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水,止流三日。
三生石畔,轮回之轮骤然停转。
亘古喧嚣的幽冥,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亿万鬼魂惊骇莫名,连风都忘了如何呜咽。
只因,在这座鬼城的荒僻西隅,一户再普通不过的鬼夫妻家中,响起了一声啼哭。
那不是新死怨魂的凄切悲鸣,而是来自一个温热肉身,一声响彻九幽的——活人的啼哭。
整个阴曹地府,炸开了锅。
卷一:鬼生人,万古奇闻
第一章:不速之客
我叫苏忘川。
这个名字,是孟婆给我取的。她说,我诞生在忘川河畔,便以此为名。
我的母亲柳含烟,是个死了近千年的舞伶鬼,姿容秀美,性情温婉。她低头看着襁褓中粉雕玉琢、温暖鲜活的我,再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冰冷虚无的腹部,陷入了长久的呆滞。
夫君……这,这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她喃喃自语,漂亮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我爹苏清墨,是个穷酸秀才鬼,平生最是淡泊。此刻,他默默从墙角拿起一块不知什么颜色的抹布,幽幽地盖在了自己那张斯文的鬼脸上,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亲生的。他闷闷地回了一句。
一个死了上千年的女鬼,和一个死了八百年的男鬼,如何能诞下一个活生生的婴孩
这是个足以让十殿阎罗都抓破头也想不明白的玄奥问题。
我饿了。
作为活人,我需要进食。可我的鬼娘亲,显然已经将这个属于生者的常识遗忘了太久。
我用尽全身力气放声大哭,哭声嘹亮,甚至能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下落。
夫君,你看她为何哭得这般伤心我娘心疼地抱起我,却不知所措。
她的嘴张得好大。
你瞧,她竟能流出眼泪,真是神奇。
她的嘴真的好大。
你快摸摸,她的身子软软的,还是热的!
她的嘴……
我爹苏清墨终于忍不住,伸出他那冰凉修长的手指,在我脸颊上轻轻戳了一下。
下一秒,那根手指便被我精准地含入口中,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猛烈吮吸。
夫妻俩,四目相对,再次陷入沉默。
……清墨,活人……是不是还得吃东西我娘终于想起了关键。
……好像……是这么回事。我爹的声音透着一丝绝望。
完了。
整个阴间,从哪儿去找能喂养活人的东西这里只有给鬼魂享用的香火和冷食。
为了我这条来历不明的小命,这对平日里安分守己的鬼夫妻,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第二章:干爹难当
我爹娘当机立断,连夜搬家。
他们背着简陋的行囊,抱着我,从鬼满为患的西城,搬到了人烟稀少的东城郊外。
只因这里是黑白无常两位大神的必经之路。
作为阴司里最频繁往返于阴阳两界的出差专员,他们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月黑风高,阴风怒号。我爹壮着胆子,在一条昏暗的小路上,拦住了正要去执行公务的黑白无常。
七爷!八爷!请留步!我爹一个箭步冲上前,深深一揖。
两位煞神停下脚步,白无常谢必安那张总是挂着和善笑容的脸上,长长的舌头微微一晃,认出了我爹。
哟,这不是西城的苏秀才吗听说你家添了位千金,真是恭喜,恭喜啊。
黑无常范无咎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也难得地掠过一丝好奇。
毕竟,鬼夫妻生了个活娃娃,这事儿早已传遍了整个地府。连阎王爷都亲自出马,将《生死簿》从头到尾翻了三天三夜,也没在生册或死册上找到我的名字。
最后,阎王爷一摊手,表示这事儿——他管不了。
敢问二位爷,此行可是要去阳间勾魂我爹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啊,谢必安叹了口气,这个月考绩压力大,天天都得跑,我跟老范快累成两条黑白相间的狗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爹脱口而出。
谢必安的笑容僵在脸上,范无咎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我爹连忙将我往前一递,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核心诉求只有一个:求两位大神去阳间时,顺便……给我带点奶回来。
什么!范无咎那张黑脸上写满了震惊。
岂有此理!谢必安的脸涨得通红,险些收回了舌头,苏清墨!你!你竟敢让我二人为你去做这等……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两位大神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转身就要走。
我爹急了,追在后面,情急之下一声大喊:大不了!大不了我闺女认二位爷当干爹!行不行!
黑白无常的身影顿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回头,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那晚三更,我家的破木门被敲响了。
我爹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去而复返的黑白无常。
谢必安有些别扭地递过来一个陈旧的牛皮水囊,说道:呐,你要的东西。
我爹接过,水囊入手竟是温热的。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二位爷的大恩大德,小鬼没齿难忘!我爹激动得差点就要跪下。
他正要关门,却被范无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
谢必安笑得有些高深莫测:苏秀才,说话……可要算话哦。
我爹一愣,随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算话!小女忘川日后,还要多多仰仗二位干爹养活呢!
以后
养活
两位大神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啊,我爹理直气壮,你们当干爹的,难道不该负责给我女儿找吃的,把她养大成人吗
黑白无常同时伸出手指,指了指我爹手里的水囊,似乎在说:这不是已经给了吗
我爹的表情瞬间凝固。
想用一壶奶就换个干闺女
门儿都没有!窗户都给你焊死!
就这样,在一番友好的协商之下,我开始了长达三年的百家奶生涯。
两位新上任的干爹,每次去阳间锁魂,都会顺手给我带回口粮。
有时候是牛奶,有时候是羊奶,运气好时还有鹿奶。
据说,有一次为了给我弄到奶,他俩甚至跟一头刚生产完的母老虎大打出手,最后顶着一身抓痕,得意洋洋地带回了一壶虎奶。
他们宁愿去招惹深山猛兽,也绝不肯采纳我爹那个变作美艳少妇,寻一哺乳期的人类女子,凄凄惨惨地讨一碗人奶的建议。
用谢必安的话说:士可杀,不可辱!
于是,这三年里,我喝遍了三界之内几乎所有哺乳动物的奶,唯独没尝过一口……人奶的味道。
第三章:奈何桥上的惊鸿一瞥
我娘柳含烟对此颇有微词。
她总觉得,我是因为没喝过人奶,所以快四岁了还不会开口说话。
夫君你看,女儿不聋也不哑,就是不说话,定是这虎奶狼奶喝多了,野性难驯。她抱着我,忧心忡忡。
我爹倒是心大。他冲我招招手:忘川,坐下。
我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忘川,学你范干爹的样子。
我立刻板起小脸,眼神冷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忘川,学你谢干爹的样子。
我嗖地一下,吐出舌头,笑得像个傻子。
你看,我闺女聪明着呢,早晚会说话的。我爹得意地对我娘说。
我娘:……
我爹虽然嘴上不说,但见不得我娘日日愁眉不展。
于是,他决定亲自出马,抱着我去找两位干爹,说是无论如何,也要给我讨一口真正的人奶来喝。
我们途经奈何桥。
黄泉路畔,血红色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绵延至视野的尽头,形成一片绝美而悲凉的花海。
就在那座横跨忘川的古老石桥上,斜倚着一个身影。
那人一袭玄衣,墨发如瀑,手执一朵开得最为妖艳的彼岸花,正在指尖轻轻转动。他的侧影在昏黄的冥界天幕下,美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悲苦的世界。
我从小在黄泉路上打滚玩耍,看过这彼岸花千百回,却从未觉得它有这般好看。
或许,是因了那个赏花的人。
我爹步履匆匆,桥上的人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
我心中一急,指着那个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句话:
爹爹……美人!
我爹的脚步猛地停住,他顺着我的手指望去,随即失笑:傻闺女,那是酆都大帝,是位男神……等等!我的忘川会说话了!
他欣喜若狂地将我高高举起,完全没注意到,奈何桥上那位美人,似乎朝我们这边,投来了一瞥。
那一瞥,清冷如月,深邃如渊。
卷二:酆都山上的小饭团
第四章:不祥之言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长得比彼岸花还要好看的酆都大帝,名讳沧渊,是整个幽冥世界真正的主宰,其地位远在十殿阎罗之上。
他是我这种底层小鬼,穷尽永生也无法企及的存在。
如果……如果此刻我没有像个小鸡仔一样,被他拎在半空中的话,我大概会一直对这个传闻深信不疑。
那是我五岁的时候,在黄泉路上玩泥巴,滚得一身都是彼岸花的花瓣。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就那么随手一伸,将我整个拎了起来,与他对视。
这是个什么东西他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研究未知物种的审慎和疏离。
他把我翻来覆去地看,甚至扒开我的眼皮瞅了瞅我的眼珠,仿佛在检查一个刚出土的、构造奇特的古董。
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出于本能的骄傲,我还是挺起胸膛,大声宣布:我是苏清墨和柳含烟的宝贝女儿,苏忘川!
我说完,就眨巴着眼睛,期待地等着他的夸奖。以往,只要我说出这么长的句子,爹娘和干爹们都会把我夸上天。
然而,这位大帝漂亮的薄唇却微微抿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竟满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他啧了一声:你爹娘,真没品位。
我不知道没品位是什么意思,但从他的语气里,我判断出这绝非好话。
我怒了,奋力地扭动着身体:不许说我爹娘坏话!长得好看也不行!
我的挣扎毫无作用。
他检查完毕,似乎得出了什么结论,轻轻叹了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我爹娘魂飞魄散的话:
无魂无魄,空余一副皮囊。无命无运,天道难容……罢了,白养这么大了。
说完,他手一松,像扔掉一个不值钱的玩具一样,将我随手一抛。
我噗的一声,掉进了柔软的彼岸花丛里,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形坑。
而他,则施施然地转身,踏着花海,消失在了黄泉路的尽头。
孟婆第一个发现了我。
哎哟,我的小忘川,可摔疼了没有她老人家迈着与年龄不符的矫健步伐,飞奔而来,将我从花丛里抱起。
婆婆,抱抱!我委屈地伸出双臂。
小忘川乖,告诉婆婆,刚才那位大人,跟你说什么了孟婆一边帮我拍掉身上的花瓣,一边问道。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只记住了一句最让我感到困惑的话。
他说……白养这么大了。
孟婆的脚步猛地一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顾不上桥上排队等着喝汤的亡魂,抱着我,转身就朝我家的方向冲去。
一场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了我小小的家。
我娘听了这话,吓得双腿发软;我爹更是直接两眼一翻,差点魂飞魄散。
还是孟婆见多识广,一拍桌子:走!找七爷八爷去!这事儿得他们拿主意!
于是,三个大人抱着我,连门都忘了关,火急火燎地冲向了东城。
两位干爹听完孟婆的转述,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帝君从不妄言。范无咎眉头紧锁。
他既有此一说,定是看出了什么我们看不出的东西。谢必安一贯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那会不会是逗小孩玩的我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揣测道。
让酆都大帝逗小孩
这个冷笑话让在场所有鬼都打了个寒颤。
最后,还是谢必安一拍大腿:走,去找秦广王!他是这一片的阎君,或许能揣摩出一二。
一行人说走就走,风一般地刮向了第一殿。
我刚从地上抠起一块光滑的小石子,正准备放进嘴里尝尝咸淡,就被去而复返的谢干爹一把捞起,扛在肩上,也带走了。
小石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五章:酆都为家
秦广王的大殿上,气氛凝重。
这位掌管人间生死、为地府第一殿之主的阎王,此刻正捏着他那把乌黑的长须,急得来回踱步。
这个……这个……帝君的心思,深如渊海,本王也……也参不透啊!
最后,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怂恿下,秦广王决定亲自引荐,让我爹苏清墨,去面见那位传说中的酆都大帝。
毕竟,我是他的女儿,父为女求,名正言顺。
我爹是第二天才回来的。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一个鬼在酆都山下,静静地坐了一整夜。
回家后,面对我娘焦急的询问,他只是摆了摆手,强笑着说:嗨,没事。帝君就是说,咱们女儿天资不凡,不该如此荒废光阴,白白浪费了这副好根骨。
可……可忘川才五岁啊。我娘不解。
帝君说了,咱家忘川……与众不同。
我娘听到帝君夸我,顿时喜上眉梢,之前所有的担忧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只有我爹,从那天起,看着我时,眼中总藏着一抹深深的忧虑和不舍,常常在我背后偷偷叹气。
终于,在一个月后,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含烟,把忘川……送到帝君那里去吧。
为什么我娘大惊。
帝君既然赏识她,让她拜在帝君座下修行,对她来说,是天大的机缘。或许……是她唯一的生路。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
我娘还想说什么,我爹却毅然决然地打断了她,将此事定了下来。
他没有给我任何准备的时间,甚至没让我跟我娘好好道个别,就那么拎着我,再次奔赴了那座威严而神秘的酆都山。
在宏伟的酆都大殿里,我再次见到了那位美人大帝。
他斜倚在宝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爹,和我。
无魂无魄,空有一副皮囊。无命无运,天道难容。养着也是白费力气,不如扔了干净。
又是这句话!
前半段我依旧听不懂,但后半句我却理解得透彻——他居然又想让我爹把我扔了!
我怒火中烧,指着他大喊:你上次就扔过我一次了!不能再扔了!
在彼岸花丛里四脚朝天的狼狈样子,我可还记着呢。这酆都山上到处是坚硬的石头,再扔一次,我屁股非得开花不可!
我扔过你
帝君沧渊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显然早已不记得那件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我昂首挺胸。
他似乎来了点兴趣,缓缓从宝座上走下,蹲下身来与我对视。
就在我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我爹苏清墨,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爹,居然脚底抹油,撒丫子溜了。
喂,沧渊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你爹跑了。
我猛地回头,哪里还有我爹的鬼影子。
他不要你了。沧渊淡淡地补充道。
我呆住了。
等我回过神想问问他,却发现,连他自己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了。
咦,帝君呢
空旷的大殿,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爹来的时候跟我说:忘川啊,爹送你去酆都山上的神仙宫殿住几天,那里有数不清的好吃的,等你吃腻了,爹就来接你。
我仰头望着山顶那巍峨华美的楼阁,想着里面藏着的美食。
好吧,那我就……先住几天。
我把我的小布包装备往身后一甩,迈开小短腿,顺着石阶,一步一步地朝山上爬去。
我并不知道,从我爹将我留下的那一刻起,整个酆都山都被设下了结界。我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在没有帝君允许的情况下,仅凭双脚,一步步爬到酆都大殿门口的……活人。
当我爬到精疲力竭,终于看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时,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一双绣着繁复云纹的黑金长靴,出现在我眼前。
我抬起头,看到了沧渊那张美得令人失神的脸。
他依旧揣着袖子,蹲下来看我,神情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极度复杂的疑惑。
小饭团,他轻声说,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你与我……究竟是何等情缘
我听不懂什么叫情缘,我只关心一个问题。
我扶着门框,喘着粗气,用尽最后的力气问道:
帝君……今晚,吃什么
卷三:寒潭与暖玉
第六章:文盲的师父
我以为我爬进了一个美食的天堂。
谁知,迎接我的第一项修行,却是——辟谷。
当我得知这个噩耗时,当场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得惊天动地,把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如此,我还爬得那么辛苦做什么!
帝君沧渊似乎对我这种行为司空见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哭,等我哭累了,才把我从地上拎起来,丢到他的床上。
从今天起,你睡这里。
那时的我,年仅五岁,还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我只知道,帝君的床很大,很软,还带着一股清冽好闻的香味。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是热的。
在地府这个冰冷的世界里,那是我感受过的,除了我自己以外的唯一温暖。
我贪恋这份温暖,每晚都像只八爪鱼一样缠着他,只有在他的怀里,我才能停止对爹娘的思念,安然入睡。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
自我七岁那年起,沧渊开始以男女有大防为由,坚决地把我从他的床上拎下来,让我一个人睡。
无论我如何哭闹,他都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最后,他嫌我吵,丢给我一块巨大的、触手生温的暖玉,让我抱着睡觉。
他还嫌我文盲,连男女有大防都听不懂,说要给我找个师父。
那天,上仙陵琢来找他下棋。陵琢上仙是阴司里一位特殊的存在,身属仙班,却常驻地府。他仪容清雅,学识渊博。
他只是喝了一杯我倒的茶,就被沧渊给讹上了,从此成了我的授课师父。
我回头,看着师父陵琢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格外严肃的脸,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的早课,我又逃了。
二位,好生悠闲。陵琢的声音冷得像冰。
沧渊在我身后,悄悄拽了拽我的袖子,用口型对我说:你师父,生气了。
废话,我看得出来。
第七章:偏袒
因为屡次旷课,师父陵琢决定严惩我。
手心被戒尺打了三下,火辣辣地疼,还被罚抄他亲手写的《静心咒》一百遍。
我一边抄,一边在心里把沧渊骂了千百遍。
因为这又长又拗口的《静心咒》,就是这位酆都大帝早年闲来无事,随手编出来给小鬼们静心用的。
他编得随意,我们这些后辈可就惨了。
我故意放慢速度,磨磨蹭蹭地写着。我知道,一到午时,就算我没抄完,沧渊也会来带我走的。
因为,我还要去后山泡寒潭、淋瀑布。
果不其然。
午时的钟声一响,沧渊便准时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我跟着他走的时候,《静心咒》堪堪抄了三遍。
师父让我晚上补齐,明日早课交给他。
我愁眉苦脸地看向沧渊,用眼神向他求救。
依我看,就抄这三遍足矣,多抄无益。沧渊开口了,语气云淡风轻。
师父不解:为何
因为她晚上若是睡得太迟,会长不高的。
说完,沧渊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师父在原地气得跺脚,指着我们的背影骂道:沧渊!她都快比你高了,还长什么长!我看你就是偏袒她,有你这么护着,她学一辈子,也成不了大器!
沧渊闻言一顿,下意识地用手在我头顶比划了一下。
还好还好,刚到他胸口。
我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师父说得没错,我跟着他学了十几年,琴棋书画、仙法道术,样样都只学了个皮毛。恐怕这辈子,都做不成什么学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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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在,沧渊从不在乎。他总说:无妨,会认字就行。
有他这句话,我便很难有什么学习的压力。
第八章:渐生的情愫
其实,最开始,我对于沧渊将我一个活人丢进那刺骨的寒潭里泡着的行为,是充满怨恨的。
但泡过几次之后,我便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辟谷不再那么难熬,整个人神清气爽,吐纳之间,甚至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精纯能量,正涌入我的四肢百骸。
我人小,但不傻。我渐渐明白,这对我而言,是莫大的好处。
每次我在寒潭里冻得快要失去意识时,他总会及时出现,将我从水中捞起。
他会用术法瞬间烘干我的衣物和长发,在我冷得瑟瑟发抖时,将我紧紧拥入他那永远宽大温暖的怀抱。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独一无二的香气,和他怀中源源不断的热度,是我在酆都山这漫长孤寂岁月里,唯一的慰藉。
从我十二岁那年开始,他就再也不肯在潭边陪我了。
每次,他都只是长身玉立,远远地站在山间的石桥上等我。
山风吹拂,云雾缭绕,他的玄色广袖和墨色长发随风飘舞,明明是威震三界的冥界之主,却偏偏生了一副清朗如月、俊雅出尘的惑人模样。
他见我从寒潭中走出,唇边便会漾开一抹浅淡而温柔的笑意。
那笑容,能驱散我身上所有的寒意。
忘川,再过两日,你便二十岁了。他微笑着看我。
在阴间,二十岁是成年的标志,是大生日。
是啊,帝君会送我什么生辰礼物呢我雀跃地朝他跑去,心中充满了期待。
他每年送我的生辰礼,都是师父口中三界罕有的至宝。
他没有回答,只是自然地执起我冰冷的双手,用他温热的掌心将我的手轻轻拢住,直到我的指尖也变得暖和起来。
送你什么他忽然抬手,用指节在我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转身,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
送你回家。
卷四:惊变
第九章:不归之人
回家!
这两个字,让我欣喜若狂。
我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收拾行囊,把这十五年来,为爹娘、干爹和孟婆攒下的各种宝贝礼物,分门别类地装了好几个大箱子。
我去找沧渊商量,想提前一天回去,好跟爹娘一起过生日。
他却摇了摇头。
不行。生辰那日午时,泡过最后一次寒潭水再走。
为什么少泡一天也不行吗我大为不解。
听话,他的神情难得地严肃,那是最后一次。若是不去,则前功尽弃。你之前十五年的苦,就都白受了。
我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
生日那天,沧渊早早便替我向师父告了假。师父非但没有不悦,还送了我一块温润剔透的璞玉作为贺礼,价值连城。
我正兴高采烈地清点着我的宝藏,沧渊在一旁含笑看着。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凄厉的鹤鸣。
那是冥界的信使——白鹤。
沧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一抖,竟将我刚拿出来的一支翡翠手镯碰落在地。
帝君
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声音,身形一晃,留下一道残影,便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出什么事了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那白鹤的鸣叫,也充满了焦灼与不安。
我冲出殿外,四下张望,却不见任何异常。
算了,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他从不会耽误我泡寒潭的正事。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眼看午时将至,沧渊却迟迟未归。
我开始焦虑不安,生怕错过了这最后一次、也最关键的一次寒潭淬体。
等不了了!
我咬了咬牙,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后山。
崎岖的山路,如今于我而言已如履平地。
我准时赶到,将自己沉入那熟悉的、刺骨的潭水之中。
身后是轰鸣的瀑布,心中却是一片纷乱。
帝君究竟去做什么了是什么事,能比我这件他亲自督办了十五年的大事还要紧
这最后一次的寒潭水,我泡得心神不宁,充满了担忧。
当我从寒潭中走出时,远处那座熟悉的石桥上,空无一人。
今日,无人为我暖手。
帝君,还未归来。
我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匆匆赶回大殿,却依然不见他的踪影。
就在我准备出门寻找他时,一道玄色的身影,终于飘然而至。
帝君!你总算回来了!我欣喜地迎上去。
然而,当他走近,当他周身的云雾散尽,我才看清,他的怀中,竟抱着一个身着紫衣、气息奄奄的女子。
那是一个……即将消散的亡魂。
他抱着她的姿态,小心翼翼,珍视无比,仿佛怀中是三界最易碎的珍宝。
他的眼神,从始至终都胶着在那女子的脸上,温柔而悲伤,甚至没有分给我一个余光。
我喉头一哽,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胸口。
忘川,快,将你的‘聚魂鼎’借我一用。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我不敢耽搁,立刻跑回房间,取来了那尊他当年送我当玩具的小鼎。
我将聚魂鼎交给他,看着他轻柔地将那女子的魂魄引入鼎中。
他这副紧张忧虑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
在我面前,他永远是那般云淡风轻,或含笑欣赏,或撇嘴嫌弃。
一想到他看那女子的眼神,和我看我的眼神,是如此不同,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与委屈,从我心底涌起。
我忽然,不想再看到他了。
帝君,她是谁我忍不住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聚魂鼎,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沧渊!我生气了,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猛地抬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竟是前所未有的缱绻温柔:……敛月
我心跳骤然失控,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帝……帝君
他回过神来,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悦,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忘川,失仪了。日后,莫要再直呼本君名讳。
哼!
以前我与他拌嘴,气急了时常喊他大名,也不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地纠正。
这下,我更生气了。
我不管那女子是谁了!
我也不好奇了!
我只想回家过生日!
然而,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要送我回家的承诺。他拿着聚魂鼎,转身便朝灵泉的方向走去,那里是温养魂魄的最佳之地。
我心里堵着一口气,硬是没开口喊住他。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我才蹲下身,抱着膝盖,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骗子。
说好要送我回家的。
今天,是我的大日子啊……
第十章:惊雷与符文
我哭着哭着,竟在大殿的柱子旁睡着了。
再睁眼时,头顶不再是酆都大殿华丽的穹顶,而是一片古朴而熟悉的老旧木板。
身下,是一张又小又硬的木床。
这是……我的房间!
醒了就起来吧,那木床睡久了,骨头疼。
一个清冷又熟悉的声音从窗边传来。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果然看到沧渊正斜倚在窗边的小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
我回家了!我跳下床,环顾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小屋,帝君,是你送我回来的
他放下书,正色道:不是。是你梦游,自己跑回来的,顺便把我也带来了。
我:……那我可真厉害。
我冲出房门,见到了阔别十五年的爹娘。
他们似乎……变矮小了许多。
忘川!我的小忘川!我娘抱着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黑白无常干爹和孟婆也闻讯赶来,院子里热闹非凡。
那是我二十年来,过得最幸福的一个生日。
黄昏时,沧渊执意要带我返回酆都山,不许我在家过夜。
临走前,他将一个骨哨递给我。
此哨可召阴司百鬼,日后若有事,冥界上下,皆可为你所用。
……包括阎王爷吗我震惊地问。
嗯。
我赶紧将骨哨揣好,生怕他反悔。看在这份大礼的份上,我原谅了他不让我在家过夜的小气。
回到酆都山,我还是忍不住问起了那个紫衣女子的事。
她如何了
魂魄尚在温养,待其稳固,便交由孟婆,送她往生。
不留下来吗我试探地问,我以为……她对你很重要。
沧渊闻言一愣,随即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白鹤认错了魂,我也……险些认错。将她的魂魄在灵泉中洗涤过后,我才发现,她并非我要等的人。
我点点头,心中那块大石悄然落下。
原来如此。
我一直都知道,他每年七夕,都会在奈何桥上枯坐一日,只为等一个故人归来。
今天我才知道,那位故人,是个名叫敛月的女子。
我绷着脸回到自己的房间,狠狠地关上了门。
往年,我只是好奇他等的是谁。
可今年,我却为此感到无比的心酸和……嫉妒。
嫉妒那个让他等了千年,也念了千年的人。
那晚,一向平静的酆都山,罕见地电闪雷鸣。
雷声滚滚,震耳欲聋。闪电如银蛇乱舞,一次次照亮我惨白的脸。
我吓坏了。我从出生起,就从未见过真正的雷电。
我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拼命呼喊沧渊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拿出骨哨,用力吹响,也没有任何鬼差出现。
难道他送我的,是个假货
我裹着被子,想冲出去找他,却发现房门被一道无形的结界封锁,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窗户也是一样。
他将我困在了这里!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夜空,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皮肤上,竟凭空浮现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
闪电消失,符文也随之隐去。
一次又一次,我惊恐地发现,那些符文遍布我的全身,它们是被雷电引出来的!
这些符文的样式,我只在沧渊的亲笔手札中见过。
师父曾说,有违天道之物,必遭天雷诛之。
无魂无魄,空有一副皮囊。无命无运,天道难容。
帝君当年那句判词,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原来,这些天雷,是冲着我来的!
原来,我爹当年将我送上酆都山,不是为我求一份机缘,而是……为我求一条活路!
第十一章:千年之约
雷电肆虐了一整夜。
而我,和我的房间,却毫发无损。
是沧渊。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他给我房间设下结界,在我身上画满符文,甚至连那个骨哨,恐怕也是为了在关键时刻隔绝我与外界的联系,不让天雷通过鬼差找到我。
天亮了,雷声终于停歇。
我一夜未眠,双眼通红地冲出房门,直奔沧渊的寝殿,拼命地敲门。
许久,门才打开。
沧渊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毫无血色。他打着哈欠,闭着眼喃喃道:今日不上早课,不用早起。
那些天雷,是来劈我的,对不对我开门见山。
他睁开眼,低头看着我,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忘川,你多心了,你哪有那么大面子。
若不是冲我来,你为何要在我房间设结界又为何要在我身上画满符文我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他怔住了,望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那眼神,复杂到我完全看不懂,似惊似喜,似怀疑,又似最终的确定。
你说的符文……可是这一种他随手在空中幻化出一个金色的符文。
我点点头:是你给我画的,对不对
笑意,终于彻底从他眼底荡漾开来,那笑意深处,我却分明看到了闪烁的、盈盈的水光。
是。他声音沙哑,是我画的。
下一秒,我被他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
那是我七岁以后,他第一次这样抱我。
他抱着我,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他的心跳,如擂鼓一般,一声声,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他不停地揉着我的头发,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喃喃道: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咳!
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咳,打断了这缱绻的气氛。
我回头,看到师父陵琢一袭白袍,呆呆地立在不远处的树下,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师父是来给沧渊送药的。
我这才知道,昨夜,他以自身神力,为我抗下了一整夜的万道天雷。
天道已将你伤成这样,我躲在门外偷听,听到师父痛心疾首地说,这还只是第一次!沧渊,你若执意护她,迟早会……
那又如何沧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我竟不知,你是什么时候对她……生出了这般情思。师父长叹一声,可她毕竟是你一手养大的,你……你这……这与禽兽何异!
是又如何
我听见沧渊淡然地吐出这两个字,心头猛地一颤,脸上烫得厉害。
第十二章:彼岸花开,故人归来
沧渊牵着我的手,走在黄泉路畔。
这是我七岁以后,他第一次,不再隔着袖子,而是用他温热的掌心,直接包裹住我的手。
帝君,我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血红色的花海,轻声问,你还记得十五年前,你在这里赏花,而我在路边打滚吗
记得,他笑了,把我的花都压塌了。
那一天,你也是在等‘敛月’吗我终于问出了口。
他停下脚步,捏了捏我的脸,然后抬起我的下巴,让我与他对视。
是,他毫不避讳,她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找我,陪我再看一次彼岸花开。
我心中一痛,刚想说些什么,他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千年的沧桑与无尽的温柔。
手给我。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一股灼热的力量从他掌心传来,我身上那些金色的符文,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显现出来,流光溢彩,将我整个人笼罩。
这是‘不离符’,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场梦,一旦刻下,便会融入魂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无论历经多少次轮回,它也绝不会消散。
你终于回来了,敛月。
符文的光芒中,我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重叠。
那些被孟婆汤洗去的、被轮回磨灭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我看到了千年前,那个名为敛月的神女,是如何不容于天道,又是如何为了不连累她心爱之人,毅然选择兵解转世。
我看到了那个名叫沧渊的年轻神君,是如何在奈何桥边立下誓言,一等,便是一千年。
黄泉路上,彼岸花开,那是世上最美的景色。
可这花要一千年才开一次,谁等得了啊。
我等得了。敛月,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流光散尽,灵台清明。
我再看向眼前的沧渊,心中那被压抑了千年的思念与爱恋,再也无法克制。
我颤抖着,缓缓问道:沧渊……你真的……等了我一千年
回应我的,是一个带着清冽龙涎香的、不管不顾的、跨越了千年的吻。
尾声
我叫敛月,也叫苏忘川。
上辈子,天道说我不容于世,追着我劈。
这辈子,它换汤不换药,又给我安了个天道难容的命格,还想接着劈我。
可惜啊,这辈子,我男人说了算。
在他跟天道算总账之前,我得先跟他算一笔小账。
我窝在他怀里,捏着他的衣角,故作委屈:帝君大人,你当初为何要说我爹娘没品位‘忘川’这个名字,不是也挺好听的吗
他低头,在我额上印下一吻,眼底是化不开的宠溺。
好听。
那为何又说我白养这么大了
因为……他顿了顿,将我抱得更紧,因为,把你养这么大,却不能早些认出你,是我白白浪费了光阴。
哼,这还差不多。
我心满意足地蹭了蹭。
千年前,我为他奔赴轮回。
千年后,他为我逆转天道。
这情缘,不算亏。
窗外,酆都山上,万年不开的仙树,正悄然绽放出第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