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现我是敌国皇子后,他毫不犹豫地将我送进了军妓营。
我在那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成日活在噩梦里。
他们打断我的骨头,让我连跪都跪不直。
一年后,他平定了我的国家,以胜利者的姿态来见我。他抱着我残破的身躯,颤抖着许诺:阿絮,战争结束了,我带你回家。以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好不好
可我低头看着他腰间佩戴的、我母后送我的玉佩,那是我送他的定情信物。
眼里没有爱,也没有恨,只剩一片死寂。
他心慌了,下令屠尽军妓营。
1.
顾渊照将我带回了他的将军府。
不是囚室,也不是柴房。
是主卧。
那张床很大,很软,锦被上绣着繁复的云纹,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和我旧时在东宫所用的一模一样。
他将我放在床上,动作轻得仿佛我是一件一碰就碎的瓷器。
可我早就碎了。
他跪在床边,握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很烫,带着练武之人才有的粗砺。
曾几何时,我最喜欢这双手,喜欢它抚过我头发的感觉。
现在,我只觉得那温度像烙铁。
阿絮,这是我们的家。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讨好。
我看着帐顶的流苏,没有动。
他想让我活在一个他精心打造的旧梦里。
可我每一寸骨头都在提醒我,噩梦从未结束。
我的腿是被打断过的,错位的骨头被军医胡乱接上,如今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
我的背上布满了鞭痕和烙印,新的叠着旧的,像一幅可怖的地图。
这些,都是他赐予我的勋章。
他见我不说话,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他起身,端来一碗参汤。
汤匙递到我唇边,浓郁的药香混着人参的甜气,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在军妓营里,我吃的是馊掉的米饭和猪食一样的菜叶。
能活下来,已经是恩赐。
我扭过头,避开了那只汤匙。
汤匙磕在我的牙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顾渊照的手僵在半空。
阿絮,吃一点,你的身子太虚了。他低声劝哄,像是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依旧看着帐顶。
那里什么都没有。
和我空洞的内里一样。
僵持了许久,他终于放弃了。
他将碗放在一边,叹了口气,那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无力。
他伸手想替我理一理额前的乱发。
我的身体在他触碰的前一秒,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是被刻进骨子里的恐惧。
他的手停在离我一寸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
我看到他眼底翻涌的巨大痛楚。
真可笑。
当初把我推入地狱的是他,如今为我心痛的也是他。
他是刽子手,也是慈悲佛。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夜里,他睡在外间的软榻上。
我能听到他辗转反侧的声音,一声声的叹息,穿透门板,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睁着眼,看着窗外的一角夜空。
故国的月亮,似乎没有这么圆。
天快亮时,我听到他起身,走到我的床边。
他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站到天荒地老。
然后,我感觉到被子被轻轻掖好。
他大概以为我睡着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梦呓:阿絮,对不起。
对不起
如果对不起有用,我的父皇母后是不是就能活过来
我的故国是不是就不会覆灭
我这一身洗不掉的屈辱和伤痕,是不是就能消失
他俯下身,似乎想亲吻我的额头。
浓烈的男性气息笼罩下来,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
那曾是我的最爱。
现在,只会让我想起那些在泥泞里撕扯我衣服的男人。
我吐了。
秽物弄脏了名贵的锦被,也弄脏了他雪白的衣角。
他僵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嫌恶。
他只是慌乱地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嘴里不停地喊着:阿絮,阿絮!
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
好像我下一秒就会咳死过去。
我确实想死。
可他连死都不让我死。
2.
顾渊照请来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
老大夫捻着胡须,为我诊脉。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将军,这位公子……油尽灯枯,心脉衰竭,已是强弩之末。老大夫说得十分委婉,老夫只能开些温补的方子吊着,至于能吊多久,全看天意和他自己的造化了。
顾渊照站在一旁,脸色白得像纸。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无论什么千年人参,万年雪莲,只要你说得出来,我都能找来!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狠厉。
老大夫摇了摇头:药石无医,心病难治。他这是……自己不想活了。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顾渊照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
他不懂。
他以为把我从那个地狱里捞出来,给我最好的照顾,就是救赎。
他不知道,当我被他亲手推下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会呼吸的行尸走肉。
大夫走后,顾渊照在我床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种目光,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傍晚的时候,他端着药进来了。
还是他亲手喂。
我闭着眼,不理不睬。
他也不恼,只是把碗放在一边,然后将我从床上抱了起来。
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在他怀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他让我靠在他怀里,一手固定住我的后脑,另一只手端起药碗。
阿絮,我知道你恨我。他开口,声音沙哑,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
你就这么活着,看着我,恨着我,一天一天地熬下去。
这是你欠我的。
我欠他的
我睁开眼,看着他。
这是我回到他身边后,第一次正眼看他。
他的脸还是那般俊美,剑眉星目,鼻梁高挺。
只是眼下的乌青和憔悴的脸色,让他看起来有些落魄。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于是我笑了。
那大概是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扯动了嘴角的伤疤,又干又疼。
他愣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有这种反应。
你笑什么他问,眉头紧锁。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他,继续笑。
无声地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痛苦。
只是一个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
我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很烫。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松开了我。
我重新摔回床上,后脑勺磕在床沿,发出一声闷响。
他却像是没看到,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那里,有我的一滴眼泪。
阿絮……他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
我躺在床上,侧过头,看着窗外。
天黑了。
真好。
这样就不用看到他那张虚伪的脸了。
那天之后,他喂我药的方式就变了。
他会捏开我的嘴,强行把药灌进去。
苦涩的药汁顺着我的喉咙流下去,呛得我直咳嗽。
他会冷眼看着,直到我把一整碗药都喝完。
然后,他会用手帕,仔细地擦去我嘴角的药渍。
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他一边折磨我,一边怜惜我。
他把我当成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
一个可以让他发泄悔恨和痛苦的工具。
而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或者说,我根本不在乎。
他的所有行为,于我而言,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故事。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冷漠地看着他,演着这场独角戏。
一天,府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当朝的三公主。
我听丫鬟们在外面窃窃私语。
三公主又来了,将军这几日都宿在书房,看来是躲着公主呢。
可不是,谁不知道三公主对咱们将军一往情深,陛下都有意赐婚了。
可惜将军心里有人了……
嘘,小声点,你想死啊!
我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听着。
三公主,顾渊照未来的妻子。
真是天作之合。
一个卖国求荣的将军,一个虎狼之国的公主。
绝配。
没过多久,房门被推开了。
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冲了进来,呛得我皱了皱眉。
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女,提着裙摆,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一脸为难的顾渊照。
顾渊照,你藏在屋里的到底是什么人我今天非要看看不可!三公主的声音娇蛮任性。
当她看到床上的我时,愣住了。
她大概是没想到,顾渊照金屋藏娇的,会是这么一个形容枯槁,不辨男女的怪物。
我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惊愕,有鄙夷,还有一丝不易察索的嫉妒。
你……你是谁她问。
我没有回答。
顾渊照快步上前,挡在了我的床前。
公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的声音冷硬,带着一丝不悦。
我该不该来,轮不到你说了算!三公主被他的态度激怒了,顾渊照,你别忘了,要不是我父皇,你现在还是个丧家之犬!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大呼小叫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是前朝那个亡国太子,沈絮吧
三公主冷笑一声,绕过顾渊照,走到我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臭虫。
啧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当年名满天下的玉人太子,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听说,你被送进了军妓营那里的滋味,好受吗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在我心上最烂的那个疮疤上。
顾渊照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够了!他低吼一声,抓住三公主的手腕,出去!
你敢对我动手三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顾渊照,你为了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玩意儿,敢对我动手
她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想打我。
巴掌还没落下,就被顾渊照死死攥住了。
我再说一遍,出去。顾渊照的眼神很冷,冷得像冰。
三公主被他眼中的杀意吓到了。
她甩开他的手,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好,好得很!顾渊照,你给我等着!
她哭着跑了出去。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顾渊照站在原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许久,他才慢慢转过身。
他走到床边,蹲下,想要握我的手。
我把手藏进了被子里。
他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阿絮,他低声说,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连呼吸都觉得累。
我闭上了眼睛。
3.
自那日之后,三公主再也没有来过。
但关于我的流言,却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他们说,顾大将军痴心不改,竟将亡国太子藏于府中,日夜相对。
他们说,那亡国太子早已在军中被折辱得不成人形,是个连娼妓都不如的腌臜货。
他们说,顾将军是中了邪,才会为了那么个东西,忤逆圣意,拒娶公主。
这些话,总会通过一些下人的嘴,有意无意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顾渊照换了好几拨府里的下人,却还是堵不住悠悠众口。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暴躁。
他会因为下人送来的饭菜凉了而大发雷霆,也会因为我没有按时喝药而整夜不睡,枯坐到天明。
他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
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才会收敛起所有的爪牙,变得小心翼翼。
他开始给我讲我们以前的事。
讲我们第一次见面,在皇家猎场,我从失控的惊马上救下了他。
讲我们在上元灯节,提着兔子灯,走过整条长街。
讲他在我生辰时,翻遍全城,只为给我寻来一株会开蓝色花朵的碧海潮生。
他讲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
仿佛只要他不停地说,那些美好的过去就会回来。
我静静地听着。
像是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故事里的那个少年,鲜衣怒马,笑靥如花。
他爱着一个人,爱得纯粹而热烈。
他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
后来,那个少年死了。
死在了他最爱的人,亲手为他打造的地狱里。
顾渊照讲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看着我,眼中带着一丝期盼。
阿絮,你还记得吗那株‘碧海潮生’,后来被你养得很好,开了满树的蓝花。
我当然记得。
那株花,在我被带走的那天,被他亲手拔起,扔进了火里。
连同我所有的念想,一起烧成了灰烬。
我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不记得了他的声音在发抖,怎么会不记得
阿絮,你看着我,你再好好想想。
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是我们一起种下的!你忘了
我的骨头像要被他捏碎了。
很疼。
但我没有挣扎。
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再次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了。
我说。
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
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对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不是反问,不是嘲讽。
只是一句陈述。
我不记得了。
顾渊照彻底愣住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松开了我。
他后退了两步,踉跄着撞到了身后的桌子。
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我,嘴里喃喃自语。
忘了……都忘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
报应,这都是我的报应。
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一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男人,一个覆灭了我整个王朝的男人。
此刻,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的痛苦,那么真实。
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我的心,早已是一片焦土。
长不出恨,也开不出爱。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
他冲进我的房间,满身酒气。
他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按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硌得我骨头生疼。
沈絮,你凭什么忘了他红着眼,掐着我的脖子,你有什么资格忘了
我为你背叛家国,为你受尽唾骂,为你……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凭什么忘了
窒息的感觉涌上来。
我看着他疯狂的脸,听着他颠倒黑白的话。
背叛家国
他顾家,世代是北燕的将领。
而我,是南楚的太子。
他所谓的背叛,不过是选择了他的国,他的君。
而我,才是那个被他舍弃的代价。
你看着我!他嘶吼着,你不准忘!我要你记着,生生世世都记着!
他的力气很大,我几乎要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死在他手里。
也好。
死在他手里,总比死在那些人手里干净。
就在我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他却突然松开了手。
他看着我脖子上的指印,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像是碰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猛地缩回了手。
我……我做了什么他跪倒在地,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嘶吼。
我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里,带着刀割般的疼痛。
我看着他崩溃的样子,心里一片平静。
疯了。
他快要被他自己逼疯了。
4.
为了让我记起来,顾渊照想尽了办法。
他找来了宫里的旧人。
我的太傅,我的侍读,甚至还有从小照顾我的老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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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我就会有所触动。
他把他们带到我面前。
那些人,看到我如今的样子,无不痛哭流涕,跪倒一片。
殿下!您受苦了!
老奴罪该万死,没能保护好殿下!
一声声殿下,一声声哭喊,像一把把钝刀,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顾渊照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我。
他的眼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忠叔,那个看着我长大的老人。
他头发全白了,哭得老泪纵横。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很疼。
是一种久违了的,尖锐的疼痛。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想去碰一碰他。
顾渊照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我看到他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他以为他成功了。
他以为,我的心,活过来了。
我的指尖,在快要触碰到忠叔花白头发的时候,停住了。
我转过头,看向顾渊照。
我看着他,然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滚。
顾渊照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
那些旧人,也都愣住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收回手,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了忠叔压抑的哭声。
听到了顾渊照粗重的喘息。
也听到了我自己,那颗重新归于死寂的心跳声。
顾渊照,你永远不会明白。
你找来的这些人,他们是我生命里最后的光。
而你,却想利用这道光,来照亮你那肮脏悔恨的内心。
你不配。
从那以后,顾渊照再也没有带任何人来见我。
他似乎也放弃了唤醒我记忆的念头。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守着我。
喂我吃饭,喂我喝药,给我擦洗身体。
做得那么熟练,那么自然。
他不说爱,也不说恨。
他只是看着我。
用一种我看不懂的,混杂着爱恋、悔恨、痛苦和绝望的眼神,日日夜夜地看着我。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守护着自己亲手摧毁的神祇。
他的头发里,开始出现银丝。
他才二十五岁。
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
却已经有了挥之不去的暮气。
有时候,我会在半夜醒来。
看到他坐在床边,就着月光,一笔一划地描摹我的脸。
他的手指,冰凉,颤抖。
不敢真的落下来,只在空中虚虚地画着。
那样子,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我尚是南楚太子,而他,是来访的北燕少年将军时。
他领兵踏平我故国,将我送入军妓营,又以胜利者的姿态将我救出。
这一切,是为什么
那时,他只是沉默。
如今,他给了我答案。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
他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和浓重的血腥味。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稳,像是刚从一场酷刑中抽身。
他坐在我的床边,替我掖好被角,动作却僵硬得可怕。
阿絮,他的声音很轻,却像被砂纸磨过,我今天……审了一个人。
我毫无反应。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是必须找个人倾诉,哪怕对方是个活死人。
是军妓营的一个漏网之鱼,屠营的时候,他装死躲过去了。我把他找了出来。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我问他,你都经历了什么。
他说……他们为了取乐,会把馒头扔在满是污泥的地上,让你像狗一样爬过去捡。
他说……他们赌你什么时候会哭,什么时候会求饶。你越是不出声,他们就越是兴奋。
顾渊照的声音开始发抖,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恐惧和崩溃。
他还说……打断你腿的那天,是为了给一个新来的校尉看个乐子。他们拿棍子,一寸,一寸地敲,想听听南楚太子的骨头,断裂的声音是不是比旁人更悦耳……
他再也说不下去,猛地俯下身,发出野兽般的干呕。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撕心裂肺的呛咳。
原来,他今天才具体地知道,我那一年是怎么过的。
真有意思。
他就是那个下令把我扔进去的人,却要从别人的嘴里,才能拼凑出我所受的苦难。
许久,他才直起身,一张俊脸惨白如鬼。
阿絮,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对你。
当年,北燕皇帝,也就是我的舅舅,他疑心我们顾家功高盖主。
我父亲,我兄长,都死于他精心策划的‘意外’。
他留下我,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他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去对付南楚。
他用我顾家上下三百口的性命威胁我,让我领兵南下。
他知道我们……知道我们的关系。
所以,他给我的任务,不止是踏平南楚,还要……亲手毁了你。
他说,只有看到你被踩进最污秽的泥里,他才能相信,我对他,对北燕,是绝对忠诚的。
他说得很慢,很平静。
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别无选择,阿絮。我身后,是顾家三百多条人命。
所以,我选了他们,放弃了你。
把你送进军妓营,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保住你性命的办法。
我知道,那是个地狱。可只有在那种地方,在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是个废人的时候,舅舅他……才会对你彻底放心。
只要你活着,阿絮,只要你活着,等我手握大权,等我除掉他,我就能把你接回来。
我做到了。我杀了他,我坐上了那个位置。我可以给你一切了。
可是,阿絮,我把你弄丢了。
他说完,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风雪呼啸。
原来是这样。
一个多么悲壮,多么无奈,多么情非得已的故事。
他为了家族,为了大义,牺牲了爱情。
他忍辱负重,步步为营,终于报仇雪恨,权倾朝野。
然后,他回来找他的爱人,想给他全世界作为补偿。
多感人啊。
如果我不是那个被牺牲的爱情,我几乎都要为他鼓掌了。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爱入骨髓的男人。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清晰了。
困扰我许久的迷雾,终于散开了。
我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顾渊照。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巨大的震惊和狂喜。
阿絮!你……你叫我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以为,我这是原谅他了。
你的意思是,我平静地看着他,为了保住我的命,你选择了一种让我生不如死的方式。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阿絮,我……
你觉得,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我,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你觉得,你现在大权在握,就能抹去我身上那些伤疤,抹去我所受的那些屈辱
顾渊照,你不是在救我。
你只是在满足你自己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深情和愧疚。
你把我当成什么一个可以随意丢弃,又随时可以捡回来的物件吗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把他那层深情款款的伪装,剥得干干净净。
他的脸色,从惨白,变成了死灰。
不……不是的,阿絮,你听我解释……他慌乱地想抓住我的手。
我躲开了。
我杀了你的父皇母后,覆灭了你的国家,把你送进地狱。我知道,我罪该万死。他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可我爱你,阿絮,我是爱你的啊!
爱
我笑了起来。
你的爱,真廉价。
廉价到,可以随意践踏,随意牺牲。
顾渊照,收起你那份令人作呕的爱吧。
从你把我送进军妓营的那一刻起,沈絮就已经死了。
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一具会走路的尸体,一缕不肯散去的幽魂。
我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你补偿,也不是为了让你赎罪。
而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你,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我要你,日日夜夜看着我这张脸,看着我这副身子,想起你是如何亲手把我毁掉的。
我要你,一辈子都活在这份悔恨和痛苦里,永世不得超生。
我看着他瞬间崩溃的脸,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我不是在报复。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他亲手造成,并且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呆呆地跪在地上,像一尊石像。
眼泪从他空洞的眼眶里,无声地滑落。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地冷。
5.
真相揭开后,顾渊照像是被抽走了魂。
他不再逼我喝药,也不再给我讲过去的故事。
他只是守着我,沉默地守着我。
有时候,他会一看就是一整天。
眼神空洞,像是在透过我,看一些虚无的东西。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衰老下去。
乌黑的头发,在短短几个月里,变得花白。
曾经挺拔的脊梁,也开始佝偻。
朝堂之上,关于他为了一个男宠日渐消沉,无心政事的传言,愈演愈烈。
终于,那些被他压制下去的,前朝的皇亲国戚,开始蠢蠢欲动。
他们联合了一些手握兵权的老将,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动了宫变。
叛军围困将军府的那天,外面杀声震天。
我躺在床上,平静地听着。
一个亲信冲了进来,浑身是血。
将军!撑不住了!您快带着公子从密道走吧!
顾渊照坐在我的床边,正在用一把小刀,专注地削着一个苹果。
他的手很稳,削下的果皮,薄而不断。
他头也没抬,淡淡地说:我不走。
将军!亲信急得快要哭了。
你走吧。顾渊照说,带着你的人,走。
亲信还想再劝,顾渊照却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亲信最终咬了咬牙,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身冲了出去。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窗外的厮杀声,提醒着我们,外面正在经历一场怎样的血雨腥风。
顾渊照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盘子里。
然后,他用银签扎起一小块,递到我的嘴边。
阿絮,吃一点。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我看着他。
他的脸上,沾了一点血。
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让他那张苍白的脸,有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我没有张嘴。
他也不勉强,收回手,自己吃掉了那块苹果。
甜的。他说。
然后,他又扎起一块,递到我嘴边。
我依旧没有动。
他就这样,一块一块地喂,我一次一次地拒绝。
直到盘子里的苹果,全被他自己吃完了。
阿絮,他放下盘子,看着我,忽然笑了,你说,黄泉路上,是不是很黑
我没有回答。
我怕黑。他说,你陪我一起走,好不好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了。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为首的,是之前逼宫的老将军。
他看到端坐在床边的顾渊照,和躺在床上的我,愣了一下。
随即,他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
顾渊照,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为了这么个亡国妖孽,落得如此下场,你后悔吗
顾渊照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
温柔,缱绻,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释然的笑意。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我很熟悉。
是我当年送给他的,及冠礼物。
阿絮,别怕。
他握住我的手,将匕首放进我的掌心。
他的手,很凉。
我这条命,本就是你的。
现在,还给你。
他握着我的手,将锋利的刀尖,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
然后,他看着我,闭上了眼睛。
只要我稍一用力,这把匕首,就会刺穿他的胸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我。
老将军的脸上,是看好戏的兴奋。
我看着顾渊照近在咫尺的脸。
他的睫毛很长,微微地颤抖着。
像一只脆弱的蝴蝶。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少年,在我面前,红着脸,单膝跪地。
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言犹在耳。
物是人非。
我松开了手。
匕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顾渊照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为什么他问,声音里是全然的崩溃,你为什么不杀我你不是恨我吗
杀你我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太便宜你了。
我要你活着。
我要你,坐稳你的江山,守着你的权势,当一个孤家寡人。
我要你,在每一个午夜梦回,都想起你对我做过的一切。
我要你,永生永世,都活在我这道阴影里。
这,才是对你,最残忍的惩罚。
老将军和他身后的叛军,都听傻了。
他们大概是没见过,这种不要江山,不要性命,只要折磨人的情趣。
顾渊照呆呆地看着我。
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彻底熄灭了。
他像是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站起身,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杀伐果决的北燕战神。
来人。他声音冰冷,将这些叛党,就地格杀。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当最后一个叛军倒下时,天亮了。
阳光透过门窗,照了进来。
屋子里,血流成河。
顾渊照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步一步,走到我的床前。
他身上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他俯下身,在我额头,印下了一个冰冷的吻。
如你所愿。
他说。
从那天起,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用雷霆手段,肃清了所有反对他的势力,将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他成了一个勤政的君主,励精图治,开创了北燕前所未有的盛世。
后宫虚设,孑然一身。
史书上说,他英明神武,千古一帝。
却无人知晓。
在每一个深夜,这位帝王,都会回到那间终年不见光的寝殿。
守着一个活死人。
一遍一遍地,品尝着那深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悔恨。
而我,则像是住在他心口的一只蛊虫。
用我残破的生命,和他腐烂的爱情。
将他折磨至死,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