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把城市的霓虹泡得发胀,连成一片模糊而油腻的光晕,黏在金樽娱乐会所那扇沉重的包金大门上。空气里混杂着雨水、劣质烟草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腥甜味儿,是暴利与暴力混合后特有的气息。
我,陈默,代号夜枭,此刻正扮演着另一个我——陈明,一个因手黑、嘴严、路子野而被龙三爷青眼有加的新锐。厚重的门在我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湿冷的雨气,也把里面那种被金钱和欲望烘烤得滚烫的喧嚣猛地推到我面前。包间里烟雾浓得化不开,水晶吊灯的光芒在其中艰难地折射,落在堆满钞票和空酒瓶的台面上,也落在一张张因酒精和亢奋而扭曲的脸上。
三爷!一个光头壮汉,脸上横着道狰狞的疤,正抓着骰盅用力摇晃,看见我进来,嗓门洪亮地招呼,来得正好!阿明手气旺,替兄弟我扳回这一城!妈的,今儿邪了门了!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混不吝又不会太张扬的笑,没说话,径直走过去。目光扫过桌面,杂乱堆叠的钞票,几把开了锋的短刀随意地压在下面,刀柄上还沾着不明污渍。角落里,龙三爷最倚重的军师白纸扇孙伯,正端着一杯茶,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才若无其事地移开。
滚一边去,没点眼力见儿!龙三爷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沸水里,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他斜倚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五十岁上下,身材保持得意外精悍,穿着身考究的唐装,手里盘着两颗油亮的核桃,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他眼皮都没抬,光头壮汉却像被针扎了屁股,讪笑着把骰盅推到我面前,麻溜儿地让开了位置。
压力像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这绝非一场简单的赌局。龙三爷在观察,孙伯那双老狐狸般的眼睛更在审视。我坐下来,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骰盅,触感真实。赌桌如同战场,筹码是命,而骰子,就是决定命运轨迹的子弹。我深吸一口气,让属于夜枭的绝对冷静覆盖住陈明应有的那点紧张。骰盅在我手中翻飞、扣落,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开盅。点数清晰。
豹子!通杀!有人惊呼。
光头壮汉猛地拍我后背,力道大得让我喉头一甜:操!神了!阿明,你是这个!他竖起油腻的大拇指。
几轮下来,我面前的筹码堆成了小山。输赢的界限在我眼中不过是数据流动,我要赢,但赢得不能太刻意,要赢得像被幸运女神临时眷顾的亡命徒。每一次开盅,我都清晰地感觉到龙三爷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在延长,孙伯镜片后的审视也少了几分怀疑,多了点不易察觉的算计。
行了。龙三爷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核桃声也停了。他放下腿,坐直身体,包间里再次陷入一种屏息的安静。手气不错。脑子也够用。他朝我招招手,阿明,过来。
我起身,绕过堆满酒瓶和烟蒂的茶几,走到他面前。他抬起眼,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一种审视货物价值的冰冷和锐利,上下刮了我一遍。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也包括我,他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缓缓挤出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一只厚实、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拍在我的肩膀上。
好小子,是块料!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满意,三爷我看人,从没走过眼。以后跟着我,好好干,少不了你的富贵!
肩膀上的力道沉甸甸的,像压上了一块象征权力的石头。这拍肩,如同古时的印信,是初步接纳的信号。包间里响起几声应景的恭维和附和,光头壮汉更是咧着嘴,仿佛与有荣焉。我微微躬身,脸上适时地堆起受宠若惊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江湖匪气:谢三爷提拔!我陈明这条命,以后就是三爷的!
龙三爷似乎很满意我的表态,又拍了拍我的肩,力道更重了些。他慢悠悠地端起旁边一杯茶,呷了一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家常事,语气随意得如同在讨论今晚的宵夜:对了,阿明啊,下个月初八,我侄女薇薇大喜的日子。三爷我身边这些糙货,打打杀杀在行,登台面呵,狗肉上不了席!
他放下茶杯,那带着慈祥笑意的脸转向我,眼神里却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你小子,看着就机灵,像个文化人儿。这婚礼司仪的重任,三爷我可就交给你了!给我办得漂漂亮亮的,让薇薇风风光光出嫁!听见没
轰隆!
我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颗无声的惊雷。司仪主持婚礼龙三爷的侄女无数个荒诞的问号在我眼前疯狂旋转跳跃。我是谁我是夜枭,是能在枪林弹雨中精确锁定目标、在谈判桌上用话术杀人于无形的顶尖特工!我的技能树点满了伪装、格斗、情报分析、密码破译、极限驾驶……可唯独没有婚礼主持这一项!这感觉就像让一个拆弹专家去跳芭蕾,让一个狙击手去绣花!
微型耳机里,电流的嘶嘶声猛地一滞。紧接着,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被液体呛住的剧烈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噗!指挥官老周那标志性的破锣嗓子,此刻扭曲变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生理性的痛苦,……操!陈默!咳咳……你特工学院哪门子选修课教过婚礼主持!龙三他……他妈脑子里进开塞露了!
耳机里一片混乱,夹杂着老周呛水的余音和指挥部其他人压抑不住的、噗嗤噗嗤的漏气般的笑声。我站在原地,脸上陈明那点受宠若惊的笑容瞬间僵住,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包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脸上,尤其是孙伯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切开我僵硬的表情,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猫腻。
怎么不乐意龙三爷脸上的慈祥淡了些,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盘核桃的咔咔声重新响起,节奏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瞬间回神!卧底的神经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瞬间绷紧到极致。现在不是发懵的时候!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引起怀疑,前功尽弃!我猛地挺直腰板,脸上那点僵硬瞬间被一种近乎谄媚的、打了鸡血般的激动取代,声音拔高八度,充满了江湖人特有的夸张豪情:
三爷!您这话说的!折煞我了!我拍着胸脯,砰砰作响,承蒙三爷看得起,把这么重要的家事交给阿明!这是天大的脸面!您放心!我陈明就是肝脑涂地,豁出这条命去!也一定把薇薇小姐的婚礼办成咱道上……不,是全城最风光的头一份!绝对不给三爷您丢脸!
我唾沫星子横飞,赌咒发誓,恨不得当场指天画地。那股子混不吝又忠心耿耿的劲儿,连我自己都快信了。包间里紧绷的气氛瞬间松了下来,光头壮汉带头哈哈大笑,拍着桌子叫好:好!阿明够意思!够兄弟!
龙三爷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脸上重新挂上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慈祥,盘核桃的声音也变得轻快:嗯,好小子!三爷没看错人!回头让孙伯把流程和忌讳给你讲讲。用心办!
孙伯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冷光,对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阿明,明天上午,我办公室。咱们……好好聊聊。
是!孙伯!一定!一定用心学!我点头哈腰,后背的冷汗却早已浸透了衬衫。微型耳机里,老周终于喘匀了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咬牙切齿的无奈:
……稳住,夜枭。就当……就当是一次超高难度的潜伏任务。我马上给你调……调《婚礼司仪速成宝典》!指挥部全力……咳,支持你……
走出金樽的大门,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任务目标——龙三爷背后那条巨大的走私链条的账本线索——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因为现在,横亘在我面前的,是一座名叫婚礼司仪的、荒谬绝伦的珠穆朗玛峰。
接下来的日子,我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地狱式特训。白天,我是孙伯办公室里最虔诚的学生。厚重的《婚礼主持大全》摊在面前,孙伯慢条斯理地讲解着那些繁复到令人发指的流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每一步的吉祥话、禁忌、象征意义都讲得头头是道。
阿明啊,孙伯呷了口茶,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这‘六礼’是老祖宗的规矩,马虎不得。尤其这‘请期’,也就是定日子,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三爷特意请高人合过薇薇小姐和姑爷的生辰八字,下月初八,巳时三刻,紫气东来,大吉大利。这个时辰,你主持拜堂时,一个字都不能错,一秒钟都不能差。明白
明白!孙伯!我点头如捣蒜,拿着笔在笔记本上疯狂记录,字迹潦草得如同鬼画符。
还有这誓词,孙伯翻着另一本烫金册子,‘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顺境逆境……’要念得庄重,饱含感情,要让在场的宾客都感受到新人之间那份矢志不渝的承诺!来,你试着念一遍我听听。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调动起自己毕生所学的表演功底,试图用陈明的江湖腔调念出神圣感:……无论……呃,贫穷还是发财,有病还是没病,顺溜还是倒霉……
话没说完,孙伯刚喝进嘴的茶噗地一声喷在了他那张价值不菲的红木书桌上。
咳咳咳……孙伯呛得满脸通红,指着我,手指都在抖,感情!陈明!是感情!不是让你念帮规!再来!
晚上,回到安全屋,属于夜枭的时间更加惨烈。耳机里,老周的声音疲惫又暴躁,夹杂着指挥部技术组强忍的笑声。
‘无论顺境逆境,你们都要彼此扶持……’停!停!陈默!你那是‘扶持’吗你那个咬牙切齿的劲儿,听着像是要把新郎新娘一起‘扶’进ICU!温柔!懂不懂什么叫温柔!
我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被发胶固定成可笑形状的自己,一遍遍练习着僵硬的笑容和毫无起伏的语调。指挥部的技术支持倒是给力,庞大的数据库被调动起来。耳机里除了老周的咆哮,还不断循环播放着各种风格的婚礼主持音频:煽情催泪的、幽默搞笑的、庄重典雅的……甚至还有几段地方戏曲里的婚庆唱段。
注意断句!‘从今天起,你们将……’停!不是‘你们将——’拉那么长干嘛等着火车进站吗自然点!
嘴角!嘴角给我咧上去!笑!不是让你龇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想象一下……想象一下你刚端掉了一个跨国犯罪团伙的老巢
还有那个‘交换戒指’环节的眼神!深情!懂吗要像看绝世珍宝一样看着那对戒指!不是让你像狙击手瞄准目标!放松!放松你的眼轮匝肌!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滑稽戏服里的提线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对着镜子,我一遍遍练习着那该死的笑容,试图将特工刻入骨髓的警惕和冰冷,扭曲成司仪应有的春风和煦。脸部肌肉僵硬酸痛,那笑容却始终像一张劣质的面具挂在脸上,空洞而诡异。每次练习誓词,我脑子里条件反射般冒出的都是行动暗语:‘目标确认’……不对!是‘无论贫穷富贵’!‘请求支援’……该死!是‘健康疾病’!混乱的指令在脑海中厮杀,搅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最要命的是肢体语言。孙伯要求司仪要行止有度,风度翩翩。我试着在狭小的安全屋里踱步,想象着婚礼现场的红毯。可二十多年特工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根深蒂固——脚步总是下意识地放轻、落点精准,身体重心习惯性地微微前倾,带着一种随时准备规避或出击的紧绷感,手臂摆动幅度小得可怜。这哪里是风度翩翩的司仪活脱脱一个在敌营潜行的幽灵。
放松!陈默!肩膀沉下去!别跟扛着火箭筒似的!老周在耳机里吼得声嘶力竭,走路!手臂给我甩起来!想象你正走在……走在春天的田野上!对,田野!有花!有蝴蝶!不是让你去拆地雷阵!
我尝试着加大步伐,努力放松肩膀,笨拙地甩开手臂。镜子里的形象却更加惨不忍睹,僵硬的动作配上强挤的笑容,宛如一个刚学会直立行走的机器人试图融入人类的社交舞会。强烈的荒诞感和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我,顶尖特工夜枭,竟被一场婚礼主持逼到了墙角。
老周,我对着通讯器,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疲惫和沙哑,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不行。这比渗透‘毒蝎’总部还难十倍。
耳机那头沉默了几秒,老周的声音罕见地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夜枭,听着。账本线索就在龙三的私人书房,而这场婚礼,是进入他核心圈层、获取信任的唯一跳板!想想任务!想想那几百吨流出去的毒品!想想那些破碎的家庭!你必须行!没有退路!给我顶上去!就是死,你也得给我死在司仪台上,把誓词念完再咽气!
死命令。冰冷,残酷,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犹豫和自怨自艾。我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再次看向镜子里那个滑稽又可悲的自己。眼神里的迷茫和挣扎被强行压下,属于夜枭的冰冷和坚韧重新占据主导。
收到。我低声回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继续练习。
初八,天光破晓,城市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俗气而喧闹的染缸。空气里弥漫着鞭炮呛人的硝烟味、廉价香水的甜腻和一种过度亢奋的浮躁气息。帝豪酒店门口,巨大的龙凤拱门艳红夺目,劣质的金色亮片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震耳欲聋的《好日子》循环播放,音质粗糙得如同破锣。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龙三爷手下那些穿着紧身黑T恤、露出花臂纹身的兄弟们,个个挺胸叠肚,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维持着一种生硬而紧绷的秩序感。偶尔有穿着鲜艳旗袍、烫着大波浪的嫂子们扭着腰肢走过,留下一串刺鼻的香风和肆无忌惮的笑声。
我站在酒店侧门临时隔出的准备间里,身上那套租来的、尺寸略小的黑色礼服像一层粗糙的铠甲,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领结系得太紧,感觉下一秒就要窒息。头发被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硬邦邦的,像顶着一个头盔。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眼神深处是极力压制的紧张,但属于陈明的那层油滑和强装镇定的面具,勉强维持着。
微型耳机的电流声稳定地嘶嘶作响,如同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指挥部应该已经布控完毕,老周的声音虽然还没传来,但那种无形的支持感,是我对抗这荒诞现实最后的武器。
阿明!阿明哥!一个穿着粉红色伴娘裙、画着浓妆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抓着一个亮闪闪的无线麦克风,快!吉时快到了!三爷催了!还有,司仪台那边说,刚换的新麦克风,频道好像有点串,让你注意着点!
串频我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但来不及细想,外面震天的音乐和喧哗声浪已经涌了进来,夹杂着司仪助理焦急的催促。
来了!我应了一声,接过那沉甸甸的、镶着俗气水钻的麦克风,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推开了通往宴会厅的大门。
声浪、热浪、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气息,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巨大的宴会厅被布置得金碧辉煌,俗不可耐。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密密麻麻坐了不下百桌。宾客们穿着各异,有穿着昂贵西装的生意人,也有袒胸露背、纹身狰狞的江湖客。龙三爷端坐在主桌中央,穿着暗红色的绸缎唐装,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正和旁边一个面色阴沉、穿着黑色立领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低声交谈——那人正是本次任务的关键目标之一,海蛇张奎!孙伯坐在龙三爷另一侧,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我,微微颔首。
巨大的LED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新郎新娘那些过度PS、显得虚假而甜腻的婚纱照。追光灯刺眼地打在铺着红毯的T台尽头,那里空着,等着我这个司仪登场。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攥紧了手中的麦克风,指节发白,一步步踏上那条鲜红得刺眼的T台。脚下的红毯柔软得不真实,仿佛踩在云端,随时会坠落。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好奇的、审视的、不耐烦的、等着看热闹的……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丢进聚光灯下的实验动物。
咳……我走到舞台中央的司仪台后,清了清嗓子,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颤抖。手指颤抖着按下了麦克风的开关。
嗡——一阵刺耳的电流啸叫猛地炸响,尖锐得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瞬间盖过了喧嚣的音乐和嘈杂的人声。满场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刺激得纷纷皱眉捂耳,连龙三爷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
操!耳机里传来老周压低却暴躁的咒骂,技术组!搞什么飞机!立刻排查干扰源!
就在电流啸叫余音未消、我手忙脚乱试图调试麦克风的瞬间,一个截然不同、带着浓重睡意和极度不耐烦的尖锐女声,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通过麦克风,炸响在死寂一片的宴会厅上空!
——周建国!周建国!你死猪啊!还睡!跟你说了八百遍!厕所灯又他妈没关!水费电费不是钱啊!天天跟你这号人过日子,老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昨晚让你修个水管,磨磨唧唧,修到现在还滴滴答答!你行不行啊!不行趁早滚蛋!隔壁老王都比你中用!
轰——!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时间凝固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前一秒还充斥着电流噪音和捂耳抱怨声的宴会厅,此刻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带着极致的震惊和茫然,聚焦在我身上。不,是聚焦在我手中那个仿佛被恶魔附体了的麦克风上。
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心脏在瞬间停跳,又在下一秒疯狂地、绝望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冷汗像瀑布一样瞬间从额头、后背涌出,浸透了那件本就紧勒的礼服衬衫,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龙三爷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瞳孔深处是震惊、错愕,随即翻涌起被当众羞辱的暴怒!他旁边的海蛇张奎,那张阴沉的脸先是错愕,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丝极其古怪、强忍着的、看猴戏般的笑意。
主桌上的孙伯,眼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手里的茶杯啪嗒一声掉在桌布上,滚烫的茶水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他那张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世界观崩塌的茫然。
宾客席上,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有人张大了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有人拼命揉着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那几个穿着旗袍的嫂子,先是震惊地捂住了嘴,随即眼神里爆发出一种看年度大戏般的、毫不掩饰的兴奋光芒。光头壮汉手里的酒杯哐当掉在地上,酒液四溅,他浑然不觉,只是傻愣愣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阿明。
完了。全完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思维被彻底炸成了碎片。任务账本身份暴露所有关乎生死的念头都被这灭顶的尴尬和恐惧瞬间碾碎!耳机的电流嘶嘶声还在响,但里面一片死寂。指挥部那头,老周……大概已经原地爆炸了吧或者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切断这该死的通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间仿佛被冻结的几秒钟里,那个尖锐的女声似乎还没骂过瘾,停顿了一瞬,更加刻薄、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怼,再次通过麦克风,响彻全场:
……就你那两下子,昨晚还好意思腆着脸问及格不及格呸!老娘给你打负分!滚去睡沙发!听见没!周建国!……
周建国三个字,如同三颗烧红的钢钉,狠狠凿进我的耳膜,也凿碎了宴会厅里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噗嗤——!不知是哪个角落,终于有人憋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又无比清晰的笑声。
这声笑,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噗哈哈哈……!
哎哟卧槽!昨晚表现及格
负分哈哈哈!周建国是谁啊太惨了吧!
这司仪……路子也太野了!主持词这么劲爆
压抑的、爆发的、幸灾乐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婚礼现场最后一丝庄重。整个宴会厅炸开了锅!笑声、拍桌子声、口哨声、议论声震耳欲聋。刚才还紧绷着脸的海蛇张奎,此刻也终于忍不住,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用手帕死死捂住了嘴。龙三爷的脸色已经从铁青转向了紫黑,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我烧成灰烬!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子,你死定了!
夜枭!夜枭!!耳机里,老周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濒死的、嘶哑的、无地自容的咆哮,切……切断了!他妈的!我老婆……操!你……你他妈给我顶住!顶住啊!想办法!圆回来!不然咱俩一起完蛋!!他的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极致的羞愤和绝望。
圆回来怎么圆!这已经不是主持事故,这是核爆级别的社交灾难!我握着那个滚烫的、如同烧红烙铁般的麦克风,站在舞台中央,像一个被扒光了示众的小丑。大脑疯狂运转,所有特工训练中的危机处理预案像幻灯片一样闪过:挟持人质制造混乱强行突围——不!任何一个动作都会立刻暴露身份,死无葬身之地!
必须留在台上!必须用陈明的方式解决!
就在龙三爷猛地一拍桌子,似乎要站起来发飙的千钧一发之际!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属于亡命徒的狠劲猛地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羞耻!去他妈的流程!去他妈的司仪!豁出去了!
我猛地将那个该死的、还在隐隐传出电流声的麦克风狠狠往司仪台上一拍!
砰!一声巨响,通过音响放大,竟然暂时压下了满场的哄笑。
所有人都被我这一拍惊得一愣,笑声戛然而止,目光再次聚焦。
我深吸一口气,肺部因为过度紧张而火烧火燎。然后,在所有几百号人震惊、茫然、看疯子般的目光注视下,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种近乎悲壮的、视死如归的表情,对着那个被我拍得歪斜的麦克风,用一种豁出一切、撕裂了所有斯文伪装的、带着浓重江湖草莽气的破锣嗓子,不管不顾地嚎了出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
荒腔走板!声嘶力竭!每一个音符都像被砂纸打磨过,又像被卡车碾过,扭曲变形,惨不忍睹。没有伴奏,只有我孤注一掷的干嚎。这根本不是唱歌,是濒死野兽的哀鸣!
噗——!刚缓过劲的海蛇张奎,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酒,毫无形象地全喷在了旁边手下的肩膀上,随即爆发出更加惊天动地的狂笑,一边笑一边猛拍大腿。
整个宴会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更加狂乱的爆笑漩涡!有人笑得眼泪狂飙,有人笑得滚到了桌子底下,有人捂着肚子直喊哎哟我不行了。龙三爷那紫黑的脸上,暴怒的表情也凝固了,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荒谬和……一丝茫然仿佛在问: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孙伯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他放弃了扶正,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嘴巴微张,似乎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我完全不管不顾了!什么音准,什么节奏,统统见鬼去吧!我把所有的恐惧、尴尬、绝望,都化作了这撕心裂肺的、完全不在调上的嚎叫。我闭上眼,声嘶力竭,把这首《红高粱》吼得如同冲锋陷阵的号角,又像是穷途末路的悲歌: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最后一个哇字,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拔高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近乎尖叫的调门上,然后戛然而止!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疯狂往下淌,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像个刚跑完马拉松的溺水者,扶着冰凉的司仪台边缘,勉强支撑着没有瘫倒。
宴会厅里,陷入了第三次死寂。这一次,不再是震惊和尴尬,而是一种……被彻底震懵后的茫然和余韵未消的古怪氛围。笑声停了,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舞台中央那个扶着桌子、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种诡异壮烈感的司仪。
寂静。令人心悸的寂静。
然后,一阵缓慢而沉重的掌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啪…啪…啪…
声音来自主桌。龙三爷缓缓地站起身,他脸上那紫黑的怒色不知何时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震惊过后的麻木,有荒谬绝伦的无语,有被强行打断怒火的憋闷,但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某种悍不畏死的草莽精神意外戳中的……欣赏
他看着我,眼神古怪,然后,那掌声更加用力了一些。
好!!!龙三爷猛地大喝一声,声如洪钟,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他脸上挤出一种极其勉强的、混合着感慨和无奈的笑容,大步流星地朝舞台走来。
好小子!阿明!他几步跨上台,那只曾拍得我肩膀生疼的大手,再次重重地、带着一种仿佛要捏碎我骨头的力道,拍在我的肩膀上。这一次,我感觉自己膝盖一软,差点当场给他跪下。
有种!真他娘的有种!龙三爷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不知何时被助理悄悄扶正了)传遍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老子活了半辈子,见过横的,见过愣的,见过不要命的!但像你这么……这么……他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主持风格,卡壳了一下,……这么‘豁得出去’的司仪!头一回见!
他转过身,面向台下依旧处于集体石化状态的宾客,大手一挥,带着一种江湖大佬特有的、盖棺定论的霸气:
以后!我龙三帮里,所有红白喜事!大大小小的场面!司仪这活儿!他猛地一指几乎瘫软的我,声音斩钉截铁,都归你了!陈明!非你莫属!谁有意见,就是跟我龙三过不去!
轰——!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不再是哄笑,而是惊愕、哗然、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
我的妈呀……三爷这是……气疯了吧
以后帮里办白事也让他嚎一嗓子《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这……这画面太美不敢想啊!
完了完了,以后谁家办事儿摊上这位‘陈司仪’,不得提前准备速效救心丸啊
海蛇张奎也站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但眼底深处那份幸灾乐祸和看戏的兴味却更浓了。他对着龙三爷遥遥举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三哥慧眼识英才!这位陈司仪……嗯,风格独树一帜,令人印象深刻!佩服,佩服!哈哈哈哈!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孙伯终于扶正了他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看着被龙三爷拍得摇摇欲坠的我,又看看台下混乱的局面,最终只是深深地、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表情,仿佛在说:这摊子,爱咋咋地吧。
任务……算是完成了吗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这个念头在麻木地转动。龙三爷当众宣布我成为他的御用司仪,这信任度,似乎……爆炸性地提升了我是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他的地盘,甚至……包括那间藏着账本线索的书房
可是……
我低头看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听着耳边龙三爷那以后都归你了的豪迈宣言,感受着台下几百道看奇葩和瘟神的复杂目光……
一股比任务失败更深的绝望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的职业生涯……好像,彻底跑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