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
顾言澈靠在粗糙潮湿的松树皮上,胸膛微微起伏。
那封素白的信,被他紧紧攥在湿透的左手里,信封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揉皱,边缘软塌塌地粘连在一起。
他缓缓低下头,摊开左手。
掌心那几个弯月形的指甲印被雨水泡得发白。
那封信就躺在这片狼藉之上,脆弱得像一团被丢弃的湿纸。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信封冰冷的表面,能感觉到里面信纸的轮廓。
回忆涌上心头。
深夜,孤灯。窗外是沉沉的夜。
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作响。
停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团。
继续写,字迹有时凌乱。
信纸的纹理。指尖冰凉。
强烈的倾诉欲堵在胸口,
落笔,又觉得语言苍白无力。字句写了又删。最终留下的,只有小心翼翼的回忆和一句空洞的祝福。
写完最后一个字,耗尽力气。
他将信折好,塞进信封,在她家楼下徘徊。
楼上灯亮着。
他却没有勇气敲门。
他将信,放回抽屉深处。
回忆褪去,只剩下眼前这封被雨水彻底毁掉的信。墨迹一定晕染得无法辨认。迟到了太久。
“顾言澈。”
一个声音在几步之外响起,穿透雨声。
顾言澈身l僵了一下,抬起头。
沈星河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湿漉漉的碎石小径上。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
他穿着肃穆的黑色西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隔着雨幕,沉沉地看向顾言澈。
那眼神很复杂。深切的悲伤像蒙着水汽。
但更深沉的,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谴责。
像刀子,直直刺过来,钉在顾言澈身上,钉在他手里那团湿透的纸上。
沈星河的目光,从顾言澈湿透的脸,移到他摊开的、带着伤痕的左手,最后定格在那封不成样子的信上。
嘴唇抿紧,下颌绷着。
没有质问,没有怒吼。
只有眼神里的重量,沉得让人窒息。
顾言澈迎着他的目光,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想收回手,手指僵硬。
雨水顺着他低垂的眼睫滑落。
沉默在雨幕中蔓延。只有雨点打在伞面和树叶上的声音。
沈星河的目光在那封信上停留了很久。最终,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谴责和悲伤,浓烈得化为实质。
他最后深深看了顾言澈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现在让这些,还有什么用?
沈星河收回目光,撑着伞,转过身,沿着小径,沉默地离开了。
黑色的身影在雨雾中渐渐模糊,消失。
留下顾言澈一个人,靠在那棵冰冷的松树上。雨水冲刷着他,也冲刷着他掌心里那封永远无法送达的信。
他低头看着它,看着那团被泡烂的纸,看着掌心带着血丝的指甲印。
迟到的沟通欲,徒劳地伸向早已关闭的门。
他最终,极其缓慢地,将那只摊开的手,连通那封被摧毁的信,紧紧攥成了拳头,抵在冰冷刺痛的额头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似乎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
顾言澈缓缓松开抵着额头的手,站直身l。腿有些麻木。
他最后看了一眼掌心那团被彻底揉烂、墨迹和纸浆混在一起的污渍,眼神空洞。
然后,他松开手。
那团湿透的纸泥,无声地掉落在松树下潮湿的、积着腐殖质的泥土里。
迅速被暗色的泥水浸染,消失不见。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棵松树,也不再理会掌心的伤口。
迈开沉重的步伐,沿着来时的碎石小路,一步步往回走。
方向是刚才举行仪式的地方。
只剩下零星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还站在不远处低声交谈着,或默默地看着那块新立的墓碑。
穿着雨衣的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工具。牧师早已离开。
顾言澈的脚步停在了距离那块花岗岩墓碑几米远的地方。他没有再靠近。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和西装往下淌,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
他的目光,越过残留的花束和湿润的草皮,落在了墓碑上。冰冷的石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上面新刻的字,清晰地反射着天光:
林晚
xxxx年x月x日
—
xxxx年x月x日
名字下面,是两行简短的小字:
平安喜乐
余岁安康
那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
他刚刚在信里写下的、迟到了无数日夜的祝福,此刻却冰冷地、永恒地刻在了她的墓碑之上。
顾言澈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
身l里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狠狠搅动。
他死死地盯着那八个字,盯着那个他刚刚在温暖(却已毁灭)的记忆碎片里见过的名字。视线开始模糊、摇晃。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沈星河离开前那无声的、冰冷的谴责眼神。
也响起了他自已在信里写下那句“祝我们的小朋友林晚通学,平安喜乐,余岁安康”时,那自欺欺人的、徒劳的笔触。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吞噬。
他张了张嘴,想吸入一点空气,却只尝到了雨水冰冷的咸涩和喉咙深处翻涌上来的、浓重的血腥气。
眼前那块刻着“林晚”和那八个祝福字的墓碑,在迷蒙的雨雾中,旋转、放大,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