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仪式上,我以企业家身份回到钢铁厂旧址。
台下老邻居议论纷纷:晓雪出息了,给咱钢厂人长脸!
我微笑纠正:我是晓梅。
二十年前,父亲从高炉坠落致残,母亲顶职入厂。
为供妹妹念书,我放弃高中进了技校。
深夜焊花飞溅中偷学工程师图纸,被车间主任逮住:女人学这有什么用
我把夜大录取书藏在妹妹名字下,直到东窗事发。
母亲当众撕毁我的课本:晓雪才有资格深造!
绝望之际,我递出举报厂长贪污的匿名信。
他落马那日,我攥着进修通知书站在新钢厂奠基现场——
火花升腾如星,这一次,终于照亮了我的名字。
2023年的秋天,钢城的风带着铁锈和煤灰的陈年气味,刮过振兴钢厂那斑驳掉漆的巨大厂牌。我的黑色奔驰S级碾过坑洼的水泥路,停在早已荒废的厂区礼堂前。车身微微一顿,秘书小陈的声音从副驾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林总,那边…好像就是您家以前的位置,今天第一拆。
我降下车窗。目光越过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围墙,落在那片低矮、连排的红砖平房上。其中一扇朽烂的木门半敞着,黑洞洞的,像一只失神的眼睛。记忆猝不及防地撞上来——1988年那个闷热的夏夜,也是这样敞开的门,邻居王婶的尖叫撕裂了粘稠的空气:建国摔下来啦!快来人啊!高炉!建国从高炉上摔下来啦!
父亲林建国,钢厂里手脚最麻利、爬高炉最不要命的铆工。那天他为了抢修一处管道泄漏,在近五十米高的炉顶平台上踩空了。
林总小陈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司机已为我拉开了车门。初秋微凉的风灌入脖颈,我定了定神,昂贵的羊绒大衣也挡不住那瞬间的寒意。脚下是浮着黑灰的水泥地,空气里是去不掉的铁腥味。远处,一台黄色的巨型挖掘机,正缓缓扬起它冰冷的钢铁手臂,对准了那片写满我灰暗童年的红砖房。
林总来了!负责拆迁的区领导满脸堆笑地快步迎上,热情地伸出手。周围等待的记者立刻围拢过来,长短镜头对准了我。镁光灯刺眼地闪烁。
林总,作为从咱们钢城走出去的优秀企业家,如今回迁投资,又亲自见证老厂区的改造重生,心情一定很激动吧
我接过话筒,脸上是训练过无数次、无懈可击的从容微笑,目光扫过人群后方几张依稀熟悉的老面孔。是感慨。这里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振兴钢厂,还有这些老家属院,承载了我们这代人太多的汗水和记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希望这片土地能焕发新的生机。
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清晰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
说得太好了!领导带头鼓掌,人群里响起一片应和的掌声。
几个挤在人群边缘、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正低声议论,声音不大,却像细小的沙砾,顽固地钻进我的耳朵。
瞧见没老林家那个小的,晓雪!啧啧,真出息了,开这么大公司,还回来给咱老厂区投钱!给咱钢厂人长脸啊!
可不嘛!当年她姐晓梅……唉,可惜了,那孩子也犟,后来不知道去哪了,没音信喽……
晓雪是块读书的料!从小就灵光!老林两口子那会儿多难啊,硬是把她供出来了!值!
我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指尖却在大衣柔软的布料下微微收紧了。镁光灯还在闪烁,记者等着我继续发表感言。我向前一步,更靠近人群边缘,声音清晰地穿透嗡嗡的议论:各位老街坊,好久不见。我是晓梅,林晓梅。
短暂的寂静。那几个老工人脸上瞬间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嘴巴微张着,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他们互相交换着惊疑的眼神,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晓雪晓梅那个早早进了技校、后来听说跟家里闹翻跑了的晓梅怎么可能!
我没再看他们,转向区领导和记者,从容地继续关于新产业园规划的发言。然而眼角的余光里,那几张震惊的脸,那扇在记忆中永远敞开的、吞噬了父亲健康的破败家门,连同挖掘机巨臂投下的沉重阴影,瞬间拧成一股冰冷粗粝的绳索,死死缠住我的心脏,把我猛地拽回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天崩地裂的黄昏。
1988年的钢城,空气永远漂浮着硫磺和煤灰混合的颗粒。七岁的我,林晓梅,正蹲在自家红砖房门口窄小的水泥台阶上,用力搓洗着一个积满黑色油垢的铝饭盒。饭盒是父亲林建国的。肥皂泡混着搓下来的黑水,顺着台阶流进泥土里。妹妹晓雪才四岁,扎着两个歪扭的小辫,坐在门槛里边的小板凳上,眼巴巴望着巷子口卖冰棍的小推车,小手里紧紧攥着两分钱,那是昨天帮妈妈剥毛豆换来的,她舍不得花。
夕阳把长长的巷子染成一种混沌的橘红色。隔壁的王婶端着一盆刚择好的青菜出来倒水,水泼在尘土上,激起一小片呛人的烟尘。
晓梅,你爸还没回王婶甩着手上的水珠问。
我摇摇头,刚想说什么,一阵刺耳的、由远及近的尖锐哨音猛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那是钢厂下班的汽笛,但今天响得格外急促、凄厉,一声连着一声,像是垂死野兽的哀嚎。
王婶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青菜撒了一地。她脸色煞白,猛地抬头望向钢厂方向那几座耸入烟尘的巨大高炉,嘴里喃喃: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
巷子里瞬间炸开了锅!家家户户的门几乎同时被撞开,人们惊慌失措地涌出来,男人抓起搭在肩上的汗衫就往外冲,女人抱着孩子,脸上全是惊惧。
高炉!是高炉那边!有人嘶喊着。
建国!建国那组今天是不是在炉顶抢修!王婶猛地抓住一个往外跑的男人胳膊,声音都变了调。
那男人满脸是汗,只胡乱点着头,挣脱开就拼命往厂区方向跑。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饭盒掉进盆里,脏水溅了一身也浑然不觉。妈妈王秀兰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冲出来,她正在补一件我的旧衣服,针还别在衣襟上。她一把将懵懂的晓雪塞给吓呆了的王婶,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拉着我就跟着汹涌的人流往钢厂大门疯跑。
通往钢厂大门的土路被无数惊慌的脚步踏得烟尘滚滚。巨大的恐惧像浓稠的墨汁,泼洒在每个人的脸上。钢厂那两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敞开着,平日里凶神恶煞的门卫此刻也六神无主。里面尖锐的哨声、刺耳的广播呼喊声、隐隐的哭嚎声混作一团,像一张巨大的、绝望的网,兜头罩了下来。
我和妈妈挤在混乱恐慌的人群里,被推搡着涌向高炉区。越靠近,那股混合着焦糊和血腥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就越浓烈。巨大的高炉沉默地矗立着,炉体上还残留着白天炙烤留下的暗红色痕迹,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炉底平台附近围满了人,水泄不通,只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和粗重的喘息。
让让!都让让!建国家的来了!有人嘶哑地喊着。
人群艰难地分开一条缝隙。妈妈几乎是扑了进去。我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从大人们腿的缝隙间,看到了地上那个蜷缩的人影。
那是我父亲林建国吗
他蜷在沾满黑灰和油污的水泥地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被撕扯开一大片,裸露的胸膛上布满了可怕的擦伤和淤青,颜色发紫发黑。一条腿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白森森的骨头碴子刺破皮肉和裤管,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血,暗红色的血,正从他身下缓慢地洇开,像一条不祥的小溪,蜿蜒地流向旁边的排水沟。他的脸被汗水和污垢糊住,眼睛紧闭着,只有嘴唇在极其微弱地翕动,发出不成调的、嗬嗬的抽气声。
建国!建国啊!妈妈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扑跪下去,颤抖的手想碰触他,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悬在半空,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哭喊,你睁开眼!你看看我!你看看晓梅晓雪啊!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我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只能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团模糊的血肉,看着妈妈崩溃的哭喊,听着周围人群压抑的叹息和议论。
唉,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为了拉小张一把,自己踩空了……
人是活着抬下来了,可这腿……怕是……
顶梁柱啊,这一家子以后可咋办……
那些声音嗡嗡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毒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脑子。父亲平日里扛着我转圈时爽朗的笑声,用粗糙大手笨拙地给我扎辫子时的样子,还有他每次发工资总会偷偷给我和妹妹买一小包动物饼干时那带着汗味的慈爱……这些画面在眼前疯狂闪烁,然后被地上那刺目的血、那扭曲的腿、妈妈绝望的哭喊,狠狠击碎!
爸爸……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我挪动着灌了铅似的腿,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晓梅!别过去!一个沾满油污的大手猛地拉住我的胳膊,是父亲同住的赵叔。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声音哽咽,别……别吓着孩子……
就在这时,地上的父亲似乎被妈妈的哭喊惊动,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竟然真的睁开了一条缝隙!那眼神涣散、浑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妈妈扑过去,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小……张……父亲的声音气若游丝,破碎得几乎听不见,……他……没事吧……
妈妈的哭声猛地一滞,随即爆发出更深的悲恸。都这时候了!他想的还是那个被他推开、侥幸活命的徒弟!
父亲的眼光吃力地转动,最后,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似乎有千斤重,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托付。他嘴唇又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痛苦的嗬嗬声。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皮沉重地合上了。只剩下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
医生!救护车呢!怎么还不来啊!妈妈疯了似的朝着人群嘶喊,声音凄厉得变了形。
不知过了多久,尖锐的救护车鸣笛声才由远及近。穿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冲进来。父亲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抬走了。妈妈跌跌撞撞地跟着,消失在人群的缝隙里。
我被赵婶紧紧地搂在怀里。周围是工友们沉重的叹息和低声议论,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来。
厂里能给多少抚恤
顶多算工伤,赔点医药费,工资怕是悬……
秀兰没工作,还有两个这么小的丫头……
以后这日子……唉……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钢厂巨大的阴影吞噬了整个家属区。高耸的烟囱依旧喷吐着浓烟,像巨兽永不疲倦的呼吸。冰冷的夜风吹过,带着刺鼻的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我站在那片父亲躺过、血迹尚未完全干涸的水泥地上,抬头望着那黑黢黢、仿佛要压下来的高炉。那冰冷的钢铁巨兽沉默着,吞噬了我父亲健康的双腿,也吞噬了我们家头顶那片刚刚晴朗了没几年的天空。黑暗彻底笼罩下来,像一块沉重冰冷的铁板,压在我稚嫩的肩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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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林建国从近五十米的高炉顶棚坠落,奇迹般地保住了命,但代价是粉碎性骨折的双腿和严重的腰椎损伤。他再也不是那个能扛着女儿健步如飞、能在铆工岗位上挥汗如雨的林建国了。他成了一个需要双腿艰难挪动、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被疼痛和无力感日夜折磨的废人。
顶梁柱轰然倒塌。家里的天,彻底塌了。
钢厂的处理结果很快下来:工伤认定,报销了绝大部分医疗费用,但一次性伤残补助金少得可怜,仅仅够支付后续一些基本的康复费用。更残酷的是,因为无法再从事任何工作,父亲那份原本就不算丰厚的工资被停发了,只保留了极其微薄的生活补助。
饭桌上,最后一点油星也消失了。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萝卜干,几个硬邦邦的杂粮窝头。这就是我们母女三人的晚餐。父亲的那份单独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是妈妈特意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擀成的面条,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那是全家能拿出的最高营养。父亲看着那碗面,再看看我们碗里的清汤寡水,常常是沉默良久,然后艰难地拿起筷子,把荷包蛋拨开,执拗地要分给我和妹妹晓雪。
爸,你吃,我不饿。我总是飞快地把碗挪开,低下头,假装用力地啃着那刺嗓子的窝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酸涩的棉花。
晓雪小,长身体,给她。父亲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无力感。他把鸡蛋拨进晓雪碗里。晓雪才四岁,懵懂地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鸡蛋,又看看父亲凹陷下去的脸颊和灰败的脸色,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小嘴一瘪,却没有哭出来,只是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吃着,仿佛那不是鸡蛋,而是易碎的珍宝。
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父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母亲压箱底的一块呢子料,甚至我小时候穿过、准备留给晓雪的一件半新棉袄……换来的钱,像投入无底洞的几颗小石子,在医药费和日益减少的口粮面前,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溅不起来。
妈妈王秀兰迅速地衰老下去。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曾经还算丰润的脸颊干瘪地凹陷着,眼神里总是蒙着一层驱不散的愁雾。她沉默地操持着一切,像一头被生活重轭压得喘不过气的老牛。白天,她四处奔走,低声下气地去求厂里的领导、工会,希望能给家里一点额外的补助,或者给她一个哪怕最苦最累的临时工机会。晚上,她就坐在昏暗的、只有15瓦的白炽灯下,没完没了地接一些糊火柴盒、钉扣子之类的零活。昏黄的灯光把她佝偻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幅压抑的剪影。
生活的重压和绝望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抽走了父亲身上最后一点生气。他变得异常沉默,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只是睁着浑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眼神空洞得吓人。有时,剧烈的疼痛会让他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压抑的呻吟声像受伤的野兽,从紧咬的牙关里溢出来,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刺耳。每当这时,隔壁就会传来王婶丈夫李叔烦躁的、刻意加重的咳嗽声,或者是用力拍打墙壁的咚咚声。
妈,爸又疼了……我蜷缩在冰冷的小床上,听着隔壁的抗议和父亲压抑的痛苦,小声地对同样无法入睡的母亲说。
黑暗中,母亲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过了很久,才传来她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快要绷断的琴弦。
父亲出事后的第三个月,一个阴沉的下午。我放学回家,刚走到巷口,就听见家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还夹杂着摔东西的脆响和母亲失控的哭喊!
滚!你给我滚出去!畜生!是母亲尖利到变调的声音。
我心头猛地一沉,拔腿就往家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几乎倒流!
家里一片狼藉。唯一的矮脚饭桌被掀翻了,豁口的粗瓷碗摔得粉碎,窝头和咸菜撒了一地。水壶倒在地上,水流得到处都是。父亲拄着拐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像狂风中的枯叶。他正举起一根拐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砸向一个男人,却被母亲死死地抱住胳膊拦着。
那个男人,是大伯林建军。他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掸了掸自己簇新涤卡中山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刻板得像在宣读判决书:
老三,你也别不识好歹。爸(指爷爷)走得早,我是大哥,就得管着这个家!你现在这样,就是个拖累!秀兰没工作,俩丫头片子张嘴等吃,这日子怎么过厂里那点补助,够塞牙缝吗
他目光扫过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最后落在我和刚从外面回来、吓得躲在门框边的妹妹晓雪身上。
按老规矩,没儿子,你这房头就算绝了。你家那点东西,还有厂里以后可能给的抚恤(他显然消息滞后,还不知道补助少得可怜),与其白白糟践了,不如交给族里,也算你给老林家留点念想。大宝(他大儿子)也大了,以后逢年过节,总不会忘了给你烧两张纸钱。
放你娘的屁!父亲目眦欲裂,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啐在大伯脚边,滚!老子就是死!就是全家饿死!东西烧了扔了喂狗!也轮不到你这黑心烂肺的畜生来惦记!滚!
大伯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神变得凶狠:林建国!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八级铆工你现在就是个废人!拖着两个赔钱货的废人!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他阴鸷地剜了我们一眼,撂下狠话,行,你有种!我看你老婆孩子跟着你怎么活!咱们走着瞧!说完,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畜生!林建军!你个不得好死的畜生啊!父亲嘶吼着,剧烈地喘息,身体摇摇欲坠。
建国!建国你别动气!别听他放屁!母亲哭着,和刚跑进来的王婶一起,拼命扶住几乎要倒下的父亲,把他往床边架。
我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看着地上狼藉的饭菜,看着破碎的碗碟,看着父亲因暴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的惨状,再看看门口吓得瑟瑟发抖、小脸惨白的妹妹晓雪……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怒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大伯那刻薄的嘴脸,那句赔钱货,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凭什么凭什么我们一家要承受这些凭什么妹妹要吓得发抖凭什么爸爸要被人这样欺辱
我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冲出家门,朝着大伯还没走远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林建军!你才是绝户!你儿子大宝才是废物!你等着!我们不会饿死!我们一定会过得比你好!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你等着看!
我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在狭窄的、弥漫着煤灰味的巷子里回荡。周围几户邻居的门悄悄开了条缝,又迅速关上。
大伯的脚步猛地顿住,背影僵了一下。他没回头,只是肩膀微微耸动,然后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消失在巷口。
喊完那一嗓子,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浑身都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那股几乎要炸开的愤怒和不甘。我攥紧了小小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跑回屋,不去看父母震惊复杂的眼神,也不管地上的狼藉,径直走到吓呆了的妹妹面前,蹲下身,用力抓住她冰凉的小手。她的眼睛里还噙着泪,写满了恐惧。
晓雪,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劲和决绝,别怕。有姐在。以后,谁也别想再欺负咱家!谁也别想!听见没
晓雪看着我,大眼睛里水光晃动,懵懂地点了点头,小手也用力地回握住了我的手,小小的身体似乎找到了一点依靠,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在了我七岁的肩膀上。保护这个家,保护妹妹,成了我心底最坚硬的一块石头。
日子在沉重的喘息中缓慢地爬行,像一辆随时会散架的老牛车。家里的米缸越来越浅,父亲的叹息越来越长。直到父亲出事后的第五个月,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才艰难地穿透了笼罩在我们头顶的厚重阴云。
妈妈王秀兰几乎是跑着冲进家门的。她浑身被雨淋得半湿,头发一缕缕贴在额角,脸上却泛着一种病态的潮红,眼睛里闪烁着久违的、近乎狂喜的光芒,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薄纸。
成了!建国!成了!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冲到父亲床边,把那张纸几乎怼到父亲眼前,厂里……厂里批了!同意我顶你的职!去翻砂车间!我能进厂了!我能挣钱了!
父亲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枯瘦的手颤抖着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顶职通知书,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王秀兰三个字和那枚鲜红的公章,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顺着他深陷的眼眶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好……好……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反反复复只有这一个字。
翻砂车间!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坠进了冰窟窿。在钢城长大,谁不知道翻砂车间的可怕那是钢厂里公认最苦、最累、最危险的地方!巨大的熔炉,滚烫的铁水,沉重的砂箱,弥漫的粉尘和有毒气体……壮年男人干几年都累垮一身病,何况是妈妈这样瘦弱的女人
妈!不能去!我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那地方……那地方不是人待的!你会累死的!
母亲脸上那狂喜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悲壮的坚毅取代。她转过身,粗糙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心。
傻丫头,不去不去吃什么喝西北风吗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锤一样砸在我心上,翻砂车间怎么了能进厂,能拿工资,能养活你们,就是刀山火海,妈也得闯!她的目光扫过床上泪流满面的父亲,又落到我身后懵懂无知、只怯怯拉着我衣角的妹妹晓雪身上。
晓雪还小,你爸……她的声音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像冰冷的铅块塞满了屋子。晓梅,她走到我面前,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反抗的意味,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托付,妈进了厂,家里……家里就靠你了。你是姐姐,要照顾好你爸,看好妹妹,把家……撑起来!听见没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光,逼着我给她一个承诺。我肩膀被她抓得生疼,看着她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却异常执拗的脸,那句翻砂车间会死人的抗议,终究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家里的米缸空了。妹妹需要营养。父亲的药不能断。冰冷的现实像一把钝刀,磨掉了我所有天真的幻想和软弱的抗议。
我垂下眼,避开母亲灼人的目光,盯着自己露出脚趾头的破旧布鞋,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涩。
嗯。一个单音节的回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母亲长长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她松开我的肩膀,转身开始收拾散落在床上的通知书,动作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急促。
从那天起,母亲王秀兰脱下了浆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换上了一套肥大的、深蓝色粗布工装。每天天不亮,当钢厂的早班汽笛还在沉睡,她就得起床,在冰冷的灶台间摸黑为我们做好一天里唯一一顿能称得上饭的早饭——通常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和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然后,她便匆匆扒拉几口,裹紧那身不合体的工装,像奔赴战场一样,一头扎进钢厂的巨大阴影里,淹没在清晨灰蒙蒙的、裹挟着煤灰的雾气中。
而我,林晓梅,七岁半,正式成为了这个风雨飘摇之家的小小顶梁柱。
清晨,我要在母亲出门后挣扎着爬出冰冷的被窝,生火烧水,给父亲倒尿盆、擦脸,然后叫醒还在睡梦中的妹妹晓雪,笨拙地给她梳好歪扭的小辫(虽然常常扯得她龇牙咧嘴),监督她吃完那份少得可怜的早饭。接着,我得飞快地收拾好自己,背上那个打着补丁的旧书包,一手紧紧攥着妹妹的小手,像赶鸭子一样把她送到街道办的托儿所门口,自己再拼命地跑向小学,踩着上课铃声冲进教室。即便如此,迟到也成了家常便饭,班主任李老师那责备的目光和同学们隐约的窃笑,像细小的鞭子抽在我脸上。
放学铃声一响,我又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先去托儿所接上眼巴巴等着的妹妹,然后牵着她,像两只归巢的、疲惫的小鸟,穿过弥漫着铁锈和煤灰味的街道,回到那间冰冷的、永远弥漫着药味和愁苦气息的家。
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是查看父亲的情况。给他倒水,帮他翻身,清理便盆。小小的妹妹晓雪很懂事,会主动搬个小板凳坐在父亲床边,用稚嫩的声音给他念课本上刚学的、磕磕巴巴的儿歌,试图驱散屋子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闷。父亲总是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怜惜和愧疚。
接着,是做饭。灶台太高,我就垫上两块厚厚的砖头,踮着脚尖,挥舞着沉重的铁锅铲。煮糊的粥、夹生的窝头、炒得黑乎乎的土豆片……是我厨房生涯的常态。手上、胳膊上被热油烫出的水泡,旧的还没好,新的又叠上来,火辣辣地疼。每当这时,晓雪就会跑过来,鼓起小腮帮,对着我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吹气,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不疼,吹吹就不疼了。那一点微弱的凉意,似乎真的能压过那钻心的灼痛。
最难熬的是冬天。水龙头冻住了,我得裹上家里所有能御寒的破布烂絮,拎着沉重的水桶和锤子,哆哆嗦嗦地去巷子口唯一没冻住的水管排队打水。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裸露的手背冻得通红发紫,裂开一道道血口子,一沾冷水就疼得钻心。沉重的木桶勒得肩膀生疼,装满水后更是重得像灌了铅。我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回家,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感觉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回到家,放下水桶,常常要扶着门框喘上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气来。
夜深人静,当妹妹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沉沉睡去,我还要在昏暗摇曳的15瓦灯泡下,就着母亲做零活时留下的微弱光亮,趴在冰冷的桌面上写作业。寒冷和疲惫像两座大山压下来,眼皮沉重得直打架,脑袋里像灌满了浆糊。铅笔在粗糙的草稿纸上划出的沙沙声,是寂静深夜里唯一的伴奏。手上冻裂的口子,握笔时疼得钻心,写出的字迹也歪歪扭扭。好几次,我写着写着,头就不由自主地栽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桌面上,瞬间的剧痛让我猛地惊醒,茫然地看着作业本上晕开的一小团墨迹,甩甩头,用冻得麻木的手揉揉脸,继续和那些仿佛永远写不完的习题搏斗。
生活像一台冰冷无情的研磨机,日复一日地碾磨着我稚嫩的筋骨。繁重的家务、学业的压力、经济的窘迫、对母亲的担忧、对父亲病痛的无力感……像无数条看不见的绳索,紧紧缠绕着我,勒得我喘不过气。我常常在给父亲擦身时,看到他腿上那狰狞扭曲的疤痕而心头紧缩;在深夜里听到母亲回家时那压抑到极点的、疲惫至极的咳嗽声而默默流泪;在看到妹妹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瘦小单薄的身体时,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
一个初冬的傍晚,我照例在巷子口排队打水。寒风凛冽,吹得人透心凉。排在我前面的是邻居孙家的小儿子孙强,比我大两岁,长得又高又壮。他仗着家里条件好(他爸是车间主任),在巷子里一向横行霸道。
好不容易轮到我,我刚把水桶凑到水龙头下,孙强突然从后面挤了过来,蛮横地一把推开我:滚开!挡什么道!小丫头片子,打水磨磨唧唧的!
我毫无防备,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脚下湿滑的冰面让我根本站不稳,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手里拎着的空桶也脱手飞了出去,滚到一边。
哈哈哈!活该!林瘸子家的赔钱货!孙强得意地大笑起来,拧开水龙头,哗哗地往自己崭新的铁皮桶里灌水,看都没看我一眼。周围几个排队的大人有的皱眉,有的别过脸去,却没人出声制止。
冰冷的泥水浸透衣服,寒意刺骨。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肯定擦破了皮。更疼的是心口那股被羞辱、被践踏的怒火!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湿滑的冰面却让我再次滑倒。孙强那刺耳的嘲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赔钱货!林瘸子!一家子废物!
一股邪火猛地冲上头顶!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泥水里爬起,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狠狠撞向正背对着我、得意洋洋接水的孙强!
啊!孙强猝不及防,被我撞得向前一扑,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刚接的半桶水全泼了出来,溅了他自己一身!他成了落汤鸡。
你个小贱货!你敢撞我!孙强暴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挥着拳头就朝我扑过来!
我早有防备,身体矮小灵活是我的优势。我猛地蹲下,躲过他挥来的拳头,同时抓起地上被泼出来的水冻成的一块硬邦邦的冰坨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他的小腿!
嗷——!孙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抱着小腿疼得原地直蹦,我的腿!我的腿断了!妈!妈!林晓梅要杀我啊!
我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小脸绷得紧紧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冰碴子,冰冷的雪水混着泥浆顺着指缝往下淌。我死死盯着疼得龇牙咧嘴、鬼哭狼嚎的孙强,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狠劲:孙强!你再敢骂我爸一句,再敢碰我一下,下次我砸的就不是你的腿!我砸烂你的嘴!不信你就试试!
也许是冰冷的眼神,也许是手上沾血的冰碴子,也许是那股不要命的狠劲震慑了他。孙强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他惊恐地看着我,对上我那双燃烧着怒火、没有丝毫畏惧的眼睛,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了。他抱着腿,眼神躲闪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疯子、等着瞧之类的狠话,却不敢再上前一步,一瘸一拐地、狼狈地捡起自己的空桶,灰溜溜地跑了。
周围一片寂静。那些排队打水的大人们,目光复杂地看着站在泥水里、像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刺猬一样的我。有惊讶,有不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我弯腰捡起自己的破水桶,走到水龙头前,拧开。冰冷的水哗哗地流进桶里。寒气从湿透的裤腿直往上钻,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手肘膝盖的擦伤也火辣辣地疼。但我站得笔直,任由水流冲击着桶壁。那一刻,心里却奇异地翻涌着一股滚烫的热流,一种从未有过的、属于胜利者的、带着血腥味的痛快!
软弱和眼泪换不来尊重,只会招来更多的欺辱。在这个冰冷坚硬的世界里,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就必须长出獠牙!必须比欺辱你的人更狠!这是我七岁半时,用一身泥水和疼痛换来的、血淋淋的生存法则。
当我拖着沉重的、装满水的木桶,一步一步挪到家门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我推开门,看到母亲王秀兰已经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提前回来了(翻砂车间今天意外停产检修)。她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父亲肿胀的腿做热敷。听到门响,她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看清了我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狼狈不堪的样子,还有手肘膝盖上渗着血丝的擦伤。她脸上的疲惫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混合着震惊、心痛和瞬间涌起的暴怒取代。
晓梅!你这是咋弄的!她猛地站起来,几步冲到我面前,声音因为惊怒而拔高、颤抖。她粗糙的手抓住我冰冷湿透的胳膊,力道大得吓人。
妹妹晓雪也跑了过来,看到我的样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一股巨大的委屈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我张了张嘴,想说是孙强推的我,想说我把他打跑了……可话到嘴边,看着母亲那因为过度劳累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她额角新添的一道被火星烫出的浅浅疤痕(翻砂车间的印记),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被火星燎出破洞的工装……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不能让她再担心了。翻砂车间已经快要了她的命,我不能让她再为我的事分神。
没……没事,我低下头,避开母亲审视的目光,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打水……路滑,不小心摔沟里了。
母亲的手猛地一紧,抓得我生疼。她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低垂的脑袋,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穿透我的谎言。屋子里只有晓雪压抑的啜泣声和父亲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抓着我胳膊的手才缓缓松开,力道却像是被抽走了。她猛地转过身,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再转回来时,她脸上那汹涌的怒气和心痛已经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沉重的叹息,锅里……还有点热水……去擦擦……别冻病了。她没再追问,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连责备的力气都没有了,转身又坐回父亲床边,拿起那块已经变温的毛巾,继续机械地、一遍遍地擦拭着父亲那永远不可能恢复健康的、肿胀的腿。
我默默地去厨房,兑了半盆温热的水。脱下冰冷湿透、沾满泥浆的衣服时,寒气激得我浑身一哆嗦。手肘和膝盖的擦伤沾了水,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我咬着牙,用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擦掉身上的泥污。盆里的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
换上一身干爽却打满补丁的旧衣服,我走到水缸边,准备淘米做晚饭。母亲疲惫沙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锅里那点热水……你……你用了就用了。别……别再做新的。省点煤球。晚上……晚上就着热水,啃点干粮对付一顿吧。
我的手顿在水瓢边,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上来。省点煤球。是啊,煤球要钱,热水要烧煤球。家里最后一点煤球,要留着给父亲热敷他那条伤腿,要保证母亲每天去翻砂车间前能喝上一口热水暖身。我和妹妹……冷水就冷水吧,干粮……也能填肚子。
嗯,知道了。我低声应着,舀起冰冷的井水,倒进锅里。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锅壁传到掌心。我沉默地点燃炉灶里最后几块小小的煤核,看着微弱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锅底。火光跳跃着,映着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手肘膝盖上刺目的伤痕,也映着里屋母亲在昏暗灯光下佝偻疲惫的剪影。
那一晚,我和妹妹晓雪就着冰冷的井水,啃着又干又硬的杂粮窝头。窝头粗糙得刺嗓子,每咽一口都像吞下带棱角的石子。冰冷的井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冻得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晓雪吃得直皱眉头,小口小口地艰难吞咽着,却懂事地没有抱怨一句。她不时偷偷看我一眼,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和依赖。
我嚼着冰冷的窝头,感受着那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的疼痛。手肘和膝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深的痛楚来自心底。母亲的疲惫,父亲的病痛,妹妹的懂事,孙强的欺辱,大伯的刻薄,还有这永远填不饱肚子的冰冷窝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我。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砸进手里冰冷的窝头上。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呜咽声溢出来。不能哭!林晓梅!哭有什么用哭能换来煤球吗哭能让孙强不来欺负你吗哭能让父亲站起来吗不能!都不能!
我用力地、几乎是凶狠地咀嚼着嘴里的窝头,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都嚼碎了,狠狠地咽下去!冰冷的食物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坠入胃里,带来一阵痉挛般的寒意,却也奇异地压下了那汹涌的泪意。
咽下最后一口冰冷粗糙的食物,我抬起头,抹掉脸上残留的湿痕。火光在灶膛里跳跃着,映在我眼中,燃起两簇冰冷而倔强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