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陶土佛国 > 第一章

1:枯井
崇祯十年的陕西,天是漏了底的熔炉。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旱龙台村外的黄土塬裂开千百道口子,像大地绝望的唇纹。井台上的辘轳早没了绳索,只剩个光秃的木轴,孤零零指着灰白的天。
李守耕趴在井沿,肋骨硌着冰冷的石头。井底早没了水,只剩一团污浊的湿印,几个面如骷髅的娃子正用破瓦片刮那点泥浆。
守耕哥……井底传来嘶哑的呼唤,是孙寡妇家的铁蛋。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裹着层皮,眼窝深陷,怀里死死抱着个豁口的瓦罐,里面盛着半罐浑浊的泥汤。拉俺上去……俺娘……快不行了……
李守耕没说话,默默解下腰间那根磨得油亮的草绳——这是他最后一件值钱东西了。绳子系住柳条筐放下去,铁蛋蜷进去,轻得像片枯叶。筐拉上来,孩子脚一沾地就朝村东头跑,没两步却像根朽木般直挺挺栽倒,瓦罐摔得粉碎,泥汤迅速被焦渴的土地吸干。
李守耕眼皮都没抬。这个月,他见多了路倒。弯腰的力气,够他刮三片树皮。他趴回井沿,指甲抠进石缝,拼命刮那点湿泥。指甲劈了,血混着泥沾在瓦片上,他哆嗦着舔上去,土腥味和铁锈味烧灼着喉咙。
耕儿……身后土窑里传来老母游丝般的声音,水……给娘……一口水……
那声音像钝刀子割在李守耕心上。昨夜他分明梦见井水漫到了井口,清亮得能照见娘年轻时乌黑的发髻。可眼下,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井壁深处……那一点微弱的、琥珀色的反光。
一股邪劲冲上来。李守耕把半截草绳系在腰间,踩着井壁上风化出的凹坑,一点点往下蹭。腐臭味越来越浓,井底横着几具肿胀发绿的尸体,是上月抢水跌死的赵老汉父子。尸体堆里,一团柚子大小、微微搏动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它像剥了皮的脑仁,又像搁浅的巨型水母,通体是浑浊的琥珀色,表面布满青紫色的蚯蚓状脉络。随着它缓慢的收缩膨胀,粘稠的琥珀色浆液从皱褶里渗出,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甜腻又带着金属腥气的味道。
饿!一种撕心裂肺的饥饿感猛地攫住李守耕!胃袋疯狂地抽搐,口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什么尸臭,什么恐惧,都被这本能压了下去。他几乎是扑过去,用瓦片狠狠刮下一大块凉滑的肉冻。
回到土窑,老母已缩在炕席上,气若游丝。李守耕把凉滑的肉冻塞进她嘴里。老母干裂的嘴唇嚅动两下,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骇人的亮光!甜……甜水!她竟自己挣扎着坐起,枯爪般的手一把抢过瓦片,贪婪地舔舐着残留的肉冻渣滓,枯槁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李守耕松了口气,瘫坐在炕沿下。累,饿,还有说不出的诡异感缠绕着他。他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奇怪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将他惊醒。
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格子。李守耕循声看去,浑身的血瞬间凉透。
炕沿下,散落着两截青灰色的东西。借着月光,他看得分明——那是人的手指!断口光滑,像摔碎的劣质陶器,不见一丝血迹。
他猛地抬头。炕上,老母盘腿坐着,正把左手食指塞进嘴里,腮帮子用力一咬——
嘎嘣!
又是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半截同样青灰色的手指被她嚼碎,喉头滚动着咽了下去。
娘!您干啥!李守耕魂飞魄散,扑上去抓住老母的手腕。
触手冰凉坚硬!他低头一看,老母的左手,无名指和小指已经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灰白色,质地像粗糙的陶土,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如同哥窑瓷器的开片。而她的牙齿,在月光下竟泛着青瓷般的冷光!
老母咧开嘴,露出那口怪异的牙,痴痴地笑:儿啊……娘饿呀……吃这个……顶饱……说着,她又低头,朝那只剩半截的灰白无名指咬去!
李守耕如遭雷击,倒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目光扫过炕角,那沾满泥污的瓦片静静躺着,昨夜刮下的肉冻残渣,在阴影里散发着微弱的琥珀幽光。
2:陶村
铁蛋的尸首在井台边曝到第三日,已被野狗啃得只剩几根挂着筋膜的骨头。旱龙台的秘密,终究像捂在烂疮下的脓,鼓胀着迸裂开来。
里正王瘸子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榆木拐,一步一蹭挪到李家土窑外。他枯槁的脸贴在破窗棂上,眼珠子死盯着李守耕腰间鼓胀的水囊——那囊整日坠在腰后,却从未见他解下啜饮一口。
守耕,王瘸子喉头滚动,干涩的喉管里挤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井底……真有东西
李守耕攥紧水囊,隔着粗糙的羊皮,能感到里面那团凉滑的肉冻在微微搏动,像揣着一颗活心。昨夜老母啃光了十根手指,此刻正用陶化的牙床嘎吱嘎吱磨着窗棂,木屑混着青灰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是观音肉……土窑深处突然爆出老母尖厉的痴笑,吃了长生不老咧!
这一声嚎叫,如同热油泼进蚁穴,瞬间炸开了旱龙台最后一张遮羞的皮。
人潮像溃堤的浊流涌向枯井。腐尸被发疯的手撕扯出来,胡乱抛掷,露出井底那团搏动着的琥珀肉冻。有人解下裤腰带勒住井沿往下吊,有人踩着人梯不管不顾地向下爬。瓦罐、陶碗、豁口的瓢,甚至枯白的手骨,都成了舀取的工具。井口挤叠着无数枯瘦的躯体,舔舐声、吞咽声、噎住的呛咳声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将枯井煮沸。
王瘸子仗着里正的余威,抢到巴掌大一块肉冻,哆嗦着塞进嘴里。浆液滑过喉管的刹那,他那佝偻如虾的脊背竟挺直了三分,灰败的脸上涌起病态的红光。仙药……真是仙药啊!他嘶声狂喊,手中的榆木拐当啷一声被他扔进了深井。
当夜,旱龙台的上空,第一次飘起了奇异的肉香。不是炖煮牲畜的油腻,也不是烤炙谷物的焦暖,而是一种混合着金属腥甜与腐败花蜜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香气。
李守耕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听着老母用陶化的牙齿持续啃噬木窗框。窑洞外,癫狂的欢呼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土墙:
老子能跑啦!老子有劲啦!一个曾饿得挪不动窝的汉子,扛着半扇破门板在空地上狂奔。
瞧这胳膊!另一个瘦成骷髅的村民奋力捶打枯树,枯皱的皮肤下竟鼓起一丝微弱的筋肉轮廓,仙肉!真是仙肉!
娘!再给俺切一片……俺饿……孩子的哭求声夹杂其中。
破晓时分,所有的喧嚣像被一刀切断,死寂沉沉地压了下来。
李守耕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寒气裹着黄土的腥气呛进肺管。井台边,密密麻麻跪满了灰影
王瘸子僵挺地跪在最前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粗劣的石碑。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彻底褪尽,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陶土般的冷灰。孙寡妇跪在他身后,枯瘦的双臂死死搂着铁蛋那副早已干瘪的遗骸,她的五根手指已彻底变形,青灰色的皮肉紧紧包裹着指骨,弯曲如铁钩,深深嵌入孩子枯瘦的胸膛,仿佛要将他重新按回自己的骨血里。几个昨夜还在狂奔的壮汉,围着尚未熄灭的火堆残烬呆立,火堆上架着半条烤得焦黑的人腿,腿的主人——一个陶化已蔓延至大腿根的村民,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正用石斧叮叮当当地砍砸自己另一条灰白僵硬的小腿。
守耕哥……墙角传来微弱如蚊蚋的气声。
李守耕猛地转头,惊得倒退一步。
赵家媳妇缩在磨盘后的阴影里,怀中婴儿正用力吮吸她青灰色的乳房。那乳首已硬如陶制的钮扣,婴儿每吸一口,灰败的乳肉便崩落细碎的渣屑。娃饿……赵家媳妇的眼珠迟滞地转动,瞳孔涣散无光,俺这肉……顶饿……她另一只陶化的手,正无意识地抠抓着自己胸肋间裂开的陶片。
正午的毒日头下,一阵嘶哑却异常清晰的诵读声刺破了村庄的死寂。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老儒生郑秉谦端坐在祠堂倒塌半边的石阶上,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捧着一卷纸页泛黄卷边的《论语》。他右臂的肘关节已僵成一个无法弯曲的直角,灰白色的皮肤上裂纹密布,如同冰裂的劣质瓷器。
每翻动一页,灰白的指关节便迸落细碎的陶粉。几个陶化程度稍轻的村民呆立在阶下,脖颈转动时发出咯啦咯啦艰涩的摩擦声,如同年久失修、锈迹斑斑的傀儡。
先生!李守耕冲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卷,别念了!看看您的手!
书卷啪地掉落尘埃。郑秉谦缓缓抬起头,眼皮开合如同两扇朽坏不堪的窑门:守耕啊……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弯腰想去拾书,僵硬的腰肢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咔嚓脆响!
上半身如同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栽倒在冰冷的石阶上,双腿却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纹丝不动。
先生!李守耕扑过去想抱起那截断躯,触手却是冰凉的坚硬。断口处不见脏腑血肉,只有密密麻麻蜂窝状的灰白陶土结构。郑秉谦的上半身在尘土里微微抽搐,嘴唇竟还在一张一合:
……朝闻道……夕死……可矣……
疯气在黄昏时分彻底弥漫开来。
村西头的刘婆子把全家仅剩的几口人——儿子、媳妇、小孙子,都聚到了自家昏暗的窑洞里。她抡起豁了口的菜刀,毫不犹豫地砍向自己早已陶化、灰白僵硬的左腿!
咔嚓!小腿应声而断,滚落在地,发出陶器落地的脆响。她弯腰拾起断肢,不由分说塞进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孙子怀里:乖孙!啃!香!
孩子吓得放声哭嚎,拼命往后缩。刘婆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狂暴,竟反手一刀,狠狠劈向自己的右臂!锋刃砍在灰白的手臂上,又是咔嚓一声,整条右臂齐肩而断!断臂在炕席上诡异地抽搐跳动,灰白的断口对着孙子:吃啊!奶的肉香!吃啊!
李守耕撞开窑门时,里面已是一片修罗屠场。
刘家儿子双目赤红,正用自己陶化的拳头,疯狂捶打刘婆子那颗布满裂纹的陶化头颅。每一次重击,都伴随着噗嗤的碎裂声,灰白的头骨碎片如瓦砾般片片剥落。小孙子缩在窑洞最深的墙角,怀里死死抱着那条青灰色的断臂,小嘴无意识地啃在冰冷的肘关节上,一颗乳牙嘣地崩断,混着血沫掉在尘土里。
造孽啊……李守耕双腿一软,瘫坐在门槛上。
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咔嚓碎响。他惊恐回头——只见老母不知何时已爬出窑洞,正用那颗布满裂纹的陶化头颅,一下、一下,重重撞击着院角的石磨!
娘!停手!李守耕肝胆俱裂,扑过去死死抱住老母瘦削冰冷的身躯。
老母的脖颈被撞得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陶化的颅骨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却依然咧着嘴,露出那口青瓷般的牙齿痴笑:儿啊……娘把脑袋磕开……给你吃脑髓……热乎的……香……
夜半,李守耕被一种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的震动惊醒。
老母在炕角彻底凝固成一尊姿势扭曲的陶俑,嘴角还粘着木窗的碎屑。他跌跌撞撞冲出窑洞,发疯似的奔向枯井——越靠近,那震动便越清晰,越沉重。
咚…咚咚…咚…
不是地龙翻身,更像是某种庞大无匹的金属巨物,在用钝器反复撞击厚重的岩层。
井沿四周,无声地围满了村民。王瘸子的陶化已蔓延至胸口,灰白色的陶壳覆盖了大半个胸膛,他依然伸长着僵硬的脖子,拼命向幽深的井底探看。孙寡妇那双彻底陶瓷化的眼珠映着惨淡的月光,怀中铁蛋的尸骸正与她胸肋间的陶化部位缓缓粘连、融合,不分彼此。
底下……有东西要上来了……王瘸子陶化的声带摩擦出砂纸刮过朽木般的嘶哑声音。
话音未落,井底猛地传来一阵令人头皮炸裂的、金属刮擦坚硬岩壁的刺耳尖啸!
啊——!井边一个陶化已蔓延至腰腹的村民突然浑身剧震,脚下一滑,整个身体向前栽倒,重重砸在坚硬的井台上!
噗嗤!咔嚓!
那躯体竟像一件空心的薄胎陶器,瞬间摔裂成七八截!头颅、躯干、四肢散落一地。紧接着,骇人的一幕发生了——那些散落的断肢残躯,竟如同有了生命般,在尘土中疯狂地扭动起来!
断手的手指如活蛆般抠挖着地面,拼命爬向不远处的脚踝;大腿的断碴蠕动着,狠狠插进滚落在旁的胸肋破口;半截身躯在地上翻滚着,试图接上另一段腰身……碎块在弥漫的尘土中疯狂地拼凑、挤压、融合。仅仅几个呼吸间,一个歪歪扭扭、肢体错位的人形,竟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人的脖颈断口处,筋肉和陶土怪异地绞合着,生生挤出了三颗眼球!两颗灰白如陶,一颗尚存血色,全都直勾勾地、毫无生气地盯住了井台边的李守耕。
3:佛音
井底传来的金属刮擦声,如同巨兽的利爪反复刨刮着地狱的门板,持续了整整一夜。那声音钻进李守耕的骨头缝里,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韵律,每一次刮擦都让他浑身寒毛倒竖。
他蜷缩在土窑冰冷的角落,老母化作的陶俑在阴影里静默。细微的咔咔声持续不断地从陶俑内部传来——那是陶土在缓慢变形、固化,最终定格成一个怀抱虚空、嘴角凝固着诡异慈悲微笑的姿态,宛如一尊邪异的送子观音。
黎明未至,一种新的声音笼罩了旱龙台。
不是人声,也非兽吼。那是低沉如地鸣的诵经声,带着金属共振的嗡响,如同无数口巨大的铜钟在地心深处被同时敲响。声波并非从耳朵传入,而是直接穿透皮肉骨骼,在胸腔和脑髓里震荡回响。李守耕冲出摇摇欲坠的窑洞,眼前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全村所有陶化程度不一的村民,正整齐划一地面向枯井跪拜、叩首。他们的动作僵硬迟滞,关节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如同被无数根无形的丝线提拉操纵的木偶。王瘸子灰白的陶化头颅一下下撞击着地面;孙寡妇怀抱着早已死去的铁蛋,机械地俯身又抬起;连昨夜那个肢体错位、脖颈处挤出三颗眼球的重组人,也扭曲地匍匐在地,发出嗬嗬的怪响。
守……耕……
井台边缘的阴影里,一个嘶哑的声音费力地呼唤。是猎户张铁山!他拖着那条几乎完全陶化、灰白僵硬的左腿,仅存的右腿膝盖骨刺破皮肉,在尘土里拖出长长的暗红血痕。他那只尚未陶化的右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李守耕,枯瘦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刃口崩裂、锈迹斑斑的柴刀。
井里有东西……张铁山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在叫我们……下去……他用柴刀支撑着身体,试图站起,敢不敢……跟我下去……砍了那邪物!
下井的过程,是一场沉入幽冥的噩梦。
井壁不再是冰冷的土石,而是覆满了粘稠湿滑的琥珀色菌丝。它们像某种活物的脉络,在黑暗中微微搏动,散发出浓烈的、混合着金属腥甜与腐败花蜜的甜腻气味。踩上去,滑腻冰凉,如同踏在巨兽的舌苔上。越往下,空气越污浊,那刺鼻的腐臭味被另一种更陈腐、更厚重的气息取代——如同尘封千年的青铜器皿骤然开启,混合着机油和血腥的铁锈味直冲脑门。
井底堆积的尸体更多了,层层叠叠,有新近饿毙的,也有早已陶化成青灰色、布满裂纹的俑。李守耕脚下一滑,踩到一具半陶化的胸腹,咔嚓一声脆响,那躯干竟如空心的劣质陶罐般碎裂,化作一蓬灰白的粉末,簌簌落下。
这儿!张铁山压低的声音在死寂的井底格外清晰。他靠着井壁,柴刀指向一处因塌陷而露出的岩层缝隙。
李守耕扒开松动的浮土和碎骨,手指触到一片冰冷坚硬的东西——青铜!一片巨大的、刻满复杂扭曲纹路的青铜板嵌在井壁上。那些纹路绝非人力雕琢,繁复精密得令人眩晕,在井口透下的微光中,隐隐流动着幽暗的金属光泽。青铜板中央,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那低沉宏大的、非人非佛的金属诵经声,正源源不断地从孔洞中汹涌而出,震得人耳膜生疼。
是……门张铁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凶光,他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抡起锈迹斑斑的柴刀,朝着青铜板的边缘狠狠劈下!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在黑暗中迸溅。青铜板纹丝不动,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巨大的反震力却沿着刀柄传来,张铁山陶化的左手虎口瞬间崩裂!不是流血,而是灰白色的陶片如同干涸的泥块般剥落下来,三根灰白僵硬的手指啪嗒、啪嗒掉落在尸堆里,断口处依旧是蜂窝状的灰白陶土,不见半点血色!
几乎就在同时,那低沉的诵经声骤然变调!化作尖锐凄厉、如同无数金属片刮擦的警报音!
青铜板表面那些幽暗的纹路猛地亮起刺目的幽蓝光芒!孔洞深处,闪电般探出数条半透明的琥珀色触须!它们像嗅到血腥的毒蛇,精准地缠住了张铁山失去手指、正汩汩流淌出灰白陶粉的断腕!
呃啊——!!猎户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整个人便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拽向孔洞!
李守耕肝胆俱裂,下意识扑过去死死抓住张铁山尚是血肉的右腿!但一股更恐怖的力量从触须传来,只听见咯嘣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张铁山的右腿,竟从陶化与血肉的交界处,被硬生生撕扯断裂!
猎户像断线的风筝,瞬间被拖进了那幽深冰冷的孔洞之中!最后一点血肉的残影和半声绝望的呼喊,被厚重的青铜板彻底吞噬。
井底陷入死寂。只有青铜板上的幽蓝纹路还在明明灭灭,警报的尖啸也停了,只剩下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金属嗡鸣。
李守耕瘫坐在冰冷的尸堆和灰白的陶粉中,手中只剩下半截尚带余温、断面筋肉模糊的残腿。断口之上,灰白色的陶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清澈的水流,突然从青铜板的边缘缝隙里汩汩渗出!不是琥珀色的浆液,而是带着浓重铁锈味的、冰冷刺骨的清水!水流迅速上涨,转眼间就没过了李守耕的膝盖,冰冷刺骨。
轰隆——!
沉重的机械运转声响起,那块坚不可摧的青铜板,竟缓缓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倾斜向下的金属甬道!
甬道四壁光滑如镜,泛着冰冷的青铜光泽,其上蚀刻着比井壁青铜板更为繁复、扭曲、非人所能理解的几何纹路。无数粗细不一的暗色管线如同巨树的根须,盘绕虬结在纹路之间,闪烁着微弱的幽光。甬道顶部,每隔十步左右,便嵌着一颗人头大小的琥珀色球体,它们散发着柔和而诡异的光芒,如同黑暗中一串通往幽冥地府的佛珠,将甬道映照得光怪陆离。
最令李守耕毛骨悚然的,是甬道的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陶土粉末。粉末之上,布满了无数凌乱的、深深浅浅的抓痕,像是无数绝望的手曾在此徒劳挣扎。而一串新鲜的、沾着暗红血迹和灰白陶粉的脚印,正清晰地印在粉末之上,一路延伸向甬道深处。
那是张铁山的脚印!
李守耕看着手中那半截冰冷的残腿,又望向甬道深处那吞噬了猎户的黑暗。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孤注一掷的疯狂涌上心头。他咬紧牙关,捡起张铁山掉落的锈柴刀,猫着腰,一步步踏入那冰冷、光滑、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金属甬道。
甬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空气冰冷而干燥,弥漫着浓烈的金属和机油气味。脚下的陶粉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数亡者的骨灰上。只有头顶的琥珀光球和壁上游走的幽光,提供着唯一的光源,将李守耕扭曲变形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青铜壁上,如同鬼魅随行。
走了不知多久,脚下的坡度陡然变陡。李守耕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光滑的斜坡失控地向下冲去!
噗通!
他重重摔落,跌进一个难以想象的巨大地下空间!
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让他的大脑瞬间空白,双膝不受控制地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这是一个大到望不到边际的巨型洞窟!洞窟的穹顶高悬,隐没在琥珀光芒无法穿透的深邃黑暗里。而在这广阔得令人窒息的空间中,从洞窟边缘一直延伸到中央高耸的平台之下,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成千上万的陶俑!
它们不是死物!每一个陶俑都保持着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凝固着最强烈的情感瞬间:
有跪地匍匐、双手合十如虔诚拜佛的老妇,脸上却凝固着极致的恐惧;
有怀抱婴儿、低头似要哺乳的妇人,婴儿的头颅却已被啃掉半边,露出灰白的陶土断口;
有力士挥拳怒吼,拳头上沾满陶土碎屑;
有书生掩面哀泣,指缝间渗出琥珀色的浆液;
甚至还有正在啃食自己手臂的壮汉,牙齿深深嵌入灰白的陶肉中……
他们的表情或狂喜、或绝望、或麻木、或狰狞,无一例外地被永恒的死亡冻结在灰败的陶土之中。更让李守耕心脏停跳的是,他在那无边无际的俑阵中,赫然认出了旱龙台的村民!
王瘸子跪在最前排,双手合十,头颅低垂,宛如最虔诚的信徒,灰白的脸上却扭曲着痛苦;孙寡妇和铁蛋的陶俑紧紧相拥,两人身体的陶化部位已经彻底融合粘连,不分彼此,仿佛化作了一尊怪异的连体母子像;老儒生郑秉谦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相隔数丈,各自独立,上半身依然保持着诵读的嘴型,下半身则维持着跪坐的姿态……
张……张铁山!
李守耕的目光猛地锁定在中央高台的边缘。那里,一具新的陶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型!张铁山的右腿已经完全变成了灰白色,与他那条早已陶化的左腿融为一体,凝固成一个怪异的奔跑姿态。而他的上半身,左臂和左半胸已覆盖上灰白陶壳,右臂和右半胸却还保持着血肉之躯!他仅存的那只右眼圆睁着,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李守耕的方向,五指深深抠进脚下坚硬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地面,拖出五道混杂着血泥和灰白陶粉的凄厉抓痕!
快……跑……那具正在陶化的躯体,嘴唇极其艰难地嚅动着,发出砂纸摩擦朽木般的声音,佛……要……醒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绝望的警告,洞窟中央那座巨大的、形似佛龛的高台,猛地剧烈震动起来!
李守耕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佛龛高台!那赫然是一尊盘坐着的巨佛!
佛首低垂,隐没在洞窟顶部的阴影中。当震动加剧,佛首缓缓抬起——那根本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佛面!而是一团不断蠕动、流淌、变幻不定的巨大琥珀色肉团!肉团表面时而凸现出慈悲安详的五官,时而又扭曲成狰狞咆哮的恶鬼面庞,变幻不定,诡谲万分!
佛身并非泥塑金身,而是由冰冷暗沉的青铜与不断搏动、流淌着琥珀色光芒的血肉怪异地交融而成!巨大的青铜骨架如同支撑庙宇的梁柱,粗大的金属管线如同筋络血管,盘绕虬结在琥珀色的血肉之间,将两者强行糅合在一起。
最骇人的是佛的双手——左手指天,右手指地,但这指是字面意义上的:每根手指都延伸出数十条水桶粗细的青铜金属管线,如同巨树的根须,又似吸血的触手,深深扎入四周万千陶俑的头顶百会穴!
咚……咚咚……
沉闷如擂鼓的心跳声,从巨佛的胸口传来。那里,镶嵌着一颗房屋大小的、不断脉动着的巨大琥珀球!球体浑浊不清,内部似乎封印着无数扭曲挣扎的人形阴影。随着每一次心跳般的震动,就有一根连接着陶俑的青铜管线骤然亮起刺目的幽蓝光芒!被连接的陶俑便如同通了电的傀儡,剧烈地抽搐起来,七窍之中汨汨流出粘稠的琥珀色浆液!这些浆液顺着管线,如同生命的养料,源源不断地汇流向中央的巨佛!
嗡——!
一声仿佛来自亘古的沉重嗡鸣响彻整个洞窟!那低垂的佛首——那团巨大的琥珀肉团——猛地裂开一道纵贯的缝隙!
一只巨大无匹、纯粹由琥珀色光芒构成的竖眼,在裂缝中豁然睁开!
冰冷、漠然、如同俯视蝼蚁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跌坐在万俑阵前的李守耕!
在被这目光穿透的刹那,李守耕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原始、更彻底的、源自生命本源深处的战栗!就像尘埃第一次仰望星辰,蜉蝣第一次窥见沧海。
他的皮肤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低头看去,指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死寂的青灰色,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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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佛劫
那只琥珀巨眼投来的目光,像无形的冰锥刺穿李守耕的骨髓。指尖的青灰色如墨汁滴入清水,沿着指节、手背、小臂急速蔓延,皮肤下的血肉仿佛被抽干、替换,变得冰冷坚硬,细密的裂纹在灰败的皮表上蛛网般绽开。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身体内部传来的、细微却不容置疑的咔咔声——那是血肉在向陶土转化的哀鸣。
汝……终于来了。
声音直接在颅腔内炸响,并非人言,而是千万种金属摩擦、齿轮咬合、非人呻吟混合成的恐怖嗡鸣。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砸在李守耕的意识上,逼他跪伏,逼他臣服。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炸开,才勉强抵抗住那沛然的威压,没有双膝砸地。
你……是什么东西!他嘶吼着,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洞窟里显得渺小而绝望。
巨佛没有回答。它胸口的琥珀巨球猛地爆发出比太阳更刺目的金光!球体表面,那些扭曲流动的符文骤然清晰,如同活蛇般急速游走、重组。金光扫过李守耕的瞬间,他的视野被强行撕裂,无数混乱的影像洪流般灌入脑海——
他看见一颗燃烧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焰,撕裂明末灰暗的夜空,轰然坠入黄土高原的深处。流星不是岩石,而是一艘青铜骨架与琥珀血肉交融的巨舰,舰身刻满与巨佛胸口相同的符文,在撞击的烈焰中扭曲变形。
舰舱如同巨兽的伤口般豁开,粘稠的琥珀色肉团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它们钻入龟裂的土壤,渗入干涸的河床,寄生在垂死的野兽和濒临崩溃的饥民体内。被寄生者起初变得力大无穷,甚至伤口自愈,如同神迹——直到他们的皮肤开始变得灰白、僵硬,最终彻底凝固成无悲无喜的陶俑。
他看到夏朝的村落在肉团侵蚀下化为陶土废墟,炊烟凝固在倾倒的陶鼎上方;商朝的祭司在青铜祭坛上对着地底方向顶礼膜拜,皮肤寸寸灰败;周朝的饥民在易子而食的惨剧中,啃咬着自己正在陶化的肢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嘣脆响……
幻象飞速流转,最后定格在崇祯元年——旱龙台那口枯井下,嵌在岩层深处的青铜闸门缓缓开启,琥珀肉团如同活物般蠕动而出,混入村民刮取的泥浆之中……
幻象骤然消散。李守耕浑身被冷汗浸透,喉咙里满是血腥味,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这尊所谓的佛,不过是某种远古的外星造物!它蛰伏地底,等待饥荒降临,以肉泉为饵,将整个村庄、乃至整个文明,转化为滋养它的陶俑养料!
为……为什么是我他嘶哑地追问,身体因抵抗陶化而剧烈颤抖,为什么我能听见你说话
巨佛胸口的琥珀球再次爆发出刺目的金光!这一次,幻象更加清晰,直指他生命的源头——
崇祯元年,大旱初显。旱龙台,李家破败的土炕上,年轻的母亲因难产而濒死,鲜血浸透了草席。接生婆慌乱中从枯井打来一瓢浑浊的泥水……浑浊的水中,几粒微不可见的琥珀光点,悄然融入新生婴儿微张的口中……
他生来就是被选中的坐标!是这场收割的引信!
轰隆——!
整个洞窟猛地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悬挂在穹顶的几颗巨大琥珀光球应声爆裂,粘稠的浆液如金雨般泼洒而下!万俑方阵中,靠近边缘的几十具陶俑如同被引爆般轰然炸裂!灰白的碎片夹杂着琥珀浆液,如同死亡的冰雹横扫一切!
巨佛身上的青铜管线疯狂舞动,发出刺耳的金属尖啸,如同被激怒的毒蛇。连接着陶俑的管线根根绷紧,幽蓝的光芒急促闪烁,仿佛在抽取最后的能量。
李守耕被冲击波掀飞,重重摔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他挣扎着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甬道出口的方向,一个扭曲的身影正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姿态,手脚并用地爬行而来!
是张铁山!
他左腿和左半身已经完全凝固成灰白的陶俑,右腿膝盖骨彻底粉碎,只能依靠右臂和残存的右半身拖行。最骇人的是他的脸——左半边是毫无生气的灰白陶面,眼窝空洞;右半边却布满暴突的紫黑色血管,仅存的那只右眼疯狂转动,几乎要脱出眼眶,破裂的嘴唇艰难地一张一合:
守……耕……快……逃……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搏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从嘴角溢出。
铁山!李守耕想冲过去,身体却被陶化的僵硬和剧痛死死钉在原地。
不……是……佛……张铁山的陶化左手突然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猛地抬起,五指如钩,狠狠插向自己那只仅存的血肉右眼!是……船……!坐标……在……
噗嗤!
眼球被硬生生抠出!鲜血混合着粘稠的玻璃体液喷溅而出!
张铁山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残存的右半边脸因剧痛而扭曲变形。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他那只陶化的左手,竟如同被激活的机械,五指深深插入自己血肉模糊的眼眶,在里面疯狂地搅动、抓挠!仿佛要掏出什么深藏的东西!
呃啊啊啊——!非人的惨嚎响彻洞窟。
千钧一发之际,巨佛一根狂舞的青铜管线如同审判之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抽向张铁山!
啪!
管线精准地抽在张铁山搅动眼眶的左臂上,如同热刀切过牛油!那条半陶半肉的左臂齐肩而断,飞旋着砸在远处的金属壁上,碎成几块!
断裂的触须般管线余势不减,猛地缠住张铁山残破的身躯,将他狠狠甩向洞窟边缘!
轰!
张铁山如同破麻袋般砸在冰冷的青铜壁上,身体软软滑落,再无声息。
污染……必须清除……
巨佛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情绪波动——那是冰冷的、纯粹的愤怒!如同冰冷的机械宣告抹杀指令。
它胸口的琥珀巨球光芒大盛,如同地底升起了一轮金色的太阳!整个洞窟的陶俑如同被无形的电流贯穿,集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七窍之中,粘稠的琥珀色浆液如同泪水般汹涌流淌!这些浆液不再汇向巨佛,而是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涌向巨佛盘坐的莲台之下,汇聚成一汪不断沸腾、翻滚的金色池沼!
金池之中,粘稠的浆液如同活物般涌动、塑形。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缓缓升起——
灰白的陶土覆盖着大部分躯体,只有左半边脸颊和嘴角还保留着些许干枯的血肉。她低垂着头,双臂僵硬地前伸,似乎想要拥抱什么。当她的面容在金池的光芒中逐渐清晰,李守耕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母亲!
是那个被陶化扭曲、凝固在炕角,嘴角还残留木屑的陶俑母亲!此刻,她竟在这金池中重现!
儿啊……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干涩嘶哑,带着陶器摩擦般的质感。那灰白陶土构成的嘴唇缓缓开合,嘴角牵扯出一个极其僵硬、却又饱含着无尽悲苦的弧度。
来……成佛吧……娘……护着你……
她伸出那只尚存一丝血肉的左手,五指微微张开,朝着李守耕的方向。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哀求和诱惑。
李守耕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点燃!他死死盯着那张灰白与枯槁交织的脸,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半陶半肉的手,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娘……真的是你吗
他拖着僵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向那沸腾的金池边缘。指尖的陶化在蔓延,心口的剧痛在撕裂。是母亲残存的意识还是这邪佛读取他记忆后制造的最恶毒的幻象
金池的光芒映照着他扭曲挣扎的脸。他离那只伸来的手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母亲灰白脸颊上残留的木屑痕迹,近到能看清她眼中那点微弱得几乎熄灭的人性微光……
5:佛骸
母亲那只半陶半肉的手悬在沸腾的金池上方,指尖离李守耕的胸口只有三寸。灰白色的裂纹沿着指关节蔓延,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几片细小的陶屑正簌簌剥落。她那只尚未完全陶化的左眼,浑浊的瞳孔深处,一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人性光点,正死死锁住李守耕的脸。
儿……来……嘶哑的陶土摩擦声从她喉咙里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像钝刀刮过朽木。
李守耕的脚如同被钉死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指尖的陶化已蔓延至手腕,死寂的灰白色吞噬着知觉,心口却像被滚油烹煮,剧烈的撕扯感几乎让他窒息。是母亲残存的魂魄在呼唤还是这盘踞地底的邪佛,挖空了他的记忆,捏造出这最恶毒、最无法抗拒的诱饵
喀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炸响!
母亲那只伸向他的右手,突然被她的左手狠狠抓住!灰白的五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右手手腕,硬生生向内一拧!
跑……!一个截然不同的、带着无尽痛苦和决绝的嘶吼,竟从母亲扭曲的陶土嘴唇里爆发出来!那声音穿透了陶器的滞涩,带着血肉的震颤!
儿啊……快……跑——!
咔嚓!噗嗤——!
整只右手小臂,竟被她自己的左手硬生生从肘关节处拧断!灰白的陶土断臂和几缕尚未完全转化的暗红筋肉组织滚落在李守耕脚边,断口处蜂窝状的灰白结构触目惊心!
巨佛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饱含怒意的嗡鸣!如同亿万只青铜巨钟在颅腔内同时狂震!母亲胸口那些如同烧红烙铁的符文骤然亮到极致,疯狂地在她灰白与枯槁交织的皮肤上蔓延灼烧!她的右眼瞬间被灰白吞噬,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光泽彻底熄灭,整个面孔彻底凝固成毫无表情的陶土面具,嘴角那丝悲苦的弧度也化为永恒的、冰冷的慈悲微笑。
娘——!李守耕目眦欲裂,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扑向金池边缘,全然不顾那沸腾的金色浆液灼人的高温!
他伸出尚未完全陶化的左手,死死抓住母亲仅存的那只、刚刚拧断了自己右臂的左手!触手冰凉坚硬,如同握住一块深冬的寒铁!
就在他指尖触碰的刹那,巨佛胸口的琥珀巨球猛地射出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色光柱,如同审判之矛,狠狠轰向李守耕!
光的速度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李守耕怀中一个硬物突然爆发出灼人的滚烫——是张铁山留下的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刀身瞬间变得赤红,仿佛刚从锻炉中取出!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被三年饥荒磨砺出的本能排斥感,混合着目睹母亲自我摧残的滔天悲愤,如同火山般在他体内轰然爆发!
滚开——!李守耕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左手死死抓着母亲冰冷的陶手,右手抡起那柄赤红的柴刀,不管不顾地朝着迎面而来的金色光柱,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劈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的嗤啦声。
赤红的柴刀与凝练的金光悍然碰撞!想象中的湮灭并未发生。那柄看似凡铁的柴刀,竟如同烧红的烙铁切入牛油,硬生生将金色的光柱从中劈开!被劈开的光流如同失控的熔岩洪流,狂暴地轰向洞窟两侧!
轰!轰!轰!
两侧高耸的青铜墙壁如同脆弱的纸板,被熔穿出巨大的、边缘流淌着赤红金属液的孔洞!被波及的数百具陶俑瞬间气化,连灰烬都未曾留下!
巨佛的嗡鸣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它胸口的琥珀巨球光芒一阵剧烈闪烁,表面符文急速流转。
李守耕手中的柴刀,在劈开光柱的瞬间,也彻底崩碎,化作一蓬赤红的铁屑,簌簌落下。巨大的反震力让他虎口崩裂,鲜血淋漓,整条右臂如同折断般剧痛。但他左手,依旧死死攥着母亲那只冰冷的陶手。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母亲那只被他紧握的陶化左手,掌心突然裂开一道细缝!一颗米粒大小、不断搏动着的琥珀色肉粒,如同活物般从裂缝中挤了出来!肉粒接触到他掌心鲜血的瞬间,竟化作一道微弱的流光,倏地钻进了他掌心的伤口!
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顺着血管急速上行,直冲大脑!
无数破碎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画面和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堤坝——
他看见无垠的黑暗深空,一艘伤痕累累的青铜巨舰正在逃亡。舰体庞大如山岳,却布满了巨大的、仿佛被某种星空巨兽撕咬过的恐怖创口,裸露的管线如同断裂的筋络,闪烁着不稳定的幽光。舰身表面,与巨佛胸口如出一辙的符文明灭不定。巨舰后方,一团由纯粹几何光斑构成的、不断变幻形态的庞大阴影紧追不舍,光斑每一次重组,都引发局部的空间扭曲和星辰湮灭——清道夫!
逃亡的巨舰如同慌不择路的困兽,猛地扎进一个不起眼的黄色恒星系,目标直指第三颗岩石行星——地球。
巨舰冲入大气层,烈焰包裹舰体,最终狠狠撞击在远古的黄土高原。撞击点并非随意选择,而是地壳下一个巨大的空洞——那里沉睡着一条堪比山脉的巨型生物遗骸!遗骸形似巨鲸,却生有六对巨大的眼窝,骨骼呈现出非金非玉的奇异光泽。
坠毁的巨舰(地藏)如同寄生藤蔓,无数青铜触须般的管线疯狂扎入巨兽(佛骸)的骨骼缝隙,贪婪地汲取着骸骨中残存的某种庞大能量。琥珀色的肉团从舰体裂缝涌出,迅速包裹、侵蚀巨兽的骸骨,将冰冷的骨骼与破损的舰体强行糅合、修补……
时光飞逝。巨兽的骸骨被琥珀血肉包裹,逐渐塑形成盘坐的巨佛轮廓,破损的舰桥被深藏于佛首肉团之内,舰体引擎和核心则被安置在佛心琥珀球的位置……
幻象最后,锁定在巨佛胸口琥珀球的核心深处——那里悬浮着一枚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复杂到令人眩晕的立体星图坐标。坐标的一个光点,正指向终南山某处!
幻象消散,掌心那冰冷的异物感也消失了。唯有那枚立体的星图坐标,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悬浮在李守耕的意识深处!
船……坐标……他喃喃自语,终于明白了张铁山以命传递的信息!
巨佛的愤怒已至顶点!整个洞窟都在它的嗡鸣中剧烈颤抖,穹顶开始大面积崩塌,巨大的青铜碎块和钟乳石般的琥珀凝结物如雨砸落!万俑大阵彻底崩坏,陶俑成片碎裂!连接它们的青铜管线根根绷断,幽蓝的电弧疯狂跳跃!
轰隆——!
巨佛盘坐的莲台下方,坚硬的金属地面猛地向上拱起、撕裂!一个直径数十丈的恐怖裂口赫然出现!裂口深处,并非岩石土壤,而是无数扭曲虬结、闪烁着金属幽光的青铜巨构!那是巨佛真正的根基,是那艘坠毁星舰的残骸主体!
巨佛庞大的身躯,正借助这裂口,缓缓脱离地底的束缚,向上抬升!它要破土而出!
不能让它走!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入李守耕混乱的意识。母亲那只冰冷的陶手还被他死死攥着。他猛地抬头,看向巨佛胸口那颗如同金色太阳般燃烧的琥珀巨球——星舰的核心,坐标的源头!
他拖着半陶化的沉重身躯,避开如雨落下的巨石,朝着那不断抬升的巨佛基座裂口冲去!目标直指巨佛胸口!
就在他即将冲入那布满断裂管线和扭曲金属的裂口时,头顶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整个洞窟的穹顶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彻底掀飞!
炽烈的天光,混合着漫天倾泻而下的泥土沙石,如同瀑布般灌入这地底幽冥!久违的、属于崇祯十年旱龙台的天光,刺得李守耕睁不开眼。
透过崩塌的穹顶,他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村庄已不复存在。龟裂的黄土塬上,矗立着巨佛那正在完全脱离地底的、半青铜半血肉的恐怖身躯!无数断裂的青铜管线如同狂舞的巨蟒,在佛身周围抽打着空气,发出撕裂布帛般的尖啸。而更远处,天空被染成了诡异的紫红色,云层之后,隐约可见三艘形态各异的青铜巨舰轮廓,它们悬浮在低空,舰身符文闪烁,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在迎接巨佛的归队。
然而,比巨舰阴影更令人绝望的,是东北方向的天空——那里的云层被彻底撕碎,一只由无数旋转的几何光斑构成的、覆盖了小半个天空的巨爪,正缓缓探出!巨爪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引动下方山峦崩解,大地塌陷!清道夫!它追来了!
巨佛显然也感知到了致命的威胁,脱离地底的速度骤然加快!胸口琥珀球的光芒炽烈到如同要融化一切!
李守耕被崩塌的土石砸倒在地,半身被埋。他挣扎着仰头,目光死死锁定在巨佛胸口那近在咫尺的琥珀球上。星图坐标在脑海中灼灼燃烧。
必须毁掉它!或者……拿到它!
他用尽最后力气,从埋住半身的土石中抽出母亲那只冰冷的陶手,将其当作支撑,挣扎着站起,踉跄着扑向巨佛基座那巨大的裂口,扑向那如同金色太阳般的核心!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搏动着的琥珀球表面的瞬间——
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纯粹由毁灭性能量构成的光柱,撕裂了紫红色的天幕,如同神罚之剑,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巨佛的胸口!
轰——!!!!
世界失去了声音。
李守耕只看到一片吞噬一切的、极致的白光。
在这毁灭的白光中,他清晰地看到
巨佛胸口的琥珀球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龟裂,内部囚禁的无数阴影发出无声的尖啸后灰飞烟灭。
那烙印在他意识深处的星图坐标,在琥珀球碎裂的瞬间,如同挣脱牢笼的飞鸟,化作一道微弱的流光,射向终南山方向!
巨佛庞大的身躯在白光中迅速崩解,覆盖其表的琥珀血肉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般消融,露出内部锈迹斑斑、布满裂痕的巨大青铜舰体骨架!那骨架的形态,赫然与幻象中逃亡的星舰一模一样!
一颗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琥珀光芒的肉团,从崩解的核心中飞出,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射向被气浪掀飞的李守耕,瞬间没入他血流如注的右臂伤口之中!
冰冷滑腻的触感再次顺着血管蔓延,却没有带来幻象,而是一种奇异的、微弱的脉动,仿佛一颗种子在他血肉中扎根。
毁灭的光柱持续了仅仅一瞬。
白光消散。
李守耕重重摔在滚烫的焦土上,耳鸣嗡嗡作响。他挣扎着抬头望去。
巨佛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天坑,坑壁被高温熔成了琉璃状,边缘流淌着赤红的金属液。空中那三艘青铜巨舰如同受惊的鱼群,符文狂闪,调转方向,朝着被撕裂的云层外仓惶逃窜。
而那只覆盖天空的几何光斑巨爪,在发出致命一击后,也缓缓缩回了被撕碎的云层之后,消失不见。
一滴冰冷粘稠的液体,带着浓烈的铁锈和臭氧味,滴落在李守焦黑的脸颊上。
他抬头。
天空,下起了蓝色的雨
雨水粘稠如油,带着刺鼻的腥气,滴落在焦灼的大地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更诡异的是,雨水滴落在他被陶化覆盖的右臂上,那死寂的灰白色竟如同遇到烈火的寒冰,迅速消融褪去!被陶化的皮肤恢复知觉,传来剧烈的刺痛和麻痒!
呃……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臂。
手臂上,被琥珀肉团钻入的伤口周围,皮肤下正透出微弱的琥珀光芒,形成一片复杂的、如同活物般的脉络纹路。而这片琥珀脉络笼罩的区域,那致命的陶化竟被完全阻隔、甚至逆转!
蓝雨越下越大。
李守耕在泥泞和琉璃化的焦土中艰难爬行,目光死死锁定着终南山的方向。母亲的陶手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冰冷依旧。
星图坐标在脑海中灼灼燃烧,如同唯一的灯塔。
6:归藏
蓝色的雨带着浓烈的铁锈与臭氧气息,冲刷着旱龙台焦黑的废墟。雨水粘稠如油,在琉璃化的坑壁和熔融的金属残骸上蜿蜒流淌,发出滋滋的腐蚀声。李守耕在泥泞与滚烫的焦土中挣扎爬行,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右臂上,被琥珀肉团钻入的伤口周围,皮肤下透出蛛网般搏动着的琥珀脉络,这诡异的纹路如同活物,贪婪地汲取着落下的蓝雨,散发出微弱的暖意。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在这琥珀脉络笼罩的区域,那致命的陶化竟被完全隔绝!灰败的死寂之色正从伤口边缘缓缓褪去,露出底下新生粉肉带来的、令人心悸的刺痛与麻痒。
他怀中紧紧抱着母亲那只冰冷的陶手,灰白的断腕处蜂窝状的结构硌着他的胸膛。脑海中,那枚从巨佛核心飞出的立体星图坐标灼灼燃烧,如同不灭的灯塔,坚定不移地指向终南山深处。
七日后,终南山麓,无名幽谷。
李守耕的右脚已完全陶化,走起路来咯咯作响,如同拖着石臼。左臂的琥珀脉络在蓝雨滋润下愈发清晰,甚至微微搏动,仿佛拥有了独立的生命。他循着星图的指引,拨开千年藤蔓与垂落的枯藤,眼前豁然开朗。
谷地中央,矗立着一座通体由暗沉青铜铸造的方尖巨碑。碑高十丈,表面蚀刻着与巨佛胸口、地底甬道如出一辙的、繁复到令人眩晕的几何符文。碑基处,十二具身披破烂西洋黑袍的白骨呈跪拜姿态,指骨深深插入地面,仿佛死前仍在奋力挖掘。碑底中央,一个凹槽的形状与他怀中那卷郑先生用命护下的羊皮星图完美契合。
他颤抖着取出那卷浸染了血与尘的羊皮纸,郑重地按入凹槽。
嗡——!
低沉的金属共鸣声响起,整座青铜巨碑骤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碑体表面那些静止的符文如同被唤醒的蛇群,疯狂地游走、重组!幽蓝的光芒脱离碑体,在虚空中交织、凝聚,最终形成一幅浩瀚无边的立体星图!
地球在星图中渺小如尘,周围悬浮着数十个被琥珀色光点标记的世界——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场被完成的收割。而在星图的边缘,那团由纯粹几何光斑构成的、不断变幻形态的庞大阴影——清道夫——正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跨越虚空,吞噬着路径上的星辰!距离地球最近的一个琥珀光点,在阴影掠过时骤然熄灭!
这就是……猎食者李守耕的声音在幽谷中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
青铜碑顶端的厚重外壳无声滑开,露出内部水晶雕琢的脑状结构。脑中并非脑髓,而是翻涌着琥珀色的雾霭。雾气迅速凝聚,幻化出那个在终南山地宫有过一面之缘、双腿已与山岩长为一体的黑袍老者面容!
不,孩子。老者的声音带着金属的颤音和时空的杂讯,我们才是猎食者。他眼中的琥珀光芒流转,李守耕的视野再次被强行撕裂——
他看见无垠的数学宇宙,没有星辰,只有永恒流动的抽象几何结构。一群纯粹由逻辑与信息构成的存在(地藏文明)在其中遨游。它们遭遇了清道夫——宇宙底层的格式化程序。为了逃亡,它们将自身编码降维,投射入物质宇宙,化作了那艘青铜与血肉的巨舰。每一次收割,每一次将智慧文明转化为陶俑抽取文明熵结晶(极端情感凝聚的能量),都是为了获得跃迁逃离的燃料。
地球并非特例。夏墟陶鼎的纹路、商周青铜祭器上的饕餮纹、乃至玛雅金字塔的方位……无数文明的遗迹深处,都残留着琥珀肉团侵蚀的痕迹。智慧的火种被它们点燃,只为在文明最璀璨丰饶时,化作成熟的果实被采摘。
幻象最后,定格在终南山地壳深处——那条山岳般的巨兽骸骨(佛骸)的肋骨间,缠绕着无数粗大的青铜锁链,每一条锁链都禁锢着一艘微缩的青铜舰影!那些舰影的形态,与摧毁旱龙台的巨佛、与天空逃窜的巨舰,别无二致!它们都是地藏舰队的子体,而佛骸,竟是它们选中的母巢与能量源!
所以……我们只是庄稼李守耕看着自己右臂搏动的琥珀脉络,声音冰冷。
水晶脑中的老者面孔露出苦涩:是标本。我们采集文明最浓缩的‘瞬间’,将其凝固成熵结晶,送入……
话未说完,水晶脑猛地迸射出刺目的电火花!老者面容在电流中扭曲消散!飞溅的碎片中,李守耕看到最后一段闪烁的影像:
博物馆。一个无法用距离衡量的空间,墙壁由凝固的星光砌成。他的琥珀人像被封存在水晶柜中,胸口嵌着微缩的地球投影,旱龙台的陶俑在投影里永恒跪拜。展柜标签上跳动着无法理解的符号,其含义却直接烙印进他的意识:碳基文明标本-‘明末饥荒’,熵值峰值:314592。
李守耕在幽谷中呆立了许久,直到冰冷的蓝雨将他浇透。星图中,清道夫的光影又逼近了几分。他拔出羊皮纸,青铜碑的光芒缓缓熄灭。星图坐标再次灼烧他的意识——指向瀑布后的地宫。
他拖着残躯,逆着震耳欲聋的水流,撞进瀑布后的洞窟。眼前并非预想中的黑暗,一艘庞大而奇异的三桅西洋帆船静静地停泊在巨大的地穴中央!
船身并非木质,而是覆盖着刻满符文的青铜装甲。桅杆上悬挂的并非布帆,而是某种半透明的、流淌着琥珀色光晕的生物薄膜。船头,一具身披哥特式铠甲的骷髅傲然挺立,铠甲心口位置镶嵌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琥珀,内里封存着一滴深蓝色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旋转的液体——清道夫之血!骷髅空洞的眼窝燃烧着幽蓝的灵魂之火,一只骨手高举的火炬,焰心竟是冰冷的蓝色!
欢迎登船,最后的坐标。骷髅的下颌骨开合,发出利玛窦机械人偶那独特的、混合着齿轮咬合的声音,我在此守候了九十七年。
帆船内部如同精密的钟表殿堂。黄铜管道镶嵌在橡木舱壁内,齿轮杠杆咬合传动,驱动着看不见的机构。甲板中央升起一根水晶柱,柱内囚禁着一团不断变换形态的琥珀肉团——井底肉泉的源头形态。
地藏是什么李守耕靠在冰冷的舵轮上,气息微弱。
骷髅的眼窝蓝光闪烁。水晶柱内的肉团疯狂冲撞内壁,甲板四周的生物薄膜帆无风自动,浮现出浩瀚星图与地藏舰队逃亡的影像。
文明熔炉。骷髅的指骨划过水晶柱,发出金铁之音,它们在荒芜星球播种‘肉泉’,催化生命,构筑生态。当文明产生足够强烈的集体意识波动(恐惧、希望、信仰),‘熔炉’便启动,将整个生态圈重组成可携带的‘文明熵结晶’……它指向船头那滴被封存的蓝色血液,直到……被‘园丁’发现。
仿佛为了印证它的话,洞窟外传来天崩地裂的轰鸣!地动山摇!透过船壁的生物薄膜,李守耕看到东北方的天空彻底破碎!那只由旋转几何光斑构成的遮天巨爪再次探出!这一次,它的目标清晰无比——终南山深处那条沉眠的巨兽佛骸!
爪尖掠过之处,山峦无声无息地化为基本粒子消散!佛骸巨大的颅骨暴露出来,一只巨大的琥珀色眼窝在颅骨上骤然亮起,喷出毁天灭地的能量洪流,狠狠撞向光斑巨爪!
紫红色的能量风暴席卷天地!地宫剧烈摇晃,碎石如雨落下!
没有时间了!骷髅突然摘下自己燃烧着蓝焰的头颅,塞进李守耕怀里!颅骨内部,一枚鸽子蛋大小、流淌着数据流光的水晶记忆体正缓缓旋转。带它去底舱!接入‘归藏仪’!里面有利玛窦记录的……逃亡星图!
话音未落,一道细微却致命的几何光流穿透山体,如同热刀切过奶油般扫过船首!
嗤——
骷髅的无头躯体瞬间气化,连灰烬都未曾留下!巨大的冲击波将李守耕狠狠掀飞,撞在冰冷的青铜舱壁上!怀中的骷髅头仍在嘶吼:
它们不是来毁灭……是来回收……失败的实验场!
底舱狭窄如棺椁。
中央矗立着一台形似巨型西洋自鸣钟的装置——归藏仪。黄铜表盘上刻着的并非时辰,而是缩小版的宇宙星图。两根交叉的青铜指针悬浮其上,散发着柔和的辉光。表盘下方,一个颅骨形状的凹槽正等待着它的钥匙。
李守耕咳着血,将燃烧着蓝焰的骷髅头按入凹槽。
铮——!
清越的金属长鸣响彻船舱!归藏仪爆发出刺目的白光!表盘上的星图脱离实体,化作立体的投影,将终极真相投射在舱壁之上:
宇宙之初,一群无法想象的光之巨人(创造者)建造了名为源苗圃的试验场(银河系)。他们创造了地藏(播种者/熔炉)加速生命演化,又制造清道夫(园丁)定期清除失败品。地球是苗圃中一个重点观测皿。
巨人内战爆发,源苗圃被遗弃。失控的地藏为躲避清道夫,将自身降维寄生在物质宇宙的佛骸巨兽上,陷入逃亡与收割的恶性循环。而清道夫,忠实地执行着格式化废弃试验场的指令……
投影最后,是一幅刻在巨人遗迹上的壁画:光之巨人向着某个无法描绘的、笼罩一切的庞大阴影跪拜。那阴影的轮廓,竟与终南山地底的佛骸巨兽一模一样!佛骸,竟是巨人投放在试验场中的幼体或种子!
所以……连创造者……也只是园丁的……奴仆李守耕的意识在庞大的真相冲击下摇摇欲坠。
骷髅头下颌疯狂开合:启动……归藏……坐标……
李守耕的目光落在归藏仪那两根交叉的青铜指针上。星图坐标在脑海中尖啸,母亲的陶手冰冷依旧,旱龙台父老凝固的哀嚎在耳边回荡,三年大旱磨出的刻骨饥饿在胃里燃烧……
他不再犹豫。染血的左手死死抓住冰冷的舵轮,右手用尽最后的生命力气,狠狠扳动那两根悬浮的青铜指针!
指针交叉,指向星图深处一个未被标记的黑暗象限!
以……崇祯大旱……饿殍之名……他嘶声咆哮,归藏——启动!
白光。吞噬一切的白光。
李守耕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光芒中分解。皮肤变得透明,骨骼化为流动的光束,内脏融化成闪烁的星尘……最后,所有的一切重新凝聚,固化成一具人形的琥珀。他悬浮在绝对的寂静中,失去了所有感官,唯有意识清醒。
欢迎来到‘静滞回廊’,标本314592号。一个无法定位、无法形容的声音直接在意识中响起。
他看到了自己的新形态——一尊完美无瑕的琥珀人像,封存在巨大的水晶展柜中。胸口位置,封存着一颗缓缓旋转的微缩地球投影:焦黑的旱龙台废墟上,无数灰白的陶俑凝固在跪拜、啃食、挣扎的瞬间。
目光移动,他看到无边无际的陈列室:
左侧展柜,气态生命在液氮海洋中组成交响乐团,乐谱是凝固的磁力线;
右侧展柜,硅基森林随着脉冲星的节奏变换晶体结构,如同呼吸;
远处,佛骸巨兽的微缩骨架在锁链中重复着死亡瞬间……
标本314592号熵值异常!污染警报!那个声音突然变得尖锐。
李守耕的意识深处,那些被三年饥荒刻入骨髓的画面——井底腐尸的恶臭、老母嚼指的嘎嘣声、人市草标插在孩童发髻的晃动——如同最顽固的病毒,顺着意识链接疯狂涌入陈列馆的系统!
相邻展柜内:
气态生命的交响骤然变调,和谐的光谱扭曲成相互吞噬的漩涡;
硅基森林燃起无法理解的能量虚火,晶体在无形的痛苦中爆裂;
佛骸的微缩骨架剧烈挣扎,锁链铮铮作响!
连锁崩溃!
展柜外,一个穿着流线型银白防护服的身影冲入大厅,头盔面罩反射着混乱的展厅。在面罩的倒影中,李守耕看到了更恐怖的景象——陈列馆的星光墙壁正在剥落,露出外面无限嵌套的、更高维度的冰冷展柜!他们所在的宇宙,也不过是某个庞大收藏中的一格!
一滴被封存在利玛窦单眼镜片中的清道夫蓝血,从混乱中逸出,如同泪滴,朝着李守耕的琥珀展柜缓缓坠落……
新星球,原始海洋。
单细胞生物在温暖的洋流中分裂。某个细胞的核内,一缕微弱的琥珀光点悄然亮起。与此同时,一段来自古老地球的基因编码被激活,深深刻入它的遗传链条最底层——那是关于饥饿、挣扎与永不屈服的本能。
饥饿基因,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