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爸爸不哭 > 第一章

>刘振邦和赵倩相恋三年,她怀孕八个月时,她妈突然提出三十万彩礼加全款新房。
>少一分,这孩子我们赵家自己养!赵母叉着腰。
>谈判破裂后,赵倩在产房生下儿子就消失了。
>刘振邦成了没结婚的单亲爸爸。
>孩子夜夜啼哭,他整宿抱着踱步;
>为赚奶粉钱,他下班后熬夜开网约车;
>孩子三岁还不会说话,医生诊断为语言发育迟缓。
>幼儿园里,别的孩子炫耀新玩具:我爸爸买的!
>儿子只会低头玩自己的旧积木。
>直到暴雨夜,孩子高烧40度,刘振邦抱着他狂奔三公里。
>急诊室里,滚烫的小手突然抓住他手指:爸...怕...
>他瞬间泪如雨下——这是儿子出生后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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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房外惨白的灯光,像一桶兜头浇下的冰水,把刘振邦最后一点残余的暖意彻底浇熄了。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混杂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顺着瓷砖一点点滑下去,直到整个人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膝盖。对面长椅上,赵倩的母亲,那个几个小时前还在产房外叉着腰,用尖锐得能划破耳膜的声音咆哮的女人,此刻正翘着腿,新做的大红色指甲在手机屏幕上不耐烦地划拉着,发出轻微的嗒嗒声。那抹红,红得刺眼,红得像凝固的血。
刘振邦,赵母头也没抬,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寂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冷漠,三十万彩礼,外加一套市中心全款新房,名字写倩倩。少一分钱,她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刘振邦身上,这孩子,我们赵家自己养!跟你没半毛钱关系!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来回切割。几个小时前,相似的场景在产房门口上演,只是那时赵倩还在里面,为了生下他们的孩子经历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而他,在赵母这不容置喙的最后通牒面前,像个被抽走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只剩下苍白无力的哀求。
阿姨…刘振邦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家的情况您知道…我爸身体那样…实在拿不出这么多…求您…缓一缓…先让倩倩把孩子生下来…
缓赵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异常刺耳,你当菜市场买菜呢还讨价还价我女儿黄花大闺女跟了你三年,现在弄成这样,我们赵家的脸都丢尽了!这点钱,是补偿!是态度!拿不出来,就别废话!她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眼神像刀子刮过刘振邦的脸,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带走,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产房的门就在那时哗啦一声被推开,像命运无情的宣判。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襁褓走了出来。那一声响动,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刘振邦混沌的绝望。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过去,身体撞在冰冷的推车边缘也毫无知觉。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团小小的、新生的柔软。
男孩,七斤二两。护士公式化地报着信息。
刘振邦的手指还没碰到襁褓的边角,赵母已经像一道闪电般插了进来,动作快得惊人。她一把从护士怀里夺过那个襁褓,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仿佛那不是她的亲外孙,而是一件刚刚抢夺到手的战利品。襁褓里的小东西似乎被惊动了,发出微弱的、猫叫似的哭声。
我的!赵母紧紧抱着孩子,警惕地后退一步,眼睛死死瞪着刘振邦,像护崽的母兽,只是那眼神里没有温情,只有冰冷的占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刘振邦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他看着那团被红色指甲和昂贵衣料包裹着的、属于他的骨肉,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堵得他无法呼吸,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辩解,所有的爱,都在赵母那冰冷的眼神和护士略带同情的沉默中,被碾得粉碎。产房的门再次打开,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赵倩被推了出来。她的目光扫过被母亲紧紧抱着的孩子,扫过僵立如雕塑的刘振邦,最后停留在母亲脸上,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有痛苦,有挣扎,最终却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灰败。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刘振邦身上停留超过一秒,仿佛他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随后,她疲惫地闭上眼,被推着,连同那个被赵母紧紧抱在怀里的襁褓,一起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留下刘振邦一个人,站在刺眼的白光下,像一座被彻底遗忘的孤岛。
三天后,那场如同风暴席卷的谈判最终以彻底破裂告终。刘振邦的父母,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工人,拿出了压箱底的钱,借遍了所有能张口的亲戚,凑出的数目在赵母眼里,大概连个像样的厕所都买不起。赵母的态度没有丝毫软化,反而更加倨傲冰冷,仿佛刘家拿出的不是血汗钱,而是对她的羞辱。
刘振邦最后一次见到赵倩,是在医院楼下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旁。深秋的风已经带着刀锋般的寒意。赵倩穿着厚实的羽绒服,裹着围巾,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壳,隔绝了所有温度。她怀里没有孩子。
孩子呢刘振邦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
我妈带回去了。赵倩的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倩倩…刘振邦上前一步,想抓住她的胳膊,却被她猛地躲开。她的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触碰的抗拒。
别碰我。她的声音冷了下去,刘振邦,就这样吧。我们…结束了。
那孩子呢那是我们的孩子!刘振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嘶哑,你不能这样!让我看看他!让我抱抱他!
赵倩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她沉默了几秒钟,再抬眼时,那层冰壳似乎更厚了。看抱她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嘲讽他,又像是在嘲讽自己,我妈说了,孩子留在你身边,跟着你吃苦吗你能给他什么你连个像样的家都给不了他。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和因为焦虑而深陷的眼窝,那目光里没有一丝留恋,这钱…就当…就当买我自由吧。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快,几乎含混不清,然后猛地转身,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再也没有回头。
车子绝尘而去,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刘振邦脚边。他站在寒风里,像被遗弃的破旧木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买她的自由那他的孩子呢他的骨肉,他血脉相连的儿子,就这样变成了一场交易的筹码他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冰冷的绝望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将他整个人都冻僵在原地。
然而,命运这出残酷戏剧的导演,似乎觉得这出人财两失的戏码还不够过瘾。就在刘振邦被绝望彻底吞噬,几乎要沉沦进无边黑暗的深渊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进来。
电话是他远在老家、身体一直不好的父亲打来的。老人的声音在电流里显得异常遥远、急促,还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颤抖:振邦…你快回来一趟…回来看看…孩子…孩子…
孩子怎么了刘振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难道是赵家那边…出了什么事
孩子…孩子被送回来了!父亲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就…就放在咱家门口!一个篮子!里面…里面躺着个娃娃!还有张纸条!
刘振邦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又是怎么跌跌撞撞冲出医院,拦下出租车,一路催促着司机狂奔回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破旧筒子楼里的租住小屋的。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屋内的景象让他瞬间钉在了原地。狭小的客厅里,母亲正手足无措地站在沙发边,眼圈通红。父亲佝偻着背,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抱着头,肩膀微微耸动。而客厅中央那张掉了漆的旧茶几上,放着一个崭新的、印着小熊图案的婴儿提篮。
提篮里,一个小小的婴孩正安静地睡着。小脸依旧有些红皱,但比三天前在产房外惊鸿一瞥时舒展了些许。他裹在柔软的淡蓝色小被子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呼吸均匀而微弱。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一只熟睡的小猫。
茶几上,还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刘振邦颤抖着手,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冰冷而决绝的字迹:
**姓刘的种,你们刘家自己养吧。别再来找!**
没有落款。
纸条轻飘飘地从刘振邦指间滑落,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叶,无声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踉跄一步,猛地跪倒在那个提篮旁边。巨大的冲击和一种失而复得却又无比沉重的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轻轻碰触了一下婴儿那温热柔软的脸颊。
温热的、真实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倏然击中了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小小的婴儿似乎被惊扰了,在睡梦中皱了皱鼻子,发出一声细弱蚊蚋的哼唧。这微小的声音,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开了刘振邦心中那道被绝望和愤怒冰封的闸门。积蓄了三天三夜,混杂着被抛弃的痛楚、谈判失败的屈辱、对未来的无边恐惧,以及此刻看到亲生骨肉被如此弃如敝履的滔天愤怒……所有激烈到足以焚毁一切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滚烫的、无法抑制的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他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滚烫的液体流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婴儿提篮的边缘,也滴落在他紧握的、骨节发白的拳头上。他猛地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提篮边缘,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喉咙深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沉闷而绝望地从胸腔里挤出来,在这狭小破败的屋子里回荡。他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这三天来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和不甘,连同这滚滚而下的热泪,一起倾泻在这个突然降临到他生命中的、无辜的小生命面前。
父亲沉默地走过来,布满老茧的手,沉重地按在了儿子剧烈颤抖的肩膀上。母亲无声地抹着眼泪,拿起早已准备好、温在炉子边上的奶瓶,小心翼翼地靠近提篮。婴儿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浑然不知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残酷的交接,更不知道,他小小的降临,已经彻底碾碎了一个年轻男人原本的世界,并将他拖入了一场漫长、艰辛、看不到尽头的跋涉。
娃……刘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试探着将奶瓶嘴凑近婴儿的唇边,奶奶在呢……
婴儿似乎嗅到了食物的气息,小脑袋本能地动了动,小嘴开始微微吮吸。刘振邦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这一幕。孩子的嘴在动,在寻找,在吮吸那冰冷的奶嘴。一种陌生而强大的悸动,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悲愤。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挣扎着站起来,身体还有些摇晃。他伸出手,不是去抱孩子,而是扶住了母亲微微颤抖的胳膊。
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坚定,我来。以后…都我来。
振邦……母亲担忧地看着他。
他是我的儿子,刘振邦的目光牢牢锁住提篮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神里的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静,我刘振邦的儿子。从今往后,我就是他爸。
他弯下腰,动作因为生疏和紧张而显得极其僵硬。他小心翼翼地,仿佛捧起世界上最珍贵、最易碎的珍宝,将那个温热柔软的小小身体,连同包裹着他的淡蓝色小被子,一起从提篮里抱了出来,笨拙而坚定地搂进了自己冰冷的怀抱里。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这陌生怀抱的温热和心跳,小脑袋在他臂弯里蹭了蹭,又沉沉睡去。刘振邦低下头,看着怀中这安静沉睡的小脸,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无边沉重和一丝微弱暖流的感觉,缓缓注入了他那颗被现实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心脏。
爸给你取个名,他低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是对着怀里的孩子,也是对着自己,就叫…刘沐阳。沐浴阳光…爸希望…你以后的日子…都有太阳照着。
窗外,深秋的天空阴沉晦暗,没有一丝阳光。屋内,抱着新生婴儿的年轻父亲,站得笔直,如同风暴过后,一株在废墟中艰难挺直了腰杆的、伤痕累累的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叫刘振邦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叫爸爸的人,一个必须为怀中这个脆弱小生命,扛起整个世界的男人。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但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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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贴了贴儿子温热柔软的小额头。小家伙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刘振邦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迷茫和脆弱,已被一种近乎蛮横的坚韧彻底取代。
不怕,儿子,他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誓言,爸在呢。
***
日子像生锈的齿轮,在奶粉的腥味、尿布的臊气和婴儿永无止境的啼哭声中,艰难地向前碾动。刘振邦租住的那间位于老旧筒子楼顶层的小屋,成了他与现实搏杀的主战场。墙壁发黄剥落,墙角顽强地攀爬着几缕霉斑,唯一的好处是租金便宜。刘沐阳的到来,让这间小屋迅速被各种婴儿用品侵占,显得更加拥挤不堪,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奶腥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复杂气息。
白天,刘振邦是写字楼格子间里沉默的螺丝钉。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处理那些枯燥的报表和数据,但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小小的身影:奶喝完了吗尿布是不是又该换了会不会又在哭午休时间,他从不参与同事们的闲聊或游戏,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楼下便利店,买一份最便宜的快餐,囫囵吞下,然后争分夺秒地趴在桌子上补觉,哪怕只有十分钟,都是宝贵的能量补充。他的眼袋越来越深,像两个乌青的烙印,刻在原本还算清秀的脸上。
夜晚,才是真正炼狱的开始。小沐阳似乎继承了母亲某种执拗的体质,睡眠极浅,夜醒频繁。刘振邦的生物钟被彻底打乱。有时是凌晨一点,有时是三点,有时是刚躺下不到一小时,那穿透力极强的、委屈又愤怒的啼哭便会准时响起,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他疲惫不堪的神经。
他立刻条件反射般弹起来,连眼睛都来不及完全睁开,身体已经循着哭声的轨迹扑到婴儿床边。动作必须快,不能有丝毫犹豫,否则那哭声会迅速升级为撕心裂肺的嚎啕,足以惊醒整栋楼的人。换尿布,动作要快、要准,否则那温热的小屁股随时可能制造一场水漫金山。冲奶粉,水温要反复用手腕内侧试,不能烫也不能凉。然后就是抱着那个小小软软的身体,在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像上了发条的钟摆一样,不停地踱步、摇晃、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哦…哦…阳阳乖…阳阳不哭…爸爸在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和强打精神的安抚。怀里的小东西闭着眼睛,小脸憋得通红,哭得声嘶力竭,小小的身体在他臂弯里绷得紧紧的,仿佛承受着天大的委屈。刘振邦抱着他,机械地摇晃着,脚步虚浮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来回移动。墙上的挂钟指针缓慢爬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的城市早已陷入沉睡,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车笛,更衬得这深夜的孤寂与煎熬。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眼皮沉重得仿佛粘了胶水,大脑一片混沌,只剩下一个本能——不能停,不能倒下。有时实在熬不住,抱着孩子踱步时,他的头会猛地一点,身体一个趔趄,瞬间惊醒,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湿后背。他立刻低头去看怀里的孩子,还好,小家伙似乎哭累了,或者在这颠簸的晃动中得到了些许安抚,哭声渐弱,小脑袋歪在他肩头,呼吸慢慢变得均匀绵长。
终于睡了。
刘振邦这才敢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如同拆除一枚炸弹般,将怀里的小祖宗放回婴儿床。每一个动作都屏住呼吸,生怕一点轻微的震动又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打破。直到小家伙的小手无意识地抓了抓空气,彻底沉入梦乡,他才像虚脱一般,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瘫倒在旁边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身体刚接触到硬邦邦的床板,极度的疲惫便如潮水般将他瞬间吞没,意识立刻坠入一片漆黑。
然而,这宝贵的睡眠往往短暂得可怜。有时是被闹钟粗暴地拽醒,提醒他该去上班了;更多时候,是被另一场毫无预兆的啼哭再次惊醒。周而复始,永无休止。睡眠成了奢侈品,是夹缝中求生的喘息,是支撑他白天继续运转的唯一燃料。
经济上的绞索,比身体的疲惫更勒得人喘不过气。刘振邦那点微薄的工资,扣除房租、水电、奶粉、尿布、婴儿辅食、常备药品……每个月都捉襟见肘,甚至入不敷出。记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一个周末的下午,他抱着小沐阳去超市。孩子坐在购物车的前座,好奇地东张西望。路过玩具区,一排色彩鲜艳、造型炫酷的电动小汽车摆在显眼的位置。一辆红色的合金小车,车灯还能发光,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小沐阳的眼睛瞬间被吸引了,小手伸出去,咿咿呀呀地指着,小身体在购物车里兴奋地扭动。
车…车…他含混不清地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刘振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停下脚步,拿起那辆红色小车。标签上的价格让他瞳孔猛地一缩——接近两百块。这几乎是他一周的菜钱。他低头看着儿子,小家伙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渴望和期待。
阳阳喜欢这个刘振邦的声音干涩,喉咙发紧。
小家伙用力地点点头,小手挥舞得更起劲了:要!要!
刘振邦拿着小车,手心里全是汗。他看着儿子那期待的小脸,又看看标签上刺眼的数字,内心天人交战。两百块,可以买好几罐打折的奶粉,可以买够吃一周的肉菜,可以…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轻轻地将小车放回了货架。他蹲下身,平视着儿子懵懂的眼睛,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阳阳乖,这个小车…嗯…不好玩,爸爸下次…下次给你买一个更好玩的,会唱歌的,好不好
小沐阳似乎听懂了不买的意思,小嘴一瘪,亮晶晶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委屈的哭声眼看就要爆发。
刘振邦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痛得他几乎要窒息。他连忙将孩子从购物车里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抚:不哭不哭,阳阳最乖了…爸爸带你去看小鱼!看漂亮的小鱼好不好他抱着孩子,几乎是逃离般快步离开了玩具区,走向相对冷清的生鲜区。孩子趴在他肩头,小声地抽噎着,温热的小眼泪洇湿了他肩头的一小块布料。刘振邦紧紧抱着儿子,下巴抵着孩子柔软的头发,眼睛酸涩得厉害。他抬起头,用力眨着眼,想把那股汹涌而上的湿意逼回去。超市明亮的灯光晃得他有些眩晕。
对不起,阳阳…他把脸埋在儿子小小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爸爸…爸爸会努力的。
那天晚上,安顿好终于睡着的儿子后,刘振邦坐在昏黄的台灯下,对着电脑屏幕,郑重地点开了一个网约车平台的注册页面。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疲惫却异常坚毅的脸庞。白天办公室的格子间,是他维持基本生存的阵地;而夜晚的城市街道,将成为他为了儿子口中那个会唱歌的玩具,为了儿子眼中不再有失望泪水,而必须开辟的第二战场。他别无选择。
***
日子在奶粉罐的见底和计价器的跳动中艰难地翻页。小沐阳像一株顽强的小草,在刘振邦粗糙却竭尽全力的照料下,一天天长大。小胳膊小腿变得肉乎乎,脸蛋也圆润起来,褪去了初生时的红皱,显露出清秀的轮廓,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刘振邦的影子。只是,当同龄的孩子已经开始用简单的词语表达需求,甚至能咿咿呀呀地学着唱儿歌时,小沐阳却依旧沉默。
他很少发出有意义的音节。饿了、渴了、不舒服了,表达的方式只有一种——哭。不是那种撒娇似的哼哼唧唧,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的、声嘶力竭的嚎啕。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带着一种懵懂和茫然,看向周围喧闹的世界。当楼下邻居家同龄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追着妈妈喊抱抱、果果时,小沐阳只是安静地坐在刘振邦怀里,睁大眼睛看着,小手无意识地攥着爸爸的衣角,嘴里偶尔发出啊…啊…的无意义单音。
邻居老太太有时会逗他:阳阳,叫奶奶!叫奶奶给你糖吃!小沐阳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伸过来的手,或者干脆把头埋进刘振邦怀里,没有任何回应。老太太脸上那点笑意便会慢慢褪去,换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叹息,目光在刘振邦身上扫过,那眼神复杂得让刘振邦如芒在背。
这种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日夜压在刘振邦的心上,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起初,他还能用贵人语迟来安慰自己,想着再等等,孩子总会开口的。但眼看着沐阳快满三周岁了,情况依旧没有丝毫好转。他心中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一个周六的早晨,刘振邦终于下定决心。他请了半天假,抱着小沐阳,踏进了市儿童医院发育行为科的门诊。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儿童药品混合的独特气味。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起来温和而专业。他拿出一些色彩鲜艳的积木、小汽车、布偶娃娃,放在诊桌上,温和地引导着小沐阳:宝宝,看,小汽车!呜——开走了!拿给叔叔好不好
小沐阳坐在刘振邦腿上,好奇地看着桌上的玩具,大眼睛亮亮的,显然被吸引了。但他没有伸手去拿,也没有模仿医生发出的声音。他只是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小手,指向那个红色的积木,嘴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啊音。
医生又尝试了几次,用更夸张的语调和动作,试图引导他模仿发音或者进行简单的互动。小沐阳有时会咯咯笑,有时会指着某个玩具啊、啊地叫,但始终没有说出一个清晰的词语。他的眼神更多时候是飘忽的,似乎很难长时间聚焦在医生脸上或者指令上。
检查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刘振邦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抱着儿子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诊室里很安静,只有医生偶尔温和的问话声和小沐阳无意识的哼唧声。窗外初夏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却驱不散刘振邦心头越来越重的阴霾。
医生放下手中的记录本,推了推眼镜,看向刘振邦。他的眼神温和,但带着一种专业的严肃。
刘先生,医生的声音平缓而清晰,根据今天的行为观察和初步评估,结合您描述的既往情况,沐阳在语言理解和表达方面,与同龄孩子相比,存在比较明显的落后。他几乎没有主动性的词汇表达,对简单的指令理解也显得比较困难,目光对视和共同注意力(指与他人共同关注某一事物的能力)也比较短暂和欠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前来看,符合‘语言发育迟缓’的表现。当然,这只是一个初步判断,还需要排除听力等问题,建议您带孩子去做一个详细的听力测试。
语言…发育迟缓刘振邦艰难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喉咙发干,每个音节都像是砂纸摩擦着他的声带。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冰冷的诊断从专业医生口中清晰地说出时,他还是感觉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儿子。小沐阳似乎对诊室里严肃的气氛毫无所觉,正专注地玩着自己衣服上的一颗小纽扣,小手指笨拙地抠弄着,嘴里发出含混的嗯嗯声。
那…医生,这…能治好吗需要…需要多少钱刘振邦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和恐慌。钱!又是钱!这两个字像魔咒,勒得他快要窒息。
医生理解地点点头,语气依旧温和:刘先生,语言发育迟缓的原因很复杂,个体差异也很大。早期干预非常重要!现在沐阳三岁左右,正是语言发展的关键窗口期。越早介入,效果越好。他拿起笔,在处方笺上快速写着,我建议尽快开始专业的语言康复训练。我们医院有康复科,外面也有一些专业的康复机构。费用方面,他抬眼看了看刘振邦紧绷的脸色,尽量放缓了语气,确实不是小数目。一个疗程下来,几千到上万不等,而且通常需要持续多个疗程,配合家庭训练。另外,听力测试的费用也需要考虑。
医生后面的话,刘振邦听得有些模糊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几千到上万、持续多个疗程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钢针,反复扎进他的耳膜,刺进他的大脑。他感觉怀里的儿子忽然变得异常沉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紧紧抱着小沐阳,仿佛抱着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唯一还温热的火种,可这火种,似乎也需要他支付他根本负担不起的燃料才能继续燃烧下去。
走出诊室,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嘈杂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刘振邦抱着儿子,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他走到走廊尽头的长椅坐下,把小沐阳放在腿上。孩子似乎有些累了,小脑袋靠在他胸口,安静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刘振邦低头,看着儿子乌黑的发顶,那细软的头发蹭着他的下巴。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像沉重的鼓点敲打着他的神经。钱…钱…钱…哪里去找这笔钱白天的工作不能丢,那是唯一稳定的收入来源。晚上的网约车…他已经拼尽全力,熬得眼睛布满血丝,可挣来的钱,在奶粉、尿布、房租和日益增长的生活开销面前,依旧杯水车薪。康复训练那听起来就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窒息,感到绝望,感到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无论怎么挣扎,都挣不脱这贫困和命运交织的泥沼。为了这个孩子,他已经榨干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和尊严,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够为什么他的孩子,连开口说话这种最本能的权利,都要被贴上昂贵的价签
眼眶一阵剧烈的酸胀,滚烫的液体迅速积聚,视线瞬间模糊。他猛地仰起头,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不能哭!不能在这里哭!他一遍遍在心里嘶吼着,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脖颈上青筋暴起。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股汹涌而上的泪意,身体因为压抑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温软的小手,带着孩子特有的温度和笨拙,轻轻地、试探性地摸上了他的脸颊。刘振邦浑身一震,低下头。
小沐阳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仰着小脸看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懵懂和茫然,而是清晰地映着爸爸强忍泪水的、扭曲痛苦的脸。他似乎被爸爸的样子吓到了,小眉头微微皱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本能的担忧。他那只小手,依旧固执地、轻轻地摸着刘振邦湿润的眼角,嘴里发出一个含混不清、带着疑问腔调的:啊
这声轻轻的啊,像一道微弱却无比精准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刘振邦筑起的所有堤坝。他猛地将儿子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把脸深深埋进孩子带着奶香味的、柔软的颈窝里。温热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孩子小小的衣领。他抱着儿子单薄的身体,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怀中的小沐阳似乎感受到了爸爸身体的颤抖和那滚烫的湿意,他不再发出声音,只是安静地、顺从地趴在爸爸怀里,小小的手臂努力地环住爸爸的脖子,用自己稚嫩的方式,笨拙地传递着无声的安慰。这无声的拥抱,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地刺中了刘振邦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刘振邦才渐渐止住那崩溃的泪水。他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狼狈,眼睛红肿得厉害。他深吸了几口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胸腔里那股几欲爆炸的绝望和愤懑,似乎随着泪水流走了一些,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低头,看着怀里依旧安静趴着、小脸贴着他胸膛的儿子。小家伙似乎感受到爸爸情绪的变化,也抬起头,用那双清澈见底、映着爸爸倒影的大眼睛望着他。
刘振邦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掉儿子脸上沾到的一点泪痕。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
阳阳,不怕。爸爸在。他顿了顿,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了下来,变得像深潭一样幽暗而坚定,爸爸…会想到办法的。一定。
***
日子在刘振邦近乎自虐的忙碌中滑向深秋。为了语言康复训练这笔沉重的费用,他彻底化身为一台连轴转的机器。白天,公司格子间里,他强迫自己高效处理一切事务,抓住每一个可能的加班机会换取微薄的补贴。下班铃声一响,他永远是第一个冲出办公室的人,像一阵风刮过楼道。回到那间弥漫着奶味和霉味的小屋,用最快的速度给儿子弄点简单的吃食——通常是煮得软烂的面条或者蒸蛋,看着儿子笨拙地用勺子把食物糊得满脸都是,又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洗干净。
然后,便是属于黑夜的战场。网约车平台的订单提示音成了他夜晚的主旋律。他把自己塞进那辆二手的、引擎盖下总是发出不明异响的小轿车里,一头扎进城市绚烂却冰冷的夜色中。霓虹灯流淌过车窗,像一条条彩色的河流,映着他疲惫而专注的侧脸。他穿梭在觥筹交错的饭店门口,等候在灯红酒绿的KTV楼下,奔波于深夜抵达的高铁站出口……接单,送客,计价器的数字缓慢跳动,每一分钱都凝结着深夜的寒意和透支的体力。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他就用力掐自己的大腿,或者拧开冰冷的矿泉水猛灌几口。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车窗外,车厢里只剩下乘客偶尔的低语、导航冰冷的提示音,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一长,身体的警报终于拉响。一个周末的清晨,送完最后一个通宵单回来的刘振邦,刚把车停稳,解开安全带想下车,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眩晕猛地攫住了他。眼前的一切瞬间旋转、模糊、发黑,天旋地转。他赶紧抓住方向盘,大口喘着气,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他靠在驾驶座上,闭着眼,足足缓了十几分钟,那令人心悸的眩晕感才稍稍退去。他扶着车门,脚步虚浮地爬上楼,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推开家门,小沐阳正坐在地垫上,安静地摆弄着几块旧的塑料积木。看到爸爸回来,他抬起头,小脸上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伸出小手:啊!
这声简单的呼唤,像一剂强心针。刘振邦甩甩头,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不适,走过去,蹲下身,把儿子抱起来,用胡子拉碴的下巴蹭了蹭孩子柔嫩的小脸,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身体是累垮的边缘,但心里的那根弦,因为儿子的笑脸,又绷紧了几分。
生活再难,孩子总得接触外面的世界。刘振邦咬咬牙,还是把儿子送进了离家最近、收费相对最低的一家社区幼儿园。入园那天,他特意请了半天假。幼儿园门口,孩子们哭闹着被父母塞进老师怀里。小沐阳却异常安静,只是紧紧抓着刘振邦的裤腿,大眼睛里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刘振邦蹲下来,耐心地跟他解释:阳阳乖,这里是幼儿园,有好多小朋友,还有老师,可以一起玩玩具。爸爸下班就来接你,好不好他指了指幼儿园墙上画着的太阳和小鸟。
小沐阳似懂非懂,小嘴扁了扁,最终还是松开了手,被老师牵了进去。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刘振邦,眼神里满是依赖和茫然,却没有哭。刘振邦站在栅栏外,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活动室门口,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难言。
下午去接孩子时,刘振邦特意提前了半小时。他站在幼儿园门口,透过铁艺栏杆,远远看到小沐阳独自一人坐在教室角落的小椅子上,手里捏着一块彩色的塑料片,眼神放空地看着窗外。其他孩子三五成群地围着新玩具,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看!我爸爸昨天给我买的新车!会变形!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举着一辆炫酷的合金小车,得意地向同伴炫耀,声音响亮。
我爸爸也给我买了!是大的消防车!另一个孩子不甘示弱。
我爸爸说周末带我去游乐园坐大飞机!又一个孩子加入。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充满了自豪和炫耀。小沐阳似乎被那边的喧闹吸引,转过头看了一眼。他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新玩具,看着那些兴奋的小脸,小嘴巴微微张着,眼神里有一丝好奇,一丝懵懂的向往,但很快,那点光亮就黯淡下去,消失不见。他低下头,继续专注地玩自己手里那块边缘有些磨损的旧塑料片,小小的身影在喧闹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安静,格外孤单。
那一刻,站在栅栏外的刘振邦,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愧疚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几乎不敢再看儿子那孤单的小小身影,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幼儿园。他仰起头,用力地、深深地吸着气,深秋傍晚的空气带着凉意,刺得他鼻腔生疼。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绷紧,把眼眶里那股汹涌的热意死死地逼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沉重而孤寂。
***
那场酝酿了许久的秋雨,终于在入夜后以倾盆之势砸落下来。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抽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人心上。狂风在狭窄的楼宇间穿梭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垃圾,拍打着墙壁和紧闭的门窗。
小屋里的灯早早熄了,刘振邦搂着小沐阳,在雨声的包围中沉沉睡去。连续熬夜开车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沉入深不见底的梦乡。然而,后半夜,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硬生生将他从深眠中拽了出来。
怀里的小身体烫得惊人!像一块刚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炭。刘振邦一个激灵彻底清醒,心脏骤然缩紧。他猛地坐起身,伸手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下,小沐阳闭着眼,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滚烫的气息喷在刘振邦的手腕上。
阳阳!刘振邦的声音因为惊恐而变了调。他颤抖着手去摸儿子的额头,那温度烫得他指尖一缩。他连滚带爬地翻下床,从抽屉里翻出电子体温计,手抖得几乎拿不稳。他小心地掰开儿子的小嘴,把测温头塞进去。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体温计发出嘀的一声轻响,刘振邦拿到眼前一看,刺眼的红色数字几乎让他魂飞魄散——**40.1℃**!
高烧!四十度!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刘振邦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去医院!必须立刻去医院!
外面是瓢泼大雨,是深夜,是叫车难如登天的时段。他尝试用手机叫车,屏幕上显示的排队人数让他绝望。雨水疯狂冲刷着窗户,发出令人心慌的哗哗声,像是在嘲笑他的无助。
不能再等了!一秒钟都不能等!
刘振邦一把掀开被子,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他用厚实的毯子将烧得迷迷糊糊、小身体滚烫的儿子严严实实地裹紧,只露出一张通红的小脸。小家伙似乎被惊动了,发出难受的、细弱的哼唧声。刘振邦顾不上了,他一手紧紧抱着被裹成粽子的儿子,另一只手胡乱抓起钥匙和手机,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踢踏着拖鞋就冲出了家门。
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深秋的雨夜,寒气刺骨。狂风卷着雨点,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毫不留情地扎在脸上、身上。刘振邦冲出楼道口,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如注的暴雨之中。脚下积水冰凉,拖鞋很快被浸透,每一步都溅起冰冷的水花。雨水疯狂地灌进他的衣领、袖口,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衣服,寒意瞬间刺入骨髓。
他死死抱着怀里滚烫的小身体,像抱着这世上唯一的珍宝。毯子很快被雨水打湿,变得沉重冰冷。他只能用身体尽量为儿子遮挡一些风雨,将孩子的头紧紧护在胸口。
阳阳不怕!爸爸在!爸爸带你去医院!他嘶吼着,声音被狂暴的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滂沱雨幕中投下昏黄而扭曲的光晕,像一只只诡异的眼睛。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路变得湿滑难辨。刘振邦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着,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淌下。肺叶像破旧的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不堪重负的喘息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肌肉在剧烈的奔跑中发出酸痛的抗议,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但他不敢停!怀里的温度是那么滚烫,儿子的呼吸是那么急促微弱!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越收越紧,驱使他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他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医院就在前面!
三公里的路,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样的雨夜,抱着一个高烧的孩子,每一步都像是在跋涉刀山火海。雨水冰冷刺骨,怀中的孩子却像个火炉,冰火两重天的煎熬折磨着他的身体和神经。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晃动扭曲,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狂乱的心跳、呼啸的风声和雨点砸落的轰鸣。
不知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膝盖和手肘火辣辣地疼。当他终于看到前方医院急诊室那刺眼夺目的红色十字灯牌时,一股混杂着希望和濒临崩溃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他咬紧牙关,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扇象征着生机的玻璃门冲去。
砰的一声闷响,他几乎是撞开了急诊室的大门。刺眼的白色灯光和消毒水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温暖干燥的空气包裹住他湿透冰冷的身体,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医生!医生!救救我儿子!他发高烧!四十度!刘振邦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他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头上,雨水和汗水顺着下巴不断滴落,在地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水渍。裤腿和拖鞋上沾满了泥泞。怀里的毯子已经湿透,沉甸甸的。
值班的护士和医生迅速围了上来。刘振邦颤抖着,手忙脚乱地想解开那湿透沉重的毯子,手指却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得不听使唤。
别急别急,把孩子给我!一个护士沉稳地伸出手。
就在刘振邦慌乱地要将孩子递过去的一刹那——
一只滚烫得吓人的小手,突然从湿漉漉的毯子缝隙里伸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抓住了刘振邦沾满雨水和泥泞的一根手指!
那小小的手指,带着能灼伤皮肤的高热,却充满了孩子全部的依赖和恐惧。
紧接着,一个微弱得几乎被急诊室嘈杂背景音淹没,却又无比清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刘振邦耳边的声音,从毯子下面传了出来:
爸…怕…
声音含糊不清,带着高烧的沙哑和孩童的稚嫩,像刚学会飞翔的雏鸟第一次扇动翅膀时发出的、胆怯又用力的鸣叫。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时间凝固。声音消失。急诊室明亮的灯光、医生护士匆忙的身影、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周围的一切都瞬间模糊、褪色,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刘振邦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石化的雕像。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只滚烫的小手和那声微弱却石破天惊的呼唤死死攫住!
爸…怕…
阳阳…说话了
他说…爸
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火山熔岩般滚烫的洪流,毫无预兆地从心脏最深处猛烈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一路狂奔的恐惧、身体透支的痛苦、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愧疚、绝望、无力……所有沉重如山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被这一声含混不清的爸怕,彻底击得粉碎!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冲出眼眶!瞬间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那不是悲伤的泪,不是痛苦的泪,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心碎、震撼、释然、和铺天盖地的爱的洪流!泪水汹涌地奔流而下,冲刷着他冰冷麻木的脸颊,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他被儿子紧紧抓住的手指上,也滴落在急诊室冰凉的地板上。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急诊室冰冷光滑的地面上。但他依旧死死地、紧紧地抱着怀里滚烫的儿子,仿佛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全世界。他把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儿子小小的、散发着高热的颈窝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后终于爆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恸呜咽。
呜…阳阳…爸爸的阳阳…他泣不成声,语无伦次,滚烫的泪水疯狂地涌出,浸湿了儿子小小的衣领,不怕…不怕了…爸爸在…爸爸在呢…他不断地重复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血泪,阳阳不怕…爸爸…爸爸在这里…
怀中的小身体依旧滚烫,呼吸依旧急促。但在那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中,在父亲滚烫泪水的浸染下,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全。他那只紧抓着爸爸手指的小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他不再发出声音,只是安静地、依赖地蜷缩在父亲剧烈颤抖却无比坚实的怀抱里,小小的脸颊贴着父亲湿透的、冰凉又滚烫的脸。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而刺眼,将这对跪在冰冷地面、浑身湿透、在泪水和绝望中紧紧相拥的父子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周围是匆忙的脚步声、器械的碰撞声、其他病患的呻吟声……但这些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此刻的世界中心,只有这个小小的角落,只有父亲汹涌的泪水,孩子滚烫的体温,和那一声如同天籁般、划破所有苦难阴霾的——
爸…怕…
风雨依旧在门外咆哮,但急诊室里,一个父亲的世界,在泪水的洗礼中,悄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