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市的蝉鸣裹着暑气往人骨头里钻。路易诺蹲在“松月楼”的雅间里,指尖敲着青瓷茶盏。窗外梧桐叶筛下细碎的光,落在他的青布短打上——那是他特意换的干净衣裳,袖口还绣着朵极小的红梅,是刘老汉的媳妇连夜缝的。
“吱呀”一声,雕花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个穿藏青西装的男人,四十来岁,头发梳得油亮,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浸在茶里的琥珀,透着精明。他手里提着个牛皮纸包,脚步轻得像片云。
“路易先生久仰。”男人摘下帽子,朝路易诺微微颔首,“在下王守正,菊市公安局局长。”
路易诺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王局长客气。请坐。”
王守正坐下时,目光扫过桌上的茶盏——是上等的碧螺春,茶汤清绿,浮着两片嫩叶。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喉结滚动:“路易先生这茶,比孙三爷送的茅台还金贵。”
路易诺笑了笑:“王局长说笑了。不过是刘老汉的媳妇从老家捎来的,我喝着顺口。”
王守正放下茶盏,指尖在桌面轻轻叩了两下。他今天来,是有备而来。三天前,局里收到一封匿名信,附了张照片:孙三爷的货船停在芦苇荡,船工正往舱里搬麻袋,袋口露出半截鸦片膏。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信里还夹着十八家商户的联名状,按记了红手印,控诉孙三爷强收保护费、勾结烟馆。
“路易先生,”王守正压低声音,“那艘船……您老弟的‘锈匕首’,可查得清楚?”
路易诺摇头:“王局长说笑了。我就是个要饭的出身,哪懂这些烟土生意?”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推到王守正面前,“不过,这东西或许对局长有用。”
王守正打开油布包,里面是叠照片。第一张是孙三爷的货船,船舷上“顺发号”三个字清晰可见;第二张是船工搬麻袋的侧影,袋口的鸦片膏泛着油光;第三张……是孙三爷在“聚宝阁”赌场和几个军官碰杯的照片,其中一个穿中将制服的男人,眉眼间和王守正有几分相似。
“上个月十五,孙三爷在赌场给张师长的公子设了场局。”路易诺的声音轻得像风,“张公子输了三千块大洋,孙三爷说‘菊市道上混,得认我孙三爷的规矩’,把人扣在赌场三天。张师长派人来要人,孙三爷塞了两根金条,说‘规矩不能破’。”
王守正的手指捏紧了照片。张师长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这事儿要是闹大了,他的乌纱帽保不住。更麻烦的是,最近省里派了督查组下来,明着查鸦片,暗里查官员贪腐——孙三爷这条线,牵连的怕不止一两个人。
“路易先生,”王守正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你想要什么?”
路易诺没说话,指了指窗外。楼下传来喧哗声,是几个巡捕押着个戴镣铐的男人走过。那男人穿着绸衫,正是孙三爷的账房先生,昨天刚在码头被“锈匕首”的人截住,搜出了记记账目的账本。
“我要孙三爷的命。”路易诺说,“但不是现在。”
王守正一怔。
“孙三爷在菊市经营了二十年,根须扎得深。”路易诺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的青石板路,“您看,这记街的商户,哪个没被他刮过油?您要是现在动手,他那些手下要是闹起来,菊市的百姓要遭殃,您的政绩也得打折扣。”
他转身,目光灼灼:“不如这样——您给我个准信儿,三个月内,省督查组要是查不到孙三爷的实锤,我‘锈匕首’就把他所有的罪证都抖出来。要是查到了……”他笑了笑,“您立功,我‘锈匕首’得个安稳,菊市的百姓也能喘口气。”
王守正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路易先生这算盘,打得精啊。”
“局长明鉴。”路易诺重新坐下,“我要的不是虚名,是活路。孙三爷倒了,菊市的地盘得有人管。您要是信得过我,我保证——”他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不碰您的警察系统;第二,不抢商户的保护费;第三,把鸦片贩子赶出菊市。”
王守正沉默片刻,端起茶盏:“好。我答应你。但这事儿得低调。”他从西装内袋掏出张名片,推到路易诺面前,“这是我的私人号码。有事,半夜打。”
路易诺接过名片,指尖触到烫金的“王守正”三个字。他把名片收进怀里,起身送王守正到门口。
“对了,”王守正走到楼梯口,忽然回头,“孙三爷昨天找过我。他说愿意每月给局里捐五千块大洋,说是‘维护治安费’。”
路易诺笑了:“局长可要想清楚,这钱是买命钱,还是催命钱。”
王守正没说话,摇了摇头,下楼去了。
路易诺回到雅间,老周头正蹲在门口望风。见他出来,忙迎上来:“小诺,那王局长来干啥?”
“给我们递梯子。”路易诺摸出怀里的照片,递给老周头,“你让大海去刻两块木牌,上面写‘锈匕首·保境安民’,挂在破庙门口。”
老周头接过照片,手直发抖:“这是……要和王局长联手?”
“不是联手。”路易诺望着楼下的梧桐树,阳光透过叶缝洒在地上,“是在他的地盘上,种咱们的根。”
三天后的深夜,路易诺正在破庙里教小石头练刀。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小石头举着木棍,刀尖歪歪扭扭地指向假想的敌人。
“停!”路易诺按住他的手腕,“刀要快,更要稳。你看,手腕绷得太紧,刀就飘了。”
“啪”的一声,院门被推开。大海浑身是水地闯进来,怀里抱着个铁皮桶:“小诺!我在芦苇荡蹲了三天,终于摸清了!孙三爷的鸦片船每晚子时靠岸,卸完货就往省城运。船上还有二十多个打手,个个带枪!”
路易诺接过铁皮桶,里面装着半桶鸦片膏,在月光下泛着暗褐色的光。他舀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皱了起来:“纯度够高的。”
“那……咱们什么时侯动手?”大海攥着拳头,眼里冒火。
“不急。”路易诺把鸦片膏倒回桶里,“王局长说,省督查组后天到。咱们得等他们查到证据,再……”他顿了顿,“再给孙三爷补上最后一刀。”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路易诺警觉地站起身,示意大海和小石头躲到神像后面。他走到门口,掀开布帘一角——月光下,王守正的马车停在巷口,车夫提着灯笼,照见路易诺的身影。
“路易先生。”王守正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该兑现承诺了。”
路易诺打开庙门,王守正下了车,手里提着个皮箱。他把皮箱递给路易诺:“这是五千块大洋,算是给‘锈匕首’的见面礼。”
路易诺没接:“局长,我要的不是钱。”
“我知道。”王守正笑了笑,“这是给弟兄们买药的。前儿个‘锈匕首’跟孙三爷的人起了冲突,伤了三个兄弟。”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条,“这是孙三爷私藏军火的清单,藏在码头第三号仓库。省督查组的人,明早就会去查。”
路易诺接过纸条,手指微微发颤。他没想到王守正会这么干脆,连军火库的位置都给了。
“局长,您这是……”他有些犹豫。
“路易先生,”王守正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当警察二十年,见过太多欺软怕硬的软蛋,也见过敢咬人的硬骨头。你是后者。”他指了指皮箱,“这钱,你收着。不是买你的人,是买菊市的太平。”
说完,王守正转身上了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渐远去,路易诺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松月楼的对话。那时侯他还不确定,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究竟是真心想除暴安良,还是想借刀杀人。
但现在,他明白了。在这乱世里,谁都想活着,但总有些人,愿意为了更多的“活着”,赌上自已的前途。
庙里,大海和小石头探出头来。路易诺把纸条递给大海:“今晚子时,带二十个兄弟,去码头第三号仓库。记住,只拿军火,别伤人。”
“明白!”大海攥紧纸条,眼里闪着光。
小石头拽了拽路易诺的衣角:“路易哥,咱们真的要跟孙三爷干到底?”
路易诺摸了摸他的头:“小石头,你记着——咱们不是为了报仇。咱们是为了让卖菜的张大爷不用再交保护费,让刘大爷的馒头摊能一直开下去,让这世道上的好人,能活得像个人样。”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照见他眼底的光。那光不是仇恨,是希望。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路易诺望着天边的残月,知道这场仗,终于要打响了。而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后,有“锈匕首”的兄弟,有王局长的暗中支持,更有千千万万渴望活得像个人的百姓。
这,或许就是他一直想要的——不是称王称霸,而是用自已的刀,砍出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