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林深处采集样本时,我被实习生陈野从身后提醒:阿姨,箭毒木汁液会灼伤皮肤。
他比我小八岁,总用阿姨的称呼筑起一堵墙。
直到塌方将我们困在岩缝三天三夜,他解开外套裹住发烧的我: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获救那天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疼,看着他被绷带缠住的手臂,我终于在心里默念:等我。
现在他背着行囊穿过雨林稀薄的雾气朝我走来,我伸出手:过来。
雨林的雾气像一块没拧干的厚毛巾,沉甸甸压在树冠上,把一切颜色都闷得发暗、发霉。空气浓稠得能攥出水来。林砚之蹲在厚厚的腐叶堆旁,手套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泥浆,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拨开几片巨大的枯叶,露出底下几株形态奇异的苔藓。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烂与新生气息的土腥味直冲鼻腔。她的后颈,毫无预兆地,贴上了一大片滚烫的呼吸。
那气流灼热、突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力度。
阿姨,声音紧贴着她的皮肤响起,裹着湿漉漉的水汽,这株箭毒木的汁液,沾上就完了。会烂皮。
林砚之猛地回头。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撞得她有些发懵。
一张年轻得过分、沾满雨林湿气的脸近在咫尺。黑亮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睫毛浓密得不像话,上面还凝着细小的、珍珠般的晨露。汗水混着林间的湿气,沿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线滑落,砸进他迷彩服衣领深处。
她认得这双眼睛。科考站新来的实习生,叫陈野。比她小整整八岁。
林砚之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他刚才指的方向看去。就在她左臂旁不到半尺,一棵其貌不扬的树,树皮灰白。树干上被什么动物或者藤蔓划开了一道口子,正缓缓渗出乳白色的、粘稠的汁液。那汁液像凝固的奶油,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甜腻又隐约带着辛辣的气息。她甚至能想象那东西沾到皮肤上,瞬间引发的灼痛和溃烂。
后背瞬间爬上一片细密的冷汗,黏住了迷彩服粗糙的布料。
谢谢。林砚之的声音有点干,她清了清嗓子,把镊子收回采样盒,动作刻意放得缓慢平稳,下次提醒,站远点。她顿了顿,站起身,视线扫过他年轻的脸,还有,别叫我阿姨。
陈野眨了下眼,长睫毛上的露珠颤了颤,掉下一颗。他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只留下一点模糊的、介于笑与不笑之间的痕迹。哦。他应了一声,很干脆,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鹿眼里的光芒清澈坦荡,没有探究,也没有尴尬,仿佛刚才那句阿姨只是随口报了个物种名称。
他转身,迷彩服宽大的肩背线条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弯腰捡起扔在几步外的砍刀。刀身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刀柄被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握着。他不再看她,大步走到前方一片密集纠缠的藤蔓和灌木丛前,抬手,挥刀。
唰!咔嚓!
粗硬的藤条应声而断。枝叶碎屑飞溅开来。他的手臂绷紧,肩膀和后背的肌肉线条透过湿透后紧贴皮肤的迷彩服,清晰地勾勒出来,蕴藏着一种年轻生命特有的、原始而蓬勃的力量感。他沉默地劈砍着,为后面的人清理出一条勉强可以落脚的路。
林砚之站在原地,目光短暂地停留在那片紧绷的、蕴藏着力量的迷彩服布料上。雨林深处不知名的鸟发出一长串怪异的鸣叫,尖锐地刺破浓雾。她低下头,打开沉重的标本夹,里面已经压了几片形态各异的蕨类叶片。指尖抚过叶脉清晰的纹路,开始无声地计数:一、二、三……
她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那句突兀的话几乎是自己从喉咙里溜出来的:
别叫我阿姨。
声音很轻,像一片叶子落在厚厚的腐叶层上。淹没在陈野持续不断的砍伐声和远处更嘈杂的鸟鸣虫嘶里。他背对着她,挥刀的动作似乎没有一丝停顿,仿佛根本没听见。
林砚之合上标本夹,金属搭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浓重的湿腐味和草木汁液的青涩气息混合着,直冲肺腑。她迈步,踩上陈野刚刚劈砍出来的、湿滑泥泞的落脚点。
雨林的天,孩子的脸。前一刻还只是闷得人喘不过气的浓雾,转瞬间就换了副暴戾面孔。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像巨大的铁砧,沉沉地压向树冠。风先是在极高的树梢尖啸,随即猛地俯冲下来,狠狠鞭打着浓密的枝叶。豆大的雨点毫无缓冲,直接砸落,噼里啪啦,密集得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瞬间将整个世界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狂暴水幕里。
下山的路,那条本就模糊不清、被无数根须藤蔓勉强标识出来的小径,在不到半小时内就被彻底摧毁。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枝碎石,从高处奔涌而下,形成一条条湍急的临时溪流,冲垮了所有人为的痕迹。
科考队被困在了半山腰一处相对高些的坡地。几顶橙黄色的帐篷在狂风暴雨中剧烈摇晃,像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的蘑菇。雨水疯狂地拍打着紧绷的防水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嘭嘭巨响。
林砚之蜷缩在狭窄的吊床里,身下的帆布被雨水浸透的潮气洇得冰凉。每一次风掠过树梢的尖啸,都像是怪兽在头顶咆哮。帐篷外是末日般的嘈杂,帐篷内却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吊床绳索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反而衬出一种令人心慌的寂静。
忽然,一阵急促的、踩着泥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帐篷门口。拉链被猛地拉开的声音刺破了小小的空间。
湿冷的狂风卷着雨丝猛灌进来。
应急灯惨白的光束像一把利剑,劈开浓重的黑暗,直直刺在林砚之脸上。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用手臂遮挡。
光束晃了晃,向下移开,照亮了门口那个浑身湿透的身影。陈野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迷彩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瘦削却结实的轮廓。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下巴不停地往下淌。他一手举着沉重的应急灯,另一只手摊开在灯前。
掌心躺着两颗圆溜溜的野果。表皮被篝火燎过,呈现出一种焦黑色,皱巴巴的,卖相实在糟糕。
阿姨,他的声音被雨声和风声撕扯得有些模糊,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听起来有点哑,补充点糖分。烤过的,能顶一阵。
应急灯惨白的光晕里,他的脸轮廓分明,雨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湿透的衣襟上。那双鹿眼在强光映照下显得格外亮,直直地看着她,坦荡得不容回避。
林砚之的目光在那两颗焦黑的果子上停留了一瞬。胃里确实空空荡荡,被冰冷的潮气和持续的紧张感搅得发虚。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反驳那个阿姨的称呼。某种更深沉的疲惫感,或者是在这狂暴自然面前微不足道的矜持,让她沉默地伸出手,从他湿漉漉的掌心里捏起一颗果子。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同样湿冷的手心皮肤。很凉。
她把果子凑到唇边,避开焦黑的部分,齿尖小心地咬破那皱巴巴的果皮。一股酸涩中带着奇异甜腻的汁液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刺激着味蕾。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应急灯的光线偏了偏,照亮了她小半张脸和正在咀嚼的动作。就在这短暂的光影交错间,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陈野的脖颈。他的喉结,被雨水浸润得发亮,在她咬破果皮的瞬间,异常清晰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很轻,很快。
林砚之咀嚼的动作顿住了半秒。帐篷外的雨声,那原本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突然被无限放大,轰隆隆地砸在她的耳膜上,淹没了帐篷内所有细微的声响。她迅速垂下眼,盯着手中那颗丑陋的果子,机械地继续咬下去。那酸涩的滋味,似乎一下子变得更加清晰难咽。
陈野没说话,只是把另一颗果子放在她吊床边缘一小块相对干燥的地方。应急灯的光束再次抬起,扫过她低垂的脸,然后移开。他沉默地退了出去,拉链重新拉上的声音在暴雨的轰鸣中显得微不足道。
帐篷里重新陷入黑暗和巨大的雨声。唇齿间残留着野果酸涩的余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少年身上混着泥土和汗水的皂角气息,被湿冷的空气裹挟着,萦绕不散。
暴雨断断续续,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破布,拧了几天也没干透。山路被彻底泡成了泥沼,每一步都陷得艰难。林砚之脚踝上那道被锯齿状草叶划开的口子,在高温潮湿的蒸腾下,终于没能逃脱感染的命运。伤口边缘红肿发烫,轻轻一碰就钻心地疼。
傍晚时分,队伍在一个相对干燥的岩壁下扎营。篝火燃起,勉强驱散一点湿冷的暮气。陈野拿着急救包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动作很自然。
林老师,换药。他声音不高,带着点雨林里浸染的沙哑。应急灯的光线被他调整过,集中地打在林砚之的脚踝上。
林砚之没说话,只是把受伤的脚小心地从鞋子里挪出来,放在他铺在面前的一块防水布上。红肿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陈野拧开碘伏瓶子,浓烈的消毒水味道立刻散开,冲淡了雨林里固有的草木腐殖气息。他用镊子夹起一团棉花,浸透了棕褐色的碘伏,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林砚之:忍着点。
林砚之点点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抓住了身下垫着的睡袋边缘。
冰冷的、浸透了消毒液的棉花球触碰到伤口边缘滚烫的皮肤。
嘶——
一股尖锐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剧痛瞬间炸开,沿着神经直冲大脑。林砚之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后缩。那只受伤的脚踝条件反射地想往回抽,却被一只温热的手稳稳地握住了脚腕。
陈野的手很大,指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和灼热的温度。那热度透过皮肤传来,像一小块烙铁,烫得她心口一跳。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手上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既阻止了她的退缩,又不至于弄疼她。他低着头,专注地盯着伤口,用那团该死的、冰凉的碘伏棉球,开始仔细地擦拭伤口边缘的污渍和渗出的组织液。每一次棉球的移动,都带来一阵新的、尖锐的刺痛。
林砚之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她的目光无处安放,只能死死盯住他头顶的发旋。他离得太近了。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头发上残留的雨水和草木汁液混合的气息,近得能感受到他每一次平稳呼吸带出的轻微气流拂过她小腿的皮肤。他额前几缕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垂下来,随着擦拭的动作轻轻晃动。
每一次棉球擦过伤口的剧痛,都让她攥着睡袋的手指收紧一分。指甲深深陷进帆布里。疼痛和这过分贴近的距离带来的莫名心慌交织在一起,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急需抓住点什么来对抗这双重的不适。慌乱间,她的左手胡乱地往前一抓,指尖猛地攥住了一截同样粗糙的布料。
是陈野的袖口。迷彩服湿漉漉的袖管,被他卷到了手肘上方。她正好抓住了他小臂上方,紧挨着卷起袖口的边缘。
触手是湿凉的布料,但布料之下,是坚硬、紧绷的肌肉线条。那瞬间的触感无比清晰,带着少年人蓬勃的体温和力量感。
林砚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
疼陈野几乎是立刻抬起头。
应急灯的光线从下方打上来,照亮了他的脸。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鼻尖上似乎也凝着一层细小的汗珠。他抬起头询问的瞬间,因为姿势的关系,他的鼻尖几乎要蹭到她屈起的膝盖。
距离近得只剩下呼吸相闻。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异常明亮,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有些仓皇失措的影子。那眼神里有关切,有询问,还有一种……林砚之无法解读、也不愿去解读的专注。
林砚之猛地将受伤的腿缩了回来,动作快得甚至有些狼狈,膝盖几乎撞到自己的下巴。她迅速将脚塞回鞋子里,胡乱地系着鞋带,手指有些发抖,声音干涩紧绷:……可以了。谢谢。
陈野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手里捏着那团沾了血污和碘伏的棉球。他看着她慌乱的动作,没说话。应急灯的光晕里,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那双鹿眼里的光,似乎随着她避开的动作,微微闪动了一下。
帐篷外,刚才似乎减弱了些的雨声,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喧嚣,轰隆隆地撞击着薄薄的帐篷布,震得人耳膜发疼,也震得狭小空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巨大的雨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连绵的阴雨终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耗尽力气,云层裂开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金色的阳光。空气依旧湿重,但视野总算开阔了些。队伍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休整,补充水分。
陈野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雨林动物,背着沉重的采集包,灵活地在林木间穿梭,时不时用砍刀清理过于茂密的枝叶。林砚之则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巨石旁,仔细记录着一片新发现的附生兰的形态特征。
林老师!这边!陈野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兴奋的急促。
林砚之抬起头。只见陈野站在十几米外一个被巨大藤蔓和蕨类植物几乎完全遮蔽的隘口前,正用力朝她挥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甚至有些孩子气的雀跃。阳光穿过高处的树冠缝隙,在他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快来!有发现!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拔高。
林砚之收起记录本和笔,快步走过去。脚下的腐殖层被阳光晒得蒸腾起温热的湿气。走近那个藤蔓缠绕的隘口,一股奇异的、深沉悠长的植物清香隐隐约约地飘散出来,不同于周围任何一种已知植物的气息。那香气并不浓烈,却异常醇厚,仿佛沉淀了无数时光。
你闻到了吗陈野的声音压低了,眼睛亮得惊人,指着那被粗壮藤蔓几乎封死的狭窄入口,像不像……茶古树茶那种!
林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作为植物学家,她太清楚这种独特香气可能意味着什么。她靠近隘口,试图拨开那些盘根错节的粗藤。藤蔓异常坚韧,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倒刺和湿滑的青苔。隘口内部幽深昏暗,只能看到更密集的植物轮廓。
里面……太暗了。林砚之眯起眼,努力适应着里面的光线,看不清具体形态。
她话音未落,只觉得身体猛地一轻!
陈野毫无预兆地在她面前蹲下身,双手有力地握住她的腰侧两侧,猛地向上一提!
啊!林砚之猝不及防,短促地惊叫出声,双脚瞬间离地。
下一秒,她整个人就被稳稳地架了起来,坐在了陈野宽阔而坚实的肩膀上。这突如其来的高度变化让她一阵眩晕,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他湿漉漉的迷彩服肩章。
坐稳!陈野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笑意和不容置疑的力度。他双手牢牢箍住她的小腿,防止她滑落。他的肩膀比她想象中更宽厚、更稳定,隔着湿透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下方肌肉的硬度和传递上来的惊人热度。
视野骤然拔高、开阔。隘口内部昏暗的景象瞬间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就在那藤蔓屏障之后不到十米的地方,几株形态苍劲、虬枝盘曲的古树赫然矗立!树皮深褐色,布满深刻的裂纹和厚厚的苔藓,粗壮的枝干以一种饱经风霜的姿态向上伸展。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们的叶片,椭圆形,边缘有细密的锯齿,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深沉油亮的墨绿色泽。那股奇异的、醇厚的植物清香,正是从这几株古树身上散发出来。
是古茶树!而且是树龄极高的野生古茶树群!林砚之几乎忘记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职业的兴奋瞬间压倒了所有其他情绪。
看到了吗至少三株!中间那株最大,树龄恐怕……陈野的声音在下方响起,带着发现者的激动和笃定。他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托着她,向隘口内部走去。
隘口极其狭窄,两侧是湿滑布满苔藓的岩壁,头顶垂挂着更多粗壮的藤蔓和气生根。陈野必须侧着身子,微微低着头才能通过。他的脸颊几乎贴着她屈起的膝盖外侧。
林砚之坐在他肩上,随着他的移动而轻微晃动。为了保持平衡,她的手下意识地撑在他的头顶。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垂落下来。
就在陈野侧身挤过最狭窄处、低下头避开一根横亘藤蔓的瞬间——
她垂落的长发,如同轻柔的黑色丝缎,无声地、轻轻地扫过了他的耳廓。
陈野的脚步猛地一顿!
林砚之清晰地感觉到,身下那副坚实宽阔的肩膀,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箍着她小腿的那双手,力道也骤然加重了一瞬。他低着头的姿势凝固了半秒,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股无声的电流似乎瞬间穿透了两人之间所有的阻隔。
放我下来。林砚之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陈野没有立刻动作。他依旧保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箍着她小腿的手却缓缓放松了力道。过了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林砚之被迫低下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睛里。
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藤蔓和枝叶,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恰好落在他抬起的脸上。那双鹿眼在幽暗中亮得惊人,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影子——坐在他肩上,长发垂落,脸上带着来不及褪去的惊愕和一丝慌乱。
她的影子,在他澄澈的瞳孔里微微晃动着,像一株失去了依附、在风中飘摇的寄生兰。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古茶树那沉静的幽香,在狭窄潮湿的隘口里无声流淌。
发现古茶树群的兴奋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被雨林巨大的沉默吞噬。队伍继续在湿滑泥泞中跋涉,寻找着被暴雨彻底冲垮的旧路。气氛却悄然改变了。一种无形的、紧绷的东西弥漫在陈野和林砚之之间。
他开始沉默。那种年轻人特有的、偶尔会打破沉闷的零星话语消失了。采集样本时,他不再主动靠近林砚之,而是远远地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背影挺直,像一根绷紧的弦。挥砍藤蔓的动作变得机械而用力,砍刀劈开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分配帐篷时,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自然而然地选择靠近林砚之的位置。当队长指着林砚之旁边一块相对平整干燥的地面时,陈野的声音干脆地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队长,我睡那边吧。他指向营地最外围一个靠近陡坡的角落,那里地面明显更潮湿,也更不平整。
队长愣了一下:小陈,那边……
没事,陈野打断他,已经背着自己的行囊大步走了过去,我喜欢靠边,清净。他没有看林砚之一眼。
夜晚降临,篝火燃起。跳跃的火光映照着队员们疲惫却放松的脸。有人掏出半瓶珍藏的驱蚊药酒,大家传着喝一点,驱散深入骨髓的潮气和疲惫。有人讲起了笑话,粗犷的笑声在雨林的寂静中荡开。
陈野坐在离篝火最远、光线最暗的地方。他低着头,拿着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面前一小堆余烬。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他沉默的侧脸轮廓,年轻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半瓶药酒传到他面前时,他看也没看,只是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林砚之坐在篝火的另一侧。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个角落投来的、强烈的存在感,尽管他低着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队员们说笑的声浪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听着,却无法真正融入。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片昏暗的角落。
林博,来点队长笑着把药酒瓶子递到她面前。
林砚之回过神,接过瓶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她放下瓶子,从背包里拿出那个记录本和罗盘。记录本上密密麻麻是各种数据和简图。她翻到新的一页,拿起笔,指尖却有些发僵。
篝火的光线在罗盘古铜色的表盘上跳跃。林砚之的视线落在上面,看着那根细小的磁针在盘面上微微颤动着,指向南方。这本是出发前记录营地经纬度的例行工作。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罗盘边缘冰凉的金属刻度。一圈,又一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抬起,越过跳跃的火焰,投向营地边缘那个被黑暗笼罩的角落。
陈野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的手指停在罗盘上代表距离的细小刻度线上。脑子里那些复杂的植被分布数据、地形等高线,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比模糊。一个清晰的、与工作毫无关系的念头,像水底的植物一样顽固地浮了上来。
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
她看着罗盘上代表方向的刻度,又抬眼望向那个角落。篝火的火光在眼中跳跃,映着罗盘冰冷的刻度。
她无声地计算着。
从她坐的位置,到营地最外围那个潮湿的角落,直线距离是多少十五米还是二十米
她的指尖,在罗盘冰冷的金属边缘,无意识地、反复地划着一条看不见的直线。从代表此刻位置的圆心,指向表盘上某个估算出来的、代表他所在方位的点。一遍,又一遍。
沉闷的雷声像巨大的石碾,在头顶浓密的墨绿色树冠层上缓缓滚动,碾过湿透的枝叶,发出令人心悸的、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意,压得人胸腔发闷。
科考队正沿着一条极为陡峭的、被山洪冲刷得支离破碎的山脊艰难下行。脚下是湿滑的页岩,覆盖着厚厚的、吸饱了水分的苔藓,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涂满了油的斜坡上,随时可能失控。岩壁的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蒸腾起灰白色的瘴气。
林砚之紧跟在队长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登山杖深深插入松软的腐殖层和苔藓里,寻找着那微乎其微的着力点。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流进衣领。陈野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端,离她足有十几米远,背影在浓重的雾气中时隐时现,沉默得像一块移动的岩石。
就在林砚之的登山杖再一次刺入前方一处覆盖着厚厚苔藓的石缝,试图借力时——
咔嚓!
脚下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林砚之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脚下的岩石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下坠力量瞬间攫住了她!
啊——!
尖叫声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半截短促的惊呼。
天旋地转!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疯狂地颠倒、翻滚。湿冷的空气和破碎的枝叶狠狠刮过她的脸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就在这电光火石、意识几乎被恐惧撕碎的瞬间——
一道迷彩色的身影如同矫健的猎豹,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从侧前方斜扑过来!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林砚之身侧!
她下坠的身体被这股力量硬生生地改变了方向,重重地撞向旁边一块稍微突出的岩壁。预想中坚硬岩石的撞击没有到来,她撞在了一个温热而富有弹性的躯体上。
是陈野!
他用身体做了她的缓冲垫。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起撞在岩壁上,又滚落在狭窄的、布满碎石的山脊小径上。林砚之被撞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但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头顶传来的、那连绵不绝、如同冰雹砸落般的恐怖声响!
哗啦啦——轰!
被雨水浸泡得松动的山体,在刚才的踩踏下终于彻底崩塌!无数大小不一的岩石混杂着泥浆、断木,如同咆哮的瀑布,从他们头顶上方十几米处轰然倾泻而下!
趴下!别动!陈野嘶哑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响,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狂暴的力度。
下一秒,林砚之感觉自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死死地按在了冰冷湿滑的地面上。一个沉重而灼热的身躯如同最坚固的盾牌,严严实实地覆盖下来,将她整个人护在身下!
她的脸被迫贴在冰冷湿滑、带着土腥味的岩石上,视线被完全遮蔽,只能看到身侧一小片布满青苔的碎石。整个世界被压缩到只剩这方寸之地,和背上那沉重灼热的覆盖。
然后,那声音来了。
噗!噗噗!砰!咚!
不是头顶远处传来的、沉闷如鼓的雷声。是近在咫尺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一声接一声,沉重而结实,像是巨大的锤子狠狠砸在厚重的麻袋上。
是石头!是那些从崩塌山体上滚落下来的石头,正结结实实地砸在陈野的背上、肩上!
每一次沉闷的撞击声传来,林砚之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覆盖在她身上的身体猛地一震!那震动透过紧密相贴的躯体,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她,震得她心脏都跟着抽搐、剧痛!
呃……一声极力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闷哼,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中。那声音里饱含着巨大的痛楚,每一次被砸中,这声闷哼就破碎一次。
林砚之的身体在巨大的恐惧和这清晰的撞击感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混在泥土和草木腥气里的……铁锈味!
陈野!她失声尖叫,想挣扎,想回头看他。
别乱动!他的声音紧贴着她的发顶响起,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因为强忍剧痛而微微发颤。他箍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如同铁钳,将她死死地固定在身下这片小小的安全区域。
更多的碎石泥块砸落下来,噗噗的闷响不绝于耳。每一次撞击,都让林砚之的身体跟着猛地一颤。她被迫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两层湿透的迷彩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狂野而沉重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如同战鼓,擂击着她的后背。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新鲜泥土、草木汁液、汗水,以及一种少年身上独有的、干净的皂角气味,紧紧地将她包裹。这气息带着他灼热的体温,像一层无形的茧,将她与外面那恐怖的、飞沙走石的世界隔绝开来。
头顶是毁灭的轰鸣,身下是冰冷的岩石。唯有背上的躯体,是这灭顶之灾中唯一灼热的、活着的、保护她的存在。那沉重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声,那狂跳的心脏,那一次次被重击带来的震动……这些声音和感觉,比外面崩塌的山体、震耳的雷声,更让她心慌意乱,几乎窒息。
山崩的咆哮终于停歇,如同巨兽耗尽力气后的喘息。弥漫的烟尘渐渐被雨林的湿气压下,视野重新变得浑浊而破碎。科考队惊魂甫定,清点人数时,赫然发现少了两人——林砚之和陈野,被塌方彻底掩埋在了那段崩塌的山脊之下。
幸运的是,他们并未被深埋。几块巨大的页岩以一种近乎奇迹的角度相互支撑,在陡峭的岩壁边缘形成了一个狭窄、黑暗、勉强能容身的三角形缝隙。缝隙的开口被更大量的碎石和泥土堵死了大半,只留下几条微小的缝隙,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也带来仅够维持呼吸的、污浊不堪的空气。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味、浓烈的岩石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的血腥味。
林砚之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最初的巨大恐惧过去后,她试图活动一下身体,却发现自己被卡在岩石和另一个温热的身体之间,几乎动弹不得。背上那沉重的覆盖感消失了,但陈野就在她身边,近在咫尺。
陈野她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听起来干涩而沙哑,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嗯。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回应,带着明显的抽气声,似乎在强忍着剧痛。
你怎么样林砚之的心瞬间揪紧,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着声音和感觉判断。
死不了。他的声音闷闷的,极力想表现得轻松,但尾音的颤抖出卖了他,你呢有没有伤到骨头
应该……没有。林砚之试着动了动手脚,除了无处不在的酸痛和几处火辣辣的擦伤,似乎没有大碍。她摸索着,想看看他伤在哪里,手指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
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一片湿漉漉的、温热粘稠的布料。
是陈野的后背!
嘶……陈野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瞬间绷紧。
林砚之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指尖残留着那令人心悸的湿粘触感。是血!
别碰。陈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皮外伤。碎石砸的。他顿了顿,似乎在调整呼吸,声音缓和了一点,保存体力,别乱动,等救援。
黑暗和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在狭窄的岩缝里交织、放大。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被掩埋的恐惧、对未知的等待、还有身边人伤势带来的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小时,也许只是几分钟,林砚之感觉自己的精神在极度的紧绷和黑暗的侵蚀下开始变得恍惚。就在这时,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啪嗒。
一道微弱但稳定的白光突然亮起,驱散了周围一小片浓重的黑暗。
是陈野。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支小小的防水手电,打开了最低档的亮度。光束虽然微弱,但在绝对的黑暗中,却如同灯塔般珍贵。
拿着。陈野的声音有些哑,他把手电塞进林砚之手里。光束晃动间,林砚之终于看清了他此刻的样子。他靠坐在对面冰冷的岩壁上,脸色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有些干裂。迷彩服后背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大片深色的、濡湿的痕迹。
你……林砚之的心猛地一沉。
说了没事。陈野打断她,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轻松点的笑容,但牵动了背上的伤,眉头立刻痛苦地皱了起来。他吸了口气,转移了话题,林老师,听过我们学校植物园里那棵百年老榕树半夜‘闹鬼’的事吗
林砚之一愣。
说是半夜总有个白影子在树下晃悠,哭哭啼啼的,陈野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刻意带上了一点讲故事的腔调,试图驱散恐惧,吓得守夜大爷差点辞职。后来你猜怎么着他顿了顿,卖了个关子。
光束里,林砚之看着他苍白却努力显得生动的脸,下意识地顺着问:……怎么着
是生物系一哥们儿!陈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促狭笑意,他养的实验用小白鼠越狱了,整整一窝!那家伙天天半夜打着手电在树下逮耗子,穿着白大褂,嘴里还念叨‘宝宝别跑’……
想象那个滑稽的画面,林砚之紧绷的神经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一丝极淡、极短促的笑意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溢出,随即又消散在凝重的空气里。她看着陈野在光束中显得有些模糊的、带着笑意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陈野似乎受到了鼓励,又断断续续讲了些大学里的趣事。实验室里误把辣椒素当植物激素喷了满屋、害得全系涕泪横流;标本馆里管理员老爷爷养的八哥学会了骂人,专挑领导视察时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哑,断断续续,但在这死寂的、令人绝望的黑暗中,却像一泓微温的泉水,缓慢地流淌着,一点点冲刷着冰冷的恐惧。
讲着讲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疲惫和伤痛终于占了上风。他摸索着,从腰间的工具包里,掏出了那把多功能军刀。刀锋在微弱的手电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把军刀,一下一下,在身侧冰冷坚硬的页岩壁面上,用力地刻划着。
嗤啦……嗤啦……
尖锐的摩擦声在岩缝里回荡,伴随着细碎的石屑落下。
林砚之忍不住将光束移过去。
惨白的光圈下,凹凸不平的深褐色岩壁上,渐渐出现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几何图形。五个角,刻得很深,边缘粗糙。
是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他刻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都倾注到这冰冷的岩石上。每一刀下去,都伴随着他压抑的、因为牵动伤口而发出的轻微抽气声。
光线下,他侧脸的轮廓显得异常清晰,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下颌绷紧。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刻石头,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林砚之默默地看着,看着那些丑陋的、歪斜的星星在石壁上艰难地诞生。握着冰冷手电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鼻腔和眼眶。她猛地移开光束,不敢再看。
黑暗重新吞噬了那片刻着星星的岩壁,也隐藏了她眼中瞬间涌起的水光。只有那单调而执着的刻划声,一声声,清晰地敲打在心上。
潮湿、寒冷、饥饿、伤痛,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等待,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攫取着被困者的生命力。时间在狭小的岩缝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身体本能的煎熬在默默计时。
林砚之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最初的寒冷过去后,一种不正常的燥热感却从身体内部升腾起来。起初是四肢发沉,像灌了铅。接着是喉咙干得发痛,每一次吞咽都像有砂纸在摩擦。头也开始昏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她知道自己不对劲了。脚踝的伤口在恶劣环境下终究还是引发了感染,加上连日的惊恐、疲惫和饥寒交迫,身体的防线终于崩溃。
……冷……她无意识地蜷缩得更紧,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明明是发热,却感觉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
林老师旁边立刻传来陈野警觉的声音。他一直保持着清醒,强忍着背上的伤痛和自身的疲惫。
没……事……林砚之想回答,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手电筒的光束立刻照了过来,惨白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林砚之下意识地偏开头,躲避那刺眼的光。
光束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陈野没有出声,但林砚之能感觉到那束光在她潮红的、布满冷汗的脸上仔细地扫过,带着一种沉重的审视。
接着,光束移开了。岩缝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陈野在艰难地挪动身体。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他压抑的、极力忍痛的抽气声。
林砚之昏昏沉沉地闭着眼,意识在灼热和寒冷的交替中浮沉。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冷热撕碎时,一件带着浓重血腥味、汗味和泥土气息,却依旧残留着一丝皂角清香的、沉甸甸的东西,猛地盖在了她身上。
是陈野的外套。那件湿了又干、沾满泥土和暗红血迹的迷彩外套。
外套上还带着他滚烫的体温。
下一秒,一个同样灼热、带着汗水和血腥气味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她。陈野在她身边躺下,动作极其缓慢和谨慎,似乎生怕碰到她的伤处或加重她的不适。然后,他伸出手臂,隔着那件外套,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环住了她蜷缩的身体。
像是一个笨拙却竭尽全力的拥抱。
他的体温,透过湿冷的外套和薄薄的衣物,源源不断地渗透过来,紧贴着她冰凉颤抖的后背和蜷起的身体。那热度如此真实,如此灼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熨烫开了那深入骨髓的寒冷。这热度与他身体上传来的、因为伤痛和紧张而同样急促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暖流,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林砚之僵硬的身体,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少年人莽撞体温的包裹下,无法抑制地颤抖了一下。不是抗拒,而是一种被巨大暖意冲击后的本能反应。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似乎被这滚烫的接触逼退了一寸。她无意识地、像寻求热源的幼兽般,将自己冰凉的脸颊更深地埋进那带着血腥和泥土气味的、厚实的迷彩服袖子里。
黑暗中,陈野的身体也绷得紧紧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躯体不正常的滚烫和细微的颤抖。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收紧了一点,下巴几乎抵在她的发顶。灼热的呼吸拂过她汗湿的额发。
……忍着点。他沙哑的声音贴着她的发丝响起,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安抚的温柔,像……像热带雨林里的火,不会灭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咒语的力量。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带着血腥和泥土气息的滚烫体温,真的如同他所说的永不熄灭的火种,在这绝望冰冷的黑暗深渊里,固执地、顽强地燃烧着,对抗着吞噬一切的寒冷和死寂。
林砚之的意识在滚烫的暖流和剧烈的头痛中模糊起来。她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只是更深地蜷缩进这唯一的、灼热的避风港。黑暗中,她似乎听到他低低地、近乎无声地叹息了一下,那叹息声里,饱含着一种沉重而复杂的东西。
高烧像一场无声的野火,在林砚之的身体里肆虐。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无边的黑暗之间沉浮、拉扯。时间感彻底消失,只剩下身体无休止的灼痛和一种虚脱般的沉重。她时而昏睡,时而在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惊醒,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干渴到冒烟的喉咙。
黑暗中,唯一清晰的感知,是背后那片源源不断传来的、灼热的温度。它像一个固执的锚点,将她从混乱的意识边缘一次次拉回冰冷的现实。还有环抱着她的那条手臂,始终保持着那个稳固而克制的姿势,尽管她能感觉到它偶尔的、因为长时间维持而带来的细微颤抖。
又一次从混乱的梦境中挣脱出来。林砚之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岩缝里依旧一片漆黑,只有身边人平稳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萦绕。那只小小的防水手电,不知何时被陈野关了,为了节省最后一点电量。
她口干舌燥,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身体深处那股燥热似乎退下去了一点,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虚弱。
就在她试图挪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时,一直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动静,轻轻地动了一下。
醒了陈野的声音立刻在极近的距离响起,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额角,温热而潮湿。
嗯……林砚之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嗓子哑得厉害。
黑暗中,一阵轻微的摸索声。接着,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边缘碰到了她的嘴唇。
是水壶。那仅剩的、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的宝贵淡水。
林砚之就着他的手,小口地、贪婪地啜饮着。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近乎奢侈的慰藉。
喝完水,她重新靠回冰冷的岩壁。短暂的清醒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狭小空间的压抑和绝望。黑暗中,陈野也沉默着,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显示他并未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阿姨。陈野的声音突然响起。很低,很沉,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死寂。
这个称呼,在此刻此境,显得如此突兀,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重量。
林砚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没有应声。
黑暗中,她感觉到陈野似乎调整了一下姿势。他的手臂依旧环着她,但身体靠得更近了一些。然后,一只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却异常滚烫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抚上了她的眉骨。
那指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沿着她眉骨的轮廓,轻轻描摹。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像羽毛拂过,又带着灼人的温度。
林砚之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全身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到了那一点细微的触碰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纹路,感受到那细微的颤抖,感受到那几乎要灼伤皮肤的热度。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气息灼热地钻进她的耳道,低沉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却又蕴含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量。
那声音,那触碰,那滚烫的呼吸,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林砚之用无数个日夜、用理智、用年龄的鸿沟、用身份的壁垒辛苦筑起的高墙之上。
林砚之猛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她仿佛清晰地听到了自己体内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崩裂声。
不是外面塌方的山体。
是那堵墙。那堵她赖以自持、隔绝一切的、名为理智的高墙,正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在这滚烫的触碰和低沉的话语中,轰然崩塌。碎片簌簌落下,砸在她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上,扬起一片无法平息的尘埃。
岩缝里的空气浑浊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时间被黑暗无限拉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尘土味和彼此身上散发的、混合着血腥、汗水和最后一点微弱皂角气息的复杂气味。林砚之的高热在陈野那件沾满血污的外套和他固执传递过来的体温下,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降了下去,留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身体不再滚烫,但意识却在那句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之后,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挣脱的泥沼。
获救的希望像风中的烛火,明灭不定。当头顶的碎石堆外,终于传来模糊而遥远的、属于人类呼喊的声响和挖掘的动静时,两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人!上面!在挖!陈野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猛地坐直身体。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背上的伤,他痛得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那双鹿眼却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头顶那些透进微光的缝隙。
林砚之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获救的狂喜如同巨浪般拍打过来,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庞大、更难以名状的恐慌。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陈野。
微弱的光线从缝隙里透下来,勾勒出他苍白却异常明亮的侧脸轮廓。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比发现古茶树群时更甚,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重获新生的灼热希望。
挖掘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碎石滚落的哗啦声,工具碰撞的金属声,还有救援队员模糊却有力的呼喊声,如同天籁般穿透厚厚的岩层。
坚持住!看到光了!坚持住!外面传来队长嘶哑却充满力量的声音。
陈野猛地抓住了林砚之冰冷的手。他的手心滚烫,带着汗水和轻微的颤抖,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传递给她。听到了吗林老师!他们来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明显的破音。
林砚之被他紧紧攥着手,指尖传来他灼热的温度和脉搏的狂跳。她张了张嘴,想回应,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喜悦和更巨大的恐慌在她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着,几乎要将她撕裂。她只能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尖冰凉。
轰隆!
最后一块阻挡光线的巨石被撬开、移走。刺眼得令人无法忍受的、金白色的阳光,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倾泻进这囚禁了他们三天三夜的黑暗牢笼!
林砚之被那强烈的光线刺得瞬间闭上眼睛,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
小心!别动!外面传来救援队员的喊声。
几双有力的手伸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她虚软的身体。她被半抱半扶地从狭窄的岩缝里拖了出来。双脚重新踏上坚实(尽管同样泥泞)的地面,久违的新鲜空气带着雨林特有的湿润草木气息汹涌灌入肺部,本该是重生的畅快,却让她一阵剧烈的眩晕。
她踉跄了一下,被人扶住。眼睛依旧无法完全适应强烈的光线,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光和晃动的、穿着救援服的人影。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更大的动静和几声压抑的痛呼。
是陈野被抬出来了!
林砚之猛地回头,顾不上刺眼的阳光,努力聚焦视线。
陈野被两个救援队员用简易担架抬着。他背上那件迷彩外套已经被脱下,露出了里面被血和泥土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的黑色背心。他的一条手臂无力地垂在担架边缘,被一个医护人员迅速地、熟练地用厚厚的白色绷带一圈圈缠绕起来。那绷带刺眼的白,在雨林浓重的绿色背景和周围救援队员沾满泥污的衣物映衬下,显得格外惊心。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闭着眼睛,眉头因为疼痛而紧紧蹙着,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干裂得失去了血色。阳光落在他长长的、被汗水和泥土黏连的睫毛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
这副景象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林砚之的心脏。三天岩缝里的相依为命、那滚烫的体温、那刻在石壁上的星星、那贴在她耳边的低语……所有的画面瞬间涌上脑海,又被眼前这刺目的白色绷带和苍白的脸狠狠击碎。
就在医护人员准备抬起担架离开时,担架上闭着眼的陈野,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穿过晃动的救援人员身影,越过刺眼的阳光和扬起的尘土,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站在几步之外、脸色同样苍白的林砚之。
那双鹿眼,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显得有些黯淡,不复岩缝里的明亮,却依旧清澈。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潭,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未散的恐惧、浓重的疲惫……还有一丝林砚之无法解读、却让她心脏骤然缩紧的、近乎执拗的探询。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担架被抬了起来,开始移动。
林砚之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发紧,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句在舌尖翻滚了无数次、在理智高墙崩塌后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不可以,此刻却如同被烈日蒸发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
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泪水再一次无法控制地涌出。
她看着担架上那个被白色绷带缠绕着手臂、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固执地回头望着她的少年,看着他的身影在刺目的阳光和救援队员的身影中渐渐远去。
一个清晰无比、带着血肉重量的声音,在她剧烈起伏的胸腔里,如同最沉重的誓言,一字一句地、无声地轰鸣着:
等我。
雨林的雾气,终是散了。
持续了半个多月的连绵阴雨和浓雾,仿佛被一场惊天动地的山崩耗尽了所有力气,终于肯暂时退场。炽烈的阳光重新君临这片广袤的绿色王国,蒸腾起氤氲的水汽,在层层叠叠的树冠间折射出迷离的光晕。空气依然湿润,却不再粘稠得令人窒息,带着被雨水彻底洗刷后的、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
科考站那栋简陋的二层木屋,在阳光下显出一种饱经风雨的陈旧感。林砚之站在二楼那扇唯一的、布满雨痕和灰尘的玻璃窗前。玻璃有些模糊,映出她自己的影子,脸色比几天前好了些,但眼底依旧残留着浓重的疲惫和某种沉淀下来的东西。
窗外,是科考站前那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空地,再远处,就是雨林重新焕发生机的浓绿边界。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牵引,越过空地上晾晒的帐篷、堆放的物资、忙碌的队员身影,牢牢地钉在雨林边缘那条蜿蜒小径的尽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框粗糙的木纹硌着她的指尖,留下浅浅的印痕。
终于,一抹迷彩色的身影,从浓得化不开的绿色屏障里,清晰地分离出来。
是陈野。
他背着一个半旧的、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步伐却轻快得不像话,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跳跃感。阳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年轻的脸庞。脸颊上那道在岩缝里被碎石划破的细小伤口已经结痂,像一道浅褐色的印记。手臂上厚厚的绷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医用敷料,被卷起的迷彩服袖子半遮着。
他走得很快,目光穿过空地,精准地投向科考站二楼这扇唯一的窗户。隔着模糊的玻璃和不算近的距离,林砚之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双鹿眼里盛满的光芒,比此刻穿透雨林的阳光还要灼亮、还要滚烫。那光芒里,没有了岩缝里的隐忍和痛楚,没有了获救时的虚弱和探询,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奔向明确目标的炽热。
那步伐,轻捷而充满力量。像一头终于挣脱了束缚的年轻猎豹,像所有感知到春天召唤、迫不及待奔向新生的生灵。
他越走越近。林砚之甚至能看清他额角被汗水濡湿的发梢,看清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看清他眼中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容错辨的、只映照着她一个人的光。
窗外的喧嚣——队员们整理装备的碰撞声、交谈声、远处雨林的鸟鸣声——在这一刻,都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自己胸腔里越来越响的心跳,和他那双越来越近的、盛满光亮的眼睛。
陈野在楼下停住了脚步。他仰起头,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毫无保留地映照着他眼中那炽热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就那样站着,仰望着窗口的她,像一株渴望阳光的植物,安静地、执拗地等待着。
林砚之深深吸了一口气。雨林饱含水汽的清新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阳光的温度。她抬起手,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推开了面前那扇布满灰尘的旧窗。
木窗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窗外明亮的光线和温热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她微微探出身,目光落在楼下那个仰望着她的少年身上。所有的犹豫、所有的迟疑、所有曾经坚固的壁垒,都在他眼中那纯粹而灼热的光芒里,彻底消融。
她向他伸出手。
手掌摊开,掌心向上,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的邀请。
她的嘴唇轻轻开合,声音不大,甚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穿透了两人之间短短的距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温柔和平静,落进他盛满光芒的眼底: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