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泱又一次从那个梦中惊醒。
窗外，凌晨四点的城市笼罩在淡蓝色的雾气里，远处偶尔有车灯划过。她蜷缩在床头，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那里没有任何伤痕，但在梦里，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道伤疤的触感。
那不是她的记忆。
肖凌的童年片段又一次入侵了她的梦境。这次是十二岁的他，站在医院急诊室，父亲背对着他训斥医生"处理得好看些，肖家的人不能留疤"。那种混合着疼痛、羞耻与愤怒的感受如此真实，仿佛就是她自己的经历。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凌晨4:23，没有新消息。尤泱的手指悬停在加密聊天室的图标上方，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机。
三个月了。自从那次董事会力挽狂澜后，她和肖凌再没有私下联系。思维连接如同退潮般逐渐减弱，最终只剩下这些偶尔的梦境入侵——通常是他们最脆弱、最私密的记忆片段。
第一次发生时，尤泱差点给肖凌打电话。那晚她梦见自己站在空荡荡的领奖台上，手中紧握着冠军奖杯，台下却没有一个家人。醒来后她花了十分钟才确定那不是她的记忆——大学时的演讲比赛她只拿过参与奖。那是肖凌的耻辱与骄傲，不知为何穿越了时空与距离，在她梦中重现。
但最终，她没有联系他。就像他一定也梦见过她那些不堪的片段——被前男友嘲笑的场景，深夜加班时的自我怀疑，童年时因为成绩普通而被拿来和表姐比较的生日派对——却同样选择了沉默。
这不是默契，而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界限。连接带来的亲密太过赤裸，他们都需要一些伪装才能回到正常生活。
尤泱起身走向浴室，冷水拍在脸上，镜中的女人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色。自从升任市场部项目主管后，她习惯了这种偶尔的失眠。奇怪的是，工作压力越大，肖凌的记忆入侵就越频繁，仿佛她的潜意识在寻求某种早已熟悉的应对机制。
擦干脸，尤泱看向窗外。28层总裁办公室的灯也亮着，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一座孤独的灯塔。她不禁想象肖凌是否也刚刚从一个关于她的梦中惊醒——也许是那个她躲在公司洗手间哭泣的午后，或者是被赵明辉当众羞辱的早晨。
手机突然震动，一条工作邮件提醒。尤泱摇摇头，甩开这些无用的思绪。今天有重要的客户提案，她需要全神贯注。
---
肖凌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手中的黑咖啡已经凉了。
又是一个关于尤泱的梦。这次是她大学时期，在图书馆熬夜准备考试，周围同学陆续被家人接走送夜宵，而她的手机始终没有亮起。那种被遗忘的孤独感如此鲜明，以至于他醒来时胸口仍隐隐作痛。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每次压力增大或过度疲劳时，尤泱的记忆就会在梦中造访，带着她特有的情感强度冲击他的防线。最开始时他感到被侵犯，现在却奇异地习惯了这种拜访——就像习惯咖啡里不再加糖一样自然。
"总裁，九点的会议材料。"林秘书轻轻放下文件夹，打断了他的思绪。
肖凌点头，翻开文件——市场部的新提案，署名是尤泱。自从晋升后，她的方案越来越精炼，数据分析直指核心，却又保留了那种他欣赏的人文视角。即使没有连接，她依然吸收了他的思维方式，就像他不知不觉学会了她的共情能力一样。
"通知人事部，心理健康计划下周启动。"肖凌突然说，"我亲自参加开幕式。"
林秘书难掩惊讶："您要亲自...？"
"有问题吗？"肖凌抬眼。
"不，没有。"林秘书迅速恢复专业表情，"只是没想到您会对这类项目这么关注。"
肖凌没有解释。他不需要告诉任何人，这个决定源于一个梦——尤泱记忆中那个崩溃的实习生，因为压力过大在楼梯间痛哭的画面。醒来后，他突然理解了尤泱当初坚持推行这个计划的理由。
连接或许减弱了，但改变已经发生。
---
提案会议进行得很顺利。尤泱流畅地讲解着市场策略，回答着客户刁钻的问题，甚至在某个瞬间预判了对方的疑虑并提前解答。这种商业敏锐曾经只属于肖凌，现在却成了她的一部分。
"尤主管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客户离开前称赞道，"思路清晰又有人情味，难得一见。"
尤泱微笑致谢，心里却浮现出肖凌的影子。这种既理性又感性的平衡，正是他们思维交融的产物——就像她现在喝咖啡不加糖却也不再需要双份糖浆一样，成为了新的常态。
"尤泱，"李敏在走廊叫住她，"下周心理健康计划启动，肖总点名要你负责接待嘉宾。准备一下。"
尤泱的指尖微微发凉："肖总亲自参加？"
"反常对吧？"李敏压低声音，"自从那次董事会后，他变了很多。上周还批准了带宠物上班的试点项目。有人说是因为你影响了他。"
尤泱勉强笑了笑："我只是提过几句而已。"
"有时候几句就够了。"李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尤泱站在原地，心跳加速。她从未告诉任何人，带宠物上班的建议源于肖凌梦中出现的那只金毛犬——他十岁时唯一的朋友，后来因为父亲嫌脏被送走了。这个记忆碎片曾在她梦中出现，带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而现在，肖凌将它变成了帮助其他员工的计划。某种程度上，他们的连接仍在发挥作用，只是变得更加隐秘，更加...温柔。
---
雨水敲打着咖啡馆的窗户。尤泱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摊开着工作笔记本，却一个字也没写进去。这是她和肖凌第一次坦诚相见的蓝山咖啡馆，自从切断联系后，她养成了每周来这里工作半天的习惯。
店主已经认识她，总会默契地送上拿铁加双份糖浆，不要肉桂粉。
门铃轻响，尤泱条件反射地抬头，呼吸瞬间凝滞——肖凌站在门口，黑色风衣上沾着雨水，手中拿着一把滴水的黑伞。他似乎也没预料到会遇见她，身体明显僵了一瞬。
三个月来的第一次偶遇。
尤泱不确定是否应该打招呼。就在她犹豫的瞬间，肖凌已经走向她的桌子，步伐坚定如常。
"介意我坐这里吗？"他指了指她对面的座位，"其他位置都满了。"
尤泱看向四周——咖啡馆确实客满，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她能感觉到，就像她能感觉到那些梦境中的情绪一样。
"当然不介意。"她合上笔记本，"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肖凌脱下风衣挂在一旁，向服务员点了黑咖啡。
沉默蔓延。雨声填补了对话的空隙，尤泱数着玻璃窗上的水珠，等待咖啡上桌的这段时间长得像永恒。
"上周，"肖凌突然开口，"我梦见了你的高中毕业典礼。"
尤泱的手指在杯沿上顿住。那是她人生中最孤独的日子之一——父母出差，她独自参加典礼，看着其他女孩与家人合影。
"我也梦见了你的。"她轻声回应，"剑桥的毕业典礼，你父亲只出现了五分钟。"
肖凌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他们都知道对方看见了什么——那些最不愿示人的脆弱，最私密的伤痛。
服务员送上黑咖啡，暂时打断了这场危险的坦白。肖凌没有加糖，直接抿了一口。
"心理健康计划，"他转换话题，"准备得如何？"
"很顺利。"尤泱点头，"没想到你会亲自参加。"
"员工反馈很有价值。"肖凌的语气官方，但眼神柔和，"特别是关于工作压力与创造力的平衡部分。"
尤泱微笑。她知道真正的理由，就像知道咖啡为什么不再加糖一样。有些改变一旦发生，就无法逆转，无论连接是否存在。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行人匆匆跑过，水花四溅。咖啡馆里温暖如春，钢琴曲轻柔流淌。尤泱和肖凌就这样坐着，偶尔交谈工作，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各自啜饮着口味已经趋同的咖啡。
不需要解释那些梦境，不需要剖析那些记忆为何穿越时空造访彼此。有些理解超越了言语，就像有些连接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当雨停时，肖凌看了看表："我还有个会议。"
尤泱点头："我也是。"
他们同时起身，肖凌拿起风衣，犹豫了一下："下周三心理健康计划启动仪式..."
"我会在场。"尤泱接过话。
肖凌微微颔首，转身走向门口，又停下脚步："尤泱。"
"嗯？"
"咖啡还是加糖好喝。"他头也不回地说，推门走入阳光中。
尤泱站在原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知道这不是关于咖啡的评价，而是一种承认——承认那些改变，那些影响，那些梦境带来的隐秘联系。
收拾笔记本时，她发现背面写着一行字："下次试试半糖？——SL"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下的。尤泱将笔记本抱在胸前，走向收银台。店主笑着问她是否照常，她摇了摇头：
"下次换半糖拿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