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赌徒李老四深夜输光回家,穿过窄巷时忽觉肩头一沉。
一只冰冷僵硬的手掌搭了上来,寒气穿透棉袄直刺骨髓。
他记起夜行遇拍肩,绝莫回头的老话,强忍恐惧向前走。
那手如影随形,腐朽气息喷在颈后。
到家后油灯一照,肩上赫然留着湿冷的泥手印。
扒开衣服,皮肤上嵌着发黑的五指淤青。
此后他夜夜听见耳后叹息,肩头如压寒冰。
神婆用艾草灸烤淤青时,皮肉滋滋作响,冒出腥臭黑烟……
李老四从赵老歪那间弥漫着劣质烟叶和汗酸味的土坯房里钻出来时,子时都过了大半。头顶那轮下弦月,惨兮兮地挂在天上,薄得像片用旧了的镰刀头,吝啬地洒下一点灰蒙蒙、凉浸浸的光。这光非但没能照亮什么,反而把王家坳村后头那片高低错落的土坯房顶、歪斜的篱笆墙,都涂抹成一片片浓淡不均、边缘模糊的墨团。风倒是停了,四下里静得吓人,连平日里聒噪的蛐蛐儿都噤了声,只有他自己踩在冻硬了的土路上,那嚓、嚓、嚓的脚步声,又干又脆,撞在两旁高耸的土墙或屋墙上,弹回来,再撞回去,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凭空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拖沓和空洞,好像身后真跟着个什么东西,踩着他的脚印在走。
一股子凉气,顺着后脊梁骨无声无息地爬上来,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李老四缩了缩脖子,把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又裹紧了些,可那点聊胜于无的暖意,早被牌桌上输得精光、连最后一个铜板都叮当响着进了赵老歪口袋的懊丧,还有这深更半夜独行的寒意,给榨得一干二净了。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木的手,心里头骂骂咧咧:真他娘的背时!早知道最后那把三六九不该跟的!现在倒好,回去怎么跟屋里头那个黄脸婆交代想到婆娘那张阴沉沉的脸和没完没了的数落,李老四就觉得头皮发麻,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又加快了几分,只想赶紧钻进自家那四面透风但好歹算个窝的破屋子,往炕上一倒,天塌下来也等明天再说。
回他家的近路,得穿过村后头那条老巷子。这巷子窄得出奇,两边是村里辈分最老的几户人家,那土墙垒得又高又厚,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和风沙侵蚀,墙面坑坑洼洼,像一张张布满老年斑的、沉默而严厉的脸。巷子顶上,两边的屋檐几乎要碰到一起,只留下窄窄的一线天,此刻也被那点惨淡的月光塞得满满当当,投下来一道冰冷、惨白的光带,勉强照亮了脚下坑洼不平的泥路。光带之外,便是浓得化不开的、墨汁般的黑暗,沉甸甸地压在巷子两侧,仿佛随时会流淌下来,将人整个吞没。
李老四一头扎进巷口那浓重的黑暗里,如同钻进了某种巨大冰冷生物的喉咙。那股子萦绕不散的寒意瞬间加重了,带着土墙深处透出的、陈年旧土和腐烂稻草的阴湿气味,直往他鼻孔里钻。巷子里头比外面更黑,更静。他那嚓嚓的脚步声,在两面高墙的夹击下,被放大了好几倍,回声显得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空荡荡的胸腔上,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脚步都放轻了些,可那回声反而更加刺耳,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节奏。他忍不住抬眼飞快地扫了一下头顶那线惨白的光,又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下被月光勾勒出的、拉得又细又长、还在微微晃动的影子。那影子随着他的脚步扭曲变形,像个瘦骨嶙峋的鬼魅,紧紧贴在地上,甩也甩不掉。
就在他走到巷子中段,大概离出口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
毫无征兆地!
一只手掌,猛地搭在了他的左肩上!
那触感,冰冷、僵硬、沉重!像是寒冬腊月里冻透了的一块生铁,又像是刚从坟坑里扒拉出来的半截枯木!没有一丝活物的温度,只有一股子透骨的阴寒,瞬间穿透了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破棉袄,如同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的皮肉、骨头缝里!
李老四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刹那,仿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彻骨的冰寒瞬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猛地一抽,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从被拍中的肩头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如同一截被雷劈中的朽木,连眼珠子都凝固了,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巷口外那片相对开阔、却同样被夜色笼罩的黑暗。
不能回头!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的声响,猛地烫进了他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的大脑深处!那是刻在王家坳村每一个娃娃骨子里的禁忌!是无数辈老人用血泪甚至性命验证过的铁律!夜行遇拍肩,绝莫回头!回头必丧魂!
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蚯蚓,瞬间爬满了他的额头、后背。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咯咯打架,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搭在肩上的那只手,冰冷,僵硬,沉甸甸的,没有丝毫移动,也没有施加更大的力量,就那么死死地、无声无息地按着。但李老四却感觉,那冰冷的触感像是有生命的毒藤,正顺着他的肩膀,疯狂地向他的脖子、向他的心脏缠绕、渗透!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深处霉烂的腥气、朽木腐败的酸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停放太久尸体的淡淡气息,丝丝缕缕,如同冰冷的毒蛇吐信,喷拂在他裸露的后颈皮肤上。
那气息,冰冷、潮湿、带着浓烈的死亡和腐朽的味道!
李老四的胃袋一阵痉挛,喉咙口涌上一股酸水,差点当场呕出来。巨大的恐惧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变得无比艰难,肺叶如同被那寒气冻住,火辣辣地疼。他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疯狂地转筋,膝盖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跑!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恐惧的混沌!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股浓烈的腥咸瞬间在口中弥漫开,尖锐的刺痛和铁锈味带来的强烈刺激,像一针强心剂,暂时压倒了那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
他不再犹豫,也根本不敢低头去看自己肩上那只手,更不敢回头!只是猛地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巷口那片象征着外面的黑暗,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
嗬…嗬…
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从他喉咙里挤压出来。他跑得毫无章法,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坑洼绊倒。肩膀上的重量依旧沉甸甸地压着,随着他奔跑的颠簸,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掌,竟真的像活物一样,在他肩头微微地、令人毛骨悚然地晃荡着!每一次晃动,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流,提醒着他那东西的存在!那腐朽的死亡气息,更是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贴在他的后颈,如影随形!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此刻漫长得如同穿越了十八层地狱!巷口那片相对开阔的黑暗,成了他眼中唯一的光明!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巷口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模糊的轮廓!
就在他的右脚即将跨出巷口的那一刹那——
搭在左肩上的那股冰冷、沉重、如同生铁铸就的触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老四一个趔趄,巨大的惯性带着他踉跄着冲出了巷口,又往前扑腾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差点一头栽进路边的排水沟里。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一只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张大嘴巴贪婪地、嘶哑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带着尘土味呛入肺管,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他不敢回头去看那条刚刚逃离的、如同巨兽食道般幽深的巷子。肩膀的位置,那被冰冷手掌搭过的地方,此刻却清晰地残留着一种异样感。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麻木,仿佛那块皮肉、那根骨头,已经被刚才那彻骨的寒气给冻坏了,失去了知觉。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颤抖着,隔着破棉袄的布料,小心翼翼地、飞快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肩。
触手冰凉!
那棉袄肩头的位置,竟是一片湿冷!像是被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湿抹布狠狠擦过!
李老四像被毒蝎子蜇了似的猛地缩回手,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不敢再停留,更不敢去想那湿冷是什么,只是凭着本能,连滚爬爬地朝着自家那低矮破败的院门方向,没命地跑去。那最后几十步路,他跑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关上门!
哐当!一声,他几乎是撞开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又反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门板死死顶住,插上了那根并不粗壮的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堂屋里一片漆黑,只有里屋的门缝下,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昏黄摇曳的光——那是他婆娘为了省灯油,留给他的一小截灯草火头。
死鬼!作死啊!这么大声!输光了还有脸回来
里屋传来婆娘带着浓浓睡意和不满的嘟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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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四没有应声。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冰冷的堂屋泥地,一头撞开里屋的门。那点豆大的油灯火苗,在门带起的风中猛烈地摇曳了几下,昏黄的光线在土炕、破柜子和婆娘那张惊愕的脸上跳动。
你……
婆娘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青,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满身的尘土和汗渍,刚要骂出口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惊疑,你撞鬼了!
李老四根本没心思搭理她。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扑到那盏放在炕沿、盛着浅浅一层菜籽油的粗陶油灯前,哆嗦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截快要燃尽的、浸在油里的灯草芯往上挑了挑。豆大的火苗挣扎着,终于亮了一些,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了小半间屋子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油灯,急切地、几乎是粗暴地开始扒拉自己左肩的棉袄领子。那件油渍麻花、硬邦邦的破棉袄,此刻在他颤抖的手指下显得格外碍事。
你干啥!
婆娘被他这怪异的举动弄得又惊又怕,声音都变了调。
李老四置若罔闻。他一把扯开了棉袄的前襟,又手忙脚乱地将左边肩膀处的衣服往下拽。昏暗摇曳的灯光下,他左肩那件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粗布单衣肩头,赫然印着一个东西!
一个湿漉漉的、边缘带着泥污的——
手印!
五指清晰可辨!掌缘的轮廓也隐约可见!那手印不大不小,却异常清晰,颜色是那种刚从泥地里按出来的深褐色,湿冷的气息隔着单薄的布料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仿佛刚刚才有一只沾满冰冷泥浆的手,实实在在地、重重地按在了那里!
李老四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湿冷的泥手印,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急剧收缩。油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扭曲的阴影,让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如同庙里狰狞的恶鬼。
啊——!!!
一声短促、凄厉、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瞬间撕裂了小屋的死寂!
他像是被那泥手印烫到了一般,猛地将身上的棉袄连带里面的单衣,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扒!动作粗暴而疯狂,布料的撕裂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粗糙的棉布和单衣摩擦过他颈部和肩膀的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他却浑然不觉。
棉袄和单衣被他胡乱地褪到了臂弯处,露出了他左边赤裸的肩膀和一部分胸膛。
油灯昏黄的光,如同舞台的聚光灯,清晰地打在那片裸露的皮肤上。
李老四和他婆娘的目光,同时凝固了。
就在他左肩胛骨靠上一点的位置,皮肤上,赫然印着一个印记!
一个淤青的手印!
五指的形状清晰无比!拇指在上,四指在下,如同一个烧红的烙铁模具,被人用尽全力狠狠按进了他的皮肉里!边缘的颜色是那种极其不祥的、带着死气的深紫色,越往中心颜色越深,最中间指腹按压的位置,已经变成了近乎墨汁般的、透着隐隐黑气的颜色!那淤青深深凹陷在皮肉里,边缘肿胀,皮肤绷得发亮,仿佛里面的血肉骨骼都被这可怕的一按给碾碎了!
一股浓烈的、冰冷的、仿佛来自坟穴最深处的寒意,正从那淤青的印记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透过皮肤,钻进血肉,直刺骨髓!李老四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左肩周围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整条左臂都开始隐隐发麻、发僵!
鬼……鬼拍肩……是鬼拍肩啊!
李老四的婆娘最先反应过来,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身体筛糠似的抖了起来,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土墙才停下,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完了……老四……你……你被脏东西缠上了!你要死了啊!
她的哭嚎声像一把钝刀子,在李老四本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来回切割。他看着油灯映照下自己肩膀上那个清晰无比、散发着阴冷黑气的淤青手印,巨大的恐惧终于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人事不省。
昏沉。无边无际的昏沉。
李老四感觉自己像是沉在冰冷的、粘稠的泥沼深处,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死寂。只有左肩那个地方,如同被烧红的烙铁死死焊住,一股股尖锐、冰冷、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剧痛,正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扩散开来,蔓延到整条左臂,甚至半边身子都像是浸在冰窟里,僵硬麻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肩头的剧痛,让他恨不得就此停止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如同透过层层厚布般模糊地传来。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里一片模糊的重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他躺在自家的土炕上,身上盖着那床又硬又沉的破棉被。婆娘那张蜡黄浮肿的脸凑在很近的地方,眼睛红肿,眼神里交织着恐惧、怨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炕沿边还站着几个人影,影影绰绰。
……真……真是鬼拍肩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是住在村东头的七叔公,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之一。
千真万确!七叔公!
婆娘带着哭腔的声音立刻拔高,尖锐刺耳,您老看看!您看看他肩上那印子!湿泥印子还在衣服上呢!肩膀上……肩膀上那个淤青……黑得吓人!跟墨汁染的一样!碰一下冰得扎手!不是鬼拍肩是什么!他昨晚从赵老歪那儿赌钱回来,走的老巷子!肯定是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唉……作孽啊!
另一个叹息的声音,是隔壁的王木匠,老巷子……多少年没人敢半夜走了……老四你……你咋就……
李老四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落在自己裸露的左肩上。那个墨黑色的五指淤青手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更加狰狞!边缘深紫色的肿胀并未消退,反而像是凝固了一般,死死地嵌在他的皮肉里,散发着幽幽的寒意。他试着想动一动左臂,一阵钻心的剧痛和彻骨的冰冷立刻袭来,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醒了!他醒了!
婆娘带着哭腔喊道。
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脸上。七叔公凑近了些,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李老四肩上的淤青,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刀刻的一样。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似乎想碰一下那印记,却在距离皮肤还有寸许的地方猛地停住,像是被那无形的寒气烫到了一般,迅速缩了回来。
嘶……
七叔公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阴气入骨……这……这怨气好重!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李老四从未见过的凝重和……恐惧。寻常的孤魂野鬼,留不下这么深的印子,更带不来这么重的寒气……老四,你撞上的……怕不是一般的‘找替身’,是带着滔天怨气的厉煞啊!
厉煞!
李老四的婆娘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天老爷啊!这可怎么活啊!挨千刀的赌鬼!你咋不去死啊!你死了还要连累我们娘俩啊……
七叔公烦躁地跺了跺脚:哭!哭有什么用!哭能把那东西哭走吗!
他转向面无人色的李老四,声音低沉而急促:听着,老四!这东西缠上你了!你肩上这印子,就是它给你盖的戳!它在吸你的阳气!吸你的精气神!你听没听见什么感觉到什么不对劲
李老四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塞满了砂纸。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阴冷感从骨头缝里往外冒。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冷……肩膀……像压了块冰……喘……喘不上气……耳朵边……好像……好像总有风……吹……吹得我后脖子发凉……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恐惧,……还……还有……像是……叹气……有人……有人贴着我耳朵根子……叹气……一声……接一声……
他这话一出口,屋子里瞬间死寂。连他婆娘的哭声都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七叔公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它在!
七叔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没走!它就贴在你背上!趴在你肩膀上!它在吸!它在等!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两道精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等不得了!必须祛印!再拖下去,别说你老四,这屋子,这左邻右舍,怕都要跟着遭殃!
祛印
李老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想坐起来,怎么祛七叔公,救我!救救我!
靠我们这点道行不行!
七叔公果断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得请高人!去!快派人去!到后山坳,请麻三姑!带上三斤新米,一坛子高粱酒!快去!就说王家坳李老四,撞了厉煞鬼拍肩,阴气入骨,怨印缠身,请她老人家救命!
他指着王木匠和另一个年轻后生吼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急切。
王木匠和那后生被七叔公的语气和眼前这诡异的情景吓得够呛,哪敢耽搁,应了一声,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屋子。
等待的时间,每一刻都如同在滚油里煎熬。李老四躺在冰冷的炕上,只觉得那股压在左肩的寒意越来越重,仿佛那块皮肉下面的骨头都被冻裂了。那若有似无的、贴着他耳根后颈的冰冷叹息声,似乎更加清晰了。一声,又一声,悠长、阴冷、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怨毒和……贪婪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在黑暗中无声地舔舐着他的生命。他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被一丝丝抽走,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意识也开始模糊,仿佛要沉入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浓烈草药味和某种刺鼻腥气的风,随着被推开的屋门灌了进来。
李老四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门口站着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婆子。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褂子,裤脚用布带扎紧,脚上一双沾满泥星的旧布鞋。头发花白稀疏,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巴巴的小髻,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别着。脸上沟壑纵横,如同风干的核桃皮,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得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小刀,此刻正冷冷地扫视着屋内,最终,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精准地钉在了李老四裸露的左肩上——那个墨黑色的淤青手印上。
来人正是后山坳的神婆,麻三姑。
她身后跟着王木匠和一个后生,两人手里各自抱着东西: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里面似乎是草药;一个粗陶坛子,坛口用红布扎着,散发出浓烈的高粱酒气。
屋子里原本压抑的气氛,因为麻三姑的到来,变得更加凝重,甚至带上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李老四的婆娘瑟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七叔公则恭敬地微微弯了弯腰:三姑,您来了。
麻三姑没应声,只是径直走到炕边。她个子矮小,但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逼视的森然气势。她那双锐利得不像老人的眼睛,死死盯着李老四肩上的淤青手印,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她伸出枯瘦得如同鹰爪般的手,指甲缝里还带着黑泥,悬停在距离那淤青上方寸许的地方。
李老四只觉得一股比肩头寒气更甚的阴冷,从那枯瘦的手指上传来,激得他皮肤上的寒毛根根倒竖。
麻三姑的手并未触碰皮肤,只是在那淤青上方缓缓地移动、感应。她的脸色越来越沉,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片刻,她收回手,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怨气深重,凝而不散,像跗骨之蛆,已经钻进骨缝里了。
她抬眼,目光冰冷地扫过李老四惨白的脸,东西备齐了
备……备齐了!按七叔公说的,三斤新米,一坛子高粱酒,都在外头灶间!
王木匠连忙应道,声音带着敬畏。
麻三姑点了点头,不再看李老四,转身对七叔公和屋里的其他人道:都出去。把门窗关严实了,没我的话,天塌下来也别进来。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没人敢有异议。七叔公使了个眼色,王木匠和那个后生立刻退了出去,李老四的婆娘也连滚爬爬地跟着溜出了门。七叔公走在最后,深深看了李老四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恐惧,也有一丝决然。他反手带上了里屋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将最后一点天光也隔绝在外。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搬动声和低语,似乎是用什么东西顶住了门。
屋里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只剩下炕沿那盏粗陶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麻三姑带进来的气流中不安地跳动,将她的影子扭曲放大,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一个伺机而动的巨大鬼魅。
麻三姑走到屋角,打开那个粗布口袋。一股浓烈、苦涩、又带着辛辣的奇异药草味瞬间弥漫开来。她抓出几把干枯蜷曲的草药,李老四认出其中一种叶子细长、边缘带着锯齿的,是艾草。她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油光发亮的旧葫芦,拔掉塞子,倒出一些黑红色的、粘稠如膏状的粉末在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那粉末散发出一股极其刺鼻的硫磺和雄黄混合的辛辣气味。最后,她抱起那坛高粱酒,拍开坛口的红布泥封,一股浓烈的酒香冲散了部分药味。
她将酒小心地倒入另一个大些的瓦盆里,然后将那些干枯的艾草和其他几味李老四认不出的草药,一股脑地浸入酒中。枯草吸饱了酒液,迅速变得湿漉漉、沉甸甸的。麻三姑用一根木棍将它们压入酒液深处,然后取过那个装着黑红粉末的粗陶碗,毫不犹豫地将整碗粉末都倒进了酒盆里!
嗤——!
一阵浓郁刺鼻、带着强烈硫磺和药草味的白烟猛地从盆中腾起!烟雾缭绕中,盆里的酒液迅速变成了浑浊的、如同泥浆般的黑红色!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辛辣、焦糊、腐败和某种血腥气的诡异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呛得李老四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直流。
麻三姑却面不改色。她挽起袖子,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臂,直接伸手探进那盆冒着刺鼻白烟的黑红药酒里,用力搅动起来!枯草和药渣在粘稠的药酒中翻滚。她捞起一把吸饱了药酒的艾草,那艾草叶子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黑褐色,滴滴答答地淌着粘稠的药液。
她拿着这把湿漉漉、沉甸甸的艾草,转身走向炕边。昏黄的灯光下,她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如同庙里的神像,冰冷,漠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忍着点。
麻三姑的声音毫无波澜,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李老四心上,祛印如剜骨,是它疼,还是你疼,就看你的造化了。
不等李老四有任何反应,麻三姑枯瘦的手快如闪电,一把将他左臂的破衣袖完全撸到肩头以上,死死按住他冰凉僵硬的肩膀!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李老四感觉自己像是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
紧接着——
麻三姑将手中那把浸透了黑红药酒的湿漉漉艾草,狠狠地、精准地按在了他左肩那个墨黑色的淤青手印上!
滋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魂飞魄散的异响,猛地从艾草与他肩头皮肤接触的地方爆发出来!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难以言喻的腥臭焦糊味,混合着艾草燃烧的烟气,瞬间弥漫开来!那气味之浓烈、之诡异,如同千百具腐烂的尸体同时在烈火中焚烧!
呃啊——!!!
李老四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直接捅进了他的肩胛骨!那剧痛瞬间盖过了之前的阴冷麻木,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顺着他的骨头缝、血管、神经,疯狂地往身体深处钻!他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像一条被扔上岸的活鱼,猛地向上弹起,想要挣脱这地狱般的酷刑!
麻三姑早有准备!她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整个人如同铁铸一般压了下来,用身体和手臂死死地压住李老四疯狂挣扎的上半身!她的膝盖顶住他的腰眼,另一只手如同铁箍般死死钳住他的右臂!
按住他!别让他动!
麻三姑朝着门外厉喝一声。
门外立刻传来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和用力顶住门板的闷响。显然七叔公他们一直守在门外。
李老四的惨嚎声在狭小的土屋里疯狂回荡,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双眼翻白,额头青筋暴起如同蠕动的蚯蚓,整张脸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形,汗水如同小溪般瞬间涌出,浸透了身下的破褥子。他疯狂地扭动、挣扎,但被麻三姑死死压住,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鱼。
而麻三姑的手,稳如磐石!她根本不顾李老四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徒劳的挣扎,将那把湿透的艾草死死地按在淤青手印上,甚至用掌心用力地、反复地碾压!仿佛要将那黑印生生揉碎、压进骨头里去!
滋啦!滋啦!滋啦!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滚油煎肉的声响持续不断地响起!每一次碾压,都伴随着一股更加浓烈、更加腥臭的黑烟从艾草下方升腾而起!那黑烟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又裹挟着艾草燃烧的焦糊味,诡异地在空中扭动、盘旋,仿佛有无数痛苦的怨魂在其中嘶嚎!
李老四的惨叫声渐渐变得嘶哑、断续,巨大的痛苦和窒息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就在他感觉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一种更加诡异的感觉,透过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传递到了他麻木的神经末梢。
他感觉被艾草死死压住的左肩,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和剧痛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是他皮肉的抽搐,而是某种深藏在他血肉骨头里的、冰冷粘稠的东西,正在被那滚烫的药力、被那反复的碾压,强行从蛰伏中逼了出来!那东西带着一种极致的怨毒和不甘,像无数条冰冷的、带着吸盘的蠕虫,在他肩胛骨的缝隙里、在冻结的血脉深处疯狂地扭动、挣扎!仿佛要挣脱束缚,重新钻回他的身体更深处!
呃……嗬嗬……
李老四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翻白的眼珠死死盯着屋顶那根黑黢黢的房梁,身体因为这种来自体内的、非人的恐怖感觉而剧烈地痉挛起来。
孽障!还想藏!
麻三姑一声厉叱,如同炸雷!她猛地将手中那把已经被碾压得不成样子、混合着黑色粘稠物和皮屑的烂艾草一把甩开!
昏黄的灯光下,李老四左肩那个墨黑色的淤青手印,此刻发生了骇人的变化!
原本只是颜色深黑、边缘肿胀的印记,此刻中心部位,那五根手指按压最深的区域,皮肤竟然变得如同半透明的黑色油纸!透过那层薄薄、紧绷、发亮的皮肤,可以清晰地看到——数条如同发丝般纤细、却漆黑如墨的线,正如同活物般,在皮下的血肉里疯狂地扭动、钻行!它们像是被高温惊扰的毒蛇,正试图向淤青周围的健康皮肉深处钻去!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如同千年坟穴深处散发出的阴寒死气,混合着血腥和腐烂的恶臭,从那些扭动的黑线处弥漫开来!
麻三姑眼神一厉,没有丝毫犹豫!她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油光发亮的桃木盒子,啪嗒一声打开。里面赫然是十几根细如牛毛、却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银针!她拈起三根最长的银针,在油灯的火苗上飞快地燎了一下,针尖瞬间变得炽热微红!
定!
一声低沉的、如同咒语般的断喝从麻三姑干瘪的嘴唇中迸出!
她出手如电!三根烧红的银针,带着咻咻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下!一根直刺手印中心、黑线最密集扭动之处!另外两根,则狠狠钉在了淤青边缘、黑线试图逃窜方向的前方!
嗤——!
一阵极其微弱的、如同滚烫铁条插入冰水中的轻响!
呃啊——!!!
李老四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拉满的弓弦,随即又重重地砸回炕上,彻底失去了声息,只有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被银针刺中的地方,尤其是中心那根针落下的位置,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粘稠、如同墨汁般的黑气,猛地从针孔周围渗透出来!那黑气带着刺骨的阴寒,竟在空气中凝而不散,丝丝缕缕地向上飘荡,隐隐约约,似乎要凝聚成一只模糊手掌的形状!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充满了无尽怨毒和痛苦的嘶鸣声,仿佛直接响在李老四的脑海深处!那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灵魂感知到的尖啸!
麻三姑死死盯着那几股试图凝聚的黑气,眼神冰冷如刀。她迅速拿起旁边瓦盆里那把沾满了粘稠黑红药酒的艾草,也不顾滚烫,再次狠狠地、带着一种驱邪镇煞的决绝,用力拍压在那三根银针钉住的位置,将那几缕逸散的黑气死死堵了回去!
滋啦——!!!
更加剧烈的灼烧声和更加浓郁的腥臭黑烟再次升腾而起,将麻三姑那张在昏暗灯光下如同鬼魅的脸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