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泼洒进滨江花园顶层的公寓,将客厅晕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空气里浮动着新烤抹茶饼干的微苦甜香,混合着窗外新修剪草坪的清新气息。邓雅婷蜷在宽大柔软的布艺沙发里,身上盖着海明轩那件常穿的灰色开衫,开衫下摆搭在她穿着舒适家居裤的腿上。她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孕期指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目光却越过书页上那些关于胎儿发育的图示,落在书房虚掩的门缝处。
门缝里,传来键盘敲击声,密集而富有节奏,如同某种令人安心的白噪音。那是海明轩在为《蔚蓝边境》的最终卷冲刺。他工作时的背影,隔着门缝只能窥见一小部分:微弓的肩背线条绷紧,偶尔抬手揉揉太阳穴,或端起旁边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啜一口。邓雅婷嘴角不自觉弯起温柔的弧度,指尖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一个微小的、崭新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验孕棒上那两道清晰的红线,像一道隐秘的魔法咒语,将他们的二人世界温柔地、不可逆转地扩展为三人行。这份巨大的喜悦,像一颗裹着蜜糖的炸弹,她小心翼翼地珍藏着,等待着最合适的时机引爆,将她的明轩彻底淹没在幸福的浪潮里。
书房内,海明轩眉头微蹙,盯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文字。林默正带领着探险队在神秘的“遗忘冰川”深处,与古老的冰晶守卫展开激战。冰屑飞溅,能量光束交织,他写得投入,指尖在键盘上跳跃得近乎燃烧。然而,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始终如影随形。当笔下描绘林默为掩护队友,肩胛被一道冰棱“噗嗤”一声贯穿,鲜血瞬间染红了苍白的冰面时——
一阵尖锐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刺穿他的耳膜!
仿佛有一根冰冷的、带着锈迹和血腥味的金属长矛,跨越时空,狠狠捅穿了他的意识!紧接着,是剧烈的、炸裂般的疼痛,从太阳穴深处猛地炸开,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脑髓。
“呃!”海明轩闷哼一声,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手指死死抠住电脑桌冰冷的边缘,指关节瞬间用力到发白。眼前的屏幕开始剧烈晃动、扭曲,林默和冰川的影像被撕裂、模糊,被一片瞬间闪过的、令人窒息的画面覆盖:刺目的、仿佛要将天空都烧穿的炽烈金光;一声凄厉、高亢、穿透灵魂的龙吟悲鸣,饱含着无尽的愤怒与……某种刻骨的留恋;还有,某种冰冷金属刺入血肉时,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以及温热粘稠的液体喷涌而出的触感……
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明轩?”
邓雅婷关切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海水传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书房门被完全推开,她快步走到他身边,温软的手立刻覆上他冷汗涔涔的额头,又迅速滑到他的手腕,三根手指精准地搭上他的脉搏。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和茉莉花香的气息,像一根坚实的锚,将他从意识混乱的漩涡边缘猛地拉了回来。
“又头痛了?”她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心疼,指尖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频率好像又高了……这次感觉怎么样?比上次厉害吗?”她另一只手熟练地按上他两侧太阳穴,用指腹轻柔而有力地打着圈按压。
海明轩急促地喘息着,努力聚焦视线。邓雅婷放大的脸庞就在眼前,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盛满了纯粹的担忧,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都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她的手指带着令人心安的微凉和恰到好处的力道。那片混乱血腥的幻象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剧烈的头痛余波和心脏不正常的狂跳。
“……没事,”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反手抓住邓雅婷按在他太阳穴上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她微凉的指尖,“可能……坐太久了。写到林默受伤那段,突然有点……代入感过强?”他试图用玩笑掩饰,但眼底残留的那一丝惊悸和茫然没能逃过邓雅婷的眼睛。
邓雅婷眉头皱得更紧,她太了解他写作时的状态了。沉浸是常有的事,但这种瞬间脸色惨白、冷汗直冒、脉搏失常的“代入感”,绝无仅有。“不是。
她停下打字,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合同,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公章。一年半。从海明轩婚礼上那场狼狈不堪的溃逃,到如今正式签约成为星云出版社的签约作者,这条路她走得异常艰难,也异常坚定。是海明轩,在她最迷茫、最想放弃的时候,像导师一样精准地指出她初稿的症结,分享宝贵的出版资源,甚至在她第一次被退稿后,连夜打来电话,用他一贯温和却有力的声音说:“清璇,你的故事内核很独特,只是表达方式需要调整,别放弃,再磨一磨。”那份不求回报的指引,像暗夜里最亮的星,支撑她走到了今天。
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只有前辈对后辈纯粹的提携与期许。这份坦荡,像冰水浇头,让她彻底清醒,也让她心中那份隐秘的爱恋化为了一颗无法发芽、只能深埋的种子。种子无声,却根植在最深处。
手机屏幕亮起。她点开相册,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最终点进一个加了锁、名为“光”的私密相册。里面静静躺着的,不再是那些散落的偷拍照,而只有一张——海明轩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在她初学写作时,一边修改她稚嫩的手稿,一边温声讲解的侧影,阳光穿过窗棂洒在他专注的眉眼上。这是她仅留的珍藏。她的指尖在“删除”键上方悬停片刻,最终没有落下,而是轻轻点了右上角的锁,将相册重新加密。锁上的,是一份永远不能再宣之于口,却也永远不会消亡的心意。
随后,她新建了一条信息:
“明轩哥,《蚀界》合同已签!电子版刚发您邮箱啦。后续稿子还想请您继续把关,责编非您莫属![笑脸]”
信息发送成功。她的指尖在“明轩哥”三个字上停留。称呼变了,变得更加坦荡自然,可心中那泛起的酸涩依旧真切。只是这酸涩被她熟练地压下去,转化为一种更纯粹、更安全的敬重。称呼可以改变,距离可以调整,但那份愿意仰望着他、追随他光芒的心意,她选择深埋心底,用岁月去沉淀。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层名为“妄想”的重担,却又背上了另一份名为“永静责任”。她拿起手机,对着那份合同和窗外绚烂的晚霞,自拍了一张。照片里,她笑容明朗,眼神清澈,带着对未来的笃定——那是她给他的答卷,证明她可以很好,不成为他的负担,而是像他曾教导的那样,勇敢地成为自己世界的主角。她将照片发给了几个闺蜜群,附言:“今晚‘云境’,我请!庆祝岳某人正式‘卖身’成功!”笑容里,是一份释然后的轻松。
放下手机,她的目光重新投向电脑屏幕,开始处理下一项工作。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依旧会为那个名字泛起一丝微澜,但那不再是蚀骨的痛,而是一种沉淀后的、温暖的感激与敬从未如此清醒而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及如何去争取。只是这争取中,绝不包括那份超越界限的感情。
傍晚时分,厨房里飘散着奶油蘑菇汤浓郁的香气。海明轩系着围裙,正小心地搅拌着汤锅,精神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邓雅婷斜倚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犹豫再三,还是从家居服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塑料物品。
她走到海明轩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围裙带子,脸颊微微泛红,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混合了羞涩、紧张和巨大喜悦的光芒,像藏着整个星河的璀璨。
“明轩,”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手中那个白色的验孕棒递到他眼前,“你……你看这个。”
海明轩疑惑地转过头,目光落在验孕棒上——显示窗里,两道清晰无比的红色线条,如同两座宣告新纪元的里程碑,稳稳地矗立在那里!
搅拌勺“哐当”一声掉进汤锅里,溅起几滴滚烫的汤汁。海明轩却浑然不觉,他猛地转过身,双手紧紧抓住邓雅婷的肩膀,眼睛死死盯着那两道红杠,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是……”他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跳出来。他一把将邓雅婷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手臂用力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邓雅婷也用力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听着他如雷般急促的心跳,幸福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襟。
“雅婷……雅婷!我要当爸爸了!我们要有孩子了!”海明轩激动地语无伦次,抱着她在原地转了个圈,厨房的灯光在他狂喜的脸上跳跃。他低下头,急切地、胡乱地吻着她的额头、眼睛、脸颊,最后覆上她带着泪水的唇瓣,吻得炽热而虔诚。
邓雅婷热烈地回应着,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然而,在这排山倒海的喜悦浪潮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略的异样——当她热烈回吻时,唇齿间尝到了一点咸涩的味道。不是她的泪水。她微微睁开眼,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到海明轩紧紧闭着的眼角,竟也渗出了一滴泪水。
那滴泪,顺着他狂喜的脸庞悄然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她的发鬓。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样纯粹的、巨大的幸福时刻,他会落泪?那滴泪里,似乎夹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如同冰层下暗涌的寒流,与此刻厨房里温暖馨香的氛围格格不入。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海明轩更用力的拥抱和更加炽热的吻覆盖过去。邓雅婷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疑虑,更深地投入他的怀抱,用自己全部的爱意去回应他的喜悦。
窗外,夜色温柔地合拢。城市中心的“云境”餐厅露台上,香槟杯轻碰,笑语晏晏。好友调侃岳清璇:“清璇,以后可是大作家了,你看你明轩哥多给力!”岳清璇举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笑容灿烂地迎上闺蜜的目光:“那必须的!明轩哥可是我的伯乐!”声音清脆坦荡,仰头喝下杯中微涩的液体,心底那份独属于“明轩哥”的眷恋,沉静如深海。
滨江花园温暖的厨房里,海明轩终于松开了邓雅婷,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将耳朵贴上她的小腹,像个最虔诚的信徒,试图聆听那来自生命最初的、最细微的福音。邓雅婷低头看着他柔软的发顶,手指轻轻穿过他的黑发,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更紧地护住了小腹。这个孕育着无限希望的生命,会是她化解丈夫心底那份莫名悲伤与惊悸的钥匙吗?她不知道,但母性的光芒在她眼中愈发柔韧。
没有人看见,当海明轩的脸颊贴上邓雅婷小腹的瞬间,那阵熟悉的、冰冷的嗡鸣再次在他脑海深处极其微弱地响起。眼前似乎又闪过一道模糊的、刺目的金光,以及一声遥远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
城市的万家灯火中,岳清璇望了一眼滨江花园的方向,那个位置在夜色中并不显眼,但她的目光精准地停留了几秒,仿佛穿越了空间的距离。她笑了笑,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对闺蜜说:“有点累了,我先撤啦,你们继续!”转身离去的背影,融入都市璀璨的夜色,挺直而安静。她不需要谁照亮前路,她已是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