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停留在六月的幽灵
我变成幽灵的第三年零十一天,正蹲在教学楼后墙的薰衣草丛里数花苞,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库斯老师穿着浅灰色西装,正蹲在花坛那头,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缠在薰衣草茎上的菟丝子。
今年雨水足,菟丝子长得比花还疯。他低声念叨着,指尖碰了碰刚结的花苞,再等半个月,该全开了吧。
我飘到他身边,看着他手腕上那块旧手表——还是高三那年我送他的生日礼物,表带磨得发亮,却还在滴答走着。库斯老师,你还记得这块表吗我轻声问,明知他听不见。
他像是感应到什么,忽然抬头望向天空,阳光穿过他的指缝落在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这模样,和六年前那个雨天重叠在一起。
六年前我还是高三(二)班的塞琳,总在数学课上对着笔记本涂涂画画。那天暴雨砸得窗户噼啪响,库斯抱着作业本经过我座位时突然停下:塞琳,藏什么好东西呢
我慌忙用课本盖住画纸,他却笑着掀开一角:画薰衣草田呢这翅膀画得挺有意思。
老师别笑我。我脸红到耳根,那页纸上画着片歪歪扭扭的薰衣草田,尽头站着个背翅膀的小人。
没笑你。他指尖轻轻点过纸面,真的很像天使掉在人间的羽毛,你对光影的感觉很敏锐。他顿了顿,忽然问,知道吗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开花时,风会把花瓣吹成紫色的雾。
真的吗我眼睛亮起来。
当然,他合上书,等你考上大学,说不定能亲眼去看看。
后来我总往美术室跑。有次他对着画布上的向日葵发呆,颜料刀在调色盘里搅来搅去,把明黄和赭石混出暗沉的颜色。老师也会画不下去吗我抱着画板站在门口。
他回头笑:当然会。有时候觉得,再明亮的颜色也画不出心里想的光。他忽然问,你画的翅膀,是想飞吗
我愣了愣:嗯……想飞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望着窗外,等你足够强大,就不用靠翅膀也能飞了。
毕业典礼那天,我抱着盆刚抽芽的薰衣草站在美术室门口。空气里飘着栀子花香,他正在收拾画具,颜料管在抽屉里排成彩虹色的队伍。老师,我把花盆往他面前推了推,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事他擦着画笔抬头。
我喜欢你。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花瓣。
他的动作顿了顿,夕阳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他鼻梁上切出一道金边。这盆薰衣草,他指尖碰碰嫩绿的叶片,等它开花需要多久
大概……四年
那我们约好,他抬头时眼里有细碎的光,四年后花开的时候,我再回答你,好不好
拉钩我伸出小指。
他笑着勾住我的手指:拉钩。
可我没等到花开。十九岁那个雨天,我骑着单车去花市买新花盆,想给那盆薰衣草换个大点的家。卡车的鸣笛声撕开雨幕时,我口袋里还揣着画了一半的薰衣草田,画里的小人终于长出了完整的翅膀。
变成幽灵的第一个月,我总在美术室门口徘徊。库斯还是老样子,改作业时会轻轻咬着下唇,画累了就对着窗外的玉兰树发呆。有次他翻出我那本笔记本,指尖抚过那片薰衣草田,忽然就把脸埋进臂弯里。
老师,别难过啊。我想伸手拍拍他的背,手指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肩膀,只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第二年春天,我看见他在咖啡馆和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相亲。女人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说起喜欢的画家时,他礼貌地附和着。那天我在窗外飘了一下午,看着他们分食一块提拉米苏,看着他把方糖轻轻放进女人的咖啡杯里——他明明喝咖啡从不加糖的。
有天深夜,我看见他打开电脑,搜索栏里输着塞琳
车祸
2018。网页弹出的新闻里,我的单车倒在路边,车筐里的薰衣草盆栽摔碎了,泥土混着雨水漫过紫色的花苗。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突然抓起桌上的画刀划破了画布,颜料溅在墙上,像道狰狞的伤口。
对不起……他对着空荡的房间喃喃自语,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也是……后面的话被哽咽吞没。
我飘到他面前,想告诉他我就在这里,可他的目光径直穿过我的脸,落在窗外的月光里。原来幽灵最悲哀的不是死亡,是明明就在他身边,却连一句我不怪你都没法说出口。
2
带着翅膀的闯入者
你打算在这里蹲到花瓣落尽吗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
我抬头,看见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金发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背后竟然背着对羽毛翅膀。你是……天使
算是吧,不过我们叫引渡人。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我叫伊芙,专门来接滞留人间的灵魂。
我不跟你走。我往后缩了缩,我还有约定没完成。
和库斯的四年之约伊芙在我身边坐下,翅膀轻轻扇了扇,带起的风里有铃兰的香气,可你已经等了三年,他说不定早就忘了。
他不会忘的。我急得站起来,他还留着我的笔记本,还养着那盆薰衣草……
哦你怎么知道伊芙挑眉。
我……我语塞,总不能说我每天都在跟着他。
伊芙突然伸手,指尖在我眼前划过。空气里浮现出淡紫色的光粒,聚成一幅幅画面——我的笔记本被放在他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扉页被翻得卷了边;衣柜最底层藏着件没拆封的薰衣草色围巾,标签上的日期是我生日;他手机相册里存着那盆薰衣草的照片,备注是等花开,最新的一张是昨天拍的。
你看,她收回手,光粒散成星星点点,他比你想的更念旧。不过人类很擅长把感情藏起来,就像你总在后背画翅膀,却从不敢穿露肩的衣服。
我猛地捂住后背。高中时我总在美术课上往自己背上画翅膀,用防水颜料,洗的时候要搓到皮肤发红。有次被女生看见,她们围着我笑塞琳你好奇怪,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穿过能露出后背的衣服。
幽灵的执念会化成具象的东西哦。伊芙指指我的后背,我低头看见白衬衫上竟浮现出淡紫色的翅膀纹路,像用薰衣草汁液画成的,你画翅膀,是想逃离那些嘲笑你的目光,对不对
风拂过薰衣草田,花苞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我突然想起库斯当年说的话:等你足够强大,就不用靠翅膀也能飞了。原来他早就看懂了我的怯懦。
其实我可以帮你。伊芙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借我的身体用一天,你可以亲自去问他答案。
真的吗我眼睛亮起来,又很快黯淡下去,可我已经死了,我们不能……
没有什么不能的。她打断我,但有个条件,你必须在日落前完成告别。否则你的执念会变成‘留恋之花’,寄生在库斯身上,到时候他会永远困在对你的思念里,没法好好生活。
留恋之花
一种因未完成的执念而生的花。一个懒洋洋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转身看见个穿黑色皮夹克的男生,黑发里挑染着几缕银灰,背后的翅膀是深紫色的,边缘带着金属般的光泽。他斜靠在墙上,嘴里嚼着口香糖,看见我时吹了个泡泡:我是莱奥,来监督这丫头的。
监督什么
监督她别心软。莱奥走到我面前,指尖戳了戳我后背的翅膀纹路,你这执念缠得够紧,再拖半个月,花茎就要长进他的骨血里了。
那……那如果我完成了告别呢
留恋之花会凋谢,你们之间的羁绊会变成光,留在彼此记忆里。伊芙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很暖,这样对你们都好。
莱奥突然变成一只黑猫,跳到伊芙肩头:别信她的,这丫头最会见人说人话。他用尾巴扫扫我的手,不过这次她说的是真的,再拖下去,库斯就完了。
好,我答应你。我深吸一口气,我借你的身体,去跟他告别。
白光闪过的瞬间,我感到身体变得沉重。低头看见自己穿着白色连衣裙,指尖能真实地触碰到薰衣草的叶片。莱奥蹲在我脚边,用爪子扒拉我裙角:记住,只能说告别,别搞什么深情告白,不然有你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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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迟来的重逢
我站在美术室门口,手心沁出薄汗。门是虚掩的,里面传来铅笔划过画纸的沙沙声。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库斯正坐在画架前,背对着我。
请问……我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变成了伊芙清脆的语调。
他回过头来,眼镜片反射着阳光:你是
我是新来的实习老师,伊芙。我说出提前想好的台词,目光落在他手边的调色盘上——钴蓝和群青混在一起,调出种近乎发黑的紫色。
库斯,教美术的。他站起身,目光在我背后的翅膀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了笑,进来坐吧,随便看看。
画室比我记忆里乱了很多。颜料管堆在地上,画框靠在墙角,蒙着层薄薄的灰。最显眼的是正中央的画架,罩着块褪色的蓝布。
您这里……我指尖拂过窗台,摸到层颜料渍,好像很久没整理了。
平时太忙,没时间收拾。他转身去倒咖啡,你刚到学校教什么科目
还没定,暂时跟着各个老师熟悉情况。我接过咖啡杯,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触到烧红的烙铁,慌忙缩了回去。他的手很烫,指节上有道浅浅的疤痕——是高二那年帮我捡画板时被钉子划破的,当时我还偷偷哭了好久。
听说您油画很棒。我盯着他的手,声音有些发飘,我对印象派很感兴趣,尤其是莫奈的《睡莲》。
莫奈晚年失明,却把睡莲画得比谁都亮。他突然说,目光落在我脸上,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高中时我总在他面前装懂,其实连莫奈和梵高都分不清。
因为他画的不是眼睛看到的,是心里记住的。他走到画架前,指尖轻轻敲了敲蓝布,有些东西,消失了反而会更清晰。
阳光从天窗移到画布上,蓝布下隐约能看出薰衣草田的轮廓。我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响,像要撞碎肋骨。
您也喜欢薰衣草我轻声问。
嗯,一个学生种的。他望着窗外,声音很轻,她说等花开了,要和我做个了断。
莱奥在我脚边蹭了蹭,尾巴尖扫过我的脚踝——是在提醒我别接话。我低下头,假装研究桌上的画笔: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对吗
也象征告别。他转身时,眼镜片滑到了鼻尖,露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你背后的翅膀……是人体彩绘很特别。
是朋友帮我画的。我撒谎时,耳朵在发烫,她说这样像天使。
库斯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以前也有个学生,总在背上画翅膀。被同学嘲笑了,就躲在画室里哭,说自己是怪物。
我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高中时我躲在画室哭了整整一节课,他明明看见了,却假装没发现,只是默默放了首德彪西的曲子,直到我情绪平复才走进来,说颜料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她不是怪物。我声音发紧,喜欢画翅膀,只是因为……
因为想飞。库斯接过我的话,目光变得很深,想逃离那些不理解的目光,飞到没人认识的地方。
莱奥突然跳上桌子,撞倒了装松节油的瓶子。透明的液体在地板上漫开,带着刺鼻的气味。抱歉。我慌忙去扶瓶子,却被库斯拉住了手腕。
他的指尖很烫,正按在我脉搏跳动的地方。你的手……他声音发哑,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是吗我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
她的手很凉,指尖总沾着颜料,画薰衣草的时候会轻轻发抖。他低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你和她一样,喝咖啡的时候会把糖包捏成一团,紧张的时候会咬下唇。
我的呼吸突然顿住。这些小动作,我以为只有自己知道。
库斯老师,莱奥突然开口,声音变成了个清亮的女声,校长让您去办公室一趟,说有文件要签。
库斯愣了愣,松开了我的手。抱歉,失礼了。他推了推眼镜,转身去拿外套,你先在这里坐会儿,我很快回来。
他走后,莱奥变回黑猫,跳到我腿上舔爪子:差点露馅。你刚才看他的眼神,恨不得把人吞下去。
他好像……认出我了。我摸着胸口,心跳得像要炸开。
认不出才怪。莱奥打了个哈欠,幽灵的执念会泄露情绪,尤其是在喜欢的人面前。他用爪子指了指画架,不去看看他藏了什么宝贝
我走到画架前,轻轻掀开蓝布——大片的薰衣草田铺满画布,紫色从浅到深,像被夕阳染透的海浪。花海尽头站着个穿白衬衫的女孩,背对着观者,背后有对模糊的翅膀,翅膀边缘的颜料晕开,像被泪水打湿过。
画的右下角有行小字:等花开,等风来,等你说再见。
我的指尖抚过那行字,颜料还没干透,蹭在皮肤上,带着松节油的气味。原来他一直在等我,用画笔,用沉默,用这三年的时光。
4
未说出口的秘密
库斯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牛皮纸包。刚去收发室拿的,以前的学生寄来的特产。他把纸包放在桌上,里面滚出袋薰衣草饼干,包装上印着我老家的地址。
她知道我喜欢薰衣草。他拿起饼干,递给我一块,尝尝她妈妈烤的,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做的很像。
我咬了一口,黄油混着薰衣草的香气在舌尖化开时,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高三那年圣诞节,我在美术室烤了盒薰衣草饼干,藏在他的抽屉里,还写了张纸条:老师,愿你的画永远有光。后来他总说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饼干,可我没敢告诉他是我做的。
很像吧库斯看着我,眼里有期待的光,像等待夸奖的学生。
嗯,比商店买的好吃。我点点头,把饼干咽下去,甜味里带着点涩。
他突然笑了:她也总这么说,说自己做的比谁都好。他顿了顿,拿起块饼干却没吃,那丫头总爱跟在我身后,问些傻乎乎的问题。‘梵高为什么要割耳朵’,‘颜料混多了会不会爆炸’,其实我知道,她就是想待在我身边。
我的手指捏紧了饼干,碎屑掉在裙摆上。高中时我故意绕远路和他同路回家,故意在美术室待到很晚,故意把画具弄得乱七八糟等他帮忙收拾——这些小心思,原来他早就看穿了。
有次她画砸了油画,蹲在地上哭,说自己一辈子都成不了画家。库斯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告诉她,画画最重要的不是技巧,是真诚。后来她把这句话写在笔记本上,现在还放在我抽屉里。
那本笔记本……我突然想起毕业那天落在美术室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张画了一半的自画像,背后写着想变成库斯老师眼里的光。原来他一直留着。
您好像很怀念她。我声音发颤,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不是怀念,是……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是愧疚。
如果那天我没有让她等四年,如果我早点说清楚……库斯的声音越来越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饼干,其实毕业典礼那天,我准备了戒指。
我猛地抬头,心脏像被重锤砸中:您说什么
藏在画具箱最底层,他苦笑,是薰衣草造型的,我跑了三家银铺才订做的。可看到她抱着薰衣草幼苗站在门口,突然就不敢拿出来了。他低头看着桌面,她才十八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能……不能用感情困住她。
所以您说等四年
嗯,他点头,我想等她考上大学,见过更广阔的世界,再让她做选择。如果那时候她还喜欢我,我就……话没说完,他突然停住,像是意识到说漏了嘴。
莱奥在桌下用尾巴狠狠抽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不能再追问了,再问下去,留恋之花只会缠得更紧。
那个学生……后来去了理想的大学吗我赶紧转移话题,指尖却在发抖。
她考上了美术学院,库斯的声音亮了些,是全国最好的那所。我还去参加了她的录取通知书颁发仪式,她站在台上,穿着白衬衫,眼睛亮得像星星。他顿了顿,那天她偷偷塞给我一张画,背面写着‘等我回来’。
那张画我记得,画的是美术室窗外的玉兰树,那年春天开得特别好。原来他一直记得。
您后来为什么不画向日葵了我指着墙角的画框,里面那幅向日葵金灿灿的,是我刚上高三那年他画的。
因为有人教会我,黑暗里也能开出花来。他走到画框前,指尖拂过画布,以前总觉得世界就该是明亮的,后来才明白,光太亮了会刺眼。他忽然笑了,你知道吗向日葵的花盘会跟着太阳转,可到了晚上,它们会集体把头低下去,像是在哀悼什么。
哀悼什么
哀悼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吧。他望着窗外,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像埋在土里的根,拼尽全力吸收养分,却没人看得见它的挣扎。
莱奥突然用爪子扯我的裙角,往门口的方向拽。我低头看见他眼里映出的时钟——离日落只剩一个小时了。
库斯老师,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我听说学校后面有种薰衣草,现在应该开了吧
他愣了愣,随即点头:开得正好,要不要去看看
穿过教学楼走廊的时候,遇见几个学生在打闹。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差点撞到我,库斯伸手把我往旁边拉了拉,掌心贴在我的腰侧,温度烫得我发抖。
小心点。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朵,带着咖啡和薰衣草混合的香气。
走到花坛边时,夕阳正把薰衣草田染成金紫色。风拂过花海,掀起层层叠叠的浪,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像撒了把碎星星。
很漂亮吧他蹲下身,指尖碰了碰紫色的花穗,她当年说,要和我一起来看真正的薰衣草田,说要在花海里画我的肖像。
那您为什么不陪她去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库斯的动作顿住了,背对着我的肩膀微微颤抖。因为我是老师,她是学生。他声音很哑,我不能……
不能喜欢她吗我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不管身份是什么。
他猛地转过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里翻涌着震惊、痛苦和一丝我看不懂的狂喜。你……
我只是觉得,我别开目光,看着脚边的薰衣草,如果真的喜欢,就该说出来。不然等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的。
莱奥在花海深处喵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警告。我知道自己越界了,可看着他泛红的眼眶,那些憋了六年的话像要破土而出的种子,疯狂地想冲出来。
她出事那天,库斯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我在画架前坐了一夜,画了片薰衣草田,画里有个穿白衬衫的女孩。可我怎么画,都画不出她眼里的光。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脸颊,指尖带着薰衣草的香气,你和她一样,眼睛里有光。
夕阳开始下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花海中交叠在一起。我感到背后的翅膀越来越沉,像灌了铅,每扇动一下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库斯老师,我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如果……如果那个学生现在就在你面前,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急促。塞琳……他声音发颤,试探着叫出我的名字,是你吗
白光突然闪过,我感到身体在变轻。莱奥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黑色的翅膀张开,像要把整个夕阳都遮住。时间到了。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塞琳,该走了。
等等!我抓住库斯的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还有话没说!
说什么说你害死他还不够,还要把他拖进地狱莱奥拽着我的胳膊往回拉,他的手像铁钳,捏得我生疼。
库斯老师,我看着他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从来没有!
他愣住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薰衣草花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塞琳……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白光彻底淹没我的时候,我看见他伸手想抓住我,却只抓到一把紫色的花瓣。
5
留恋之花与最后的告别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正躺在片柔软的云朵上。伊芙坐在我身边,翅膀上的羽毛掉了好几根,看起来有些狼狈。
你差点就回不来了。她递给我一杯铃兰花茶,人类的执念比我们想象的要顽固得多。
库斯他……我接过茶杯,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肤的温度。
莱奥在处理留恋之花。伊芙望着远处的金光,你最后的告白让花茎松动了,现在摘下来,对他的伤害会小很多。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空荡荡的,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还能再去见他吗哪怕只有一分钟。
不行。伊芙摇摇头,留恋之花一旦摘除,你们之间的羁绊就会彻底切断。他会忘记关于你的大部分记忆,只留下模糊的影子,这样才能好好生活。
忘记……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会忘记我画的薰衣草,忘记我们的约定,忘记……他曾经喜欢过我吗
会忘记痛苦,也会忘记执念。伊芙的声音很轻,但那些真正重要的记忆,会变成光,留在他心里。就像莫奈的睡莲,即使看不见了,也能画出光来。
远处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莱奥回来了。他的黑色翅膀上沾着些紫色的花瓣,看起来有些疲惫。搞定了。他把一个玻璃小瓶扔给我,里面装着朵紫色的花,花瓣层层叠叠,像朵微型的紫藤,这是你的留恋之花,留着做纪念吧。
我捏着小瓶,花瓣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原来这就是缠绕着我们的执念,美丽,却带着致命的毒。
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画室里哭呢。莱奥耸耸肩,语气里却没了之前的冷漠,不过眼睛里的死气散了,以后应该能画出像样的画了。
我望着云层下的人间,那里有片小小的紫色花海,像颗被遗忘的星星。我能再看他一眼吗就一眼。
伊芙和莱奥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只能看,不能干涉。
云层分开的瞬间,我看见库斯坐在画室里。他面前的画架上,薰衣草田的画布已经完成了——花海尽头的女孩转过身来,脸上带着释然的笑,背后的翅膀不再模糊,而是泛着淡淡的金光。
他手里拿着支画笔,正在给女孩的眼睛上色,用的是那种温暖的琥珀色,像他自己的眼睛。
塞琳,他对着画布轻声说,我终于画出你的光了。
画的右下角多了行新的字:再见了,我的天使。
眼泪掉在云层上,变成颗颗透明的珍珠。我把留恋之花放在云朵边缘,看着它慢慢飘向人间,最后落在画室的窗台上,化作一缕紫色的烟,钻进了画布的缝隙里。
该走了。伊芙握住我的手,前面就是天堂的入口,那里有片很大的薰衣草田,比你画的任何一片都要美。
我最后望了一眼人间的方向,库斯正对着画布微笑,阳光从天窗漏下来,照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上了层金边。他的画里,薰衣草田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阴郁。
走吧。我握紧伊芙的手,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轻痒,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回头看见对淡紫色的翅膀,羽毛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颜料,像我当年画在笔记本上的样子。
看来你的翅膀终于长出来了。莱奥笑着说,黑色翅膀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以后就是真正的天使了。
我扇动翅膀,跟着他们往金光深处飞去。风里传来薰衣草的香气,和六年前那个雨天,库斯指尖拂过我画纸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原来告别不是遗忘,而是把执念变成光,留在彼此心里。就像那片薰衣草田,每年夏天都会开花,带着我们的约定,永远留在时光里。
6
留在人间的香气
一年后,库斯在整理画室时,发现画框后面藏着个褪色的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枚薰衣草造型的银戒指,旁边压着张泛黄的画——画的是美术室窗外的玉兰树,背面写着等我回来。
他摩挲着戒指,突然想不起这是谁送的,只觉得心口一阵发暖。那天下午,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教学楼后的薰衣草田边,看了一下午的花。
有个刚入学的女生路过,好奇地问:老师,您在看什么呀
看光。他笑着说,你看,阳光落在花瓣上,会变成紫色的。
女生歪着头看了半天:真的耶!老师您真厉害,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光。
他望着花海,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美术室走。路上遇见校长,对方笑着拍他肩膀:库斯啊,听说你要办画展了恭喜啊。
谢谢校长。他点头,心里却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决定办画展的
回到画室,他看见画架上摆着幅新画,画的是片金灿灿的向日葵,花瓣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紫色。他拿起画笔,突然很想在画里加些什么。
三年后,巴黎的画展上,库斯站在《最后的薰衣草田》前,接受记者的采访。
库斯先生,这幅画里的天使翅膀很特别,能说说灵感来源吗
他愣了愣,脑海里闪过一片模糊的紫色:大概是……某个被遗忘的约定吧。
正说着,一个穿薰衣草色连衣裙的女孩走到画前,指着翅膀说:这里的颜料混合得好特别,像有阳光藏在里面。
库斯抬头,看见女孩的眼睛像盛着融化的琥珀,忽然觉得很熟悉。你也懂油画
略懂一些。女孩笑着伸出手,我叫伊芙,刚从美术学院毕业。
他握住她的手时,指尖传来一阵熟悉的凉意,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窗外飘来阵风,卷起几片紫色的花瓣,落在画布上,像给天使的翅膀又添了层光。
伊芙小姐,他突然说,有没有兴趣做我的助手
女孩眼睛亮起来:真的可以吗
当然,他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我觉得,我们会一起画出很多光。
那天傍晚,伊芙在整理画具时,发现库斯的调色盘里,永远备着明黄和群青两种颜料。她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明黄加群青,会调出最温柔的紫色。
而在天堂的薰衣草田里,我看着人间传来的画面,笑着对伊芙说:你看,他终于画出我们都喜欢的光了。
伊芙递给我一束刚摘的薰衣草:是啊,有些光,就算隔着时空,也能照亮彼此呢。
风拂过花海,带着淡淡的香气,像那年夏天,库斯指尖拂过画纸时的味道。原来真正的告别,不是从此不见,而是把对方的光,永远留在自己的生命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