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坟茔引路 > 第一章

山里的夜,来得总是如此不由分说。方才还是橘红的夕照懒洋洋地赖在山脊上,一转眼,浓稠的墨色便如同巨大的斗篷,兜头盖脸地将整个山野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我肩上的褡裢沉甸甸的,里面是刚在十几里外老根叔家换来的几块新磨的豆腐和一小罐喷香的腊猪油。脚下这条山径,白天走起来熟稔得如同自己掌心的纹路,此刻却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变得陌生而叵测。
虫鸣不知何时彻底偃旗息鼓,连一丝微弱的挣扎都没有。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粘稠的米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土腥气和草木腐烂的微醺,直往肺里钻。四周只剩下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绝对的死寂。风也停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捂住了整座山的口鼻。我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腰后,粗糙的手指触碰到那杆老猎枪冰凉的木质枪托,上面浸透了几代人手心油汗的温润光泽,此刻成了这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聊以自安的浮木。
惨白的月亮不知何时悄悄爬上了树梢,吝啬地洒下些稀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脚下小径模糊的轮廓。雾气无声无息地从地底、从林间深处弥漫开来,贴着地面缓慢地蠕动、堆积,如同无数冰冷的、没有骨头的蛇群,缠绕着我的脚踝,带来一阵阵刺入骨髓的寒意。脚下的路变得湿滑粘腻,每一步踏下去,都像是在踏进深不见底的沼泽。而更令人心头发毛的是,身后那如影随形的声响。
沙…沙…沙……
不是风声,也不是小兽奔窜。那声音极其规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像是一双沉重的、沾满了湿泥的破布鞋,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地踩踏在铺满枯枝败叶的路面上。声音的来源就在我身后,距离不远不近,仿佛计算好了每一步的落点,恰好踩在我脚步刚刚抬起、新力未生的那个微妙的间隙里。
我的后背瞬间绷紧,汗毛根根倒竖,冷汗沿着脊椎骨的凹槽无声地滑下,冰凉一片。我猛地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耳朵里。身后的脚步声,也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沉重得能压垮人的神经。只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山谷里发出沉闷的回响,咚!咚!咚!,撞得耳膜生疼。
我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似的腿,继续向前。一步,两步……就在第三步的脚跟刚刚离地,那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声,立刻又响了起来,如同附骨之蛆,死死咬住我的脚步。
冷汗湿透了里衣,紧紧贴在背上,冰冷刺骨。我不敢回头,只能死死攥着肩上的褡裢带子,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迅速缠绕上来,勒紧心脏。我加快了步伐,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小跑起来,脚下的碎石和盘结的树根不断绊着我的脚,每一次趔趄都让我惊得心胆俱裂。身后的脚步声也相应地加快了频率,那沙沙声变得更为清晰、更为迫近,如同催命的符咒。
跑!快跑!
肺像破风箱一样剧烈地拉扯着,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就在我感觉胸腔快要炸开的时候,前方浓雾与黑暗交织的深处,影影绰绰地显出一个岔路口模糊的轮廓。三块被风雨侵蚀得棱角模糊的界石,像三个沉默的鬼影蹲在那里。我心头猛地一松,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左边那条陡峭些的下坡路,通往山脚下温暖的灯火;右边那条,则深深扎进更加浓密阴森的松林里,它的尽头,是村人口中讳莫如深的老坟岗。关于那片地方,流传着许多令人脊背发凉的传说,尤其是关于几十年前那场暴雨引发的山洪,冲垮了几座老坟,其中就包括一个据说抗战时期被鬼子杀害、胡乱掩埋的年轻后生。那些被冲散的朽木残骨,后来被草草收拢,却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我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左边那条回家的路冲去。然而,就在我距离那岔路口界石不过几步之遥的刹那,一个影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左边那条下坡路的正中央,仿佛是从浓雾里直接凝结出来的实体。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双脚像是被无形的铁钉死死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惨淡的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的轮廓。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旧式对襟褂子,下身是同样褪了色的粗布裤子,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瘦骨嶙峋的小腿和一双沾满新鲜泥浆的草鞋。他就那么背对着我,微微佝偻着腰,像是在辨认方向,又像是在……等着什么。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陈年棺木混合着湿冷泥土的腐朽气息,随着流动的夜雾,幽幽地飘了过来,钻进我的鼻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的窒息感。我的右手猛地探向腰后,痉挛般死死攥住了猎枪冰冷的枪管,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彻骨的寒意。枪栓拉动时金属摩擦的细微咔哒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影子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动作僵硬得如同关节生了锈的木偶,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月光吝啬地落在他脸上,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浑浊的污垢所阻挡,只能映出一片模糊的、缺乏任何细节的暗影。五官的位置,只剩下几个深不可测的凹陷,如同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窟窿。只有那身沾满泥浆的破旧衣衫,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异常清晰和……真实。
老……乡……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干涩、嘶哑到了极点,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反复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破碎的风箱里艰难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沉埋地底多年的土腥和腐朽气息,前头……村子……咋走啊
那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鼓,直透脑髓。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咯的轻响。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抬起那只重逾千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手臂,指向了右边——那条通往老坟岗的、被浓密树影和雾气彻底吞噬的岔路。我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无法维持方向。
那个模糊的人影,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动作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仿佛脖颈的关节已经彻底锈死。然后,他转过身,迈开了步子。那双沾满泥浆的草鞋,踩在碎石小路上,发出与刚才身后一模一样的滞涩的沙…沙…沙…声。他踏上了右边那条通往坟岗的荒僻小径。
我僵在原地,眼珠仿佛被冻住了,死死钉在那个渐行渐远的、沾满泥浆的背影上。一股阴寒的气息,顺着他走过的路径弥漫开来,直钻进我的骨头缝里。直到那个穿着破旧衣衫、沾满泥浆的身影,快要被岔路口弥漫的灰白色浓雾彻底吞没,我才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灼痛的喉咙。逃!必须立刻逃离这里!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左边那条下坡路。山路陡峭崎岖,碎石不断滚落,盘结的树根如同潜伏的鬼爪,好几次将我绊得险些栽倒。我顾不上疼痛,只凭着求生的本能,连滚带爬地向下狂奔。粗重的喘息撕裂着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身后的浓雾和黑暗,仿佛化作了择人而噬的巨兽,紧追不舍。
跑!跑!快跑!
不知狂奔了多久,肺叶像破布一样在胸腔里撕扯,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一个念头却在这时,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毒蛇眼睛,冰冷而清晰地刺穿了我混乱的意识:右边岔路尽头……是老坟岗!那片被山洪冲刷过的乱葬岗!几十年前……被鬼子杀害的那个后生……还有那些被冲垮后混杂在一起的朽骨……他脚上沾满了新鲜的泥浆……那泥浆,是哪里来的
一股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恶寒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双腿猛地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粗糙的石子硌得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褡裢里的豆腐罐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浓郁的腊油香混合着泥土气息弥漫开来。但我顾不上了!
鬼使神差地,一种比恐惧更强大的、近乎自毁的好奇心攫住了我。我猛地撑起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扭过了脖子,僵硬地、一寸寸地回过头,望向那条早已被浓雾和黑暗彻底吞噬的岔路方向。
月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惨淡而集中,像舞台上冰冷的追光灯,穿透了前方弥漫的、稀薄了些许的雾气,不偏不倚地打在那个已经走出很远、几乎要消失在松林阴影里的沾满泥浆的背影上。
那身破旧的对襟褂子和粗布裤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纤毫毕现。
后背。
那后背……是空的!
月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本该是厚实布料的地方,清晰地映照出前方被夜风吹拂的、微微晃动的松枝轮廓。那件沾满泥浆的破旧衣衫,就像一件被无形的钩子挂在半空中的、浸透了泥水的空壳!里面空空荡荡,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在无声地翻涌!
嗡——
脑子里像是有一万只毒蜂同时炸了窝,尖锐的轰鸣瞬间吞噬了整个世界的声音。视野疯狂地旋转、扭曲,天与地颠倒了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抽搐、痉挛,然后猛地向下坠去,沉入无底的、寒冰刺骨的深渊。全身的血液,前一秒还在奔流,下一秒就彻底凝固成冰,连带着我的四肢百骸,一同冻结在那条冰冷湿滑的下坡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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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穿过那件空荡荡、沾满泥浆的衣衫,也穿过我凝固的躯体,在地上投下两个同样虚幻而恐怖的影子。
1
夜行惊魂
那一夜剩下的路程,我的魂魄似乎已经脱离了躯壳,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皮囊在凭本能移动。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无数次摔倒,又无数次挣扎着爬起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一片摇曳的树影都像是那件沾满泥浆的空衣裳在无声逼近,每一块突出的山石都仿佛要化作那张模糊面孔的轮廓。直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狰狞的枝桠在惨淡的月光下显现,我才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望见了岸边,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一头撞开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巨大的冲力带着我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沉重的猎枪砸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院里的老黄狗惊得狂吠起来,圈里的羊也发出不安的骚动。我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连指尖都在剧烈地颤抖。父亲闻声披衣出来,昏黄的油灯光晕下,他看见我面无人色、满身泥污的狼狈模样,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水生咋弄成这样撞邪了父亲粗糙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试图将我拽起来。
我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泥浆和枯草,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襟,眼神空洞而惊惧地望向门外那浓墨般化不开的夜色深处。那件沾满新鲜泥浆、后背空荡荡的破旧衣衫,如同烙印般灼烧在我的视网膜上。
那一夜,灶膛里的火燃得格外旺,驱不散我骨子里的寒气。我蜷缩在土炕的角落,裹着家里最厚实的破棉被,依旧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跳跃,映出各种扭曲怪诞的影子,每一个都像是那徘徊在坟岗的鬼影。父亲沉默地坐在炕沿抽着旱烟,辛辣的烟雾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母亲端来滚烫的姜汤,强迫我喝下。热流滚过喉咙,却丝毫温暖不了冻僵的五脏六腑。
爹……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老坟岗……那条路……
父亲夹着烟卷的手指猛地一抖,一截长长的烟灰无声地飘落在地。昏黄的油灯下,他沟壑纵横的脸显得异常凝重,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有惊惧,有悲悯,还有一种沉重的了然。
唉……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带着岁月的尘埃,你……撞见了
我用力地点着头,喉咙再次被无形的恐惧扼紧。
那地方……父亲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讲述禁忌往事的小心翼翼,邪性得很。尤其是几十年前那场大雨过后……山洪冲垮了半面坡,卷出来好些个老坟里的……东西。后来村里人草草掩埋,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的骨头都堆在一块儿了。
他顿了顿,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盘旋,又缓缓吐出。那会儿兵荒马乱,世道坏透了。就在那片坟地往上一点的山坳里,几个东洋鬼子……糟蹋了村里逃难的一个姑娘……还把护着她的后生……给……给活活捅死在那儿了……父亲的声音哽住了,拿着烟杆的手微微颤抖,那后生,是外村来投亲的,连个囫囵名姓都没人知道……就……就那么……和那些被冲出来的朽骨一起,胡乱埋在了老坟岗边上……
油灯的火焰猛地跳跃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父亲脸上那深重的悲凉与恐惧映照得更加分明。母亲在一旁低低地啜泣起来,用粗糙的衣角擦拭着眼睛。我听着,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骨缝里渗透出来,比山里的夜雾还要冰冷彻骨。那个沾满泥浆的空壳背影,那滞涩的脚步声,那干涩腐朽的问路声……此刻仿佛都有了模糊而狰狞的指向。那新鲜的泥浆……是来自坟岗深处被雨水泡软的泥土吗那个无法安息的魂灵,是否还在那片被玷污、被遗忘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徘徊、寻找
那一晚,灶膛的火燃尽了最后一丝温暖,油灯也耗尽了灯油,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挣扎着熄灭。我蜷缩在冰冷的炕上,睁着空洞的眼睛,直到窗纸透出第一丝青灰的曙光,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昏沉过去。
2
恐惧的阴影
自那夜之后,我如同被抽去了半条魂魄。那杆祖传的猎枪,被我解下来,用一块破布仔仔细细地裹好。枪托上浸润了几代人油汗的温润光泽,此刻只让我想起那晚冰冷刺骨的枪管触感和无边无际的恐惧。我抱着它,如同抱着一个沉重的、不祥的过去,走到了村西头王猎户家。
王猎户是村里出了名的胆大包天,年轻时据说独自在深山老林里过夜是常事。他正蹲在自家门槛上,磨着一把锋利的柴刀,刀刃在青石上发出刺耳的嚓嚓声。见我抱着枪进来,他抬起那张被山风吹得黝黑粗糙的脸,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焦黄的牙齿。
哟,水生稀客啊!抱着你家这老伙计来串门他声音洪亮,带着山民特有的爽朗。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裹着破布的猎枪递了过去。
王猎户疑惑地接过来,掂量了一下,随手解开布包。油亮的枪托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枪托,啧啧赞叹:好东西!老物件了,保养得真不赖!这手感……啧啧,你爹当年用它可没少打野物。怎么你小子想通了要跟我学打猎他抬起头,眼中闪着热切的光。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冰冷的、带着腐朽泥土味的棉花团。那晚岔路口月光下空荡荡的泥浆后背,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眼神无法聚焦,空洞地掠过王猎户黝黑的脸膛,投向远处雾气缭绕、山峦叠嶂的方向。那片山峦的阴影里,就藏着那条岔路,那条通往老坟岗的不归路。
王猎户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他看看我惨白的脸色,又看看手中油亮的猎枪,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不再追问,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粗犷的安抚。成!东西放我这儿,给你保管着。啥时候想拿回去了,说一声就成!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山里……有些路,能不碰,就别碰了。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王猎户家。他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我本就紧绷的神经。
日子如同山涧的溪水,表面上依旧按部就班地流淌。砍柴,担水,侍弄那几分贫瘠的山地。然而,那条曾经走过千百遍、熟悉得如同呼吸的山间小路,那条连接着村庄与山外世界的脐带,却在我心里彻底断绝了。每当日头开始偏西,将西边山峦的巨大阴影如同沉重的幕布般缓缓拉向村庄,我便像受惊的兔子,早早地拴好院门那沉重的木栓,再搬来沉重的石磨盘死死顶上。任凭屋外的山风在院外那棵老槐树的枯枝间穿梭,发出凄厉如鬼哭的呜咽声;任凭月光将院中枣树的枝桠投影在窗纸上,扭曲成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我蜷缩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背对着窗户,用厚厚的棉被蒙住头,连一丝缝隙都不敢留。黑暗成了唯一的庇护所。
恐惧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像陈年的老酒,在心底深处无声地发酵、膨胀。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沾满泥浆的空壳鬼影,而是扩散、弥漫,渗透进了周遭的一切。我开始害怕一切与泥有关的东西。雨后山路上的湿滑泥泞,田埂边翻起的黝黑新土,甚至家里灶膛前不小心洒落的草木灰……只要看到那湿润的、深褐的颜色,那晚沾满新鲜泥浆的破旧衣衫和草鞋,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那股浓重的土腥与腐朽气息,瞬间攫住我的呼吸。我会不受控制地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必须立刻逃离那片泥泞之地。
父亲将我的变化看在眼里,沉默的担忧刻在他日益加深的皱纹里。他不再提起那晚的事,只是默默地承担了更多需要出远门的活计。偶尔,他会从邻村带回一包粗盐或几尺土布,放在我面前,笨拙地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
水生,天还亮着,跟我去后山坳砍点柴火吧家里的快烧完了。一个秋日的午后,父亲扛着柴刀,站在院子里对我说。阳光正好,驱散了山间惯有的薄雾,将院墙照得暖洋洋的。
后山坳……我的心猛地一缩。那个地方,就在老坟岗的对面山坡上,中间隔着一条不算太宽的山涧。站在坳口,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片乱葬岗上萋萋的荒草和几块歪斜的墓碑。一股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爬升。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闪着看向地面,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拼命地摇头,像要把脑袋摇下来。
父亲看着我惊恐的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更深沉的悲悯。唉……那你在家……看好门。他不再勉强,独自扛着柴刀,佝偻着背,走进了午后明亮的阳光里。那背影,竟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我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阳光照在背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父亲的叹息,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我的心上。我知道,我的恐惧,我的躲避,成了这个家另一道无形的、沉重的枷锁。
山里的秋天短得像一声叹息。几场萧瑟的秋雨过后,凛冽的北风便如同刀子般刮了起来,卷走了树上最后几片枯叶。冬天,带着它特有的肃杀和沉寂,降临了。
这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倒扣的铅灰色锅底,寒风在山谷间呼啸穿梭,发出凄厉的哨音。父亲从邻村回来得比平时更晚一些,带回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里面是过年要用的粗盐和一小块难得的红糖。他放下东西,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眉头却紧紧锁着。
要变天了,父亲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忧心忡忡,看这云头,怕是要下大雪。西头你三婶家的柴火怕是不够烧了,她那老寒腿,可经不起冻。我得趁雪还没下来,赶紧给她送两捆柴过去。
三婶家住在村子最西头,紧靠着山脚。要去她家,必须穿过大半个村子,而村子西边的路……离那片老坟岗的方向更近。虽然并不直接经过那条岔路,但在我的心里,那个方向本身就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爹!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尖锐,天……天快黑了!风这么大!明天……明天再去不行吗
父亲摇摇头,一边麻利地将干柴捆扎起来:等不及了。看这天色,雪说来就来。三婶孤寡一人,腿脚又不好,没柴烧是要出事的。他捆好柴,试了试分量,稳稳地扛上肩头。
我冲到门边,死死抓住他破旧的棉袄袖子,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我去!爹,我去送!你在家歇着!这个念头几乎是脱口而出。比起让父亲在那个时辰靠近西边,靠近那片阴影之地,我宁愿自己去面对那未知的恐惧。
父亲停下脚步,转过头,昏暗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惊讶,有担忧,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和……心疼。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极其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水生,你在家。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好门,把灶膛里的火拢旺点。我去去就回。他轻轻却不容抗拒地拂开了我抓着他袖子的手。
爹!那路……我还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堵住了。
路是人走出来的,父亲打断我,语气异常地温和,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意味,别怕。记住,走阳关大道,心里……就亮堂。
说完,他不再看我,扛着那两捆沉甸甸的柴火,佝偻着背,一步踏进了门外呼啸的寒风和越来越浓的暮色里。沉重的院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呜咽的风声,也隔绝了父亲那被暮色迅速吞没的背影。
我僵立在门后,听着父亲踩在冻硬土路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风声中。一种比那晚独自面对鬼影更深沉、更无力的恐惧攫住了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正走向暮色深处、走向我心中禁忌之地的、佝偻而坚定的背影。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像一个焦躁不安的幽灵。屋外,寒风一阵紧过一阵,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如同鬼哭。我坐立不安,一会儿凑到门缝边倾听,一会儿又扑到冰冷的窗户前,徒劳地试图透过糊着厚厚麻纸的窗棂看清外面的情形,却只能看到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的黑暗。老坟岗的阴影,三婶家那靠近山脚的孤零零小屋,父亲肩上沉甸甸的柴捆……各种画面在脑海里疯狂交织、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半炷香的时间,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父亲压抑着的、带着寒气的咳嗽声!
我几乎是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了沉重的门栓,搬开了顶门的石磨。寒风夹着冰冷的雪粒子猛地灌了进来,扑打在我的脸上。父亲站在门口,肩上空着,棉袄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眉毛和胡茬上也结了一层白霜。他脸色冻得青白,嘴唇有些发紫,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重任后的释然。
爹!我一把抓住他冰冷僵硬的手,急切地问,路上……路上没事吧没……没看到啥吧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死死盯着他身后的黑暗,仿佛那里随时会浮现出沾满泥浆的破旧衣衫。
父亲被我的样子弄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反手用力地握了握我冰凉的手,那粗糙而有力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他摇摇头,声音带着寒气,却异常沉稳:没事,雪粒子刚下起来,路还好走。三婶家灶膛已经烧旺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我,里面似乎沉淀着许多东西,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叹和一句低语:傻孩子,这世上……有些路,总得有人去走。怕,也得走。心里……得装着亮。
他不再多说,疲惫地脱下沾着雪粒的外袄,走到炕边坐下,对着双手呵着气。我看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耳朵,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与疲惫,又看看他空空如也、安然无恙的肩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那一刻,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父亲——那个沉默、佝偻、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躯体里,藏着一种我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如同脚下大山般沉静坚韧的力量。这种力量,并非不畏惧黑暗,而是在深谙黑暗之后,依旧选择肩扛柴薪,踏雪而行。
父亲没有带回任何关于那晚鬼影的言语,他带回来的,是肩上沉甸甸的柴火卸下后的空荡,是眉宇间驱散不去的疲惫风霜,还有那双在油灯昏黄光晕下对我凝视的、浑浊却沉淀着大山般无言力量的眼睛。那眼神像一把钝重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我心底某个锈死的角落。怕当然怕!那沾满泥浆的空壳背影,那滞涩如踩在腐叶上的脚步声,早已成为盘踞在我骨髓深处的梦魇。但父亲用他冻得青紫的脸和安然归来的身影告诉我,这山里的路,无论白日黑夜,无论晴雨风雪,总得有人去走。为了三婶灶膛里那点维系生命的暖意,为了肩上那份无法推卸的担子,怕,也得咬着牙往前走。这或许就是生在这片沉重山野里,代代相传的、最朴素的生存法则——恐惧无法消除,但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沉默的对抗。
自那以后,拴门顶磨的时辰悄悄推迟了。当夕阳沉入山坳,巨大的阴影如同墨汁般泼向村庄时,我仍会习惯性地心悸,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冰冷的门栓。但父亲暮色中归来的背影,像一块沉甸甸的压舱石,让我在惊涛骇浪般的恐惧里,勉强稳住了摇晃的心神。院门依旧会早早关上,但我开始尝试着不再背对窗户蜷缩。有时,我会强迫自己坐在炕沿,听着屋外寒风穿过老槐树枯枝的呜咽,看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努力辨认那些扭曲姿态里属于山风本来的形状。每一次成功的分辨,都像在无边黑暗里凿开一道微小的缝隙。
开春后,冻土消融,村里要重新修缮被雪水泡塌的一段引水渠。水渠的上游,恰恰要经过老坟岗下方的那片坡地。这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一连几夜,我辗转反侧,沾满泥浆的空壳衣衫和父亲冻得青紫的脸在脑海里反复交替。最终,在一个晨雾弥漫的清早,我扛着家里那把沉重的铁锹,脚步沉重地走向了村口集合的人群。
领头的正是王猎户,他看见我,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咧开嘴,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好小子!有胆气!那力道大得我一个趔趄,肩上铁锹的木柄硌得生疼。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越靠近那片坡地,心就跳得越厉害,手心全是冷汗,铁锹的木柄被攥得湿滑。
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浓重腥气。挥动铁锹,冰冷的泥土被翻开,露出下面更深的、颜色更暗的土层。每一次铁锹铲下去,都像是在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汗水混着冰凉的泥土沾在脸上、脖颈上,带来一种粘腻的不适感。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上方那片被荒草覆盖的乱葬岗,只死死盯着脚下的泥土,机械地挖掘、铲土。
嘿!这土底下啥玩意儿旁边一个后生突然叫了起来,用锹头拨弄着他刚挖出来的一小片深蓝色的、沾满泥土的破烂布片。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了!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深蓝色的……破布片……沾满泥浆……那晚月光下空荡荡的旧袍子!眼前一阵发黑,铁锹哐当一声脱手砸在脚下的泥地里。
咋了水生脸白得跟纸似的王猎户闻声看过来,关切地问。其他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疑惑地看着我。
我死死盯着那片被后生用铁锹挑着的破布,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是他!他还在!就在这泥土下面!
啧,一块烂布头嘛,看把你吓的!另一个汉子不以为然地笑道,随手用锹把那片深蓝色的破布铲起来,远远地扔到了旁边的灌木丛里,这破地方,以前埋过人的,挖出点死人衣裳有啥稀奇干活干活!
破布消失在杂乱的灌木丛中。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那被随意丢弃的布片,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提醒着我那晚的恐惧并非虚幻,它根植于这片土地深处,与泥土和朽骨共生。王猎户走过来,捡起我掉落的铁锹,塞回我冰冷僵硬的手里,粗粝的手指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别瞎想!就是块烂布!埋了多少年的东西了!眼不见为净,接着干!
我机械地接过铁锹,重新插进冰冷的泥土里。铁锹的木柄冰冷依旧,却似乎带上了一丝王猎户掌心残留的粗糙温度。泥土被翻开,带着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凉意。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挥动铁锹,将那些混杂着草根和碎石的黑土铲起来,抛到渠岸上。每一次挥臂,都像是在与心底那个无形的鬼影角力。汗水沿着额角滚落,混着溅起的泥点,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我闭上眼,再睁开,眼前晃动的不再是那空荡荡的泥浆后背,而是父亲佝偻着扛柴走进风雪的背影,是王猎户黝黑脸上鼓励的眼神,是身边这些沉默劳作、挥汗如雨的乡亲们古铜色的脊梁。
阳光渐渐驱散了晨雾,暖洋洋地照在背上,蒸腾起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气息。渠岸在众人的合力下一点点加高、夯实。当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时,这一段水渠终于修缮完毕。清冽的山泉水顺着新修好的沟渠汩汩流淌下来,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我拄着铁锹站在渠边,看着那欢快流淌的溪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浑身酸软,但一种奇异的感觉却在心底悄然滋生。那感觉并非战胜恐惧的豪情,更像是在无边泥泞中跋涉后,终于踩到了一块稍稍坚实的土地——微小,却真实存在。我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地、清晰地投向那片高处的乱葬岗。荒草萋萋,几块歪斜的墓碑在阳光下沉默。那里埋葬着混乱的死亡,埋葬着无名的冤屈,也埋葬着我无法驱散的恐惧。但此刻,站在新翻的、散发着生机的泥土旁,听着脚下流水潺潺的声响,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山,这土,既生长着死亡冰冷的根须,也流淌着生命坚韧的活水。而我,和父亲,和王猎户,和这渠水边每一个沾满泥点、沉默劳作的身影一样,都是这活水里挣扎前行的一滴。路还很长,夜还会来,但肩上有了担子,脚下踩着了实土,心里装着要守护的人,纵使恐惧如影随形,这路,也终归要一步步、咬着牙走下去。
收工回村的路上,我落在队伍最后。经过那片丢弃了深蓝破布的灌木丛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灌木丛在午后的阳光下安静地生长着,那片破布早已不见踪影,仿佛被泥土彻底吞噬,或是化作了滋养荆棘的养分。我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追上前面的身影。肩上的铁锹依旧沉重,沾满了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闪着湿润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