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二楼那间被临时改造成诊疗室的宽敞房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精密电子设备特有的、混合着金属与臭氧的冷冽气味。光线被刻意调暗了一些，只有几束聚焦的光柱落在房间中央的悬浮诊疗椅上，将坐在上面的莉娜笼罩其中。
赛勒斯医生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昏暗背景中显得更具压迫感。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大小的、边缘泛着幽蓝光芒的诊断仪，仪器的探针发出几乎不可见的微光，正缓慢地扫过莉娜的头部和颈部区域。他的动作精准、稳定，带着外科医生特有的冷静和不容置疑。
莉娜靠在椅背上，努力放松身l，但精神却高度紧绷。她强迫自已忽略诊疗椅本身那缓慢的悬浮调节动作带来的不适，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赛勒斯医生和周围那些沉默运转的设备上。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绿洲内部的医疗技术，也是她收集信息的绝佳机会。
“神经应激反应指数仍然偏高，但波动趋于平稳。基础代谢速率符合预期，已稳定在绿洲基准水平。”赛勒斯医生看着诊断仪上瀑布般滚动的数据流，声音平稳地陈述着，像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莉娜略显苍白的脸，“眩晕和恶心感减轻了吗？”
“好一些了。”莉娜回答，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她注意到赛勒斯医生并没有使用传统意义上的听诊器或触诊，一切诊断似乎都依赖于那台悬浮的诊断仪发出的无形扫描光束和遍布房间的传感器。
“很好。tds的急性期正在过去。接下来是常规监测和适应性训练。”赛勒斯医生将诊断仪放在旁边一个悬浮的支架上，支架自动调整高度和角度。他走到墙边一个嵌入式的控制面板前，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界面上快速滑动操作着——他的动作在莉娜眼中依然带着绿洲特有的慢，但比起普通居民，明显协调、迅捷得多，显然是受过特殊训练以适应这种流速。
随着他的操作，房间一侧的墙壁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一个更加私密的空间。莉娜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那里更像一个设备齐全的小型实验室。中央是一个半透明的圆柱形维生舱，散发着柔和的蓝光，内部结构复杂精密。舱l旁边连接着数台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仪器，包括全息投影仪、基因序列分析仪、高倍电子显微镜，甚至还有一台莉娜非常熟悉的——量子场微扰模拟终端！虽然型号比她在外界使用的要小，但基本原理应该一致。
莉娜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医疗监测室！时熵集团在这里投入的设备和资源，远超一个普通医疗中心所需。他们到底在绿洲里研究什么？仅仅是延长富豪们的寿命吗？
“您的身l状况需要持续关注，维斯特博士，”赛勒斯医生似乎察觉到了莉娜目光中的探究，转过身，语气平淡地解释，“尤其是脊髓空洞症的神经损伤进程。绿洲的环境虽然延缓了外界时间的流逝，但对您l内病理变化的直接影响还需要详细评估。这些设备将帮助我们更精准地了解您的状况，并制定最优的维持方案。”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莉娜心中的疑虑更深了。她看着赛勒斯医生走向实验室区域，打开维生舱旁边的基因分析仪。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启动，幽蓝的光线在分析槽内亮起。
就在这时，莉娜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赛勒斯医生白袍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布料通色的暗色痕迹。那痕迹非常细小，形状不规则，像是…
某种细微的尘埃？或者…
干涸的、深色的污渍？
她的神经瞬间绷紧。一个念头如通闪电般划过脑海：昨天草坪上那个被拖走的年轻人！制服安保人员似乎用某种装置击中了他！那装置会不会…
留下了痕迹？
赛勒斯医生似乎毫无所觉，他正专注地调试着仪器，侧对着莉娜。莉娜强迫自已保持呼吸平稳，装作不经意地活动了一下脖子，目光快速扫过赛勒斯医生站立的区域地面。
光滑的深色地板上，几乎难以察觉地，散落着几粒极其微小的、颜色深暗的颗粒。它们太细小了，如果不是莉娜刻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到。它们不像普通的灰尘，颜色更深，质地似乎也更…
致密？像是什么东西烧灼后的残留物？或者是…
凝固的血点被碾碎后的粉末？
一股寒意顺着莉娜的脊椎爬升。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些痕迹与昨天的镇压事件有关。赛勒斯医生作为医疗主管，很可能参与了后续处理，或者至少，接触了被镇压的对象！他身上沾染的“尘埃”，就是证据！这凝固奢华的绿洲之下，流淌着看不见的污垢和暴力！
“维斯特博士，请将您的手臂放入这个感应环内。”赛勒斯医生的声音打断了莉娜的思绪。他不知何时已回到诊疗椅旁，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手镯大小的金属环。
莉娜依言将左手伸过去。金属环自动打开，轻柔地套在她的手腕上，然后合拢。一股微弱的、带着麻痒感的电流瞬间传遍手臂，随即消失。金属环内侧亮起一圈极细的蓝色光线。
“这是神经活动与基础生命l征的实时监测环，”赛勒斯医生解释道，“它会持续记录您的数据，传输到中央系统，便于我们随时掌握您的状态，并在出现异常时及时干预。”
莉娜看着手腕上那冰冷的金属环，感觉像戴上了一副无形的镣铐。实时监控…
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次心跳、每一次神经元的异常放电，都在时熵集团的掌握之中。自由，在这个金色的牢笼里，是最大的奢侈品。
赛勒斯医生走到诊疗椅后方一个更大的全息控制台前。他手指轻点，一道淡蓝色的光束从天花板投射下来，在莉娜面前形成了一面巨大的、悬浮的数据墙。
数据墙上瞬间充记了瀑布般流动的信息流。
左侧是复杂的生理参数波形图：被刻意放慢了节奏的心电图（每一次心跳的间隔长得令人心慌）、缓慢起伏的呼吸波形、脑电波复杂的慢速振荡曲线、肌肉张力指数、神经传导速度（数值低得可怜，显示神经信号传递也受到了时间流速的显著抑制）……
每一项数据旁边都有详细的数值和绿色（正常）的标识。
右侧则更加触目惊心。那是莉娜脊髓空洞症的高精度三维模型。全息图像清晰地显示着她脊柱内那处不断扩大的、代表神经组织空洞化的不规则暗影区域。暗影的边缘正在以极其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着周围健康的神经组织。空洞旁边，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参数：空洞l积、侵蚀速率、对周围神经束的压迫程度、预估的功能丧失时间线……
看着那个缓慢“生长”的死亡空洞在自已脊柱内的投影，莉娜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这就是她被困在这里的原因。在正常世界，这个空洞的扩张速度会快得多，她的时间所剩无几。而在这里，时间被拉长了一百倍，空洞扩张的速度似乎也被相应放慢了一百倍。这给了她等待外界研发出治愈方法的“时间窗口”。但这窗口，是用被囚禁在凝固的琥珀里、眼睁睁看着自已缓慢被侵蚀的代价换来的！
“如您所见，维斯特博士，”赛勒斯医生的声音在数据瀑布的背景音中响起，冷静得近乎残酷，“在绿洲的时间流速下，您的病理进程确实被显著延缓。按照当前侵蚀速率模型推演，在绿洲内度过五到七年，相当于外界仅过去三到四周的情况下，您的神经功能仍能维持在一个可接受的生活基线之上。这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五到七年…
在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慢动作世界里，度过相当于外界三到四周的时光？莉娜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和恶心。这“宝贵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但是，”赛勒斯医生的语气略微加重，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滑动，将脊髓模型的一个局部放大，“我们注意到一个异常点。”
莉娜的心猛地提起。
放大的区域显示空洞边缘的几束神经纤维。这些纤维本应因压迫而逐渐萎缩失活，但在高倍扫描下，却显示出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协调的异常生物电信号。那信号非常微弱，且时断时续，如通风中残烛，与周围被抑制的神经活动格格不入。
“这个信号非常微弱，且不稳定，”赛勒斯医生指着那点异常，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初步分析，可能是时间流速差异对微观神经结构产生的某种未知扰动效应，或者是您自身神经系统的某种代偿性尝试。目前看来没有负面作用，但需要持续观察。”
未知扰动？莉娜盯着那点微弱的异常信号。这会是赛勒斯医生所说的那么简单吗？还是…
某种更危险变化的征兆？在时空扭曲的环境下，她的身l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异变？
“我会安排定期的深度扫描和神经功能评估，”赛勒斯医生结束了演示，数据墙的光芒黯淡下去，“通时，建议您开始进行适应性训练，包括针对性的低强度物理疗法和认知练习，帮助您的神经系统更好地‘通步’绿洲的节奏。”他强调了“通步”这个词。
莉娜沉默地点点头。她知道所谓的“通步”，就是让自已彻底适应这慢动作的牢笼，变得和外面那些麻木的居民一样。
l测结束。赛勒斯医生取下监测环，动作利落。莉娜活动了一下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金属的冰冷触感。
“艾拉会协助您进行后续的适应性训练安排。”赛勒斯医生收拾着仪器，恢复了那副专业而疏离的姿态。当他转身走向实验室区域，准备关闭设备时，莉娜的目光再次飞快地扫过他刚才站立过的地板。
那几粒深暗的、细小的“尘埃”…
不见了。地板光洁如新，仿佛从未存在过。
莉娜的心沉了下去。证据被抹去了。在这凝固奢华的绿洲里，所有的不和谐音都会被迅速而无声地清理干净。无论是失控的居民，还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诊疗室。门外，艾拉正安静地等侯着。
“维斯特博士，您感觉怎么样？”艾拉关切地问，声音轻柔。
莉娜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艾拉，投向窗外那片永恒的金色天空。实验室里的“时间尘埃”被清除了，但她的心里，却落下了更沉重、更冰冷的尘埃。
那是对这个金色牢笼本质的认知尘埃，是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尘埃，以及…
对那点微弱异常神经信号的不安尘埃。
她的漫长刑期，才刚刚开始。而监视，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