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和弦
暴雨砸在仓库生锈的铁皮屋顶上,密集的鼓点般震耳欲聋。空气里浮动着铁锈、陈年木料和潮湿灰尘混合的浓烈气味,闷得人透不过气。仓库唯一的破窗裂着蜘蛛网纹,雨水像蜿蜒的小蛇钻进来,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汇成浑浊的小水洼。昏黄的灯泡悬在屋顶中央,随着屋顶漏水的节奏,有气无力地晃荡着,在斑驳的墙上投下摇摆不定、时而拉长时而缩短的怪异人影。
林野就站在这片狼藉中央,像一头困在斗兽场里的年轻野兽。他湿漉漉的额发几乎要戳进眼睛,手里那把饱经沧桑的木吉他,此刻正发出愤怒的咆哮。他赤脚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每一次扫弦都近乎凶狠,指尖在钢弦上重重擦过,带出撕裂空气般的音浪。他闭着眼,汗水混合着从屋顶漏下的冰冷雨水,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别他妈光杵着!浩子,鼓点!跟上!小雨,键盘,和弦推进再快点!他的吼声穿透嘈杂的雨声和乐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躁,这遍再稀烂,今天都别想走!
靠!野哥,这破鼓皮都泡软了!敲下去跟拍棉花似的!鼓手周浩抡圆了胳膊,咬牙切齿地砸着军鼓,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光着的膀子上全是汗珠。
键盘手夏小雨缩在角落里一台勉强能用的老电子琴后面,纤细的手指在黑白键上飞快跳跃,但键盘发出的声音时不时跑调,夹杂着电流的嘶嘶杂音,像垂死挣扎的哀鸣。这破琴……音准又飘了!她懊恼地抱怨了一句,手指却不敢停。
仓库角落里,唯一干燥点的地方堆着些废弃的桌椅。许静秋安静地坐在那里,膝盖上摊开一本厚厚的习题册。一盏充电式小台灯搁在旁边的旧课桌上,柔和的光晕只勉强照亮她面前的一小片区域。她微微垂着头,握着笔的指尖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着复杂的公式,沙沙的声响几乎被淹没在巨大的噪音里。偶尔,当林野的歌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嘶哑穿透整个空间时,她的笔尖会不易察觉地停顿一下,长而密的睫毛在灯下投下小片阴影。
雨水顺着铁皮屋顶的缝隙流下来,滴答滴答,有几滴不偏不倚,正落在林野脚边摊开的那几张手写乐谱上。墨水的字迹立刻被水珠晕开,模糊成一片。
操!林野低骂一声,烦躁地甩了甩湿透的头发,水珠四溅。
就在这时,仓库那扇沉重、几乎要散架的铁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盖过了所有的乐器轰鸣和暴雨声。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得严严实实。教导主任王建国那张总是板得像块铁板的方脸出现在门口,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像刀子,瞬间就把仓库里的一切——漏水的屋顶、狼藉的地面、湿透的乐器、还有那几个狼狈不堪的学生——扫了个遍。他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雨水顺着伞沿哗啦啦流下来,在地上迅速积成一小滩。
林野!周浩!夏小雨!又是你们!王主任的声音像炸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还有许静秋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们在搞什么名堂!这地方能待吗弄坏了公物谁负责立刻给我停下!收拾东西,滚回教室去!
仓库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震耳欲聋的音乐戛然而止,只剩下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单调而巨大的噪音。周浩举着鼓槌僵在原地,夏小雨的手指停在变调的琴键上,脸色发白。林野握着吉他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泛白,胸膛剧烈起伏着,像被强行按住的火山,下一秒就要喷发。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滑过紧绷的下颌线,眼神桀骜又冰冷,直直地迎向王主任喷火的视线,没有丝毫退缩。
就在这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角落里那个安静的身影动了。
许静秋合上习题册,轻轻放在那盏小台灯旁边。她站起身,动作很稳。她绕过地上浑浊的水洼,走到王主任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雨水打湿了仓库门口的水泥地,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干净的白色帆布鞋边缘。
王主任。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持。
所有人都看向她。林野拧着眉,眼神里是不解和一丝隐约的烦躁,这种时候,她这个好学生站出来能干什么火上浇油吗
许静秋微微吸了口气,抬头看向脸色铁青的王主任,她的表情平静得近乎无辜,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认真和一点点的歉意:您别生气。我们是在排练艺术节的节目。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王主任审视的目光,这里……虽然破了点,但地方够大,隔音也好,不会影响其他同学。我们保证会很小心的,排练完一定收拾干净。
她的语调平稳,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然而,林野离她不远,他清晰地看到,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她那双低垂着的、又长又密的睫毛,如同暴雨中受惊的蝴蝶翅膀,极其轻微、极其快速地颤动了好几下。
王主任显然没料到会是许静秋站出来说话,更没料到是这个理由。他严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几秒,似乎在分辨她话语的真伪。许静秋只是安静地站着,任由他审视。
仓库里只剩下雨水敲打铁皮的轰鸣。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终于,王主任紧绷的下颌线稍微松动了一丝,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目光扫过林野等人:艺术节就你们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许静秋,你最好说的是实话!排练可以,但绝不允许破坏公物!还有,他指着林野,语气又严厉起来,林野,管好你的人!再让我逮到你们在这里瞎胡闹,或者破坏东西,后果自负!
他又狠狠瞪了几人一眼,这才撑着伞,转身大步离开。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视线。
仓库里重新陷入一种怪异的寂静,只有雨声依旧。
周浩和夏小雨同时长长吁出一口气,周浩甚至夸张地拍着胸口:我的妈呀,吓死爹了!还以为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
夏小雨也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静秋,你太神了!刚才那谎撒的……脸不红心不跳的!
林野没说话。他随手把湿漉漉的吉他靠墙放下,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几步走到许静秋面前,站定。仓库昏暗的光线下,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微微低下头,带着一身雨水和汗水的混合气息,靠近她,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明显的、带着浓重嘲讽意味的弧度,那双总是张扬不羁的眼睛里此刻却没什么温度。
他盯着她那双还没来得及完全平静下来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她耳朵里,带着一种玩味和毫不掩饰的轻佻:
哟,看不出来啊,我们年级第一的大学霸许静秋同学,他故意拉长了调子,每个字都像带着刺,原来……也懂撒谎骗人还骗得挺溜
许静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抬起眼,迎上林野带着审视和戏谑的目光。仓库昏黄的灯光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带着水汽的、有些咄咄逼人的样子。她的唇微微抿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他这种带着刺的视线,反而直直地看着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反问:
不然呢看着你们被抓去写检讨还是看着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被彻底封掉她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几张被雨水洇湿、墨迹模糊的乐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心疼,还是看着那些……被水泡烂
林野脸上的嘲讽笑意微微一滞。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几张湿掉的乐谱,那是他熬了几个通宵才抠出来的旋律和歌词草稿。雨水正无情地蚕食着上面的字迹。
林野,许静秋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断了他心头刚窜起的那点烦躁,声音大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有时候,一个‘合理’的理由,比摔一百把吉他更有用。
她说完,不再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转身走回自己那个角落,重新拿起那本厚厚的习题册,坐了下来,翻开了书页。仿佛刚才那个在教导主任面前镇定撒谎、此刻又语出惊人的女生,和角落里安静做题的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林野站在原地,看着她又沉浸回题海里的侧影,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那句比摔一百把吉他更有用的话,像根细小的刺,扎进他心底某个角落,带来一阵陌生的、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的悸动。仓库里,只剩下暴雨敲打铁皮的喧嚣,和笔尖划过纸页的、微不可闻的沙沙声。
2
碎纸与星火
艺术节报名的死线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午休的教室被沉闷的睡意笼罩,只有后排角落弥漫着无声的硝烟。林野、周浩、夏小雨的脑袋几乎要凑到课桌中央,三双眼睛死死盯着桌面上摊开的那份策划书。纸页边角因为被反复摩挲而卷翘起来,上面布满了各种颜色的修改笔迹,像一张激烈战斗后的地图。
场地!场地还是没搞定!周浩烦躁地抓着他那头乱糟糟的卷毛,声音压得极低,却压不住里面的焦虑,王阎王那边死活不松口!说我们这种‘噪音乐队’只配在操场角落自生自灭!
还有预算,夏小雨咬着笔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租专业音响的钱根本不够,我们自己那个破箱子,上台就等着破音丢人吧!
林野没吭声,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捻着策划书的一角,指关节泛白。那份策划书凝聚了他们乐队逆光的心血,从曲目编排到舞台设计,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过。可现在,它更像一份绝望的清单。他感觉胸口堵着一团火,烧得他喉咙发干,却找不到出口发泄。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前排那些趴着午睡的、安静看书的背影,最终,定格在那个始终挺直、仿佛隔绝了所有喧嚣的身影上——许静秋。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在她乌黑的发顶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指尖正流畅地划过一行行密集的铅字,神情平静得近乎疏离。这种置身事外的专注,在此刻的林野看来,刺眼无比。
一股莫名的烦躁猛地窜上心头。林野唰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引得前排几个同学不满地回头。他不管不顾,几步就跨到许静秋桌前,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
阴影落下,许静秋翻书的指尖顿住了。她抬起头,平静地看向林野,眼神里带着询问。
林野双手猛地撑在她的课桌上,身体前倾,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甚至有点冲:喂!大学霸!策划书,看完了没给句痛快话!行,还是不行
许静秋的目光从他那张写满烦躁和强硬的脸,缓缓移到他撑在自己课桌上、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的手。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平静地合上了那本厚重的英文书,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然后,她拿起压在书下那份同样被翻得有些旧的策划书副本——那是林野几天前硬塞给她的。
看完了。她的声音没什么波澜。
所以呢林野追问,身体又往前倾了一点,几乎是逼视着她,有屁就放!
许静秋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对他粗鲁的用词有些不适,但并未动怒。她翻开策划书,指向其中一页:场地申请的理由太单薄,只强调‘乐队热情’打动不了王主任。需要加入具体数据,比如往年艺术节乐队节目的受欢迎程度、对校园文化建设的积极影响量化分析。
她又翻过一页:预算表太粗糙,只列了总需求。需要细化每一项开支的明细、报价来源,特别是音响租赁,要附上不同档次的方案对比和性价比分析。另外,你们漏掉了备用电源和紧急医疗的预算项,这是安全硬性要求。
她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精确的手术刀,剖开他们自以为完美的方案里那些幼稚的漏洞。周浩和夏小雨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听着听着,脸上的焦虑慢慢变成了惊讶和一点点羞愧。
林野撑在桌上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许静秋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抽打他先前那种盲目的自信。他猛地直起身,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策划书副本,动作带着点粗暴。
行!知道了!屁话真多!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掩饰着自己的难堪,转身就要走。
等等。许静秋叫住他。
林野不耐烦地回头。
许静秋从自己笔袋里抽出一支红笔,递向他:用这个改。标注清楚。另外,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林野和他身后两个蔫头耷脑的队友,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试着帮忙做一份更详细的预算报表和场地申请补充说明。
空气安静了一瞬。周浩和夏小雨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林野看着递到眼前的红笔,又看看许静秋那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眸子,胸口那股无名火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不上不下。他一把抓过红笔,硬邦邦地甩下一句:随便你!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接下来几天,许静秋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那个漏雨的破仓库。她总是带着一叠打印好的资料或几本厚厚的参考书,找一个干燥的角落坐下,摊开她的战场。当林野他们排练得震天响时,她就戴着降噪耳机,埋头在纸上或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写着、算着。偶尔林野吼得破了音,或者周浩的鼓点错得一塌糊涂时,她会摘下一边耳机,微微蹙眉看过来,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林野莫名地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或者踹周浩凳子一脚让他回神。
仓库里,狂暴的音乐和沙沙的书写声形成一种奇异的共生。
周五下午放学,天色阴沉沉的。许静秋抱着重新整理打印好的厚厚一叠材料——包括她熬了两个通宵做出来的详尽预算表和那份逻辑缜密、数据支撑充分的场地补充说明——脚步轻快地走向学生会办公室。她特意选了人少的时候,希望能顺利提交。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里面就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声,还有纸张被用力撕扯的刺耳声响。
哈哈哈,快看快看!‘逆光乐队’这什么中二病名字!
啧,还想申请大礼堂还想要专业音响预算做梦呢!
就是,就林野那鬼哭狼嚎,上去不是给咱们学校丢人现眼吗
这预算表谁做的还挺像模像样……哟,后面还有场地分析许静秋哈!年级第一也掺和这种烂事该不会是看上林野那张脸了吧
撕了撕了!看着就烦!王会长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许静秋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猛地推开门!
办公室里的哄笑声戛然而止。学生会宣传部长赵强手里正捏着她熬了两个通宵做出来的那份场地补充说明的前几页,脸上还残留着夸张的嘲笑。地上,已经散落着不少被撕碎的纸片,其中一片上,还能看到清晰的表格和她娟秀的字迹。学生会长楚航懒洋洋地靠在他的专属皮椅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篮球,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高高在上的冷笑。
你们在干什么!许静秋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她从未用如此尖锐的语调说过话。
楚航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出现和质问。他放下篮球,慢悠悠地站起身,踱步过来,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令人作呕的假笑:哦许同学啊我们在清理垃圾啊。他踢了踢脚边散落的碎纸,这些不符合规定的、异想天开的申请材料,当然要及时处理掉,免得污染办公室环境嘛。
赵强也反应过来,晃了晃手里还没撕完的纸,故意拖长了调子:许大学霸,真没想到你也会为林野那种人写这种东西跌份儿了吧
看着自己心血被如此践踏,听着他们侮辱林野和乐队,许静秋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烧遍了四肢百骸,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什么冷静,什么权衡,什么好学生的形象,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猛地冲了过去!目标不是赵强,也不是那些碎纸,而是几步开外,楚航那张气定神闲的、写满轻蔑的脸!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许静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怀里那厚厚一叠、像砖头一样沉重的资料,连同硬质的文件夹外壳,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拍砸在了楚航那张引以为傲的脸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楚航猝不及防,被打得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好几步,脸上得意的假笑彻底碎裂,瞬间被错愕和剧痛取代。他捂着脸,发出一声痛呼。
赵强和其他几个学生会干事全都傻了眼,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乖乖女许静秋身上的暴力一幕。
许静秋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看都没看捂着脸痛哼的楚航,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被撕碎的纸片,最后落在赵强手里还捏着的、属于她心血的那几页纸上。
垃圾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楚航,你们这些仗着点权力就肆意践踏别人努力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垃圾!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就走。脚步踏过地上的碎纸,发出轻微的、令人心碎的窸窣声。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捂着脸、眼神怨毒惊怒的楚航。
3
断弦
仓库里的空气闷得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排练早就停了,吉他歪斜地靠在墙角,鼓槌被随意扔在落满灰尘的军鼓上。周浩烦躁地用鼓槌尾巴戳着地面,戳出一个个小凹坑。夏小雨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的旧课桌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屋顶漏雨的地方,水珠缓慢地凝聚、滴落。
林野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那扇布满铁锈的破窗。窗外是沉沉的暮色和远处教学楼亮起的、与他无关的灯火。他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紧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手机屏幕上,是许静秋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只有冰冷的三个字:
【退出了。】
发送时间是二十分钟前。无论他之后发了多少条追问、质疑、甚至带着怒气的信息,都石沉大海。打电话过去,只有忙音。
野哥……周浩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静秋她……真不来了学生会那帮孙子到底……
闭嘴!林野猛地转身,低吼出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周浩,扫过夏小雨,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张许静秋常坐的旧课桌上。那里空荡荡的,只留下一点她曾经存在的痕迹——桌角贴着一张不起眼的便利贴,上面是她用娟秀字体写的一个物理公式。
一种被背叛的、尖锐的愤怒和一种更深沉、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混杂在一起,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一个废弃的油漆桶上!
哐当——!
巨大的噪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铁皮桶翻滚着撞到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周浩和夏小雨吓得同时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仓库那扇沉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不是他们等着的许静秋,而是林野的母亲——李慧兰。
李慧兰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米白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手里提着一个名牌手袋。她站在门口,目光挑剔地扫过这个破败、潮湿、堆满杂物的空间,眉头紧紧蹙起,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她的视线掠过墙角的乐器和地上凌乱的线材,最终定格在儿子那张写满戾气和颓废的脸上,眉头锁得更深。
小野,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跟我回家。现在。
林野像没听见,只是死死盯着门口,仿佛在期待另一个身影的出现。
李慧兰向前走了两步,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又突兀的哒、哒声。她走到林野面前,无视旁边周浩和夏小雨局促不安的存在,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儿子: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待在这种垃圾堆里,跟一群不务正业的人鬼混,还为了那个……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气里充满了轻蔑,……那个许静秋,把学生会会长都打了你知道楚航他爸是谁吗你知不知道这会给家里惹多大麻烦!
她的话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林野的神经。不务正业、垃圾堆、惹麻烦……这些词他听得太多了,但这次,混杂着许静秋的背叛,彻底点燃了他压抑的火山。
我的事不用你管!林野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瞪着母亲,声音嘶哑地咆哮,什么不务正业什么叫鬼混音乐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还有许静秋!她打楚航怎么了楚航那孙子就该打!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受伤的狼,你除了会用你的标准衡量一切,用‘麻烦’来绑架我,你还会干什么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狠狠打断了林野的怒吼。
整个仓库瞬间死寂。连屋顶漏下的水滴声都仿佛消失了。
李慧兰举着手,保养得宜的脸上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也被儿子激烈的顶撞气得不轻。
林野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脸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他没有捂脸,只是慢慢转回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彻骨的失望和嘲讽。嘴角甚至扯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笑。
呵……他轻轻嗤笑一声,声音冷得像冰,打得好。这一巴掌,彻底断了干净。
他不再看李慧兰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也仿佛忘记了周浩和夏小雨的存在。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墙角那把靠着的、沾着泥点的木吉他。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灌满了铅。
他弯下腰,伸出右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怪异的珍视。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攥紧琴颈!手臂上的肌肉瞬间贲张!
哐——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质结构断裂的爆响!
那把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承载着他所有愤怒和梦想的吉他,被他用尽全力,狠狠地砸在了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琴颈从琴箱连接处彻底断裂,琴弦崩开,发出最后几声刺耳的悲鸣,几块破碎的木板飞溅开来,滚落尘埃。
林野看也没看地上的残骸,仿佛刚才砸碎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他直起身,背脊挺得笔直,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面沉如水、僵立当场的母亲,也没有理会旁边捂着嘴、眼眶瞬间红了的夏小雨和目瞪口呆的周浩。
他径直朝着仓库大门走去,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出一道孤绝而沉重的影子,一步一步,融入了门外沉沉的夜色里,再也没有回头。
仓库里只剩下死寂。破碎的吉他残骸散落在地,像一场盛大梦想无声的葬礼。李慧兰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看看地上那堆刺眼的碎片,涂着精致口红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4
逆光
毕业晚宴的喧嚣像一层华丽的油彩,涂抹在礼堂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水晶吊灯折射着炫目的光,空气里浮动着昂贵菜肴的香气、女士香水的甜腻和一种名为前程似锦的、虚假的热烈。西装革履的男孩们故作成熟地举着果汁杯高谈阔论,穿着漂亮小礼服的女孩们则聚在一起,用精心练习过的姿态小声谈笑,目光却不时飘向场中那些掌握着保送名额或家族人脉的师长和成功校友。
林野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靠在大厅最边缘一根冰冷的大理石柱子上,手里捏着一个空了的可乐罐,指尖无意识地用力,铝罐发出轻微的变形呻吟。他远远地看着人群中心——那里,楚航正被几个校领导和满面红光的校友簇拥着,意气风发地谈论着他即将启程的常青藤名校和家族企业的未来规划。楚航脸上那种志得意满、睥睨一切的笑容,像针一样扎在林野的眼底。
周围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钻进林野的耳朵,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和优越感。
……‘逆光’哈,早散了吧听说连排练的破仓库都被学校收回了。
林野喏,不就杵在柱子那儿当门神吗听说连个像样的大学都够呛……
可惜了许静秋,那么好的苗子,非要跟他们混在一起,还惹上楚航……不然保送板上钉钉的事。
现在不也拿到保送了人家聪明人,懂得及时抽身!谁像某些人,一条道走到黑……
就是,真以为吼两嗓子就是音乐了跟楚会长家支持的校园交响乐团比,那叫噪音污染!
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刀子。林野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空铝罐在他手里彻底扭曲变形。他猛地仰头,将罐子里最后一点可乐残液灌进喉咙,冰凉的液体滑下,却浇不灭胸腔里那团越烧越旺的、名为屈辱和不甘的烈火。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冲过去,一拳砸碎楚航那张得意嘴脸的冲动。
就在这时,人群中心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声。只见楚航优雅地举起手中的高脚杯,里面晃动着金黄的果汁,他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刻意的笑容,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说到音乐,其实我们学生会的宗旨,一直是鼓励大家全面发展,追求真正高雅的艺术熏陶。像之前那个什么‘逆光乐队’的小插曲,只能说是个别同学对艺术的误解,走了点弯路。不过没关系,年轻人嘛,知错能改就好。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柱子边林野的方向,嘴角的弧度加深,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那种……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大家听过笑过,也就忘了。毕竟,我们未来的人生舞台,需要的是真正能代表我们学校水准的、高贵的艺术,对吧
对!楚会长说得对!
那种垃圾音乐,早就该扫进垃圾桶了!
就是就是!污染耳朵!
一片谄媚的附和声立刻响起。
高贵呵……一个清晰、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的女声,骤然切断了这片阿谀奉承!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
许静秋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外围。她身上还穿着蓝白相间的普通校服,与周围华服格格不入,像一片倔强的青叶落入姹紫嫣红的花丛。她手里端着一个盛满果汁的高脚杯,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滑落。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寒潭深处燃起的火焰,直直地射向人群中心、笑容僵在脸上的楚航。
她一步步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弦上。
她走到楚航面前,站定。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步的距离。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近乎凛冽的光晕。
楚航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沉和恼怒:许静秋,你想干什……
他的话没说完。
许静秋猛地扬起了手臂!
哗啦——!!!
一声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厅!
那只盛满果汁的高脚杯,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碎在楚航脚边光亮可鉴的大理石地板上!金黄的果汁混合着玻璃碎片,像一滩肮脏的、愤怒的眼泪,瞬间炸开、飞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楚航锃亮的皮鞋裤脚上。
整个礼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世骇俗的一幕震得魂飞魄散。校领导惊愕地张大了嘴,校友们面面相觑,学生们更是吓得捂住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平时安静得近乎透明的女孩。
许静秋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她看都没看脚下一片狼藉的玻璃渣和果汁,也完全无视了楚航瞬间铁青、几乎要杀人的脸色。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道穿透一切虚伪的利剑,直射楚航,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足以劈开所有喧嚣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礼堂上空:
楚航,收起你那套虚伪的‘高贵’论调!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刀:
林野的歌,就算只有一个人在听,就算只在漏雨的破仓库里唱,就算被你们踩在烂泥里——
她停顿了一瞬,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全场一张张惊愕的脸,最后,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告:
——也比你这种人嘴里吐出来的任何东西,高贵一万倍!
死寂。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许静秋身上,震惊、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惧。
楚航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猪肝般的紫红,额角青筋暴跳,指着许静秋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你……你疯了!许静秋!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的保送……
保送许静秋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彻底的轻蔑和解脱,那种靠践踏别人梦想、靠你这种人的‘施舍’才能得到的东西……
她的目光扫过楚航,扫过那些脸色难看的校领导,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我、不、稀、罕!
说完这石破天惊的四个字,她再没有任何停留,猛地转身。校服的衣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她穿过依旧石化的人群,穿过无数道震惊、复杂、探究的目光,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朝着大厅出口的方向走去。背影挺直,像一株在狂风中宁折不弯的竹。
经过那根冰冷的大理石柱时,她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极其短暂地、飞快地掠过柱子后面那个僵硬的身影——林野。
那眼神快得让人抓不住,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浓烈得化不开,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有压抑的委屈,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期待但只是一瞬,她便收回了目光,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灯火辉煌、却令人窒息的金色牢笼,决绝地融入了外面深沉的夜色里。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死寂的大厅才像解冻一般,轰然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惊叫、议论、指责、难以置信的感叹……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乱成一锅粥。
林野依旧僵硬地靠在冰冷的石柱上,手里那个被捏变形的空可乐罐,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耳边嗡嗡作响,礼堂里所有的喧嚣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许静秋那冰冷而决绝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撞击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也比你这种人嘴里吐出来的任何东西,高贵一万倍!
……我、不、稀、罕!
5
星空与海
暴雨,又是暴雨。仿佛整个夏天的雨水都积攒到了今夜,疯狂地倾倒下来。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仓库破败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永无止境的轰鸣,像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腾践踏。仓库里早已是一片泽国,浑浊的雨水从屋顶各处缝隙、裂口处肆无忌惮地涌入,在地面汇聚成大大小小的水洼,又彼此连接,蔓延成一片不断上涨的、肮脏的湖泊。
林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浑浊的水面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每走一步,都带起哗啦的水声。他手里死死攥着几张被塑料文件袋勉强包裹着的乐谱——那是他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为她写的歌。纸张边缘还是不可避免地洇湿了。
他像个绝望的困兽,在仓库里徒劳地转着圈,目光扫过每一个熟悉的角落:堆在角落、眼看就要被水淹到的破旧音箱;歪斜地泡在水里的架子鼓支架;那把被他亲手砸碎、如今只剩下几块湿漉漉的残骸躺在角落的吉他碎片……所有承载过他们汗水、争吵、欢笑和梦想的东西,都在这场无情的暴雨中迅速腐朽、沉没。
无处可逃。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这不断上涨的污水,一点点淹没了他,从脚底,蔓延到心脏,快要窒息。他背靠着冰冷的、不断渗水的墙壁,身体慢慢滑落,颓然地坐进冰冷的水里。污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子,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把那几张珍贵的乐谱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一点暖意的东西。头无力地垂在膝盖上,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角。仓库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木头泡烂的霉味和泥土的腥气。雨水砸在铁皮上的巨大噪音,成了这绝望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就这样结束了吗梦想,乐队,还有……那个为了他砸碎酒杯、放弃一切的女孩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绝望彻底压垮时——
哐当!哗啦——!
仓库那扇沉重、几乎要被水锈死的铁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了!巨大的声响甚至盖过了暴雨的喧嚣!
冰冷的风裹挟着更加密集的雨点,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仓库里悬挂的破布条疯狂舞动。门口的光线被一个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身影堵住。
是许静秋。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夏季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长发被雨水彻底打湿,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着水。她手里紧紧抓着一把伞,但那伞骨明显被风吹折了一两根,伞面歪斜着,根本起不到任何遮雨的作用。她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喘着气,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下巴不断滴落,砸在脚下的水洼里。
她的目光像两道穿透雨幕的探照灯,带着急切,带着不顾一切的灼热,瞬间就锁定了仓库深处,那个颓然坐在污水里、抱着乐谱的身影——林野。
当看到他还在这里,还抱着那些纸……许静秋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堵在喉咙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却又涌上更汹涌的酸楚和心疼。
林野也猛地抬起头,隔着昏暗的光线和漫天雨幕,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女孩。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
许静秋!你……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震惊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许静秋没有回答他。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所有的勇气。然后,她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踏进了仓库里没踝的污水中!冰凉的污水瞬间浸湿了她的裤脚和鞋子。
她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林野的方向走来。每一步都踩在水里,发出哗啦的声响,在这充斥着绝望的仓库里,却像是踏在了林野沉寂的心弦上。
她一直走到林野面前才停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步的距离。浑浊的污水环绕着他们。
林野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污水顺着他的裤腿往下淌。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看着她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那双此刻只映着自己倒影的、亮得惊人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问她为什么来,想问她保送怎么办,想问她知不知道这里有多糟……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苦涩和自嘲的低喃: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连个不漏雨的角落都……他的声音哽住了,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汪洋。
许静秋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仓库最深处,那个唯一没有被雨水直接侵袭的角落。那里静静矗立着一架被厚厚防尘布盖住的、老旧的立式钢琴。厚厚的灰尘让它看起来像一个沉默的、被遗忘的巨人。防尘布很厚,边角拖在地上,反而奇迹般地挡住了从它上方可能渗漏的雨水,在它周围形成了一个相对干燥的孤岛。
她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
她猛地抬起手,不是擦脸上的雨水,而是用力地、狠狠地甩了甩手里那把折了骨、歪了伞面的破伞!浑浊的雨水被她甩了出去,溅起细小的水花。然后,她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抬起头,看向林野,脸上绽放出一个雨水中格外明艳、甚至带着点小小狡黠和骄傲的笑容。
她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在他耳边,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轻松和前所未有的力量:
谁说什么都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迎着林野困惑又带着一丝不敢置信期待的目光,从自己湿透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同样被雨水打湿、但被保护在透明塑料夹里的纸。纸张的边缘湿了,但中间打印的黑色字迹和那个鲜红的公章印记,依然清晰可见!
她将那张纸举到林野眼前,声音清脆,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胜利般的宣告:
林野,这次……
她的笑容在湿漉漉的脸上绽开,像风雨后第一缕破云而出的阳光,带着驱散一切阴霾的暖意:
——我带了教导主任的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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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湿漉漉的纸上。教导主任王建国那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签名,还有那个代表着学校最高行政权威的、鲜红刺目的公章印记,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闪电,劈开了他眼底沉沉的绝望和麻木。
批条……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张纸,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被许静秋举在两人之间,边缘被雨水浸得发皱卷曲,却像一个坚不可摧的盾牌,挡开了所有冰冷的污水和令人窒息的失败气息。
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摇摇欲坠的堤坝。不是狂喜,不是单纯的激动,而是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酸楚、排山倒海的心疼,还有终于找到方向的、近乎悲壮的悸动。他看着眼前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却笑容明艳的女孩,看着她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看着她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倔强的身形……为了这张纸,她到底付出了什么放弃了什么又独自承受了多少
你……他的喉咙像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千言万语哽在那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颤音的、低哑的呼唤,静秋……
这个名字第一次如此自然、如此滚烫地从他唇齿间溢出。
许静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明亮。她没有回答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只是飞快地将那张珍贵的批条小心地塞回湿透的口袋,仿佛那是她最珍视的宝物。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目标明确地朝着仓库深处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那架蒙尘的钢琴走去。
她的脚步踩在浑浊的水里,哗啦作响,却异常坚定。她走到那架被厚厚防尘布盖住的老旧立式钢琴前,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手,抓住防尘布的边缘,用力向下一扯!
哗啦——
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灰尘像灰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在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陈腐的气味。但布下的钢琴终于露出了它斑驳却依旧庄重的黑色身躯。琴盖紧闭着,像一个沉睡的巨人。
许静秋拂开琴凳上厚厚的灰尘,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冰凉的琴凳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她伸出同样湿漉漉、指尖微微发白的手,轻轻搭在冰冷的琴盖上,回头看向依旧僵立在水中的林野。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藏着整个星河的碎片。
林野,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雨声,你写的歌呢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野身上无形的枷锁。他猛地回过神,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紧紧抱着的、被塑料文件袋包裹的乐谱。塑料袋表面全是水珠,里面的纸张边缘洇湿的痕迹更深了。他像是被烫到一般,手忙脚乱地打开湿滑的袋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页承载着他所有心血的纸抽了出来。
纸张已经软了,有些粘连。他屏住呼吸,用尽毕生最轻柔的力道,将它们一页页分开,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生怕多用一分力,这脆弱的纸和上面的音符就会在雨水的侵蚀下彻底碎裂。
他拿着那几页湿软的乐谱,一步步涉水走向钢琴。每走一步,污水就漫过他的脚踝,冰冷刺骨,却奇异地无法熄灭他胸腔里那团越烧越旺的火。
他走到钢琴边,将乐谱小心翼翼地、一张张地,平铺在沾着灰尘却干燥的深色琴盖上。水滴从乐谱边缘渗出,在琴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伸出手指,想抹去水痕,指尖却悬停在那里,最终只是珍重地抚平了乐谱上最大的一个褶皱。
林野的目光落在许静秋仰起的、湿漉漉的脸上。她的眼睛清澈见底,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和眼底深藏的不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在心底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旋律和词句,此刻却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排练时那种撕裂一切的爆发力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紧张。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唱给你听
许静秋看着他难得一见的局促,看着他湿透的额发下那双写满了不确定的眼睛,看着他紧紧攥着乐谱边缘、指节发白的手……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微微酸涩的手轻轻攥住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的信任和鼓励像无声的暖流,坚定地包裹着他。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转回头,面向斑驳的琴键。那双刚刚还为他抚平乐谱褶皱的手,此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和力量,悬停在黑白琴键上方。纤细的手指在冰冷的琴键上轻轻按下,落点精准而温柔。
铛——
一个清越、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单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第一颗石子,骤然打破了仓库里令人窒息的、只剩下暴雨轰鸣的绝望!
这声音像一道光,瞬间刺穿了黑暗。林野猛地一颤,像被这纯净的音符注入了生命。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被绝望压弯的脊背,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随着那一个音符,狠狠地、有力地搏动起来!
许静秋的手指在琴键上开始流动。她弹的并非乐谱上复杂的伴奏,而是一段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生涩的旋律。那是林野这首歌最初、最原始的主旋律动机!是她在他无数次反复哼唱、修改时,悄然刻在心里的种子!此刻,她用最朴素的方式将它唤醒。
简单、干净、带着雨水的清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旋律,如同涓涓细流,从她指尖流淌出来,温柔地、却无比坚定地环绕住林野。
就是现在!
林野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所有的犹豫、不安、自嘲都被一种更加纯粹、更加原始的力量所取代。他不再需要去看那湿透的乐谱,那些词句和旋律早已融入他的骨血。
他开口。
第一句,声音带着长久嘶吼后的沙哑,甚至有些微的跑调,像被雨水浸泡过。然而,那沙哑中却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直抵人心的力量。那不再是愤怒的咆哮,不再是绝望的呐喊,而是像在无边黑夜里摸索前行的人,终于对着唯一的光源,发出的第一声呼唤。带着沙砾般的粗粝,带着破开一切的决心,带着压抑太久终于喷薄而出的、滚烫的赤诚。
……当世界只剩下雨声在喧嚣……
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头顶震耳欲聋的暴雨,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仓库里。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最深处挖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许静秋的琴音温柔地托着他的声音,像一个最忠实的港湾。她的指尖在琴键上跳跃、流转,那简单的主旋律被她赋予了生命,随着林野歌声里的情感起伏而变幻着色彩,时而低沉应和,时而清亮上扬,将他歌声里所有的缝隙填满,将他所有的棱角包裹。
……我听见沉默在角落里发酵……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许静秋专注的侧脸上。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滑过她光洁的颈项。她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琴键的起伏微微颤动。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她指尖流淌的音符,和他胸腔里奔涌而出的歌声。
……直到一道光,撞碎所有预兆……
唱到这一句时,他声音里的沙哑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亮的、近乎哽咽的穿透力。他看着她,仿佛要把眼前这个浑身湿透、为他劈开黑暗带来光亮的女孩,彻底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许静秋的指尖猛地落下几个强音!琴声陡然变得激昂、坚定,像汹涌的浪潮拍击着礁石!她抬起头,迎上林野灼热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眼底仿佛有星光炸裂开来,那光芒如此炽热,如此纯粹,带着一种无声的、撼人心魄的力量。
……是你站在破晓,说‘风暴刚好’!
林野几乎是嘶吼着唱出这一句,所有的情感在这一刻喷薄爆发!不再是愤怒,不再是绝望,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绝处逢生的感恩,是终于找到归途的、如释重负的呐喊!他的声音撕裂了雨幕,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巨大的回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林野的胸膛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场耗尽生命的马拉松。汗水混合着雨水,从他额角滑落。仓库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许静秋指尖最后一个余韵悠长的、渐渐消散的琴音。
寂静。比刚才更加深邃的寂静。
许静秋的手指还轻轻按在琴键上,微微颤抖着。她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林野。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决绝和孤勇,只剩下清澈见底的、如同被雨水彻底洗过的温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小的羞涩。
你写的,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点弹奏后的微喘,像羽毛拂过心尖,很好听。
林野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里面只映着自己倒影的温柔星光。胸口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滚烫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乐谱,而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紧紧握住了她放在琴键上、同样冰凉的手腕!
许静秋的身体瞬间僵住,指尖下的琴键发出一声不成调的轻响。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指尖蜷缩了一下,却被林野握得更紧。他的手掌宽大、粗糙、滚烫,带着雨水和汗水混合的湿意,紧紧包裹住她纤细的手腕,那热度仿佛能穿透皮肤,灼烧到她的心底。
她抬起头,撞进林野的视线里。他的眼睛像燃着两团幽暗的火,紧紧地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太多她读不懂却又让她心跳失序的情绪。不再是舞台上那种张扬的、燃烧一切的光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带着惊涛骇浪般力量的东西,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仓库里只有暴雨如注的喧嚣,和他们之间骤然拉近的、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灼热呼吸的距离。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又绷紧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弦。
林野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抑住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冲动。他握着许静秋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然后,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低沉到近乎沙哑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滚烫的熔岩里淬炼过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许静秋……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不容她有丝毫闪躲。
毕业之后……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你……跟我走吗
6
回声
尾声:回声
盛夏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度,粗暴地舔舐着沥青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空气。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息,一阵阵地从码头方向涌来,吹拂着海风Livehouse门口那块崭新的、还散发着油漆味儿的霓虹灯招牌。
门内,震耳欲聋的音浪几乎要掀翻屋顶。鼓点密集得像骤雨,贝斯的低音在胸腔里共振,键盘流淌出华丽的旋律织体。舞台中央,林野抱着那把新换的、在灯光下闪耀着木质光泽的吉他,汗水浸透了他黑色的无袖T恤,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他闭着眼,身体随着音乐的律动而摇摆,每一次扫弦都带着澎湃的生命力,嘶吼的歌声不再有仓库里的阴郁和挣扎,只有纯粹的、燃烧的释放。台下,年轻的躯体随着节奏疯狂地跳跃、甩头、挥舞着手臂,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后台狭窄的通道里,空气依然闷热,混杂着香烟、汗水和啤酒的味道。许静秋背靠着一面贴满了各种乐队海报的墙壁,海报边缘已经卷翘发黄。她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打印整齐的文件,是下一季度的演出排期和场地预算。她微微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张边缘,目光却穿过通道口幕布的缝隙,落在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上。汗水顺着林野的额角滑落,勾勒出他下颌利落的线条,在追光灯下反射出细碎的光。
看着他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燃烧,看着他被台下的声浪托举、簇拥,许静秋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那份独自扛起乐队运营、处理无数琐碎繁杂带来的疲惫感,在这一刻,似乎被舞台上传来的热浪悄然融化了。
静秋姐!一个染着绿毛、脖子上挂着工作牌的年轻场务小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报销单据,强哥说上周那批饮料的票子有点问题,供应商那边……
许静秋立刻收回目光,脸上那点温柔的笑意瞬间切换成干练冷静。她接过单据,迅速扫了一眼,眉头微蹙:知道了。跟强哥说,我核对完进货单就处理。另外,下周二‘回声’乐队试音的时段,记得提前跟调音师老王再确认一次,他上次差点记岔了。
好嘞!明白!绿毛小弟应了一声,又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许静秋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快速翻动手里的文件,指尖在纸页上划过。后台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音乐骤然停止。林野最后一声嘶吼的尾音还在空气中震颤。短暂的寂静后,是台下更加疯狂的尖叫和掌声。
谢谢!谢谢‘海风’!林野喘息着,对着话筒说道,声音带着剧烈演唱后的沙哑磁性,最后一首!送给……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幕布,精准地落向了后台通道的方向。即使隔着幕布,许静秋也仿佛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灼热。
她翻动文件的手指微微一顿。
……送给那个,在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只配在垃圾堆里发霉的时候,林野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了现场的每一个角落,也穿透了幕布,钻进许静秋的耳朵里,依然相信我们骨子里流着星光的人!
台下的尖叫和口哨声瞬间拔高了几个分贝!
没有报歌名。熟悉的前奏响起,是那首曾在暴雨淹没的仓库里,在唯一干燥的旧钢琴上诞生、带着绝望与新生力量的歌!但此刻的编曲更加丰满、更加澎湃,充满了征服舞台的野心和力量。
林野的歌声再次炸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投入,更加毫无保留。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泵出的血液,滚烫而赤诚。台下的声浪汇成了巨大的和声,全场都在跟着节奏疯狂地跳动。
许静秋靠在墙上,没有再去看文件。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林野嘶吼般的歌声、台下山呼海啸般的合唱……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充满生命力的洪流,将她整个人温柔地包裹、淹没。
这声音如此喧嚣,如此真实。
它不再是漏雨仓库里绝望的咆哮,不再是毕业晚宴上被轻蔑的噪音。
它是从无数个挣扎的日夜中淬炼出的锋芒,是穿过暴雨终于抵达彼岸的回响。是梦想本身,在现实的土地上,落地生根时发出的、最坚实有力的拔节之声。
许静秋闭着眼,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深。在这片巨大的、充满归属感的声浪包裹中,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深处,那声微小却同样坚定的回应。
那是她的选择,她的战场,她心甘情愿的沉溺。
风暴过境,回声永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