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我那名义上的丈夫,京城来的高材生沈寂舟,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砸在我脚边,碎瓷片溅起,割破了我的脚踝。
他掐着我的下巴,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将我吞噬:你最好别有别的念头,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守一辈子活寡。
我没告诉他,这门亲事,是我用我爸半辈子的工分求来的。
为的,就是让他这辈子都离不开我。
毕竟,一个瘸子,在这北大荒的农场里,离了我,他要怎么活
01
林晚意,你就这么缺男人上赶着嫁给一个瘸子、一个前途尽毁的‘右派’
你图他京城户口别做梦了,人家这辈子都回不去了!你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我听说他那方面……也不行了。你这辈子完了!
新婚第一天,我端着一盆水出门,就被堵在门口的几个婆娘围住了。她们的话像淬了毒的钉子,一句句扎进我心里。我刚想反驳,我那新婚丈夫沈寂舟就拄着拐杖,出现在了门口。
他倚着门框,脸色比塞外的雪还白,眼神却像刀子,冷冷地刮过每一个人。婆娘们瞬间噤声,讪讪地散了。
整个北大荒七分场,谁不知道沈寂舟他是从京城下放来的工程师,原本是天之骄子,却因为一场意外,摔断了腿,还被扣上了沉重的帽子,从云端跌落泥潭。他英俊、有文化,可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这些屁用没有。他孤僻、冷漠,看谁都带着一股疏离的审判感,仿佛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乡下人是什么脏东西。
没人敢靠近他,除了我。
我,林晚意,七分场场长家的闺女,偏偏一头撞了上去。
他回到屋里,重重地将门关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墙上的灰直往下掉。我端着水盆进去,他正坐在床沿,费力地想给自己倒杯水。我快步上前,从他手里拿过水壶和杯子。
我来。
他没有拒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我。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不像个干活的人。只是此刻,那只手上布满了裂口和冻疮。
我倒好水递给他,他却不接,目光落在我脚踝的血痕上。那是昨晚他砸碎的碗片划的。
疼吗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疼。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全是嘲弄:林晚意,你可真是个‘好人’。
这三个字,他说得格外重。我知道,他在讽刺我。全场的人都觉得我是个烂好人,才会接手他这个大麻烦。
我没接话,蹲下身,准备收拾地上的碎瓷片。昨晚他情绪激动,我没敢收拾,怕再刺激他。
我的手指刚碰到一片锋利的碎瓷,一只手就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生疼。
谁让你动的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我……
滚出去。
我不动,抬头倔强地看着他。我们之间,隔着天差地别的出身,隔着无法言说的仇恨与误解。但既然嫁给了他,我就没想过退缩。
沈寂舟,我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妻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眼中的嘲弄更深了,慢慢松开我的手,转而抬起我的下,迫使我与他对视。妻子他咀嚼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尝什么笑话,你不过是你爸派来监视我的工具。或者,是你自己别有所图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我看着他,心脏一阵抽痛。我图什么我图你三年前,在大雪封山的夜里,把最后一个馒头和半瓶救命的消炎药,留给了素不相识的我弟弟。那时候的你,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可这些,我不能说。
我只能压下所有情绪,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啊,我图你长得俊,行不行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然后,他缓缓放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扔到我怀里。
这是什么我打开一看,是一块雕刻了一半的木头小鸟,翅膀的线条流畅又优美,只是还没完工。
见面礼。他靠回床头,闭上眼睛,脸上是化不开的疲惫和厌倦,拿了东西,就安分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我握着那块半成品的木鸟,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这就是他给我的下马威,一个未完成的、残缺的礼物,就像他自己一样。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收拾好地上的狼藉,端着水盆走了出去。
刚走到院子,就看到邻居家的王嫂子对我挤眉弄眼,压低声音说:晚意,你家那口子,是不是不行啊新婚第二天就让你出来干活,晚上没折腾你
我脸上一热,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拐杖杵地的声音。
沈寂舟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王嫂子:我的女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议论
02
王嫂子被沈寂舟那要吃人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嘴里嘟囔着有什么了不起的,灰溜溜地跑了。
我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他。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维护我。
看什么他却别过脸,语气依旧冰冷,我只是讨厌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叫。
说完,他转身回了屋,留给我一个孤傲的背影。
我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未必那么想。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刺猬,用最硬的刺对着全世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柔软的腹部。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沈寂舟过着一种诡异的同居生活。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土炕上,中间却隔着一条能跑马的楚河汉界。他睡姿很规矩,总是背对着我,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他话很少,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坐在窗边发呆,或者拿着那块小木鸟,用一把破旧的小刀慢慢地刻。他的手很巧,那只鸟的羽毛在他手下渐渐变得栩栩如生。
农场的活很重,我每天累得像条狗,回来还要给他做饭、洗衣、烧水烫脚。他那条伤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我偷偷托人从县城买了草药,熬好了让他泡脚。
他从不说道谢,但每次我把药水端过去,他都会默默地把脚放进去。
场里的人都笑话我,说我放着场长的千金不当,非要去伺候一个废物。我爸妈也唉声叹气,觉得我毁了自己一辈子。
我妈不止一次地拉着我的手说:晚意,你要是受不了,就跟他离。爸妈还能养你一辈子。
我每次都只是摇头。他们不懂,沈寂舟不是废物。他的那些设计图纸,随便拿一张出来,都比场里那些老技术员的强百倍。只是现在,龙困浅滩罢了。
这天,场里开大会,要评选劳动标兵。这种事本与我们家无缘,沈寂舟是问题人员,没有资格参加。我正准备出门上工,他却叫住了我。
等一下。
我回头,看见他递给我一个饭盒。
我今天不想吃食堂。他说。
我打开饭盒,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中间还夹着几片咸菜。在顿顿都是玉米糊糊的农场,这简直是奢侈品。我知道,这是他省下来的口粮。
你……
废话真多。他打断我,目光却落在我因为长期干重活而变得粗糙的手上。他的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心里一暖,提着饭盒去了会场。
评选大会冗长又无聊,场长在台上念着发言稿,我在下面昏昏欲睡。突然,我听到了我的名字。
……下面,我们要批评一个人!就是我们场的林晚意!
我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
说话的是副场长的老婆,也是之前说闲话的王嫂子的亲戚。她站在台上,指着我,满脸鄙夷:林晚意同志,你身为场长的女儿,思想觉悟却极其低下!放着大好的青年不嫁,偏偏嫁给一个背景不清不白的‘右派’!你这是在给我们七分场抹黑!你这是阶级立场有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鄙夷。
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个年代,阶級立场这顶帽子,足以压死人。
我爸脸色铁青地站起来,刚要说话,一个清冷的声音却从会场后方传来。
她的阶级立场,有问题
众人回头,只见沈寂舟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场内的喧嚣瞬间静止。
他走到我身边,站定,目光扫过台上的女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沈寂舟,是国家派来支援边疆建设的工程师,不是‘右派’。我的问题,组织上自有公断,轮不到你在这里给我定性。
他顿了顿,伸手,将我拉到他身后。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至于林晚意,他看着所有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她是我沈寂舟的妻子。谁敢动她,就是跟我沈寂舟过不去。
全场死寂。
没人见过这样的沈寂舟。他不再是那个阴郁沉默的瘸子,而是像一头被唤醒的狮子,浑身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副场长的老婆被他看得心虚,张了张嘴,却没敢再放一个屁。
沈寂舟拉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会场。
阳光下,他的背影挺得笔直。我看着他紧握着我的那只手,忽然觉得,北大荒的风雪,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回到家,他松开我的手,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为我出头的男人只是我的幻觉。
他坐回窗边,拿起那只木鸟,继续雕刻。他刻得很专注,小刀划过木头,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发现,那只鸟的眼睛,已经被他刻出来了,黑亮黑亮的,像是有生命一样。
我走过去,轻声说:谢谢你。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没抬:我说了,我讨厌苍蝇。
我知道他又是口是心非。我看着他,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沈寂舟,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的问题解决了,你会回京城吗
他手上的刀,停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我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
回京城,他打断我,抬起头,目光像两口深井,要把我吸进去,然后,跟你离婚。
03
然后,跟你离婚。
这六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冻结成冰,碎了一地。
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他为我出头,不是因为在意我,只是为了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原来,在他心里,我始终是个麻烦,是个一旦有机会就要立刻甩掉的包袱。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怎么你不会以为,我沈寂舟会心甘情愿跟一个乡下女人过一辈子吧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被我硬生生逼了回去。我不能哭,尤其不能在他面前哭。那会让他更看不起我。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学着他的样子,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离婚就离婚。反正你一个瘸子,我伺候你也亏了。等你回了京城,我正好找个身体好的,你可别后悔。
说完,我转身就走,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在他面前溃不成军。
我冲出屋子,一口气跑到农场后面的白桦林。深秋的林子里,落叶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我靠在一棵白桦树上,眼泪终于决了堤。
我以为,我的付出,我的忍耐,他多少能看到一点。我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被我捂热了。
我错了。沈寂舟的心,不是石头,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我在林子里哭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才擦干眼泪往回走。日子还得过,婚暂时也离不了。只要他一天没回京城,我就还是他沈寂舟的妻子。
回到家,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我心里一沉,快步走进去。
沈寂舟
没人回答。
我摸索着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屋子里空无一人。他不在。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天这么黑,他腿脚不便,能去哪儿我忽然想起今天在会场,他虽然气势逼人,但脸色却异常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疯了一样冲出去,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四处寻找。场里的人告诉我,下午就没见过他。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他会不会……想不开了
我越想越怕,沿着农场周围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夜里的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子割。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喊得嗓子都哑了,还是没有他的踪影。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我循着声音找过去,在农场东边废弃的蓄水池边,找到了他。
他蜷缩在地上,身体不住地发抖,脸色白得像纸。他那条受伤的腿,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伸着,裤腿上渗出了暗红的血迹。
沈寂舟!我扑过去,声音都在颤抖,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看到是我,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想推开我,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别……管我。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看到他身边,散落着几片止痛药。他竟然是疼得受不了,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硬扛。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又心疼又气。我扶起他,想把他背回去,可他一个大男人,我根本背不动。
你别动,我去找人!
不许去!他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我这副样子,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我冲他吼道,沈寂舟,你是不是男人!这点疼都受不了,还要死要活的!
他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敢吼他。
我看着他,放缓了语气:你听话,我扶你,我们慢慢走回去。家里有我给你买的草药,泡一泡会好很多。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同意。最后,他闭上眼睛,像是放弃了抵抗,轻轻嗯了一声。
我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把他撑起来。他的身体大半都压在我身上,很沉。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是汗味,而是一种淡淡的墨水和肥皂混合的气息。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漫长。每走一步,我们两个都气喘吁吁。
林晚意,他忽然在我耳边开口,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的脚步一顿。
月光下,我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迷茫,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因为我是你老婆。
呵……他低笑一声,又是那种嘲弄的语气,你还真入戏。
我没再说话,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把他拖回了家。
我把他安顿在炕上,烧了热水,把草药放进去,端到他面前。他这次没有抗拒,默默地脱了鞋袜,把脚浸入水中。
我看到,他那条受伤的腿,脚踝处肿得像个馒头,上面还有一道狰狞的旧疤。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我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他的脚踝,帮他按摩。他的身体一僵,想把脚抽回去。
别动。我按住他,抬头看着他,你想早点好起来,就得听我的。
他没再动,只是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
灯光下,我的手指在他的皮肤上轻轻揉捏。他的脚很冷,我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地温暖它。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今天在会场,你为什么不反驳
我……我说不出话。我能怎么反驳说他不是废物说他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在别人眼里,那只会是个笑话。
林晚意,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辈子都完了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眸子。那里面没有了冰冷和嘲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苦和绝望。
我的心,在那一刻,疼得无法呼吸。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做了一件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我俯下身,在他的那道伤疤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一个温柔的,不带任何情欲的,只关乎怜惜的吻。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石雕。
我抬起头,看着他震惊的眼睛,认真地说:沈寂舟,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废物。
你是我一个人的,盖世英雄。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袒露我的心声。
也是第一次,我在他眼中,看到了那片万年寒冰,有了一丝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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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那一晚之后,沈寂舟和我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对我冷嘲热讽,话虽然还是很少,但至少,他不再把我当成空气。我给他端水送饭,他会默默接过去。我给他泡脚按摩,他也不会再抗拒。
有时候我干活回来晚了,会发现锅里温着热水,灶台边上放着一个干净的碗。我知道是他做的,但我从不点破,他也从不承认。
我们就像两只小心翼翼的刺猬,在寒冷的冬夜里,试探着靠近彼此,想要取暖,又怕被对方的尖刺所伤。
那只被他雕刻了一半的木鸟,也终于完工了。他把它放在了窗台上,小鸟的姿态是展翅欲飞的,充满了生命力。每天清晨,阳光照在上面,都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我给他缝补衣服的时候,发现他口袋里有一个小本子。我好奇地打开,里面全是他画的各种机械图纸,精密又复杂,旁边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我看不懂,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很宝贵。
他的世界,离我那么遥远,又那么吸引我。
转眼间,冬天来了。北大荒的冬天,能冻掉人的下巴。场里的活也停了,进入了猫冬时期。
这天,我从娘家拿了些冻白菜回来,刚进院子,就听到屋里传来争吵声。
沈寂舟,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们家小琴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一个瘸子,还带着‘帽子’,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是副场长老婆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推门进去。
只见副场长老婆和她的女儿刘琴正站在屋子中央,刘琴满脸娇羞地看着沈寂舟,而她妈则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沈寂舟坐在炕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我结婚了。请你们出去。
结婚了又怎么样可以离嘛!副场长老婆撇撇嘴,林晚意那种粗手笨脚的乡下丫头,哪配得上你我们家小琴可是高中生,跟你才有共同语言!
刘琴也跟着附和:沈大哥,我知道你是有才华的人。只要你跟了我,我爸肯定会想办法帮你把‘帽子’摘了,说不定还能让你回城呢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一阵恶心。这是赤裸裸的交易和收买。
我走上前,把冻白菜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刘琴,当着我这个正牌老婆的面,挖墙脚,不太好吧我冷笑着看着她,你这么上赶着,是怕自己嫁不出去
你!刘琴被我噎得满脸通红。
副场长老婆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林晚意,你怎么说话呢我们家小琴是可怜他,想拉他一把!你别不识好歹!
我就是不识好歹,我寸步不让,我男人,就算是个瘸子,是个‘右派’,也轮不到你们来嫌弃,更轮不到你们来施舍!他好与不好,都是我林晚意的男人!
我一口一个我男人,喊得理直气壮。
沈寂舟一直没说话,只是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副场长老婆气急败坏,拉着刘琴,我们走!我倒要看看,你们俩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母女俩摔门而去。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我脱了外套,开始收拾白菜,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
你刚才,沈寂舟忽然开口,说的是真心话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没回头:不然呢演戏给她们看
你就不怕,我真的跟她走了他追问。
我转过身,看着他:你要是那种人,我林晚意就当自己眼瞎了。
他沉默了。过了许久,他从炕上下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到我面前。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必须仰视他。他低下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看穿。
林晚意,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划过我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主动地碰触我。
你……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你过来。他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炕边。他坐下,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去。
他从枕头下,拿出了那个他一直画图纸的小本子,翻开,递到我面前。
你看。
我低头看去,看到的却不再是那些复杂的机械图,而是一幅素描。
画上,是一个女孩。她坐在窗边,低着头,正在缝补一件破旧的男式外套。煤油灯的光晕染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她的侧脸很专注,神情温柔又宁静。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吾妻,晚意。
画上的人,是我。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从来不知道,他竟然……画了我。
你什么时候……
你睡着的时候。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林晚意,你是不是觉得,我铁石心肠
我咬着唇,没说话。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怕了。
他很少说起自己的事,这是第一次。我静静地听着。
我曾经也以为,我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家世,光明的前途,还有……一个我以为会爱我一辈子的未婚妻。
提到未婚妻三个字,我的心猛地一缩。
那场意外,我摔断了腿,也摔碎了我的前程。那些平时围着我转的人,一夜之间都消失了。我的未婚妻,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递给我一封退婚信,转头就嫁给了那个……把我从云端推下来的人。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着多大的痛苦和恨意。
我被送到这里,所有人都把我当成瘟神。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烂在这里了。他顿了顿,转头看着我,目光变得无比深邃,直到你出现。
我以为你和她们一样,是带着目的接近我。我羞辱你,冷待你,想把你赶走。可是你……他伸出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你像个傻子一样,一次又一次地靠近我,温暖我。
林晚意,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和无助。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我面前卸下所有防备的男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沈寂舟,我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什么都别办。就这样,让我陪着你。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一双有力的臂膀,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回抱住了我。
窗外,大雪纷飞。
屋內,两颗孤寂的心,终于在这一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05
那个拥抱,像一个开关,彻底打破了我和沈寂舟之间的壁垒。
我们依然睡在土炕的两端,但中间那条无形的楚河汉界消失了。夜里,我偶尔会不小心滚到他那边,碰到他温热的身体。他会僵一下,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立刻躲开。
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会给我讲京城的事,讲他读过的书,讲那些我闻所未闻的道理。我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他就像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
他也开始对我的世界产生好奇。他会问我农场里的事,问我小时候的趣闻。我告诉他,我小时候为了掏鸟蛋,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我爸气得要揍我,是我妈把我护在身后。
他听完,会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笑意,然后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像在安抚一只小动物。
他的腿,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好了很多。虽然还是不能干重活,但至少阴雨天不再疼得那么厉害。他开始走出那间小屋,在院子里活动。他甚至用木头给我做了一个小板凳,还修好了吱呀作响的院门。
场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从前的嘲笑和鄙夷,渐渐变成了好奇和探究。尤其是上次沈寂舟在全场大会上维护我之后,再也没人敢当面说三道四。
只有副场长一家,看我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刘琴好几次在路上碰到我,都重重地哼一声,用眼白看人。
我懒得理她。我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沈寂舟,哪有空跟她计较。
这天,场里通知,说省里的文工团要下来慰问演出。这可是个大新闻,整个农场都沸腾了。平时连电影都看不了几场的我们,能看到真人表演,比过年还高兴。
演出那天,广场上人山人海。我和沈寂舟去得晚,只能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沈寂舟个子高,能看到。我个子矮,踮起脚也只能看到前面黑压压的人头。
我有些丧气,沈寂舟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把我护在他和墙壁之间,免得我被后面的人挤到。
就在这时,他突然在我耳边说:站到我前面来。
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我拉到了他身前。这样一来,我前面就没人挡着了,舞台看得一清二楚。而他,则完全被我挡住了视线。
你……我回头看他。
我不好这口。他淡淡地说,目光却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的心,像被蜜糖浸过一样,甜得发腻。
舞台上,穿着漂亮演出服的演员们又唱又跳。其中一个女高音,歌声嘹亮,引来阵阵喝彩。
我正看得起劲,身边的沈寂舟身体却突然僵住了。
我疑惑地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他死死地盯着舞台上那个正在独唱的女演员,脸色煞白,眼神里是震惊、痛苦、和滔天的恨意。
怎么了我轻声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苏……蔓……柔。
我心里咯噔一下。
苏蔓柔,这个名字,我听过。就是他那个,在他出事后,立刻跟他退婚,转头嫁给仇人的前未婚妻。
我再看舞台上的女人,她长得确实很美,皮肤白皙,眉眼精致,一身红色的连衣裙,在简陋的舞台上,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耀眼夺目。
她就是那个伤他至深的人。
演出结束,人群渐渐散去。沈寂舟还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回家吧
他像是才回过神来,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得可怕。他没说话,转身就走,拐杖在地上戳得笃笃作响,每一下都带着狠劲。
我赶紧跟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娇柔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寂舟
沈寂舟的脚步猛地顿住。
我和他一起回头,只见苏蔓柔提着裙摆,快步向我们走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是文工团的带队领导。
苏蔓柔的目光落在沈寂舟身上,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寂舟,真的是你!我……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她说着,就要去拉沈寂舟的手。
沈寂舟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碰触,眼神冷得像刀:我们不熟。
苏蔓柔的脸色一白,眼泪掉了下来:寂舟,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当年……当年我也是有苦衷的啊!
苦衷沈寂舟冷笑一声,你的苦衷,就是转头嫁给我爸的死对头,那个把我送进地狱的人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苏蔓柔哭着摇头,我是被逼的!寂舟,你相信我!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场深情的戏码,只觉得无比讽刺。如果真的有苦衷,这三年,她为什么一次都没来看过他现在他落魄了,她又跑来装什么情深义重
沈寂舟,苏蔓柔身后的男人走了上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好久不见。没想到你在这儿过得……还挺有滋有味。
我认得这个男人,上次沈寂舟给我看的旧报纸上,有他的照片。他叫高明远,就是苏蔓柔现在的丈夫,也是当年陷害沈寂舟的罪魁祸首。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沈寂舟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高明远仿佛没看到他的愤怒,目光转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里充满了轻蔑:这位就是你现在的……妻子呵呵,沈寂舟,你的品味,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独特。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沈寂舟的怒火。
他猛地扬起拐杖,就要朝高明远砸过去。
不要!我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现在动手,吃亏的只会是他。他身上还背着处分,再打人,罪名就更重了。
沈寂舟,你冷静点!
高明远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大声喊道:来人啊!打人了!‘右派’分子打人了!
周围还没走远的人,立刻又围了上来。副场长和刘琴也在其中,他们看着我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情况,瞬间变得对我们极为不利。
苏蔓柔还在一边哭哭啼啼地劝架,说出来的话却句句都在火上浇油。
寂舟,你别这样,高大哥他没有恶意的……
你闭嘴!沈寂舟冲她吼道,眼睛都红了。
我死死地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我能感觉到他的绝望和无力。在这个地方,他空有一身才华和抱负,却连保护自己和我的能力都没有。
就在这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松开沈寂舟,往前一步,挡在他身前。
我看着高明远,看着苏蔓柔,看着周围所有看热闹的人,深吸一口气,然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
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06
我这一跪,全场皆惊。
沈寂舟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想拉我起来,声音都在抖:林晚意,你干什么!起来!
我没理他,只是抬头看着高明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这位领导,求求您,放过我们吧!
我一边说,一边重重地磕了下去。额头撞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们家寂舟,他不是坏人!他就是脾气倔了点!他刚才不是故意要打您的,是他这条腿,一到晚上就疼得厉害,刚才肯定是犯病了,神志不清,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计较!
我的声音很大,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我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了丈夫忍辱负重、卑微乞求的可怜女人形象。
在这个年代,人们或许会鄙视一个犯了错的男人,但大多会同情一个可怜的女人。
果然,周围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哎,这小媳妇也太可怜了。
是啊,摊上这么个男人,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那个什么领导也真是的,跟一个病人计较什么。
高明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本来想借机把事情闹大,给我和沈寂舟扣上一顶行凶的帽子。可我这么一跪一哭一闹,把沈寂舟的行为归结为犯病,他反而不好再追究了。不然,就是他这个领导仗势欺人,欺负一个病人和一个弱女子。
他要是敢再动手,舆论的风向就会立刻倒向我们。
你……高明远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
苏蔓柔也愣住了,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她眼中的乡下丫头,会用这种方式破局。
寂舟,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她又开始抹眼泪,想博取同情。
够了!沈寂舟突然怒吼一声,他挣脱我的拉扯,用尽全力站直了身体。他没有看高明远和苏蔓柔,而是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我,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比怒火更盛的……心痛。
林晚意,我叫你起来!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行。今天这个头,我必须磕。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才是被欺负的一方。我要用我的卑微,来衬托他们的无耻。
我转头,再次对高明远磕了下去:领导,求求您了!
你!沈寂舟的身体晃了晃,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了出来,溅红了我面前的土地。
寂舟!我惊叫一声,也顾不上再演戏,赶紧爬起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吐了血,反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靠在我身上,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淬毒的眼神看着高明远和苏蔓柔,一字一句地说:高明远,苏蔓柔,今天这笔账,我沈寂舟记下了。你们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
他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在寂静的夜空炸响。
高明远和苏蔓柔的脸色,齐齐变了。
我知道,沈寂舟的这句话,不是威胁,是宣誓。
那晚,我扶着吐了血的沈寂舟,在全场人复杂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折的标枪。
回到家,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在炕上,用一块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根被他视若珍宝的拐杖。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知道他在生气。气我下跪,气我丢了他的脸面。
我走过去,想跟他说话,他却突然抬起头,将手里的布狠狠地摔在地上。
林晚意!他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谁让你跪下的谁给你的权力,让你替我下跪求饶的你以为你很伟大吗你那是在作践我!作践你自己!
他的怒吼,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
我的委屈和隐忍,在这一刻也爆发了。
我不跪下怎么办!我也冲他喊道,让你冲上去打人吗让你被他们抓住把柄,罪加一等,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吗沈寂舟,你清醒一点!这里不是京城!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你的骨气能当饭吃吗能让你不被欺负吗
那也比像狗一样跪着强!
对!我是狗!我就是一条为了护着你,连脸都不要的狗!我哭着喊出来,你以为我愿意跪吗你以为我被人指指点点心里就好受吗沈寂舟,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心上。
他愣住了,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痛苦和自责。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伸出颤抖的手,将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对不起……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我耳边响起,晚意……对不起……
我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把所有的委F屈,所有的害怕,所有的心疼,都哭了出来。
他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那一晚,我们都没有睡。
他抱着我,给我讲了他和苏蔓柔、高明远的过去。他们三个,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后来,为了一个保送出国的名额,高明远设计陷害了他。而苏蔓柔,为了自己的前途,选择了背叛。
晚意,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放心,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个仇,我一定要报。还有,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从今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我抬起头,看着他坚毅的下巴,重重地点了点头。
也就在那一晚,他第一次,没有睡在炕的那一头。他把我抱得很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07
高明远和苏蔓柔很快就离开了农场,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和沈寂舟都清楚,有些事情,已经回不去了。那根名为仇恨的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也扎进了我们的生活里。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但也更加坚韧。他不再整日坐在窗边发呆,而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看书和研究那些图纸上。他经常写信,寄往京城的一个地址。我知道,他没有放弃,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自己寻找出路。
而我,则成了他最坚实的后盾。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我知道他心里苦,就变着法地给他做好吃的。我知道他需要安静,就在他看书的时候,默默地陪在一旁,纳鞋底,织毛衣,绝不打扰他。
我们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他不再叫我林晚意,而是叫我晚意。夜里,他会把我揽在怀里,用他的体温温暖我。我们没有做过夫妻间最亲密的事,但他会亲吻我的额头,我的头发,动作珍视又克制。
我能感觉到,他不是不想要我,而是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他能给我光明正大未来的日子。
这天,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刘琴突然找上门来。
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嫉妒,有不甘,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林晚意,她开门见山地说,我劝你,还是早点跟沈寂舟离婚吧。
我停下手中的活,冷冷地看着她:你又想说什么
说什么她笑了一声,我是为你好。你还不知道吧苏蔓柔根本没走!她跟文工团请了长假,就住在县城的招待所里,天天往我们农场跑!
我心里一沉。
她想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想跟沈寂舟旧情复燃了!刘琴的语气充满了恶意,我可听说了,苏蔓柔到处跟人说,她当年是逼不得已才离开沈寂舟的,她心里一直爱着他。而且,她还说,她有办法帮沈寂舟平反,让他回京城!
你以为,男人会怎么选一边是能帮他飞黄腾达的初恋情人,一边是你这个什么都给不了他的乡下老婆。林晚意,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刘琴的话,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心里。
是啊,我拿什么跟苏蔓柔比她漂亮,有才华,有背景。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场女工。如果沈寂舟真的选择了她,我连一丝怨恨的资格都没有。
说完了吗我压下心里的慌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完了就滚。
你!刘琴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平淡,林晚意,你别不识好人心!到时候有你哭的!
她跺了跺脚,气冲冲地走了。
我看着盆里的肥皂泡,一阵阵地发呆。刘琴的话,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我开始疑神疑鬼。
沈寂舟最近确实有些反常。他写信的频率更高了,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去镇上,一去就是大半天。他回来的时候,身上会带着一股淡淡的女士雪花膏的味道。
那味道,和苏蔓柔身上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是不是……真的去见苏蔓柔了他们是不是……真的要旧情复燃了
我不敢问,我怕听到那个我无法承受的答案。我只能把所有的不安都藏在心里,在他面前,依旧扮演着那个温柔体贴的妻子。
直到那天,我给他收拾换下来的衣服,从他的口袋里,掉出了一张火车票。
一张,从我们这里,开往京城的火车票。
日期,就在三天后。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要走了。他要回京城了。他没有告诉我。
所有的猜测和不安,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他终究,还是要离开我了。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火车票,浑身冰冷,像是坠入了冰窟。
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他似乎心情很好,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他看到我,像往常一样走过来,想抱抱我。
我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晚意,怎么了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我爱到骨子里的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把那张火车票,狠狠地摔在他脸上。
沈寂舟,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他看到火车票,脸色一变,随即恢复了平静。他弯腰捡起车票,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晚意,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要回京城了说你要去找苏蔓柔了说你要跟我离婚了我歇斯底里地喊道,沈寂舟,你就是个骗子!你一边抱着我,一边跟她私下见面!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玩意儿吗
我没有!他上前一步,想抓住我的手,我和她见面,是为了……
够了!我打断他,我不想听!沈寂舟,我成全你!我们离婚!
我说出离婚两个字的时候,心像是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疼得我无法呼吸。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林晚意,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离婚!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以后,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突然,他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一个……一别两宽。
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写好后,他把纸拍在桌上。
离婚协议书。我净身出户,这房子,还有我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
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签吧。
我看着那张纸上离婚协议书五个大字,只觉得天旋地转。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只是想让他给我一个解释,可他,却连解释都懒得给,直接就写了离婚协议。
原来,在他心里,我真的……这么不重要。
我的心,彻底死了。
我拿起笔,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握不住。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协议书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晚意。
三个字,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签完字,我把笔一扔,转身就往外跑。我一秒钟都不想再待在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没有看到,在我转身后,沈寂舟伸出手,想要抓住我,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我也没有看到,他看着那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又一口鲜血,染红了桌上的纸张。
08
我从家里跑出来,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农场的黑夜里游荡。
我没有回娘家,我不想让爸妈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我去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白桦林,靠着一棵树,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所有的温情都是假的,所有的誓言都是骗人的。他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个苏蔓柔。
我林晚意,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拖着麻木的身体往回走。不是回那个家,而是回我爸妈那里。婚都离了,我没理由再待在那里。
路过我们的小院时,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院门虚掩着,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推门走了进去。我想拿走我的几件衣服。
屋子里很安静,沈寂舟不在。桌子上,那份离婚协议书还在,上面有两处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我走进里屋,准备收拾东西。掀开枕头,我却愣住了。
枕头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吾妻晚意亲启。
我的手颤抖着,打开了信封。
晚意: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在去往京城的火车上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有些事,我一直瞒着你,不是不信你,是怕你担心,更怕把你卷入危险。
高明远和苏蔓柔的出现,让我明白,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须主动出击。我联系了京城我父亲以前最信任的一位部下,他一直在暗中搜集高明远和他背后势力的罪证。
我去镇上,不是见苏蔓柔,是去见那位叔叔派来的人,传递消息。我身上的雪花膏味道,是不小心沾上的。那张火车票,也不是给我一个人的。
晚意,我要回京城,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扳倒他们,为了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更是为了,能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的未来,一个不再被人指指点点的身份。
我本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来接你,给你一个惊喜。我甚至连我们在京城的家都想好了,就在后海边上,有一个小院子,我们可以种满你喜欢的向日葵。
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提离婚。
晚意,你说离婚的时候,我的心,比当年腿断了的时候还要疼。我写下那份协议,不是真的想离,我只是……被你气昏了头。我气你不信我,气你那么轻易就说放弃。
那份协议,我不会承认。林晚意,你生是我沈寂舟的人,死是我沈寂舟的鬼。这辈子,你都别想甩掉我。
等我回来。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我会让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仰视你。
爱你的,寂舟。
信纸,被我的眼泪打湿,字迹渐渐模糊。
我捂着嘴,哭得泣不成声。
原来,我全都误会他了。原来,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而我,却用最伤人的话,把他推开了。
我这个蠢货!我这个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我拿着信,疯了一样冲出屋子,往火车站跑去。
火车是早上七点的,现在已经六点半了。我还有机会!我一定要在他走之前,跟他解释清楚!
北大荒的清晨,寒风刺骨。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里像着了火一样疼。但我不敢停,我怕一停下来,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当我跑到火车站时,站台上的汽笛声正好响起。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
沈寂舟!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冲向站台。
月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回头。
是沈寂舟!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他信里提到的那位叔叔派来的人。
晚意!他看到我,脸色大变。
他想下车,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
寂舟!不能冲动!高明远的人可能就在附近盯着!
火车越开越快。
我追着火车跑,眼泪糊住了我的视线。
沈寂舟!对不起!我误会你了!你别走!你回来!
他也在车窗边,用力地拍打着窗户,冲我喊着什么。可是风声太大,火车的轰鸣声太大,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只能看到,他的口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三个字。
等……我……回……来。
火车,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摔倒在站台上,再也爬不起来。
我的天,塌了。
09
沈寂舟走了。
我的世界,瞬间变得一片灰暗。
我拿着他的信,回到了那个没有了他的家。屋子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可他的人,却已经远在千里之外。
我病倒了。高烧不退,整日里说胡话,嘴里念叨的,全是沈寂舟的名字。
我爸妈心疼得直掉眼泪,把我接回了家。我妈抱着我,哭着说:晚意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妈怎么活啊!
在爸妈的精心照料下,我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可我的心,却像是死了一样。
我每天都坐在窗边,看着沈寂舟离开的方向,一坐就是一天。
场里的人,都知道了沈寂舟回京城的事。各种流言蜚语,又传开了。
我就说吧,那沈寂舟肯定是要抛弃林晚意的。
可不是嘛,人家是京城来的高材生,怎么可能真看上一个乡下丫头。
刘琴更是得意洋洋,见了我,总要阴阳怪气地说上几句:哎呀,这不是林晚意嘛。怎么被男人甩了,就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你配不上他。
我懒得理她,她说什么,我都当没听见。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沈寂舟回来。
我相信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北大荒又下起了大雪。
我没有等到沈寂舟的信。他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杳无音信。
我开始慌了。他是不是出事了他在京城的斗争,是不是不顺利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人找到了我。
是苏蔓柔。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再没有了当初在舞台上的光彩照人。
她约我在场部外的小树林见面。
林晚意,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沈寂舟他……出事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你说什么
他回京城后,就立刻开始着手调查高明远。可是,高明远的势力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他被高明远反咬一口,以‘窃取国家机密’的罪名,被抓起来了。
不……不可能!我失声喊道。
是真的。苏蔓柔的眼圈红了,判决已经下来了。十年。他要在牢里,待十年。
十年。
这两个字,像两把铁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把我的最后一丝希望,都砸得粉碎。
我今天来,不是想看你笑话。苏蔓柔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他托人带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
我颤抖着手,接过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
是那份,我们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
在协议书的背面,是沈寂舟龙飞凤舞的字迹,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
晚意,忘了我。找个好人,嫁了吧。别等我。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他不要我了。
他真的,不要我了。
林晚意,苏蔓柔看着我,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当年鬼迷心窍,背叛了他,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切!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
她哭得泣不成声。
我看着她,心里却没有一丝恨意,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
事到如今,追究谁对谁错,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扶起她,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走吧。
我拿着那份离婚协议书,失魂落魄地走在雪地里。
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眉毛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我走到蓄水池边,就是那个他曾经疼得死去活来,却不肯让我看见的地方。
我看着冰封的池面,忽然笑了。
沈寂舟,你让我忘了你,让我嫁人。
可是,我的心,早就给了你。没有了心,我怎么活
沈寂舟,你说,你是我一个人的盖世英雄。
现在,我的英雄,被困住了。
那么,就换我,来做你的英雄吧。
我看着手里的离婚协议书,把它撕得粉碎,任由碎片在风雪中飞舞。
然后,我转过身,朝着京城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十年,是吗
好。
我等你。
10
我没有去京城。
不是不想去,是去不了。没有介绍信,我连我们县城都出不去。
但,我没有放弃。
我开始拼命地工作,成了场里最不要命的铁姑娘。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我抢着干。我把所有的悲伤和思念,都化作了力气。
我只有一个念头,攒钱,然后想办法,去京城看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过得飞快。
一年,两年,三年……
农场里的人和事,都在变。有人走了,有人来了。刘琴嫁人了,嫁给了场里一个开拖拉机的,听说日子过得并不如意。苏蔓柔再也没有出现过。
唯一不变的,是我。我依旧一个人,守着那间小木屋,守着那份没有希望的等待。
很多人劝我,说我傻,说我不值得。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知道。
一九八四年,秋天。
我终于攒够了钱,也通过我爸的老战友,弄到了一张去京城的介绍信。
我把家里的一切都安顿好,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我的心,既期待,又害怕。
我不知道,十年后的沈寂舟,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已经忘了我
京城,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还要繁华。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关押他的地方。那是一个戒备森严的所在,高墙电网,让人不寒而栗。
我被告知,没有直系亲属证明,不能探视。
我急得团团转,最后,我想到了他信里提过的那位叔叔。我只知道那位叔叔姓周,在京城一个很重要的部门工作。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四处打听。没想到,竟然真的让我找到了。
周叔叔看到我,很惊讶。他告诉我,沈寂舟的案子,在三年前,就已经平反了。
是高明远的对头,把他扳倒了。高明远和他的党羽,悉数落网。沈寂舟的罪名,自然也就洗清了。
那……那他为什么不回来找我我颤抖着问。
周叔叔叹了口气:那孩子……他没脸回来见你。
当年他入狱,高明远为了报复他,派人在牢里打断了他另外一条腿。他现在……只能靠轮椅生活了。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不想拖累你。他说,他已经是个废人了,给不了你幸福。他让我告诉你,他已经结婚了,让你彻底死心。
他骗我!我哭着说,他就是个大骗子!
周叔叔看着我,递给我一张纸条:这是他现在的地址。去吧,孩子。去把他找回来。他这几年,过得太苦了。
我拿着地址,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
是后海边上的一个小院。院子里,没有向日葵,只有一片萧瑟的荒芜。
我推开院门,看到一个男人,正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看着结了冰的湖面。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我的脚步,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似乎是听到了声响,他缓缓地转动轮椅。
四目相对。
他瘦了,也苍老了许多。鬓角,甚至有了几丝白发。但那双眼睛,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深邃,明亮。
他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看到一个不该出现的幻影。
晚……意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再也忍不住,朝他飞奔而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沈寂舟,你这个混蛋!大骗子!我捶打着他的后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任由我打着,抱着,一动不动。许久,一双颤抖的手,才缓缓地,环住了我的腰。
对不起……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声音里,是压抑了十年的痛苦和思念,晚意……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抬起头,捧着他的脸,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不带任何技巧,只有十年的思念,十年的委屈,十年的爱恋。
他先是僵硬,随即,开始疯狂地回应我。
我们吻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再也不分开。
许久,唇分。
我们额头抵着额头,喘着气,看着彼此,都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晚意,他抚摸着我的脸,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深情,我这辈子,做过两个最重要的决定。一个是回到京城报仇。另一个,就是当年,在北大荒,爱上你。
现在,我腿也废了,一无所有了。你……还愿意跟着我这个废人吗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用力地点了点头。
沈寂舟,你听好了。
你不是废人。你是我林晚意的天,是我的地,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从北大荒,到京城。从过去,到未来。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甩开我。
他笑了,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
他把我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轻声说:好。不甩开。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甩开。
一九八四年的冬天,后海的冰,开始融化。
我们的小院里,也终于,迎来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