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黑山姥姥的前世今生 > 第一章

我的树枝在月光下轻轻摇晃,像在哼着一首古老的、悲伤的歌谣,那是阿倩四岁时唱过的调子:槐树槐,开白花,阿倩摘花给娘插……
一、山骨生槐
我最初的记忆是一抹刺痛的亮。
那时我还只是粒被风裹挟的种子,坠在青石缝里时壳裂了道缝,早春的雪水顺着裂缝渗进来,在某个黎明炸开第一点鹅黄的芽。山风是个粗野的汉子,总用砂砾抽打我的嫩茎;雨水倒还算温柔,只是来得猛时会把我半截根须冲得裸露在外,根尖的嫩肉蹭在碎石上,像被钝刀割着似的疼。我就这么蜷在石缝里,听松涛在远处滚过,看流云把月光剪成碎银,数着年轮在茎秆里一圈圈沉淀——直到第三十七圈年轮泛出浅黄时,我才终于撑开那方青石,根系像银网般扎进山骨深处,最粗的主根甚至钻进了一道岩缝,吮到了岩层下渗的、带着铁腥气的泉水。
那天清晨,我听见了虫鸣里的欢喜。一只刚蜕壳的蝉正抖着透明的翅,翅脉里还凝着晨露,它颤巍巍爬上我的叶柄,一声清亮的鸣唱炸开时,我忽然读懂了那声音里的雀跃——是新生的狂喜,是挣脱束缚的畅意。那天起,世界在我意识里活了过来。松鼠储粮时前爪的焦躁,山兔被猎鹰追逐时心脏撞碎肋骨般的狂跳,甚至连苔藓在阴处蔓延时,细胞分裂的细微窸窣,我都能一一捕捉。
山坳里的土被人翻动时,我正抽出那年的第一簇槐花。甜香里混进了人类的气息:汗味、草木灰味,还有女人发间野菊的淡香。是对年轻夫妇,男的背着锃亮的柴刀,刀鞘上还沾着野猪的血渍;女的挎着竹篮,篮里野菌的褶皱里卡着草籽。他们在我对面的平地上搭草棚时,男的手掌磨出了血泡,女的用牙齿咬开线团,替他把破了的袖口缝补起来,针脚歪歪扭扭,却在晚风里透着暖意。夜里燃起的火堆噼啪作响,我能看见火星落在男人的草鞋上,他浑然不觉,只把女人的手揣进自己怀里焐着,女人哼的歌谣跑了调,尾音总被山风扯得发颤。
第二年草棚换成了土坯房,第三年房后多了个猪圈,母猪下崽那天,女人的喊叫声和猪崽的哼唧混在一起,男的举着镰刀在院里转圈,脚把刚铺的青石板踩出浅坑。山坳里的炊烟渐渐稠了,有人在我周围开垦出半亩菜地,豆角藤顺着我垂落的枝桠往上爬,开花时紫莹莹的,把我的影子染得发香。孩子们总爱跑到我跟前来,最大的那个野小子会爬上我的横枝,掏鸟窝时被鸟粪砸在鼻尖,引得其他人笑倒在我的根须间。我抖落几片叶子落在他们发间,听着他们咯咯的笑声漫过山坡,像淌过石滩的溪水。
直到阿倩的笑声撞进我意识里,像颗刚剥开的糖,甜得能蜇疼味蕾。
二、槐下童影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才四岁,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辫子梢上系着红头绳,绳结打得太大,总往下坠。那天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块啃剩的麦饼,饼渣嵌在指甲缝里。村里的孩子在不远处玩踢毽子,毽子上的鸡毛飞起来时,她的眼睛就跟着眨,小肩膀微微耸着,像只受惊的幼鹿。
忽然一阵风吹来,我摇落几朵槐花,正好落在她的麦饼上。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饼差点掉在地上,抬头看见我晃动的枝叶时,眼睛一下子亮了——那是种混杂着惊奇与胆怯的光,像山涧里的石子被阳光照透。她踮起脚够最低的枝桠,小胳膊伸得笔直,鞋底在泥土上蹭出浅痕,够不着,就抱着树干摇了摇。我的树皮被她搂得发暖,树汁在皮下轻轻鼓涌,更多的槐花簌簌落下,沾在她的发间、肩头,甚至钻进她敞开的领口。她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像山涧里的泉水,清凌凌的,带着点奶气的黏糊。
从那天起,阿倩成了我树荫下的常客。
她开心的时候会转圈跳舞,蓝布褂子在风里扬起衣角,红头绳随着她的动作飞起来,像两只红蝴蝶。她唱的歌谣比当年那个女人的好听,词儿是自己编的,什么槐树槐,开白花,阿倩摘花给娘插,唱到娘字时总要顿一下,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便让枝叶随着她的歌声摇晃,把阳光筛成金粉洒在她脸上,她会仰起头,用手去接那些光斑,指尖划过的地方,我的树皮总像被挠着似的痒。
有次她被隔壁的胖小子抢了糖葫芦,跑到我跟前来哭。那串糖葫芦只剩两颗山楂,糖衣都化了大半,却被胖小子扔在泥里,还踩了个稀烂。她的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我的树皮上,渗进裂纹里,带着股酸酸的咸味。我能感觉到她的委屈像块湿抹布,堵得人发闷——不是因为糖葫芦,是胖小子骂她没人要的野种时,她攥紧的拳头在发抖。我试着把最低的那根枝桠垂下去,枝梢的嫩叶轻轻蹭了蹭她的头顶,像母亲抚摸婴儿的手。她愣了一下,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然后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的树干,把脸埋在粗糙的树皮里。
大树,他们都欺负我。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娘说我是捡来的,爹喝醉了总打娘,娘就拿我撒气。她的指甲抠进我的树皮,留下几道浅痕,昨天我看见爹把娘的银簪子换了酒,那是娘陪嫁的……
我没有办法说话,只能让更多的枝叶垂下来,像绿伞似的把她罩在里面。她哭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斜,把她的影子拉得跟我的树干一样长,才抽抽噎噎地站起来,用袖子抹了把脸,小声说:大树,谢谢你。她临走时摘了片我的叶子,夹在怀里,像藏着什么宝贝。
日子像山涧里的水,悄无声息地淌着。阿倩的辫子越来越长,蓝布褂子换成了合身的碎花袄,袄面上绣着的桃花是她自己描的花样,针脚细密得能数清。她不再围着我转圈,而是喜欢坐在树根盘结的地方,那里被她磨得光滑,能看见树皮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她手里的针线总在动,绣出的鸳鸯能看出翅膀上的翎羽,绣出的牡丹能数出花瓣的层次。有时她会对着我发呆,眼睛里有了些我读不懂的东西,像蒙着层薄雾的湖面,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涟漪——那是少女心事,像刚结的青果,藏在叶底发涩。
我看着她从扎红头绳的小丫头,长成了有着细细腰肢的姑娘。她的皮肤是山里姑娘特有的那种白,透着点粉,像晨露打湿的桃花瓣;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不笑的时候,睫毛长长的,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蝶翅停在那里。有次她蹲在地上给我除草,阳光透过叶隙照在她脖颈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像刚破壳的雏鸟身上的毛,我忍不住让一片叶子落在她后颈,她痒得缩了缩脖子,回头朝我笑,那瞬间的明媚,让满山的槐花仿佛都落在了她眼里。
她十六岁那年夏天,村里的媒婆踏破了她家的门槛。那媒婆脸上的粉厚得能刮下来,说话时嘴角的痣跟着跳,每次来都要往我树下啐一口,说我挡了她家的风水。那天傍晚,阿倩又坐在我树下,手里的针线半天没动一下,绣绷上的并蒂莲才绣了半朵,针脚乱得像缠在一起的线。晚霞把她的脸映得红红的,可她的眼神却灰蒙蒙的,像要下雨的天,云层里憋着化不开的闷。
大树,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要定亲了。
风从山谷里钻出来,吹得我的叶子沙沙响,像是在替她叹气。
是邻村的阿文,他家有三亩水田,人看着也老实。她用手指抠着树皮上的裂纹,指甲缝里嵌进了褐色的木屑,爹娘说这是好亲事,彩礼能给弟弟娶媳妇。可我……她顿了顿,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绣绷上,把刚绣的莲瓣晕开一小片水渍。
我不喜欢他。我喜欢学堂里的阿强。
她的声音里突然有了光,像星星落在了水里。阿强哥他会背好多诗,‘关关雎鸠’能背得抑扬顿挫,说那是讲有情人的。他说他要考功名,要去京城,说京城的宫墙比山里的瀑布还气派。他说等他中了举,就八抬大轿来娶我,让我穿红嫁衣,凤冠霞帔的那种。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像喝了点米酒,他长得也好,穿长衫的时候,站在学堂门口的老槐树下,风一吹,衣摆飘起来,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我的根须上,像解不开的结。她说阿强给她写过字,写在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纸上,字如其人,清俊有力,倩字的最后一笔总拖得长长的,像在勾着什么;说阿强会给她讲书里的故事,说长安的繁花比山里的槐花好看百倍,说那里的女子能穿纱衣,像云雾裹着身子;又说爹娘把她的庚帖都送出去了,红纸上写着她的生辰八字,像道锁,再过三个月,阿文就要来迎亲了。
大树,我该怎么办啊她趴在我的树干上,声音哽咽,温热的眼泪顺着树皮的沟壑往下淌,我想等阿强哥,可我又怕……怕他考不上,怕他忘了我,更怕爹娘把我绑着塞进花轿……
那天晚上,山风带着凉意,我把枝叶拢得更紧了些,想给她多挡点风。我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她攥着我的树皮,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意识如此微弱,连一句别怕都没法说出口,只能让夜露凝在叶尖,替她悄悄打湿衣襟。
三、月下盟誓
过了几天,一个深夜,阿倩带着阿强来了。
阿强穿着件月白色的长衫,领口浆得笔挺,确实像阿倩说的那样,眉目清俊,只是站在月光下,眼神里有些不安,总往四周瞟,像偷食的猫。他跟在阿倩身后,脚步很轻,草鞋踩在落叶上几乎没声,手里攥着本书,书角都磨卷了。阿倩的脸在月光下白里透红,鬓角别着朵刚摘的栀子花,花瓣上还凝着露,手里攥着块手帕,帕子是她自己绣的,上面的鸳鸯还没绣完眼睛,被她绞得变了形。
他们并排坐在我最粗的那根横枝下,离得很远,中间能再塞下一个人。阿强的长衫下摆沾了点泥,是从学堂后墙翻出来时蹭的;阿倩的布鞋鞋尖磨破了,露出点白袜,是抄近路时被石子刮的。
阿倩,你真的想好了阿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沙哑,像被夜露浸过,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住的是学堂的破屋,吃的是糙米,考取功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万一……
没有万一。阿倩的声音很坚定,打断他时,耳朵尖都红了,我等你,多久都等。哪怕你考十年,我就等十年。
阿强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阿倩的手抖了一下,像被烫着似的,却没有抽回去。她的手很小,掌心有做针线活磨出的薄茧,被阿强的大手裹着,像片被树叶托着的露珠。我看见她的脸一下子红透了,连耳根都红了,像被夕阳染过的云。
我向你保证,阿强的声音里带着激动,指节都在发白,一年,最多一年,我一定考中回来。到时候我就去你家提亲,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让你穿最好看的嫁衣,戴最亮的银钗,再也不用受委屈。
真的阿倩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真的。阿强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另一只手举起来,对着月亮,我对天发誓,若负阿倩,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魂魄被野狗分食,永世不得超生。
月光透过叶隙洒在他们身上,像撒了层碎银,把阿强的誓言镀得发亮。他们靠得越来越近,阿强的胳膊搂住了阿倩的肩膀,她的发香混着栀子花香,飘进我的呼吸里。阿倩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能听见他心跳得像擂鼓,她的欢喜像槐花蜜一样,甜得发腻,连我的根须都跟着发颤。
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阿强吻了阿倩的额头,那里有她刚长出来的细发;然后是眼睛,睫毛像蝶翅扫过他的唇;最后是嘴唇,她的嘴唇很软,带着点栀子花的甜,起初是僵硬的,像冻住的春水,后来慢慢软了下来,像被暖阳融开的冰。他们在我的树根间躺下,那里的落叶被我铺得厚厚的,像层软褥。阿强的长衫和阿倩的碎花袄缠在了一起,衣角扫过我凸起的老根,像羽毛搔着心尖。月光把他们的影子叠成一团,像棵刚抽芽的菟丝子,紧紧地缠着另一棵树,分不清谁是谁的根。
我看见阿倩把一个蓝布包塞给阿强,包得方方正正,用红绳捆着。里面是她攒了五年的碎银子,有她替人绣花赚的,有她偷偷藏的压岁钱,最大的一块是她把娘给的银镯子融了打的;还有三支银钗,是她娘临死前塞给她的,钗头的梅花都被她摩挲得发亮。你拿着,她的声音带着点羞涩,还有点不舍,指尖捏着布包的角迟迟不肯松开,买点好笔墨,好好读书。别省着,我还能再攒,等你中了举,回来给我买支金的。
阿强把她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说了好多遍谢谢你,又说了好多遍等我回来。他的眼泪落在阿倩的发间,烫得像火,混着她的泪,渗进我的泥土里,咸得发苦。
他们走的时候,天快亮了。启明星挂在东边的山尖上,像颗冰冷的泪。阿强先离开的,他回头看了阿倩七次,每一次都把脚步放慢些,最后钻进树林时,长衫的下摆被树枝勾住,他都没回头。阿倩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用袖子捂着脸,轻轻笑了起来,笑声里裹着泪,像带雨的梨花。
那天早上,我的叶子上都挂着露水,像哭过一场。
四、血色残阳
三个月后,阿倩又来了。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是那种失血的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往日清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蛛网缠在瞳仁上。她不像往常那样慢慢走,而是跌跌撞撞地冲到我树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像破风箱似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抽痛的呜咽。她的碎花袄换了件更宽大的,却依然遮不住微微隆起的弧度,像揣着颗青涩的果子,沉甸甸地坠着。
阿强哥……阿强哥……她不停地念叨着,声音发颤,牙齿咬得嘴唇出了血,血腥味混着她身上的汗味,呛得我树皮发紧。
她在树下走来走去,脚把地上的落叶都踩碎了,腐叶的腥气混着泥土的味漫开来。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裤腰勒得很紧,勒出道红痕,每走一步都要用手托着,像托着件易碎的瓷器。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像冰冷的蛇,顺着她的脚踝缠上来,勒住她的喉咙,让她连呼吸都带着疼——不是肚子的疼,是心里的慌,像掉进了冰窟窿,四肢百骸都冻得发麻。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阿强来了。
他穿的还是那件月白色的长衫,只是皱巴巴的,袖口沾着点泥,前襟上还有块油渍,像是喝酒时洒的。他看见阿倩,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像被什么脏东西硌着,语气很不耐烦:你这么急找我干什么我正忙着呢,先生今天夸我文章写得好,说秋闱大有希望。
阿强哥,阿倩抓住他的胳膊,手都在抖,指甲掐进他的皮肉里,我……我有了。
阿强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是那种惊吓过度的惨白,他猛地甩开阿倩的手,后退了一步,像被毒蛇咬了似的,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有了你的孩子。阿倩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我爹娘知道了,阿文带着人在到处找我,说找到就要打死我,还要去官府告你……阿强哥,你快带我走吧,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给你洗衣做饭,什么苦都能吃……
阿强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缩成了针尖,眼神里全是惊慌,他指着阿倩,手都在抖:你……你胡说什么!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你跟别的男人……跟那个阿文,说不定早就……
我没有!阿倩尖叫起来,声音刺破了黄昏的寂静,惊飞了树上的鸟,我只跟你……只有那一次!你忘了在这棵树下,你说要娶我,你发过誓的!
你胡说!阿强突然变得凶狠起来,唾沫星子喷在阿倩脸上,你就是个荡妇!谁知道你跟多少男人鬼混过!这孩子肯定不是我的!我告诉你,别想赖上我,耽误我的前程!
他猛地一推,用了十足的力气。阿倩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腰正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西瓜砸在石碾上。她啊地叫了一声,那声音不似人声,像被捏碎的猫崽,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浸湿了后背的衣襟。
我的肚子……她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疼得浑身发抖,像条离水的鱼,阿强哥……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忘了你发过的誓吗你说要娶我的……
阿强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像火星在灰烬里亮了一下,但很快就被狠厉取代了。他冷笑一声,蹲下来凑近阿倩的脸,声音像淬了毒的冰:发誓那不过是哄你玩的。你真以为我会娶你这个山野村妇满身的土腥味,连字都认不全,配得上将来的举人老爷吗等我考取功名,要娶的是千金小姐,是能助我平步青云的官宦之女。你不过是我路上解闷的玩意儿罢了,跟路边的野花没两样。
你……你……阿倩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混合着冷汗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像吞了黄连,我把我的银子都给你了……那是我全部的积蓄……
那是你自愿的,阿强站起身,拍了拍长衫上的灰,语气轻描淡写,我可没逼你。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在那边!抓住那个不要脸的!别让她跑了!是阿文的声音,带着酒气和暴戾。
阿强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阿倩,又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像条被追急了的狗,长衫的下摆被树枝勾住,他用力一扯,撕下了块布,都没回头。
阿倩躺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那里面曾经有星星,有桃花,有对未来的憧憬,现在只剩下一片荒原,风吹过,连草都不长。
脚步声越来越近,阿文带着几十个村民举着火把冲了过来。火光把他们的脸照得狰狞可怖,像庙里的恶鬼,唾沫星子随着粗野的笑骂飞出来,落在地上滋滋作响。
找到了!这贱人在这儿!有人喊了一声,声音像铜锣敲在石头上。
阿文冲到阿倩面前,他喝了酒,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拽起来,头皮被扯得生疼,阿倩的脖子向后仰着,像要断了似的。说!那个野男人是谁!是不是那个穷酸秀才!
阿倩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阿强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漆黑的树林,像个张开的巨口。
不说阿文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一脚踹在阿倩的肚子上,那一脚又狠又重,阿倩像片叶子似的蜷缩起来,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像被踩住的猫,你这个贱人!竟敢给我戴绿帽子!我要杀了你!
文哥,别跟她废话了。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说,他是村里的屠夫,手上总沾着猪血,这贱人既然能找野男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晚咱们就替你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
其他人跟着哄笑起来,笑声里全是污秽和恶意,像臭水沟里的蛆虫。有人开始脱衣服,有人搓着手逼近,火把的光在他们脸上晃,照出贪婪又残忍的笑。
阿文喘着粗气,突然一把撕开阿倩的衣裳。粗布裂开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像布帛被生生扯断,阿倩的肩膀露了出来,在火光下白得晃眼,像雪地里的骨头。她下意识地想捂住胸口,却被阿文按住了手,他的力气很大,指甲掐进她的肉里,留下几道血痕。
对!给她点颜色看看!
让她知道背叛男人的下场!
这种女人,就该让所有人都尝尝滋味!
污言秽语像冰雹一样砸在阿倩身上,砸得她体无完肤。阿文扑了上去,他的手像爪子似的抓着她的胳膊,牙齿咬着她的脖子,留下青紫的印子。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火把的光忽明忽暗,照在他们扭曲的脸上,也照在阿倩空洞的眼睛里。她没有哭,也没有叫,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我,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最后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她的手指在地上抠着,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血,在我树皮上划出深深的痕,像在写最后的控诉。
我感觉自己的根须在土里疯狂地扭动,像被扔进油锅里的蛇,每一寸都在疼。树皮像被火烧一样烫,汁液在皮下沸腾,几乎要冲破表皮。我想把这些人赶走,想把阿倩护在怀里,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枝叶疯狂地摇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可没人听见,没人在意。有个男人甚至靠在我的树干上,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对其他人笑,他的手在我树皮上擦着血,那是阿倩的血,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终于停了下来。他们整理着自己的衣裳,脸上带着满足又有些后怕的神情,像一群刚抢完食的野狗。阿倩躺在地上,像个被揉碎的布娃娃,浑身都是血和泥,嘴角挂着白沫,眼睛还睁着,却没有任何神采。她的肚子瘪了下去,那里曾经有个小生命,现在只剩下一摊模糊的血,渗进我的根须里,烫得我像要燃烧起来。
这……这可怎么办有人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发颤,弄出人命了……官府知道了要杀头的……
阿文喘着气,看了一眼地上的阿倩,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不能让她就这么躺着。挖个坑,把她埋了。埋深点,谁也不许说出去!
埋……埋在哪
阿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阴森森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报复的快意:就埋在这棵树下。让她永远陪着这棵树,好好反省!也让她知道,背叛男人的下场是什么!
村民们七手八脚地找来锄头和铁锹,在我的树根旁挖了个深坑。坑边的土被翻起来,混着我的根须,带着潮湿的腥气。他们把还有一口气的阿倩拖起来,她的胳膊和腿软得像面条,脑袋歪着,头发拖在地上,沾满了泥和草。他们像拖一袋垃圾一样把她扔进坑里,她掉下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呻吟,像羽毛落地。
土一锹一锹地盖在她身上,埋住了她的脚,她的腰,她的胸口。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土里微微颤抖,那是最后的挣扎,然后慢慢不动了。最后一锹土落在她脸上时,她的眼睛还睁着,望着我,像在问:大树,为什么没人救我
我的根须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悄悄地、疯狂地朝着她的身体蔓延过去。它们穿过泥土,缠绕住她冰冷的手指,钻进她凝固的血液里,顺着她的喉咙、她的心脏、她的每一寸肌肤,贪婪地吮吸着。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根须流进我的躯干,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种……绝望的、愤怒的、不甘的气息,像岩浆一样滚烫。
那是阿倩的意识。
她的痛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发颤——是被背叛的疼,是被蹂躏的疼,是失去孩子的疼,是连死都不得安宁的疼;她的愤怒像野火,在我意识里熊熊燃烧,烧得我每一片叶子都在发烫,想把整个世界都烧干净;她的怨恨像毒藤,紧紧地勒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那怨恨里有对阿强的恨,对阿文的恨,对所有伤害她的人的恨,还有对这世道的恨,恨它为什么容不下一个想好好爱的姑娘。
我感觉到她最后看到的画面:阿强逃跑的背影,阿文狰狞的脸,村民们污秽的笑容,还有我——这棵无能为力的槐树。这些画面像碎片一样扎进我的意识里,变成永不磨灭的烙印。
血,顺着我的脉络流遍全身。我的树皮开始变黑,从根部向上蔓延,像被墨汁浸染,原本青灰色的表皮透出暗沉的紫,最后变成像凝固血液般的漆黑色;我的枝叶失去了绿色,变得乌黑发亮,叶片边缘卷成锋利的刃,像淬了毒的剑;我的根须在土里疯狂生长,像无数条黑色的蛇,缠绕着、吞噬着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吸收着她的养分,也吸收着她的灵魂。
月光照在我身上,不再是温柔的银辉,而是带着寒意的冷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张开的巨网,笼罩着整个山坳。我看着那些村民离去的背影,他们的脚步声里带着恐惧,却还在互相叮嘱不许说出去。他们的笑声还残留在空气里,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让我想把他们的喉咙都撕碎。
我的意识在疯狂地膨胀,从未有过的清晰和强大。我不再是那棵只能默默看着的槐树,我是阿倩的痛苦,是她的愤怒,是她的怨恨。我能看见她的记忆:四岁时被抢的糖葫芦,十岁时娘塞给她的银钗,十六岁时阿强眼里的星星,还有最后那一刻,肚子里传来的、像蝴蝶振翅般的微弱胎动。
我要复仇。
我要让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付出血的代价。我要让他们尝尝被背叛的滋味,尝尝被蹂躏的痛苦,尝尝绝望到骨子里的寒冷。
我要让那个叫阿强的负心汉,跪在阿倩的坟前,把他说过的誓言一个个吞回去,再让他一点点烂在泥土里,成为我根须的养料。
夜风穿过我的枝叶,发出了低沉的呼啸,那是复仇的号角,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五、黑山魅影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坳里的村落还是老样子。村民们像忘了阿倩的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没人再敢靠近我这棵变得漆黑的槐树。他们说这棵树成了精,夜里会发出鬼哭的声音,说树下的泥土总泛着腥气,说有小孩在附近捡到过带血的布条。大人们把孩子看得很紧,路过我身边时都要加快脚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骂着丧门星,却没人敢再往我树下啐一口——他们心里的恐惧,像霉菌一样在暗地里滋生。
我在等待。
我的根须在土里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蔓延到整个村落的地下。最细的根须甚至钻进了村民的屋基,能听见他们的心跳:阿文夜里总做噩梦,梦里总有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掐他的脖子,他的心跳像擂鼓,汗味里混着尿骚味;那个屠夫总在夜里喝酒,喝多了就哭,说看见阿倩的脸在酒坛里对他笑,他的心跳带着颤,像怕被什么抓住;还有那个曾经抢过阿倩糖葫芦的胖小子,现在长成了壮实的青年,却总在路过我时捂着脸跑,他的心跳像漏了拍,带着少年时的怯懦和成年后的罪恶。
我能闻到他们血液的味道,每个人的血都带着不同的腥气:阿文的血里混着酒气,屠夫的血里带着猪油味,胖小子的血里还有未褪尽的奶腥。我能感知到他们内心的污秽和罪恶,像烂在泥里的尸体,散发出腐臭的气息。那些参与过蹂躏阿倩的人,他们的梦里总有阿倩满身是血的样子,他们的身上散发着恐惧的气味,像腐肉一样诱人,让我的根须忍不住在土里躁动。
我的意识越来越强大,终于能脱离树干,像一缕黑烟一样漂浮在空中。我能看见自己的样子:一团漆黑的影子,在月光下能变幻出各种形态。我试着模仿阿倩的样子,影子渐渐凝聚成一个穿着碎花袄的姑娘,眉眼间有阿倩的影子,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眼睛是纯黑的,没有眼白,嘴角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淬了毒的蜜糖。
第一个目标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屠夫。他是第一个扑向阿倩的人,也是下手最狠的一个,阿倩脖子上的牙印就是他咬的,像野兽的齿痕。
那天夜里,我化作阿倩的模样,站在村口的小路旁。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故意让裙摆沾上点泥土和暗红的污渍,头发散乱着,几缕湿发贴在脸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我手里攥着半块麦饼,就是阿倩四岁时被抢的那种,饼上还沾着点泥,像在提醒他什么。
屠夫喝了酒,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刚从邻村喝完喜酒,腰带松垮垮的,手里还拎着个空酒坛。他看见我,眼睛一下子直了,酒坛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阿……阿倩你没死他的声音发颤,腿肚子在转筋,却又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他心里的色欲压过了恐惧,像饿狼看见受伤的羔羊。
我不说话,只是朝着他笑,笑得他心里发毛,又忍不住想靠近。我的笑里带着阿倩四岁时的纯真,又带着临死前的怨毒,两种神情在脸上交织,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你……你找我有事他搓着手,色眯眯地看着我,眼神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像在估量一块肉,是不是……是不是想通了其实那天……我对你还算轻的……
我转身朝着我的方向走去,脚步轻飘飘的,像没有重量,裙摆扫过草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果然跟了上来,嘴里说着污言秽语,手还想来碰我的头发,他的手指又粗又壮,指甲缝里还嵌着杀猪时的血垢。
走到我的树荫下,我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我的脸在月光下变得惨白,像纸糊的人,眼睛里流出黑色的血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碎花袄上,晕开一朵朵墨色的花。我张开嘴,声音不再是阿倩的清亮,而是像无数人在同时说话,又尖又哑:你说……那天你对我,还算轻的
屠夫吓得尖叫一声,转身想跑。可他的脚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我的根须早已从地下钻出来,缠上了他的脚踝,像铁锁链一样勒进他的皮肉里,血顺着根须往上爬,像红色的蛇。他的尖叫声越来越弱,因为更多的根须从地里钻出来,缠住了他的脖子,勒得他舌头都吐了出来。
我伸出手,漆黑的树枝从我的躯干上伸展开来,像无数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的腿、他的腰。树枝上的尖刺扎进他的肉里,开始贪婪地吮吸他的血液,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像被晒干的皮囊。我能感觉到他的恐惧和绝望,像甜美的花蜜,滋养着我的意识——他想起了阿倩当时的眼神,想起了她脖子上的血,想起了自己咬下去时的快感,这些记忆碎片被我的根须撕碎、吸收,变成我力量的一部分。
他最后看我的眼神,和阿倩临死前一样,充满了不解和恐惧。我对着他笑,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现在……你知道什么是疼了吗
等他彻底消失在我的根须里,只剩下一件沾血的衣裳落在地上,我才让树枝缩回土里,地面恢复了原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树下的泥土,变得更加肥沃,泛着油亮的黑。
从那天起,村里开始不断有人失踪。
第二个是那个胖小子。他已经长成了大男人,却还是改不了欺负弱小的毛病,娶了媳妇后总打她,把她打得鼻青脸肿。我化作他媳妇的样子,在夜里哭着叫他去我树下,说有东西掉在了那里。他骂骂咧咧地跟着来,刚走到树根旁,就被我的树枝缠住了——那些树枝长得像糖葫芦,上面挂着一颗颗血红的果子,像当年被他踩烂的山楂。他在惊恐中认出了那些果子,嘴里喊着饶命,却被树枝勒得骨头都碎了。我让他的血渗进土里,流到阿倩的坟前,像在替他偿还当年的债。
然后是那些起哄的村民。有个总爱说荤话的老光棍,我化作年轻姑娘的样子引诱他,他跟到树下时,我的树叶突然合拢,像个巨大的口袋把他罩住,树叶分泌出的汁液像硫酸,把他的肉一点点腐蚀掉,只剩下一副骨架;有个帮着按住阿倩手脚的妇人,我化作她夭折的女儿的样子,在夜里叫她去我树下,她以为是女儿显灵,跪在地上磕头,我的根须从她身下钻出来,缠上她的脖子,让她在窒息中看见阿倩痛苦的脸。
阿文是最后一个。他这些日子过得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他,夜里不敢关灯,却还是夜夜梦见阿倩。我化作阿倩的样子,在他窗外唱歌,唱的是当年阿倩编的槐树槐,开白花,他吓得瘫在地上,嘴里不停地说我错了,却还是被我用根须拖到了树下。我没有让他死得太快,而是让他看着我的根须一点点钻进他的皮肤,让他感受阿倩当年的痛苦。他在剧痛中哀求,说愿意做牛做马,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让他的血顺着树根流进阿倩的坟里,直到他的呼吸彻底停止,眼睛还圆睁着,像在忏悔,又像在恐惧。
村民们恐慌起来,他们以为是山里的野兽,或是闹了鬼。他们请了道士来做法,那道士穿着花哨的道袍,拿着桃木剑在我周围跳来跳去,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可他刚靠近我三尺,就被我的气息熏得呕吐起来,桃木剑在他手里咔嚓一声断了,他看着剑上渗出的黑血,吓得屁滚尿流,连道袍都跑丢了,再也不敢回来。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也惶惶不可终日。有天夜里,他们举着火把,想放火烧了我。可火焰刚靠近我的树干,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扑灭了——那是阿倩的怨气,像层冰罩在我身上。我让树枝疯狂地舞动起来,发出凄厉的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把火把都卷到了天上,烧得像流星。村民们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跑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就收拾东西,拖家带口地逃离了这个村庄,再也没有回来。
曾经热闹的村落,渐渐被荒草淹没,只剩下断壁残垣,在风里呜咽。屋角的蛛网蒙了灰,猪圈里的粪堆长出了野菌,阿倩家的窗台上,还放着她没绣完的鸳鸯帕子,被雨水泡得发涨,帕子上的鸳鸯,永远少了一只眼睛。
我并不满足。
我知道,阿强还活着。
这些年,我一直在感知着他的气息。他果然考取了功名,在邻县做了个八品县丞。他娶了县令的女儿,那女子长得很胖,脸上涂着厚厚的粉,说话像掐着嗓子,却很有钱,给他买了官服,买了宅院,还给他纳了两个妾。他过得风生水起,早已忘了山里还有个叫阿倩的姑娘,忘了他发过的誓,甚至在同僚面前吹嘘自己年少时便有定力,不为美色所惑。
我的根须顺着山道蔓延,越来越长,最前端已经能触到邻县的土地。我开始让意识飞得更远,像只黑色的鸟,在城镇上空盘旋。我在路边遇到过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她抱着刚饿死的孩子在路边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孩子冰冷的脸上。她的眼神里的绝望像极了阿倩,那是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冷。我吸收了她的灵魂,她的痛苦和怨恨像股暖流,让我变得更加强大。她成了我的第一个手下,能化作人形,穿着粗布衣裳,在路边哭着引诱男人。
后来,我又遇到了几个和阿倩、和那个女人一样可怜的女子。有个被婆婆逼死的媳妇,脖子上还带着上吊的勒痕;有个被书生始乱终弃的丫鬟,怀着孕跳进了河里;有个被家人卖给老财主做小妾的少女,咬舌自尽时血染红了半条手帕。我吸收了她们的灵魂,让她们获得新生,成为我的一部分。她们能化作不同的模样,有的娇俏,有的哀怨,有的温柔,却都带着同样的、藏在眼底的恨。
我们需要一个更方便的地方。
我让她们控制着几个迷路的樵夫,在我的周围建起了一座庙宇。庙宇不大,却阴森森的,青砖缝里长着青苔,门板上的漆剥落得露出木头,像老人皲裂的皮肤。门口挂着块匾额,上面写着兰若寺三个字,是我让一个被抓住的落魄书生写的,他的手抖得厉害,墨汁滴在字上,像溅落的血。我让她们化作美女,化作尼姑,化作各种角色像鱼钩一样去钓鱼。
如果是心地善良、对感情忠贞的男人,我们会让他们平安离开。有个背着病妻去求医的汉子,我们甚至让他在庙里讨到了干粮,他走的时候对着佛像磕头,说菩萨保佑,却不知道保佑他的,是一群曾经被伤害的女子的魂。
但如果是像阿强那样的负心汉,那些玩弄感情、始乱终弃的男人……
我们会让他们尝到比死亡更痛苦的滋味。
有个商人,家里有妻室,却在外勾引了个绣娘,骗走她的积蓄后就消失,绣娘最后跳了河。我们让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化作绣娘的样子,在兰若寺门口哭,商人果然被吸引进来,以为能再占便宜。他被我们的根须缠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肤被一片片撕下,露出里面的骨头,听着我们在他耳边重复绣娘的话:我的钱呢你说过要娶我的……直到他在剧痛中疯掉,灵魂被我们撕碎,变成养料。
有个秀才,和阿强一样,靠着未婚妻的资助读书,中了举就另娶了官宦之女,把未婚妻逼得削发为尼。我们让那个上吊的媳妇化作未婚妻的样子,在寺里给他弹琵琶,弹的是他们当年定情的曲子。秀才听得入了迷,伸手去摸她的脸,却摸到一手冰冷的血。他最后被我们关在寺后的地窖里,每天看着自己的功名被一点点撕碎,直到精神崩溃,变成了只会傻笑的疯子。
我坐在庙宇深处,感受着我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我的树干已经粗壮得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漆黑的树皮上布满了暗红色的纹路,像凝固的血液在流动;我的根须在地下蔓延到数里之外,能感知到方圆百里内的一切动静,哪怕是一只蚂蚁的爬行;我的意识能化作无数个分身,在兰若寺的每个角落游荡,像撒下的网。
有人开始称我为黑山姥姥。
他们说兰若寺里有个厉害的妖怪,专吃负心的男人。他们说黑山姥姥能化作各种美女,引诱男人上钩,然后把他们的精血吸干,让他们连骨头都不剩。他们说那里的月光都是黑的,风声里都带着女人的哭声。
他们说得没错。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的开始,只是因为一棵槐树,和一个叫阿倩的姑娘。她曾经那么相信爱情,相信誓言,相信这世上有光,最后却被这光烧成了灰烬。
月光透过兰若寺的窗棂,照在我漆黑的树干上。我能感觉到阿倩的意识在我身体里流动,她的怨恨还在,像永不熄灭的火;她的痛苦还在,像刻在骨头上的痕;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复仇的快意,像寒风吹过冰封的湖面,带着刺骨的冷。
我知道,阿强迟早会经过这里。他要去京城述职,兰若寺是必经之路。
我会等他。
等他穿着官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他的官宦妻子,耀武扬威地经过我的兰若寺。
等他被我的手下引诱进来,以为又能占什么便宜。
等他认出我化作的阿倩的模样,脸上露出惊恐和悔恨。
等他跪在阿倩的坟前,把他说过的誓言一个个吞回去,再让他的血和肉,一点点烂在泥土里,成为我根须的养料,永远陪着阿倩。
而那些和他一样的负心汉,也永远不会得到安宁。
因为我是黑山姥姥,是阿倩的化身,是所有被辜负的女子的怨恨凝聚而成的存在。我记得每一个被背叛的眼神,每一声绝望的哭泣,每一滴滚烫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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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这世上还有负心汉,兰若寺的灯火,就永远不会熄灭。
我的树枝在月光下轻轻摇晃,像在哼着一首古老的、悲伤的歌谣,那是阿倩四岁时唱过的调子:槐树槐,开白花,阿倩摘花给娘插……只是现在唱起来,带着血的腥气,在寂静的夜里,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