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小笼包
巷子深处三岔路口的那棵老槐树,虬枝盘曲,像城市皱褶里伸出的倔强手掌。每日破晓前,当我裹着薄寒匆匆赶路,总有一股霸道的气息将我生生拽住——那是滚烫油脂、新鲜葱白与麦子甜香在晨雾中发酵出的暖意,浓烈得足以劈开深秋的清冷。这暖意的源头,便藏在老槐树浓密的荫蔽之下,林素云那方寸大小的早餐王国。
店门窄得仅容二人错身,三张磨得油亮的折叠桌已是极限。门口一架巨大的煤球炉灶,几口黝黑的铁锅便是跳动的心脏,日夜不息地喷吐着白茫茫的雾障。第一次走近,如同闯入海妖的迷阵。恰在此时,浓雾被一只结实的手臂猛地撕裂开来,舞台的帷幕就此拉开。
她探出身,手中擎着沉重的竹蒸笼盖。滚烫的白汽如困兽出闸,轰然咆哮着将她吞没。就在那蒸汽短暂溃散的间隙里,初升的晨光——纯粹如熔金,刚刚跃过远处低矮屋脊——精准地刺入,照亮了雾气中央的那张脸。微胖,双颊丰润,透出炉火常年烘烤出的健康红晕。浓眉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专注地检视着笼屉里那些雪白滚圆的小生命。细密的汗珠缀满她的额角与鼻尖,鬓边几缕碎发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紧贴着细腻的皮肤。左颊颧骨处,一点雪白的面粉,如同天然的点缀。蒸汽与光线,共同将她定格为一幅活着的、带着呼吸与温度的油画:蓬勃,健硕,周身蒸腾着食物与火焰赋予的丰饶暖意。
哎!吃点什么里头坐!她抬眼发现了我,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仿佛我是每日必来的故人。说话间,颊上那点面粉随之微微颤动。
小……小笼包,一笼。我有些局促地在最靠里的位置坐下,心跳犹自为方才的惊鸿一瞥而擂鼓。水泥地面湿漉漉的,却不见油污,洁净得近乎执拗。墙壁被岁月和烟火熏成温厚的暖黄。她穿着一条洗得泛白、边缘磨损却异常洁净的蓝布围裙,带子在腰后利落地一系。这一系,勒出的曲线惊心动魄:丰腴的腰肢向下是饱满圆润的臀,向上则是被粗布围裙也难以完全遮掩的、浑圆而充满弹性的胸脯轮廓。围裙的系带深深陷入柔软的腰窝,勾勒出成熟妇人特有的、肥沃而充满生命力的丰腴体态。她在窄小的空间里穿梭,端豆浆、收碗筷、算钱找零,动作快如疾风,却又稳如磐石,带着一种奇特的、属于劳动者的韵律感。那身姿,饱满而柔韧,像旷野里一株被阳光雨露充分滋养、在风中自在摇曳的丰饶果树,枝头沉甸甸地挂满了果实,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生命力。这丰腴的、带着汗水和烟火气息的成熟之美,对于我这个初入社会、生活贫瘠的单身青年而言,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难以言喻的致命引力。
小笼包端上来了。薄皮近乎透明,兜着里面粉嫩的肉馅和一点翠玉般的葱花,汤汁在皮膜下微微晃动,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小心翼翼咬开一个小口,鲜烫的汁水立刻奔涌而出,纯粹的肉香混合着微辛的姜末,瞬间熨平了清晨的饥寒。我抬起头,恰好撞上她的目光。她正给邻桌端上热腾腾的豆浆,视线扫过我,嘴角自然地向上弯起,眼底有细碎的光点在跳跃。那一瞬,心底仿佛有细小的火星迸裂,温暖而微痒,旋即化作一股更深的悸动,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她围裙系带勒紧的腰身,掠过那因俯身而愈发显眼的胸前丰隆曲线,又飞快地移开,耳根莫名有些发热。
小店成了我每日的锚点。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林素云。丈夫姓李,是个跑长途货运的司机,身形高大魁梧,沉默得像块冷硬的岩石。偶尔深夜归家,便见他庞大的身躯陷在角落一张小凳上,闷头扒着妻子特意留的饭菜,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存在感却如同角落里一座突兀的山。店里里外外,全靠林素云一人张罗。帮手仅有一个佝偻着背、终日沉默洗碗的老婆婆。还有一个便是她四五岁的儿子,小树,精力旺盛如永动机,是店里最不安分的元素。
小树常常在桌椅板凳间横冲直撞,或者试图去抓滚烫的蒸笼边缘、锋利的菜刀。每当这时,林素云身上那种清晨水汽般的柔和便会瞬间褪去,另一种更本质、更剽悍的生命力破土而出。
一次,小树把刚和好准备包包子的一大盆面当成了泥巴,小手抓得稀烂,白花花的面糊糊沾满了衣裤和地板。林素云正在案板前笃笃笃地剁着肉馅,那富有节奏的声响猛地一滞。
小树!一声断喝,不高,却像鞭子甩过空气般清脆。她哐当一声放下厚背菜刀,几步跨过去,带起一阵风。丰满的胸脯因这急促的动作而微微起伏。没有多余的斥骂,她沾满面粉的手一把拎起小树的后衣领,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带着千钧之力,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旁边堆着面剂子和擀面杖的厚实木案板上!
那声响,如同惊雷炸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重的案板猛地一跳!上面堆着的面团、擀面杖、面粉袋,像受惊的鸟雀,齐齐向上蹦起。面粉如微型爆炸的烟云,轰然腾起,细白的粉末在门口斜射进来的金色晨光中翻滚、弥漫、悬浮,形成一片迷离的光尘。几粒最为顽劣的面粉粒子,飘飘悠悠,跨越几米的距离,精准地落进了我刚喝了一口的豆浆碗里,无声地沉入那深褐色的液体中。
小树被这山崩地裂般的声势彻底震住了,忘了哭,小脸憋得通红,惊恐地瞪着母亲。林素云脸上没有狰狞的怒容,只有一种被点燃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母性威严。汗湿的鬓发在飞舞的面粉尘埃中颤动,脸颊因用力而更显红润,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饱满的曲线在蓝布围裙下绷紧,充满了力量感。在那片混乱的、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光尘里,在那因愤怒而愈显生动的丰腴身姿前,我再次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惊心动魄的美。那不是温室里的娇花,而是旷野上迎着风雨生长的、枝干遒劲的果树,每一寸丰腴的肌理都刻着生存的韧性与真实。健康,野性,充满了灼灼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生命力。这美,混合着汗水和面粉的气息,带着一种成熟妇人特有的、不加修饰的强悍性感,让我喉头发紧,心口滚烫,血液奔流。
再捣乱,中午就别想吃肉包!她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小树终于哇地哭出来,却是知道错了的、抽抽噎噎的哭法。
我低下头,看着豆浆碗里那几粒不请自来的面粉,它们正慢慢被深色的液体浸润、溶解。一种奇异的暖流,混杂着麦香、豆香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悄然滑过心间。这碗豆浆,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滋味深长,也更要烫口。
日子在蒸腾的雾气、食物的香气、小树的吵闹和林素云时而清亮时而威严的嗓音中不紧不慢地流淌。我成了小店最固定的客人之一。有时去得稍晚,小笼包已所剩无几,她会隔着雾气朝我喊一声:大学生!你的那份留着呢!掀开某个特意盖着的蒸笼,里面孤零零卧着两笼包子,在渐冷的蒸汽中,固执地为我保存着一份温热。这无声的默契,像一根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又隐秘地探向更深处。我接过那温热的笼屉时,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她递来的、带着薄茧和面粉的手指,那瞬间的温热与微糙的触感,如同细小的电流,总能让我心尖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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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司机在家时,气氛会有些微的不同。他庞大的身躯占据角落,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抽烟,沉默地看妻子忙碌。林素云在他面前,动作似乎会收敛一丝那蓬勃的劲儿,笑容也显得更家常、更平静,偶尔递水给他,眼神是多年夫妻沉淀下的安稳。她弯腰从丈夫身后的柜子里取东西时,那丰腴的腰臀曲线在粗布围裙下展露无遗,饱满得如同熟透的果实,对我而言是无声的酷刑。我心中那点隐秘的、带着清晨水汽和无法言说渴望的波澜,便只能强自平息下去,只余下更深的、无处安放的悸动。在那个角落投来的、并无实质压迫却实实在在存在的目光下,我们之间那点熟稔的交流,也会变得更为简洁、客气。那点因特意留下的小笼包而生的微甜情愫,那因她身体曲线而燃起的隐秘火焰,便只能小心地蜷缩起来,更深地隐入蒸腾的雾气深处。
时间滑入深冬。有几天清晨,我踏进小店,感觉林素云有些异样。那平日饱满如熟透蜜桃的脸颊,透出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动作依旧麻利,但那蓬勃的生命力像是被一层薄纱笼罩了,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她依然笑着招呼客人,只是那笑容里,少了几分亮光。一次,她端着滚烫的豆浆锅转身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丰满的身形微一踉跄,眉心微蹙,下意识地用手肘撑住了油腻的灶台边缘。
老板娘,不舒服我忍不住问,声音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和那因不适而微微佝偻的腰身上逡巡。
她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脸上挤出一个惯常的、却显得有点力不从心的笑容:没事没事,老毛病,天冷有点犯胃。她下意识地用沾着面粉的手,轻轻按了按上腹的位置。这个细微的动作,流露出一种平时罕见的柔弱,像坚韧树干上偶然出现的一道浅痕,反而更添真实,也更让人心疼。看着她强打精神忙碌的身影,在冬日清晨清冷的空气里,那件旧围裙似乎也显得宽大了一些,包裹着她略显憔悴却依旧丰腴的身体。我心头涌上一股陌生的酸涩和怜惜,还有一种更为隐秘的、想要靠近抚慰的冲动,那感觉如此清晰,又如此令人无措。
春节的脚步近了,巷子里多了些年货摊子和归乡人匆匆的身影。小店也挂上了小小的红灯笼。腊月二十九,是我节前最后一次来吃早餐。小店里挤满了提前返乡或赶着年前最后采买的熟客,比往日更显喧闹拥挤。林素云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蒸汽、人声和杯盘碗盏间穿梭,脸颊因忙碌和热气蒸腾出红晕,额发汗湿地贴在鬓角,几缕碎发黏在光洁的脖颈上。她一边飞快地包着饺子,一边大声回应着客人的催促和玩笑,饱满的胸脯随着急促的动作起伏,那份被冬日短暂压抑的生命力,在年节的气氛里又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耀眼夺目,像一团在寒冬里熊熊燃烧的、温暖而诱人的火焰。
我吃完最后一个小笼包,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恰好她端着一大托盘刚出笼的包子挤过来,滚烫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肉香。我们几乎在狭窄的门口擦肩而过。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面粉和食物油脂的温热气息,瞬间将我包裹。她的胳膊不可避免地蹭到了我的手臂,隔着薄薄的冬衣,能感受到那结实而充满弹性的触感。
回家过年她侧身让我,随口问,声音带着忙碌中的喘息,脸颊红扑扑的,汗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嗯,下午的车。我点头,喉咙有些发紧,目光无法从她汗湿的鬓角和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线上移开。
好,路上顺当!她飞快地说,脸上是纯粹的、为节日而生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那光芒几乎灼人,年后再来啊!
嗯,年后见!我应道,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对那温热气息的留恋。
年后返城,已是初八。清晨,巷子里还残留着鞭炮的红屑和慵懒的节日余韵。我裹紧外套,心却跳得有些快,走向那熟悉的三岔路口。远远地,就看见槐树下那团熟悉的、比往日更显浓郁的白色雾气。炉火烧得正旺,锅里的水咕嘟作响。林素云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在够挂在墙高处的蒸笼屉子。这个姿势让她的身体绷紧,蓝布围裙的布料清晰地勾勒出腰肢的纤细(在那丰腴的体态中显得尤为动人)和臀部浑圆饱满的惊人曲线,小腿肚因用力而绷出优美的弧度。
仿佛有感应,就在我走到店门前的瞬间,她正好转过身来。手里拿着那摞高高的竹屉,脸上还带着一点使劲后的微红,额角汗湿,几缕发丝粘在光洁的皮肤上。丰满的胸脯因刚才的动作而微微起伏着。我们的目光,隔着清晨微冷的空气和缓缓流动的白色水汽,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似乎凝固了半秒。她显然也没想到是我,微微一怔。随即,一个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那不是招呼熟客的职业笑容,也不是管教孩子时的威严,更不是强打精神的疲惫。那笑容是从眼底深处漾开的,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喜,如同初春冰封的河面骤然裂开的一道缝隙,涌动着暖流。她的眼睛弯了起来,里面跳跃着细碎的光芒,比灶膛里的火苗更亮,比晨光更暖。脸颊那点微红,迅速晕染开去,一直染到耳根,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这笑容,让她整个丰腴的身体都焕发出一种惊人的光彩。
我也笑了,无法自控地,感觉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上面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袅袅的蒸汽,无声地笑着。周围的嘈杂——锅里的沸腾声、路人的脚步声——都仿佛退得很远。只有她的笑容,明亮、真实、带着一点点羞赧和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晨光和雾气里灼灼发光。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无声地流淌、确认,清晰得如同案板上拍下的那一掌,却又缥缈得如同随时会散去的蒸汽。它就在那里,不容置疑,却也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的目光贪婪地摄取着她因笑容而更加生动的脸庞,那汗湿的鬓角,那起伏的胸线,那被围裙系带勒紧的、充满成熟女性诱惑力的腰身…一种近乎窒息的渴望攫住了我。
这无声的对视不过短短几息。她很快收敛了那过于外放的笑意,低下头,掩饰性地摆弄了一下手里的蒸笼屉,脸颊的红晕却更深了,如同熟透的樱桃。再抬眼时,笑容仍在,却多了几分平日的爽利,只是眼里的光芒还在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么早就回来了快进来坐,外面冷!她侧身让开通道,丰满的身体与我擦身而过时,带起一阵微热的、带着面食甜香的风。
嗯,回来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走进去,在熟悉的位置坐下。心还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余震未消。那相视一笑的瞬间,像一枚滚烫的印章,深深烙进了这个清冷的初春早晨,也烙进了我的生命里。它如此短暂,却如此浓烈,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预感,让我在温暖和悸动之余,隐隐感到一丝无来由的惶然,仿佛预感到这太过美好的东西,终将流逝。
日子又回到了熟悉的轨道。我依旧每日报到,吃她特意留的小笼包。她依旧在清晨的雾气与阳光里麻利地忙碌,带着小树,偶尔,沉默的李司机像一座山一样短暂地出现在角落。我们之间似乎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东西,眼神偶尔触碰,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留下一点微妙的涟漪和心底更深的灼热。但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个清晨的对视,它像一个隐秘而滚烫的宝藏,被小心地收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身体深处隐秘的悸动和对那丰腴身体的无声渴念。
半年后,公司派我去外地跟进一个重要的项目,时间长达半个月。临行前的清晨,小店依旧人声鼎沸。我吃完最后一个小笼包,准备离开。林素云正忙着给一桌客人结账,小树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我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她恰好抬起头,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蒸腾的雾气望过来。没有言语,只是眼神交汇了一瞬。她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个很浅、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保重。我也点了点头,转身汇入了门外初秋微凉的晨风里,心中那份隐秘的渴望和对那温暖身体的思念,如同离巢的鸟,盘旋不去。
半个月的奔波忙碌,像一场短暂的梦。项目结束,我几乎是归心似箭地踏上返程的列车。一夜的硬座颠簸,人困马乏,清晨时分抵达这座熟悉的城市。深秋的寒气已经渗入骨髓,我拖着行李,带着一身疲惫和尘埃,心却像离弦的箭,急切地射向那个三岔路口,射向那棵老槐树,射向那团在脑海中萦绕了半个月的、带着食物香气和那个女人身体温热气息的雾气。我需要那一笼小笼包,需要那碗滚烫的豆浆,更需要看到雾气后面那双明亮的眼睛、健康红润的脸庞,和那包裹在旧围裙下、充满生命弹性的丰腴身体,来洗去一身的风尘与疲惫,填满心中那半个月的空洞。
然而,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我猛地停住了脚步。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连带着心底那份滚烫的期盼也一同冰封。
眼前的景象,陌生得令人心悸。
老槐树还在,像个孤独的巨人。但槐树之下,那片曾经被林素云的小店、被低矮错落的瓦房、被窄巷烟火气所占据的地方,消失了。
彻底地消失了。
目之所及,是一片巨大的、丑陋的、赤裸裸的伤口。残砖断瓦堆积如山,扭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破碎的瓦砾和渣土混合着被碾碎的生活痕迹,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巨大的推土机和挖掘机如同沉默的钢铁怪兽,冰冷地矗立在废墟之上,履带下碾过的是无数个像林素云小店那样微小却鲜活的生存空间,碾过那旧围裙下的丰腴腰身,碾过那案板前拍下的脆响,碾过那晨雾中惊心动魄的笑容。风卷起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灰尘味和一种建筑物死亡后散发的、冰冷腐朽的气息。
我拎着行李,僵立在深秋清晨的寒风中,像一个被遗弃在末日图景中的傻瓜。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那热气腾腾的炉灶呢那油腻却锃亮的折叠桌呢那蓝布围裙下充满生命力、丰腴动人的身影呢那特意为我留的、在蒸笼里保温的小笼包呢那汗湿的鬓角、那起伏的胸线、那系带深陷的腰窝呢
都没有了。
只有废墟。只有死寂。只有风卷着尘土,刮过空旷的、被彻底抹平的曾经。
我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皮鞋踩在碎砖瓦砾上,发出刺耳的、令人心碎的声响。目光徒劳地在废墟上搜寻,希望能找到一点熟悉的痕迹——一块印着模糊花纹的碎瓷砖半截褪色的蓝印花布甚至,只是一个蒸笼的竹片
什么都没有。只有彻底的、粗暴的、不留一丝情面的毁灭。推土机的履带印清晰而残酷,像一道道宣告终结的印章,碾碎了我心底所有隐秘的、滚烫的念想。
阳光,那曾经穿过蒸汽照亮她沾着面粉的、健康红润脸庞的阳光,曾经勾勒她丰腴身体曲线的阳光,此刻正冷冷地、毫无温度地洒在这片巨大的瓦砾场上。它照亮了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的轨迹,照亮了废墟死气沉沉的灰败,却再也无法与那充满活力的雾气交织,再也无法勾勒出那个微胖、健康、鬓角沾着汗湿碎发、身体饱满如同熟透果实的女人。
我站在废墟边缘,深秋的寒意穿透了单薄的外套,直抵骨髓。喉咙里堵着一团又干又涩的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模糊。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更深沉、更钝重的痛楚,像冰冷的海水,缓慢而坚决地漫过胸口,淹没了呼吸。那痛楚里,混杂着对一段温暖日常消逝的悲伤,对一份未能说出口的隐秘情愫夭折的遗憾,更有一种对那具充满生命力与成熟诱惑的身体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的、近乎绝望的惘然。
她就这么消失了。连同她的小店,连同她管教孩子时拍案而起的脆响,连同她清晨麻利的身姿和疲惫时按在胃部的手,连同春节后那个隔着蒸汽、光芒跳跃、无声胜有声的对视……连同那旧围裙下起伏的曲线、汗湿的脖颈、系带深陷的腰身……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冰冷的瓦砾之下,被碾得粉碎。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全名,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而冷漠的胃袋,无声地吞噬了那个三岔路口的世界,消化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可供凭吊的残渣都没有留下。那个在我心底悄然萌动、带着清晨水汽与食物香气、更混合着对一个成熟丰腴身体隐秘渴望的情愫,刚刚在春节的晨光里窥见一丝微芒,还未来得及舒展枝叶,便已被连根拔起,粗暴地丢弃在这片废墟之上,注定在记忆的风沙里迅速枯萎,只留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带着无尽遗憾和隐秘灼热的印记。
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毕业生在城市森林里站稳脚跟,西装革履,行色匆匆。我参与设计的城市之心购物中心在昔日那片区域的边缘拔地而起,成为新的地标。开业前夕,我独自巡视内部。巨大的玻璃穹顶下,商铺林立,光洁锃亮,空气中弥漫着崭新的皮革和工业香氛的气味,一切都秩序井然,高效冰冷,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美食区占据了一整层,号称网罗寰宇风味。我脚步虚浮地走过那些精致考究的店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搜寻着什么。最终,在一个仿古食街的入口处,我停住了脚步。
设计团队为了营造怀旧氛围,煞费苦心地复刻了老城区的某些元素。这里,就有一个小小的、刻意做旧的早餐铺位模型。煤球炉灶是假的,不锈钢内胆,冰冷光滑。蒸锅是崭新的不锈钢桶,冒着由加湿器制造出的、毫无热力的苍白雾气。一个穿着崭新仿蓝布围裙的塑料模特,僵硬地站在那里,脸上是程式化的微笑,身材比例标准得毫无生气。
我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假灶台的位置上。按照图纸比例,这里,几乎精确地对应着当年林素云小店门口,那口真正吞吐着生命热气、映照着那个丰腴身影的蒸锅所在之地。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十年光阴筑起的堤坝,在这精确到残酷的坐标点前,轰然溃决。
眼前精致的模型瞬间褪色、扭曲、崩塌。取而代之的,是那破晓时分,歪脖子老槐树下,浓得化不开的、带着油脂葱香的真切雾气。是雾气被猛地拨开,晨光穿透,照亮那张沾着面粉、汗湿鬓发、健康红润的脸庞,照亮那旧围裙下饱满起伏的胸脯和勒紧的腰身。是案板惊天动地的震动,面粉在晨光中如金尘飞舞,几粒雪白落入我的豆浆碗底。是她疲惫时按着胃部微蹙的眉,和那份强撑的坚韧,那因病弱而更显惹人怜惜的丰腴体态。更是那个春节后的清晨,隔着水汽,她骤然绽放的笑容里,跳跃的、几乎要将晨雾点燃的光芒,那笑容下充满生命力的、令人心颤的身体曲线……
十年了。我走遍城市的角落,在每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下意识地寻找着相似的街角、相似的炉灶、相似的身影——那健康丰满的身影。每一次,都只有更深的失望。她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沉默的李司机,那个叫小树的孩子,那个佝偻的洗碗婆婆,连同那间小小的、干净得发亮的早餐店,连同那个在蒸汽与晨光中闪耀着健康丰腴之美的女人,都成了被推土机彻底抹去的、只存在于我记忆断层里的幻影。那未能触碰的温热,那未能诉说的情愫,最终都化作了废墟上空的尘埃。
我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光滑的瓷砖地面——这里,曾是她店门口湿漉漉却洁净的水泥地,曾无数次承载她那双沾着面粉的、结实的小腿和圆润的脚踝。巨大的、空旷的购物中心穹顶下,人声隐约,只有中央空调送风的低鸣。一种比深秋瓦砾场更刺骨的寒冷,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心底那份经年不散的、带着隐秘灼热的遗憾。
那健康、蓬勃、带着生命原始热度与韧劲的美,那融合在阳光里、锅气里、鬓角汗湿碎发里的生动,那旧围裙也包裹不住的、丰腴而充满成熟诱惑的曲线,终究是彻底遗失在了轰隆作响的推土机履带之下,遗失在了城市飞速前进的烟尘里。它不曾属于我,却永久地改变了我观看这世界的目光,在心底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带着成熟女性体温与气息的空洞。从此,每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都带着无法填补的缺憾和一种钝痛的回响。
我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虚假的灶台和塑料模特。转身,汇入开业前空旷走廊的人流。西装挺括,步履沉稳。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永远停驻着十年前深秋的那片废墟,以及废墟之上,那个在晨光与雾气中,永远鲜活、永远遗失了的微笑,和那微笑之下,永远丰腴、永远动人的身影。那遗憾,如同那最后一笼未曾吃到的小笼包,余温散尽,只剩永恒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