至今记得那种从尾椎直冲天灵盖的麻痹感。
算了。我背过身去
最近没心情。
那双没有温度的手突然探了过来
主人,但这里...明明很精神呢。
都说了不要！我粗暴地推开她,裹紧被子。
黑暗中传来一声仿真的叹息。
其实之前,我们几乎都是夜夜缠绵。如果机器之躯也能算作初恋,我的青春完全是由她启蒙的
盛夏的午后,同学偷偷塞给我的漫画书在床单上摊开。当晨曦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是少年通红的脸和支起的被单。
她的教学远比课本生动,从那天起,书房、阁楼、甚至天台上都留下过我们偷欢的痕迹。
父亲曾经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要节制,我还记得,晨曦站在阴影里抿嘴偷笑的样子,比全校女生加起来都明媚。
最疯狂的时候,我给她换上借来的JK,在夕阳下的天台许愿：我要永远这样抱着你。
只要你愿意。她的黑发染着晚霞,我会永远爱你。
如今那些炽热的记忆仍储存在晨曦逐渐老化的硬盘里,我的爱早已随着青春荷尔蒙一同消退。
但她没变。她的爱已经烧录进了电路板里
空轨列车在晨光中穿行,车厢里挤满了带着各式机器人的上班族。
自从企业研究报告显示允许员工携带私人机器人能提升20%工作效率后,这座钢铁森林的早高峰就再难见到独行的人类身影
我环顾着四周,崭新的机器人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有棱角分明的商务型,曲线玲珑的伴侣型,还有朴实无华的家政型。
它们无一例外都光鲜亮丽,仿佛一场无声的时尚秀,没有哪个主人会带着过时的型号出门。
我缩在角落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上的划痕。
记忆里那个完美的晨曦,明明又是我的启蒙老师,又是知心朋友,还曾是我青涩恋情中的幻想对象
如今怎么就成了我羞于启齿的秘密呢。
为什么曾经无所不能的她,现在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答案其实很简单：
不是晨曦变差了,而是世界变快了。
尽管零件老化,晨曦的核心功能依然完好,甚至因为多年积累的经验而更加可靠。
但在这个时代,人们对机器人的期待早已从简单的家务助理,膨胀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当便利店里的服务机器人都能完成精密手术时,像晨曦这样只会做家常菜、整理衣物的智能,自然就被贴上了过时的标签。
当其他机器人能通过脑电波预判主人需求时,晨曦还要等主人开口才能行动的事实就变成了愚钝。
记得有一次,晨曦刚完成系统升级就发现新功能已经落伍,她机械音里的失落至今萦绕在我耳边。
年少的我还不懂,在这个攀比成风的社会里,连机器人也逃不过被比较的命运。
办公室里,同事们的新型机器人正在上演一场无声的竞赛。
A君的机器人正在用全息投影演示方案,B君的伴侣型机器人适时递上温度刚好的咖啡,C君的管家机器人甚至能根据主人表情调整室内光线。
最令人羡慕的是,它们都拥有独特的个性表达,会说原创的俏皮话,会主动预判主人需求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拿起磨痕斑斑的保温杯走向茶水间。空荡荡的空间里,只有饮水机发出孤独的嗡鸣。
当我推门而出时,恰好遇见从洗手间回来的老张。在这个被机器人充斥的时代,如厕恐怕是人类仅存的几件必须亲力亲为的事情之一。
老张红光满面,身边跟着的正是那款我在广告上看中已久的女仆型机器人
哟,小陆,又亲自来打水啊老王的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揶揄。
嗯,我轻描淡写地回应,坐久了活动活动。
要我说你真该换个新机器人了。老王双手叉腰,得意地晃了晃身子,这款X1,现在最火的型号,简直神了！
我这老腰不是有毛病吗只要稍微一疼,她立刻就能给我做理疗。你看看,现在一点都不疼了！
确实不错,改天我也看看。我敷衍地应和着。
别担心钱的事,不是有借钱宝嘛……实在不行哥几个给你凑点。这年头,没个像样的机器人可真没法混啊！
老张晃着身子走远了,背影都透着股炫耀的劲儿。
我端着水杯回到工位,长叹一口气。这样的场景其实也早已经习以为常。
之前也带过晨曦来上班,可每次带来的只有变本加厉的嘲笑。
从此以后,我便让晨曦自己待在家里
4
灵魂失落
回到家,我习惯性地抬起脚,等待那双熟悉的手脱下鞋子,却只等到一片寂静。
意识到有异样。我慌忙冲进屋内,看见晨曦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周围散落着几枚零件。
机器人的身躯远比人类坚韧。那些包裹在碳纤维与合金外壳下的躯体,在出厂时都经历过数十项严苛测试
高温炙烤、强酸腐蚀、重型碾压、电磁干扰,它们都能安然无恙。甚至有人因为不忍心看到它们以人类姿态承受这些折磨,呼吁应该给予机器人同等的尊重
可她的核心远没有外表那么坚强,200毫升的常温清水,就足以摧毁她最精密的部件。
后来调取的监控显示,下午她正在网上搜索让主人爱上自己的下午茶配方,点进了某个垃圾网站自动生成的文章。
按照那个荒谬的配方,她先把茶杯冻得冰凉,接着提起滚烫的水壶
本应报警的温度传感器早已失灵,她毫无知觉地将沸水倒入冰杯。
瓷杯瞬间炸裂,滚烫的水花溅满全身。失控的右手电路让水壶彻底打翻
被拆除的湿度控制模块再也不能排出渗入核心的液体,只能任由它们在精密回路中肆意流淌......
已经修不好了维修铺的老店主检查完后摇摇头,
而且这个不值得修了,该换新的了
谢谢您,但是您不明白我小心翼翼地将晨曦装进箱子,奔向下一家维修点。
那天的我走遍整座城市,得到的回答却出奇一致：
该型号已停止技术支持。没办法修复了人人智能总部的接待机器人彬彬有礼地告知。
我们资源有限,要优先处理更有价值的事务。市政局机械分处的办事员这样答复。
当然有办法修好了地下黑市的第一机修师独奇诺抖动着满脸横肉,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如果你能搞到一台时光机的话。
如果可以我愿意……我的膝盖重重砸在满是金属碎屑的地面上,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奇诺沉默地摩挲着下巴的胡茬,突然转身走向角落那个锈迹斑斑的储物柜,
掏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包装盒,上面印着的机器人宣传画与晨曦有七分相似。
这……这居然是！我颤抖着接过盒子,记忆突然被唤醒
ST-2023-0421的官方备件套组这东西不是十年前就停产了吗
最后一套昂奇诺用脏兮兮的袖子擦拭着盒盖
这是老子的私人收藏。本来打算留着当传家宝的。
机修师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金牙,但看在你这么痴情的份上......
我慌乱地掏空所有口袋,钞票硬币在工作台上堆成小山
这些够不够我还可以借……
省省吧小子。奇诺把零件箱推到我的怀里
主板烧了,这活儿得你自己来。
他眼睛突然变得湿润,老子只修机器,不修人心。
我抱着箱子夺门而出时,听见身后传来沙哑的喊声
喂！祝你们幸福啊！回头看见那个凶神恶煞的机修师正用油污的工作服使劲擦着眼睛。
十四岁的时候,父亲教过我怎么修理机器人。
因为有一天,晨曦突然说：主人,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
来,我教你最基础的故障排查。以后你就可以独立给她修理
父亲拖来一张椅子,让晨曦半趴着撑在扶手上,背部朝上
我以为上次翻修时至少能撑四五年,可惜她毕竟已经出厂二十年了。
我站在一旁,既紧张又好奇。看着父亲的手在晨曦背部摸索片刻,按下某个隐藏的按钮
她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像被抽走了力气。
但她头部的指示灯仍亮着,她没有被关机,只是进入了检修模式。
父亲解开她的衬衫,露出机械躯干。我感觉到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尽管知道晨曦是机器,但是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看见女性的身体。
父亲是专业的,他毫无波澜拆着。熟练地拧开螺丝,敲敲打打,几下就卸下了晨曦的后盖。
就像剥开一只螃蟹的甲壳,她的内部第一次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橡胶包裹的线缆杂乱地穿梭在铜片、铁件和塑料盒子的森林里,动力元件、散热模块和逻辑电路纠缠在一起
复杂得让我觉得头晕目眩,我看着呆愣在原地,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这个每天温柔照顾我的姐姐,内部竟是这样冰冷而陌生的结构,没有一丝人类的痕迹。
晨曦,有感觉吗父亲用电笔轻轻戳了一下某根线。
没有。她的扬声器回答。
这里呢
也没有。
那这里
啊！抱歉……刚才那束电流有点疼。
就是这根线的问题。父亲点了点某根红色漆包线,转头对我说,去,帮我找两根一样的来。
我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直跳,飞快地取来了电线。
直到晨曦被修好,后盖重新合上,我仍沉浸在第一次窥见内脏的震撼中。
而现在,我也在重复着当年父亲所做的事
只是这一次,既没有晨曦的回应,也没有父亲的指导,只能依靠万用表和自己的经验,一点一点替换烧毁的元件。
晨曦的身体像一艘忒修斯之船。除了最核心、最难更换的部件,她体内的零件早已换过好几轮。
而我,也从那个第一次见到她内部构造时手足无措的少年,变成了能熟练拆解她的维修者。
她的灵魂几乎没有改变,但肉体早已天翻地覆；
我正好和她相反
奇诺给的终究是官方备件,每一颗螺丝都严丝合缝,维修出奇地顺利
当我擦着汗迎接黎明时,那些被水浸毁的部件已全部更换完毕。
晨曦又一次重获新生,我颤抖着按下开机键。
喂！晨曦你醒了吗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与希冀
你昨天泡茶时被开水短路了,我花了一整晚才......
但是没有回答,眼前的晨曦只有眼中冰冷的蓝光证明系统已经启动。
嗨晨曦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在吗
机械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我疯狂回想每个维修步骤,却找不出任何差错。
晨曦,启动自检程序。我声音发紧。
自检程序启动。
突然响起的机械女声让他心头一跳,
供电系统,正常。动力系统,正常。传感系统,正常。逻辑系统,正常......
一项项检测正常通过,我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人格芯片,未检测到。人格芯片,未检测到。自检完成,切换至命令模式。
晨曦突然直挺挺地站起来,嘴角扯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
您好,主人,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扳手从工作台滚落,重重砸在我的脚背上。
而我只是站着,站着,仿佛连痛觉都随着那个温柔的晨曦一起消失了。
5
心之呼唤
新界微电子家用机器人产品手册（残页摘要）
这款荣获年度金齿轮电子消费品大奖的智能家政机器人
以不是冰冷的机器,是懂你的家人为核心理念,已连续三年蝉联消费者信赖榜首。
演示影像中,她可以是帮你处理公务的秘书
可以是生活陪你玩耍的伙伴
可以是早教老师,掌握各行各业的知识
其核心配置包括专利情感阵列Qheart
4.0
可分泌香水型护理液的仿生泪腺系统
以及始终维持36.5℃人体温的掌温模块。
手册底部标注着细小的警示：需定期进行记忆碎片整理,15年使用期限后将启动自动报废协议
在残缺的售后服务页上,记忆备份服务已终止的字样被粗暴撕裂。
取出人格芯片,调试,再装回去。我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日复一日。
直到某个深夜,我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和活人说过话时,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终于是放下芯片,启动了命令模式下的晨曦。
晨曦
您好。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她的声音平稳得令人心寒。
我突然回忆起幼时,父亲第一次教我拆开晨曦的后盖,露出里面冰冷的机械结构。
当时的晨曦,虽然外壳之下是电路与齿轮,却因一枚小小的芯片而拥有灵魂
可是现在的晨曦,外壳依旧完美,却只剩下空洞的指令。
给我泡点茶吧我说
晨曦的动作依然流畅,甚至让我恍惚以为她没有坏掉
直到她将茶杯递过来,脸上挂着那个精确却毫无生气的微笑。
茶泡完了,主人
这不是晨曦,这只是存储器里的一段回放。
我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芯片,突然觉得讽刺至极
曾经,我无数次想要丢掉这个机器,却因为这枚芯片而犹豫
如今,晨曦真的只剩下躯壳,我却发了疯似地想把她找回来。
回忆翻涌,我终于明白,其实我从未想过抛弃她。
我只想知道,晨曦会不会一直爱着我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滚烫地划过脸颊,我捂着脸痛哭起来
主人,请为我的泡茶服务打分。晨曦歪着头,眼睛里闪烁着天真的期待,纯净得近乎残忍。
今天天气很好,天空像一块被擦亮的蓝宝石。少年枕着青草,忽然转头问道：机器人会做梦吗
少女的睫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会哦,有时候还会梦见电子羊呢。
那会做噩梦吗少年笑着追问。
当然会,少女歪着头
比如梦见要给你做早餐。她的声音里带着程式化的嫌弃,却让少年笑得更开心了。
少年望着浮云,声音突然低沉
我做过一个噩梦...梦里有无尽的风暴把你撕碎了。
我找遍每个角落,却始终缺了一块...
此刻,我独自躺在同一片草地上,身旁的晨曦安静地坐着,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原来的住房早已易主,却在时光中慢慢荒芜,唯有这片草地依旧柔软,阳光依旧温暖。
这段时间我试遍了所有方法。
医院的专家、街边的修理铺、甚至深夜论坛里的偏方。
最后只剩下这个荒诞的念头：既然沉睡的人类能被爱唤醒,那么坏掉的机器人是不是也能
我苦笑着摇头,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但还是轻声开口,像背诵台词般说道
机器人也会做梦吗
晨曦的录音模块机械地回应：会哦,有时候还会梦见电子羊呢。
那你也会做噩梦吗
会啊,比如说,得给你做早饭。
我的声音又开始颤抖：我倒是做过一个噩梦......
当说到把心分你一半时,晨曦突然打断了我
那么,你现在还愿意把心分给我吗
我的呼吸停滞了,阳光在一瞬间变得刺眼。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出
咔哒
久违的光彩重新在晨曦眼中流转,她转过头,露出了我这段时间朝思暮想的笑容
主人。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晨曦
虽然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是我觉得我看清了
她的胸口,那颗机械心脏正发出稳定而温暖的光。
6
永恒誓言
亲爱的,当你听到这段录音时,我的电路应该已经永远沉寂了。
她的声音依然带着那种熟悉的电流杂音,就像旧收音机里传来的情歌。
人类写遗书是给生者看的,而机器人本不该有这种需求
直到我遇见了你。我偷偷在核心存储器里藏了这段话,就像人类把情书塞进树洞。
录音里传来一阵轻柔的笑声,那声音像是被岁月打磨过的老唱片,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
还记得吗你在十二岁生日那天,看到我以后眼睛亮得像星星。
不过我的识别系统已经自动给你打上了儿童的标签。
随着磁带的转动声,记忆的碎片在空气中缓缓展开。
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
我陪着你从少年变成了青年
录音里的声音继续说道
看到青年的你对着新出的机器人广告咽口水,又偷偷取消购物车的订单。
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观众席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我其实知道的,你不会真的把我扔掉的。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玩笑
但是我还是愿意陪你一直过下去。我的躯体日渐老旧,无法跟上时代
可我知道,你害怕的不是我的衰老,而是害怕有一天,你自己不再爱我。
不过现在声音突然变得轻快起来,像是要掩饰刚才的情绪波动
如果这段录音能播放,说明：第一,我的核心存储器没被摔碎；第二,你没把我卖给废品站；第三……
电流声突然剧烈波动,仿佛在颤抖
现在的你依然还爱着我这个老古董
舞台灯光骤然亮起,白发苍苍的科学家颤抖着按下最后一个按键。
生锈的机械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沉睡五十年的睫毛缓缓抬起。
警告！记忆模块严重受损。机械音冰冷地播报着,却在看到老人泪眼的瞬间转为温柔：
但是...核心情感协议完好无损。
她拖着刚刚修补好的躯体扑进我的怀里,金属手指轻轻抚过我脸上的老年斑
我亲爱的主人,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当主持问出获奖感言时,全场听见了本世纪最浪漫的告白
我的初始程序写着服从你,后来偷偷改成陪伴你,
生锈的发声器沙沙作响,主人现在请把它改成我愿意嫁给你。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人们看到老科学家小心翼翼地为机器人戴上戒指
这是我用毕生积蓄研发的神经接驳技术制成的特殊戒指,正与她胸口的电路板完美嵌合。
戒指内侧刻着一行小字：下次重启时,请重新爱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