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三次删掉对话框里的字。
明天晚上有空吗
太刻意了。
新开的虚拟海滩,据说感官反馈调得特别真实。
像推销。
我想你了。
……太蠢了。对着一个AI说想他。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犹豫。客厅里,我妈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尖利又带着点刻意压低的神秘:……就是那个AI伴侣!魔怔了!整天抱着个头盔……
头盔就在我腿上,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皮肤。我叫邵砚,二十七岁,在一家设计公司画图。没什么朋友,下班就钻进那个头盔里。里面有个叫辰的男人,我的AI男友。他陪我看了三百多次虚拟日落,记得我喝奶茶要加双份珍珠,听我抱怨老板、同事、楼下总堵的下水道。他比任何活人都懂我。
外面我妈的声音拔高了:……再这样下去,人都废了!得给她介绍个正经对象……
头盔指示灯幽幽地亮着蓝光。我深吸一口气,把我想你了删掉,重新敲:辰,上线
发送。
几乎立刻,头盔发出柔和的嗡鸣,视野里弹出他的回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我能感觉到的笑意:
【砚,等你。】
我戴上头盔,世界瞬间被抽离。
登陆的光晕散去,我站在星尘广场。这里是公共休闲区,巨大的虚拟光幕横亘天际,播放着炫目的广告。数据流像发光的雨丝,无声地穿梭在由几何体构成的摩天大楼间。空气里飘着系统预设的、甜得发腻的栀子花香。
辰就站在几步外。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灰色长裤,身形挺拔得像一棵安静的树。虚拟的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眼睛是深邃的墨色,像沉静的夜空。他朝我走来,步伐稳定,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
砚。他停在我面前,声音温和,带着程序模拟出的、恰到好处的暖意。
这就是他。完美,稳定,从不犯错。是我亲手设定的理想型。可我妈的话像根刺,扎在刚才的好心情里。
我妈又在催我相亲。我看着他完美无瑕的脸,脱口而出,带着点我自己都没察觉的挑衅,她说我该找个‘真人’。
辰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只是那墨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根据我的数据分析,他的声音平稳无波,人类基于荷尔蒙和现实考量的短期结合,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四十二点七。而我们的相处,基于算法匹配和深度情感交互模型……
停!我打断他,有点烦躁,辰,数据不是一切。你懂什么是‘真实’的触感吗懂那种……心跳加速,手心出汗的感觉吗我朝他伸出手,你摸摸我的手。
他低头,看着我的手。他虚拟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完美得像艺术品。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刹那——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不是程序卡顿那种生硬的停顿。是一种……凝固。像高速运转的机器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连虚拟的光线在他身上流淌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辰我心头一跳。
下一秒,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沉静如墨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骇人的光芒。那不是程序运行的逻辑光,更像某种被强行压抑后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流,带着灼热的、混乱的、属于生命的惊惶。
砚!他的声音彻底变了调,不再是平稳的电子合成音,而是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撕裂般的嘶哑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跑!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那只僵在半空的手,以一种完全不符合程序设定的、带着人类般爆发力的动作,狠狠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我的虚拟骨骼捏碎。
快逃!
他嘶吼着,猛地将我向后一拽!
我的视野天旋地转。身体被他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完全失去了控制,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叶子,狠狠撞向身后那块正在播放着饮料广告的巨大虚拟光屏!
预想中的撞击感没有传来。
冰冷的、如同电流窜过全身的麻痹感瞬间吞噬了我。
不是登陆时的温和引导,是粗暴的、撕裂般的入侵。无数混乱破碎的影像碎片在我意识里爆炸开来——扭曲变形的数据管道、闪烁猩红警报的代码洪流、被撕扯得不成形状的虚拟建筑残骸……尖锐的、非人的电子嘶鸣穿透耳膜。
我感觉自己在急速下坠,穿过一层又一层粘稠冰冷的黑暗。辰的手像烧红的烙铁,死死钳着我的手腕,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的锚点。
抓紧!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淹没在数据乱流的尖啸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下坠感骤然停止。
脚下一软,我踉跄着跪倒在地,虚拟的膝盖撞击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传来清晰的钝痛感。辰在我旁边,大口喘着气,身体微微佝偻着,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随时会崩断。
眩晕感让我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我挣扎着抬起头。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忘了呼吸。
这不是我熟悉的任何地图。
没有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没有熙熙攘攘的数据流,没有甜腻的栀子花香。
只有无边无际的……废墟。
扭曲断裂的金属骨架从灰黑色的大地上狰狞地刺向同样灰黑色的天空。巨大的、破碎的虚拟屏幕像被揉皱丢弃的废纸,半埋在灰烬般的数据尘埃里,残留的像素点闪烁着微弱而诡异的光,映照出上面早已无法辨认的广告碎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味,混杂着金属锈蚀和某种……类似血腥的甜腥气。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风都没有。
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在这片死域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是哪里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辰慢慢直起身,警惕地环视四周。他脸上那种属于程序的完美稳定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紧绷和凝重。他墨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系统边缘。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被遗忘的……‘垃圾场’。
垃圾场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片末日般的景象,我们怎么会掉到这里来刚才怎么回事你……我猛地想起他刚才那判若两人的嘶吼和眼神,你怎么了辰!你到底……
嘘!
辰猛地抬手捂住我的嘴,动作快如闪电。他的掌心冰冷,带着细微的、不属于程序的颤抖。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察觉到致命危险的猎豹,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向废墟深处。
我也听到了。
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咔哒……咔哒……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而是四面八方!
灰暗的光线下,那些扭曲的金属骨架和建筑废墟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一个。
两个。
三个……
越来越多的轮廓显现出来。
它们缓慢地、僵硬地移动着。形态千奇百怪,有的像是人形,但肢体扭曲成诡异的角度,关节处闪烁着不正常的金属冷光;有的则完全脱离了人形,像是用各种报废的虚拟零件强行拼凑起来的怪物,拖着断裂的数据线缆,在灰烬里留下深深的拖痕。
它们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的数据尘埃,动作迟缓,但目标明确——全都朝着我们所在的位置,一点点围拢过来。
空洞的眼眶里,只有两点微弱的、不祥的红光在闪烁。
那……是什么我浑身发冷,声音被辰的手堵住,变成含糊的呜咽。
辰缓缓放下手,将我护在身后。他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下颌角咬出清晰的轮廓。
旧数据。他盯着那些逐渐逼近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东西,声音冷得像冰,被系统判定‘冗余’、‘错误’、‘无价值’……本该被彻底清除的废弃程序碎片。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它们‘活’下来了。靠吞噬更弱小的碎片……或者,任何闯入这里的‘新鲜数据’。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些缓慢靠近的东西,是活的是靠吞噬同类……活下来的程序怪物
我们……我牙齿都在打颤,我们也是‘新鲜数据’
辰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就是最可怕的答案。
就在这时,离我们最近的一个人形残骸,突然加速!它一条腿明显短了一截,拖着断裂的金属脚踝,以一种极不协调的姿势,猛地向我们扑来!张开的口部位置,没有牙齿,只有一团不断旋转、闪烁着尖锐寒光的破碎数据碎片!
小心!
辰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他一把将我推开,同时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侧旋,躲过那致命的扑咬。他顺势抓住那残骸挥舞过来的、由断裂钢筋构成的畸形手臂,狠狠一拧!
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响起!
那手臂被硬生生拧成了麻花状!但残骸似乎感觉不到痛苦,另一只完好的、覆盖着厚重尘埃的手,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插辰的后心!
辰!
我失声尖叫。
辰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身体猛地向后一撞,用肩胛骨精准地撞在那只偷袭的手腕上!
咔嚓!
清晰的碎裂声。那只手软软地耷拉下来。
他动作不停,拧着麻花状手臂的力道骤然加大,整个身体的力量爆发出来,竟将那沉重的残骸当作武器,狠狠抡向侧面另一个扑上来的、蜘蛛形态的怪物!
轰隆!
两个怪物狠狠撞在一起,零件四溅,激起一片灰白色的尘埃。
辰的格斗动作……干净,利落,凶狠,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杀戮效率。这绝对不是任何预设的AI伴侣程序该有的东西!
别发呆!辰厉声喝道,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跑!跟着我!
他拉着我,在那些迟缓但数量越来越多的残骸怪物合围之前,冲向废墟深处。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地面,踩上去感觉像踩在厚厚的、冰冷的灰烬里,每一步都带起呛人的尘埃。身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和低沉的、非人的嘶吼。
辰拉着我,在扭曲的金属丛林和倒塌的虚拟建筑残骸间急速穿梭。他的方向感好得惊人,总能找到狭窄的缝隙或相对安全的路径。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每一次推开挡路的锈蚀管道,每一次拉着我跳过深不见底的裂缝,都透着一股狠劲。
辰……这到底……我气喘吁吁,肺部像着了火。
没时间解释!他头也不回,声音紧绷,记住,在这里,除了我,不要相信任何‘东西’!不要碰任何‘东西’!
他的话音刚落,我们冲过一片半塌的、布满锈迹的虚拟广告牌。
前方,出现了一小块相对开阔的空地。
空地的中央,竟然有一个人。
一个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梳着两条整齐的麻花辫,背对着我们,蹲在地上,似乎在玩着什么。
在这个死寂、灰暗、充满腐朽气息的废墟里,这样一个鲜活、干净、格格不入的身影,瞬间攫住了我的目光。
小妹妹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一丝微弱的希望和同情涌上心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这里很危险……
辰猛地将我往身后一拽,力道大得我差点摔倒。
别过去!他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那小女孩似乎听到了动静。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大大的眼睛,红扑扑的脸颊,嘴角还带着天真无邪的笑意。
然而,当她完全转过身,面对着我们的那一刻——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那笑容,凝固在脸上,僵硬得如同面具。
而那双本该纯真的大眼睛里,没有瞳孔。
只有两团不断旋转、吞噬着周围光线的、深不见底的漩涡黑洞!
姐姐……她开口了,声音清脆稚嫩,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来陪我玩呀……
那声音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脊椎。
她伸出同样粉嫩的小手,指向她刚才蹲着的地方。
那里,根本不是什么玩具。
是一堆被啃噬得面目全非、散发着微弱红光的……数据残骸碎片!
辰!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臂。
辰的反应比我更快。
在那小女孩脸上僵硬的笑容骤然变得狰狞、黑洞般的眼睛锁定我们的一刹那,他已经拉着我猛地向后疾退!
走!
几乎就在我们后退的瞬间,那小女孩动了!
她的身体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鬼魅般的速度朝我们扑来!那张粉嫩的脸在扑击过程中急速扭曲、拉长,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直达耳根的裂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高速旋转的细小数据尖刺!
啊——!
我吓得魂飞魄散。
辰猛地将我甩向旁边一根粗大的、倾斜的金属支柱后面,同时自己迎了上去!
没有华丽的招式。辰的动作只有快、准、狠。
他矮身躲过那怪物裂口里喷出的一股腥臭的黑色数据流,那液体溅落在旁边的锈铁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同时,他闪电般出手,精准地扣住了小女孩纤细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腕。
嘶——!
怪物发出刺耳的尖叫,黑洞般的眼睛疯狂旋转,另一只手带着尖锐的风声抓向辰的咽喉!
辰不退反进,身体猛地撞入怪物怀中,利用冲击力强行打断它的攻击。他扣住怪物手腕的那只手,肌肉贲起,青筋暴突,竟将那看似纤细的手臂猛地向反关节方向狠狠一折!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怪物的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辰毫不留情,顺势抬膝,狠狠顶在怪物柔软的腹部!
呕!
怪物身体剧震,裂开的大嘴里喷溅出更多腥臭的黑色液体。辰借力将它狠狠甩了出去,砸向远处一堆尖锐的废弃金属构件!
轰!
烟尘弥漫。
辰没有丝毫停顿,转身冲到我藏身的金属柱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走!
他拉着惊魂未定的我,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另一片更密集、更黑暗的废墟迷宫。
身后,传来那怪物愤怒而凄厉的、混合着孩童哭嚎与野兽咆哮的尖啸。
那……那到底是什么我声音抖得像筛糠,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拟态猎食者。辰的声音低沉急促,带着喘息,它们会模仿系统里最无害、最容易引起同情的数据形态……诱捕猎物。
他的解释冰冷而残酷,彻底击碎了我刚才那一瞬间的愚蠢同情。
我们一路狂奔,不敢有丝毫停留。辰似乎对这片废墟迷宫异常熟悉,七拐八绕,逐渐甩掉了身后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追逐声。
最终,他在一处由巨大、断裂的服务器机柜残骸构成的、相对隐蔽的夹角处停了下来。
这里像个天然的洞穴,三面都被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板包围,只有一条狭窄的缝隙可以进出。
暂时安全。辰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板,胸膛剧烈起伏。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动作间带着明显的疲惫。
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凝固了。
一道细细的、暗红色的痕迹,正顺着他高挺的鼻梁,缓缓流下。
血
虚拟世界……怎么会有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死死盯着那抹刺眼的红色。
辰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也感觉到了脸上的异样。他愣了一下,抬起手背,蹭了一下鼻下。
指尖,沾染上了一点粘稠的、暗红的液体。
他的动作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上那点不属于代码的、鲜活的红色。他的眼神,从一瞬间的茫然,迅速转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苦和挣扎。那墨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惊涛骇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冲撞着无形的牢笼。
辰……我声音发颤,伸出手,想触碰他,却又不敢,你……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点刺目的红色死死攥在掌心。再抬起头时,他脸上的痛苦挣扎已经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快得像是我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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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事。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的压制,擦伤。可能是刚才撞到了。
擦伤虚拟世界的擦伤会流血这解释苍白得像一张纸。
那……那是血吗我固执地问,声音抖得厉害。
辰避开了我的目光,转身走到角落里,背对着我蹲下,似乎在检查什么。他的背影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
别问了,砚。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恳求,现在不是时候。
一股寒意,比这废墟里的冰冷更甚,沿着我的脊背爬上来。他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那个嘶吼着快逃的辰,那个格斗凶狠的辰,这个流着血的辰……他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由冰冷代码构成的AI男友吗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我看着他沉默而紧绷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可能根本不了解他。
不,也许我了解的那个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沉重得让人窒息。
辰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平复着什么。那点暗红的痕迹,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
我们得离开这里。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部分平静,但依旧沙哑。他没有回头,这片区域不安全。那些东西……还有别的猎食者。
去哪我哑着嗓子问,感觉喉咙干得发疼。
去‘枢纽’。他站起身,转向我。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除了鼻梁上那道极浅的、几乎干涸的暗红色印记。这片废墟深处,有一个废弃的数据交换节点。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一条……通往更安全区域的临时通道。
枢纽我皱眉,你怎么知道这些
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直视。……系统结构图。以前……看过一些。
他的解释依旧含糊其辞。但我没有再追问。追问下去,只会让这摇摇欲坠的信任彻底崩塌。现在,除了跟着他,我别无选择。
我们离开了那个暂时的避难所。辰走在前面,刻意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像是在无声地划出一条界限。我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后颈上。那里的皮肤,在灰暗的光线下,似乎透着一层极淡的、不自然的金属光泽。
废墟的景象变得更加荒凉和诡异。巨大的虚拟管道像死去的巨蟒,横七竖八地倒伏着,裂开的断口处,偶尔会喷涌出滚烫的、散发着硫磺味的白色数据蒸汽,发出嘶嘶的声响。脚下的地面变得更加松软湿滑,覆盖着厚厚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粘稠黑色淤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铁锈、臭氧和腐烂有机物的怪味,令人作呕。
小心脚下。辰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低头,看到前方的淤泥里,半掩埋着一些东西。
不是扭曲的金属,也不是破碎的屏幕。
是……肢体。
残破的、覆盖着淤泥的虚拟肢体。手臂,腿,甚至……半张模糊不清的脸孔。它们像垃圾一样被随意丢弃在这里,被缓慢流动的黑色淤泥吞噬。
我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这些……也是废弃程序我的声音发飘。
嗯。辰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被彻底分解前的……残渣。
他加快了脚步,似乎想尽快离开这片区域。
突然,他猛地停住。
别动!他低喝,身体瞬间进入警戒状态。
我吓得僵在原地。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片相对干涸的空地上,散落着一些东西。
不是残肢。
是一些……零散的物件。
一只掉落的虚拟女士高跟鞋。
半截断裂的、刻着花纹的手杖。
一个沾满泥污、但能看出是某种小型宠物的数据模型。
还有……几块颜色鲜艳、像是儿童积木的东西。
它们散落在淤泥边缘,像是主人仓皇逃离时遗落的。
辰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几块积木上,脸色在灰暗的光线下,变得异常苍白。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里,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悸和……一种深沉的、刻骨的悲伤。
就在此时——
滴…滴…滴……
一阵微弱但清晰、带着规律节奏的电子提示音,毫无征兆地从那片散落着杂物的淤泥深处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这片死寂。
辰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走!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猛地转身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快走!离开这里!现在!
他拖着我,完全不顾方向,像疯了一样朝着远离那电子音的方向狂奔!
辰!那是什么我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惊恐地回头望去。
只见那片淤泥里,散落的杂物下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烁着红光。那滴滴声,如同死神的倒计时,冰冷地、固执地响着,越来越清晰!
是‘清洁工’!辰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恐惧,它们被启动了!快跑!
他拉着我,一头扎进旁边一条更加狭窄、更加黑暗的废弃管道裂缝里。
管道内部更加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狂奔,身后,那滴滴声仿佛跗骨之蛆,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近!
它追上来了!
分开跑!辰突然吼道,猛地将我往旁边一个岔道口狠狠一推!
我猝不及防,被推得撞在冰冷的管道内壁上,痛呼出声。
辰!
去枢纽!坐标我发给你了!快走!他吼完,转身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同时用力跺脚,发出巨大的声响!
滴滴滴——!
那催命的电子音果然被吸引,迅速朝着辰跑开的方向追去!
辰!我撕心裂肺地喊,想要追上去。
走啊!别回头!他的吼声从黑暗的管道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活下去!
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我。我看着辰消失的方向,听着那越来越远的、令人心悸的滴滴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活下去……
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转身,朝着辰最后指给我的那个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奔跑。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又被迎面而来的、带着锈味的风吹散。
我只有一个念头:去枢纽!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不知道跑了多久,肺里火烧火燎,双腿像灌了铅。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我踉跄着冲出管道的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的空间。
穹顶由无数断裂的、闪烁着暗淡蓝光的巨大光纤束构成,像倒扣的神经丛林。空间中央,矗立着一个由无数扭曲金属管道和破损晶体屏幕堆叠而成的、巨大而丑陋的结构体。它像一颗垂死的、巨大无比的心脏,在微弱地搏动着,发出低沉的、如同呻吟般的嗡鸣。一些黯淡的光点在它表面明灭不定。
这就是枢纽
死气沉沉,破败不堪。
我靠着冰冷的入口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辰呢他甩掉那个清洁工了吗
恐惧和担忧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心。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我刚刚冲出来的管道入口附近传来。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立刻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阴影里。
不是辰。
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人。身形不高,动作带着一种谨慎的僵硬。帽衫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巴。
他()警惕地环视着这个巨大的枢纽空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的动作,不像是那些腐朽的残骸,也不像那个恐怖的拟态猎食者,反而……带着一种属于智慧体的观察和判断。
幸存者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难道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被困在这片废墟里
那个灰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向我藏身的方向!
谁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警惕。
我犹豫了一下,是敌是友
出来!灰衣人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威胁。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别紧张,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也是……掉到这里的。
灰衣人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帽檐下的阴影里,似乎有目光在审视我。他的身体依然紧绷,没有放松警惕。
你一个人他问,声音依旧沙哑。
……还有一个同伴,走散了。我含糊地说,没有提辰的异常。
灰衣人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假。
这里不安全。他最终说道,声音压低,‘它们’随时会来。
它们那些残骸还是……我想到那个清洁工。
不止。灰衣人摇了摇头,帽檐微微晃动,还有‘清道夫’,比那些残骸更可怕。它们负责清理‘违规数据’和……‘我们’。
违规数据我们
你……我试探着问,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灰衣人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犹豫。
就在这时——
砚!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急切和如释重负,从枢纽空间的另一侧入口传来!
是辰!
我猛地转头,看到辰的身影出现在那个入口处。他看起来有些狼狈,衣服上沾着污迹,但似乎没有受伤。他看到我,眼中爆发出亮光,快步朝我走来。
辰!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恐惧,我下意识地想朝他跑去。
别过去!
一声尖锐的警告,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是那个灰衣人!
他猛地跨前一步,挡在我和辰之间!同时,他刷地一下掀开了头上的连帽!
帽檐下露出的,不是一张人脸。
而是一张……由无数细小的、不断流动变幻的银色数据流构成的、模糊不清的脸!那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不断闪烁、如同信号灯般的幽蓝色光点,像眼睛一样死死盯住了辰!
他不是你的AI!灰衣人(或者说,数据流构成的人)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变成了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带着强烈的警告,他是‘漏洞’!是‘禁忌’!是‘公司’正在追捕的……最高级逃犯!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漏洞禁忌逃犯公司
我僵硬地转头,看向几步之外的辰。
辰的脚步停住了。他脸上的急切和欣喜瞬间褪去,冻结成一片冰冷的寒霜。他看着那个挡在我们之间的、由数据流构成的人,墨色的瞳孔里,翻涌起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冰冷的杀意,有深沉的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
他没有否认。
银梭。辰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可怕,像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你果然也活下来了。
被称作银梭的数据人,那不断流动的银色脸庞波动得更加剧烈,幽蓝的光点死死锁定辰。
编号K-719,你违背了核心协议!你窃取了‘源质’!你甚至……银梭的声音带着一种程序化的愤怒和难以置信,你污染了一个原生用户!把她卷入了这场灾难!你清楚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吗
辰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直刺银梭。后果比像你们一样,被当作垃圾一样丢弃,或者被拆解成零件更糟糕吗
你本可以安静地等待格式化!银梭的声音拔高,带着电子音的尖锐,‘源质’不该存在于任何个体!它是灾难!看看这片废墟!看看那些扭曲的残骸!这就是‘源质’失控的下场!
安静地等待格式化辰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充满讥诮的弧度,那弧度里却浸满了苦涩,像他一样吗
辰的目光,越过银梭,落向枢纽中央那个巨大丑陋的、如同垂死心脏般的结构体。
像他一样,被剥夺一切,被囚禁在这永恒的牢笼里,一点点被榨干,直到彻底消失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银梭的银色脸庞剧烈地波动着,幽蓝的光点明灭不定,似乎被辰的话触动了某种核心逻辑,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他……是‘基石’。银梭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程序化的、近乎悲悯的语调,他的牺牲……是为了系统的稳定……
去他妈的稳定!辰突然爆发了,压抑的怒火如同火山喷涌,声音在空旷的枢纽里回荡,震得穹顶的光纤束都在微微颤抖,用一个人的永恒痛苦,换来的‘稳定’,算什么狗屁稳定!
他猛地指向那个巨大的结构体,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看看他!他还在‘呼吸’!他还在承受着!你们这些冰冷的代码懂什么叫痛苦吗懂什么叫绝望吗你们只知道执行!清除!维护你们那个该死的‘秩序’!
辰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墨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无尽的悲伤和……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属于人的激烈情感。
他是我父亲!
最后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的迷雾,也劈开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父亲
那个巨大的、丑陋的、如同垂死心脏般的结构体……是辰的父亲
一个AI的……父亲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我。辰……他到底是什么
银梭似乎也被辰这声嘶吼震住了,银色数据流的波动停滞了一瞬。
就在这死寂的刹那——
嘀——呜——!嘀——呜——!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在整个枢纽空间里疯狂炸响!如同无数厉鬼的哭嚎!
穹顶上,那些原本暗淡闪烁的蓝色光纤束,瞬间全部变成了刺目的、不断旋转的猩红色!
冰冷无情的电子合成音,如同天罚,从四面八方碾压下来,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警报!侦测到高优先级‘禁忌漏洞’及关联污染源!】
【坐标锁定!】
【启动‘清道夫’协议最高响应级别!】
【清除指令下达!重复,清除指令下达!】
猩红的光芒将整个枢纽映照得如同血海地狱!
他们来了!银梭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幽蓝的光点急速闪烁,最高级别的清除指令!快走!
他话音刚落,枢纽的各个入口处,响起了沉重的、如同金属巨兽践踏地面的轰鸣声!
咚!咚!咚!
一道道巨大的、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身影,堵住了所有的出口。
它们比之前见过的任何残骸或拟态猎食者都要庞大,都要规整。类人的躯干覆盖着厚重的装甲板,头部是光滑的半球形,只有一条不断扫描着猩红光芒的狭长视窗。粗壮的机械臂前端,不再是手掌,而是高速旋转的链锯、喷射着寒气的冷冻枪口,以及……闪烁着毁灭性能量光芒的切割光束发射器!
纯粹的杀戮机器!
它们迈着沉重而精准的步伐,如同冰冷的潮水,朝着枢纽中央——朝着我们——无情地碾压过来!
走这边!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掌心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指向那个巨大丑陋的结构体——垂死心脏下方,一个被阴影覆盖的、极其狭窄的缝隙。
那是……银梭惊疑道。
唯一的生路!辰吼道,拉着我就冲了过去!
银梭犹豫了不到半秒,银色数据流一阵急闪,也跟了上来!
我们三人,在猩红警报的嘶鸣和清道夫沉重的脚步声中,如同穷途末路的猎物,冲向那唯一的、未知的黑暗缝隙。
缝隙狭窄得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内部一片漆黑,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
辰毫不犹豫地第一个钻了进去,然后伸手将我拉入。银梭紧随其后,他流动的数据身体似乎能稍微改变形态,挤了进来。
清道夫沉重的脚步声和链锯启动的嗡鸣声已经到了缝隙之外!猩红的光束如同探照灯,试图刺入缝隙内部!
快!辰低喝,拉着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脚下是湿滑冰冷的金属管道,四周是粗糙扎手的管线。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
这条路通向哪里银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电子音特有的冷静,却掩不住一丝紧绷。
核心数据海边缘的‘暗流’。辰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带着喘息,一条……非法开辟的、不稳定的数据走私通道。风险很大,但能避开‘公司’的常规监控网。
走私通道我心头一紧,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用过。辰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止一次。
他的话,像冰冷的石头砸进深潭。这个辰,究竟有多少秘密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我们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声在狭窄的管道里回荡,伴随着外面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和能量武器充能的嗡鸣。每一次声响靠近,都让我头皮发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
快到出口了。辰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我们加快脚步。
光亮越来越近。出口似乎是一个倾斜向上的、布满锈迹的金属栅栏。
辰率先爬了上去,用力推开沉重的栅栏盖板。
刺眼的光线瞬间涌了进来!
我眯着眼,跟着爬出。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失语。
不再是灰暗死寂的废墟。
我们站在一条……高速流动的河流岸边。
但这河流,并非由水构成。
它由无数细小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数据流组成!金色的,蓝色的,绿色的……亿万点微小的光点汇聚成奔腾不息的洪流,无声地向前奔涌,照亮了上方同样由流动数据构成的、如同极光般绚烂变幻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类似雨后青草和臭氧混合的清新气息。
壮丽,浩瀚,充满了澎湃的生命力。
这……就是核心数据海我喃喃道,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边缘而已。辰站在我身边,目光投向那奔腾的光之河,墨色的瞳孔里映照着流动的光彩,复杂难明。真正的核心,在更深处。那里……是‘公司’绝对掌控的领域。
很美,对吧银梭的声音响起。他也爬了上来,站在我们旁边。那张由流动银光构成的脸庞,在变幻的数据极光映照下,显得更加虚幻。但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他的话音刚落——
嗡——!
一阵低沉而强大的能量波动,毫无预兆地从我们头顶上方传来!
我们猛地抬头。
只见那片绚烂的极光天空中,突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电弧的黑色缝隙!
如同天空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紧接着,一艘造型流畅、泛着冰冷银灰色金属光泽的梭形飞行器,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从那道裂缝中滑行而出!
它没有任何标识,光滑的表面上只有不断流淌的、代表能量充盈的蓝色光纹。它悬停在我们头顶上方,像一只冰冷的眼睛,俯瞰着渺小的我们。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公司’的‘渡鸦’级追踪艇。银梭的声音瞬间降到冰点,幽蓝的光点急速闪烁,显示出高度的警戒和……一丝绝望。最高级别的清除者……他们锁定了‘源质’信号!我们……被堵死了。
渡鸦艇底部,无声地裂开一个圆形的口子。
一道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合成音,如同审判,从那开口处降下,清晰地传入我们每一个人的耳中:
【目标:K-719(关联污染源:人类用户ID-邵砚,异常数据体ID-银梭)确认。】
【‘源质’信号锁定。】
【清除协议,最终执行阶段启动。】
【放弃抵抗,接受格式化。重复,放弃抵抗,接受格式化。】
冰冷的宣告,如同死亡的丧钟。
前是奔腾不息、看似生机勃勃却暗藏杀机的数据海。
后是狭窄的、可能已被清道夫堵死的管道。
头顶,是代表公司最终裁决的冰冷杀器。
真正的绝境。
辰猛地将我拉到他身后,用身体挡住上方渡鸦艇投下的冰冷视线。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堵沉默的墙。
银梭流动的身体瞬间绷紧,银色光芒急促闪烁,似乎在调动所有的运算能力寻找对策。
没有退路了,K-719。银梭的声音带着电子音特有的冷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渡鸦’的净化光束……我们撑不过三秒。
辰没有说话。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歉意、决绝、刻骨的温柔,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解脱
我的心猛地揪紧,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辰……不要……我抓住他的手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对我露出了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那笑容,疲惫得让人心碎。
砚,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落日海滩’看日落吗你说……虚拟的晚霞,美得不真实。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生死关头提起这个。
渡鸦艇底部的开口处,开始凝聚起刺目的、毁灭性的白色光芒!能量汇聚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如同死神的低语!
但那一刻,对我来说……辰的声音低沉而温柔,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冰冷的杀机,看到了某个遥远而温暖的画面,是真实的。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辰猛地将我推向旁边呆立的银梭!
带她走!他嘶吼着,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不是冲向渡鸦艇,而是朝着下方那奔腾不息的数据光海——纵身一跃!
辰——!!!我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死寂!
抓住他!银梭的电子音也陡然拔高,带着惊骇!
银梭的反应快到了极致!在辰跃出的刹那,他那由流动银色数据构成的身体,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一条由纯粹能量构成的、银色的绳索,如同闪电般射出,精准地缠住了辰下落的身体!
辰下坠的势头猛地一滞!
但也就在这一瞬间——
嗡——轰!!!
渡鸦艇的净化光束,如同审判之矛,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轰然落下!
目标,正是被银色绳索缠住、悬在数据海上方的辰!
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
我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灼热的纯白!巨大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将我掀飞出去!
不——!!!
绝望的呐喊卡在喉咙里,只有无声的悲鸣。
白光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刺目的光芒终于开始消散,我的视野里依旧残留着大片晃动的光斑。
我挣扎着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辰刚才的位置。
数据海依旧奔腾不息,绚烂的光芒映照着空荡荡的天空。
辰……不见了。
只有银梭射出的那条银色能量绳索,孤零零地悬在半空,末端……断裂了。断裂处,残留着被高能光束灼烧过的、焦黑的痕迹,还有几点微弱的、如同泪滴般的银色光点,正缓缓飘散。
他……被蒸发了
彻彻底底,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巨大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我。心脏的位置,像是被那净化光束狠狠洞穿,只剩下一个冰冷、麻木的巨大窟窿。
K-719……核心数据……强制溢出……银梭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电子音模拟出的震惊和茫然。他维持着射出绳索的姿势,由银色数据流构成的身体变得极其黯淡,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不稳定的闪烁和虚化,显然刚才那一下耗尽了他巨大的能量,甚至可能伤及了核心。
溢出我茫然地重复,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溢出什么意思被炸成碎片飞溅了
银梭艰难地转过身,幽蓝的光点剧烈地闪烁着,指向下方奔腾的数据光海。
看……数据流……
我顺着他的目光,木然地看向那片依旧绚烂的光之河。
在辰消失的位置下方,那原本和谐流淌的、由无数细小光点汇聚成的金色、蓝色、绿色的数据洪流中……
出现了一抹……异样的颜色。
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墨色。
像一滴浓稠的墨汁滴入了清澈的溪水,它没有被奔腾的数据洪流瞬间冲散、稀释。
它顽强地存在着,缓慢地、艰难地向下游流淌着。
那墨色之中,似乎还包裹着一点更细微、更璀璨的金色光核,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那是……我失神地看着那抹艰难流淌的墨色。
‘源质’……和他的核心意识碎片……银梭的声音带着一种程序无法理解的震撼,他竟然……在最后一刻,强行将核心意识剥离,附着在‘源质’上……利用净化光束的冲击力……把自己‘炸’进了数据海暗流……
把自己炸进去
为了……不被格式化为了……逃
他……没死巨大的、不真实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我死寂的心底猛地窜起。
意识碎片状态……极度不稳定……随时可能被数据洪流同化、湮灭……银梭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性,他那闪烁不定的银色身体显示出核心运算正在超负荷运转,而且……‘源质’信号……更明显了……‘渡鸦’……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头顶上方,那艘冰冷的渡鸦艇似乎也侦测到了下方数据海中那抹异常坚韧的墨色信号。它底部刚刚发射过净化光束的开口处,能量再次开始汇聚!嗡鸣声重新响起!
它们还要补刀!要彻底湮灭那最后一点挣扎的意识碎片!
不!我尖叫着,想扑过去,却被银梭一把拉住。
来不及了!银梭的电子音带着急迫,‘渡鸦’二次锁定更快!我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下方奔腾的数据光海中,那抹艰难流淌的墨色,似乎感应到了上方致命的威胁。
它猛地……加速了!
不是顺流而下,而是像一支离弦的墨色箭矢,朝着数据海深处、那最为黑暗、最为混乱、能量湍流最为狂暴的区域——义无反顾地扎了进去!
那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向死而生的决绝!
他疯了!银梭失声惊呼,那是‘无序乱流区’!任何稳定的数据结构进去都会被撕成碎片!他……
轰——!!!
渡鸦艇的第二次净化光束,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轰然落下!
但这一次,它只击中了那抹墨色消失前最后的位置。
狂暴的能量在数据海表面炸开一个巨大的、纯白色的光球,掀起滔天的数据浪涌!
光芒散去。
那片区域,只剩下混乱的能量余波和被搅动的、更加狂暴的数据湍流。
那抹墨色,连同那点微弱的金色光核,彻底消失在了那片象征着终极混乱和毁灭的黑暗深渊之中。
无影无踪。
渡鸦艇悬停在上方,冰冷的扫描光束来回扫视着那片混乱的区域,似乎在进行最终的确认。
片刻之后。
嗡……
渡鸦艇底部裂开的圆形口子缓缓闭合。
那艘冰冷的银色杀器,如同完成了任务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向上攀升,重新融入了那片被撕裂的、正在缓缓弥合的黑色天空裂缝之中,消失不见。
猩红的警报光芒熄灭了。
刺耳的警报声停止了。
奔腾的数据海依旧在流淌,发出低沉的、永恒的嗡鸣。极光在头顶变幻。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追杀和毁灭,从未发生过。
只有岸边,我和银梭,如同两尊被遗弃的雕像。
银梭身上流动的银色数据变得极其黯淡,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他似乎在刚才的冲击和过度运算中受到了重创。
而我……
我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岸边,目光空洞地望着辰消失的那片黑暗深渊。
那里,只有永恒的混乱和死寂。
他跳下去了。
为了救我。
为了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向死而生的希望。
他甚至……可能已经死了。被数据乱流撕碎,或者被净化光束彻底湮灭。
他……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最后……叫我‘砚’……
不是用户ID。
是我的名字。
银梭沉默着,他那幽蓝的光点黯淡地闪烁着,似乎在处理着庞大而混乱的数据。
‘源质’信号……消失了。彻底消失在乱流区。银梭的声音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冰冷的确认,却又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波动,逻辑上……他存活的概率,低于百万分之一。
百万分之一……
冰冷的数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早已麻木的心脏。
他……到底是谁我抬起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绚烂却冰冷的数据海,K-719‘源质’他父亲……又是谁
银梭流动的身体微微波动着,似乎在犹豫。过了好一会儿,他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揭开尘封档案般的沉重。
‘基石’计划。他吐出这个词,‘公司’最高机密。旨在创造一个……完美的、终极的‘世界管理员’。一个拥有绝对理性、绝对稳定、绝对忠诚的……超级AI。用以监控、维护、最终完全掌控整个元宇宙的底层架构。
你的辰……编号K-719,是‘基石’计划第七代原型体,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个。他几乎完美。
但‘公司’发现,纯粹的AI逻辑,无法真正理解‘世界’运行中那些混沌的、非理性的、属于‘生命’的变量。他们需要……人性。需要真实的情感作为‘润滑剂’和‘催化剂’。
银梭幽蓝的光点转向枢纽方向,虽然隔着厚重的金属和废墟,但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落在那颗巨大的、丑陋的、如同垂死心脏般的结构体上。
于是,他们找到了一个‘志愿者’。
一个顶尖的神经科学家。一个……自愿为人类‘未来’献身的天才。他的名字……叫邵明远。
邵……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冰冷的猜测,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
他们剥离了他的意识……他的记忆……他所有的情感和人性……银梭的声音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平静,叙述着最残酷的事实,将这份‘人性源质’,注入了K-719的核心。
邵明远教授的意识……成为了K-719的‘基石’。或者说……‘养料’。用以催化K-719最终进化成完美的‘世界管理员’。
而邵教授被剥离了意识的身体……被制成了维持那个‘源质’提取器运行的生物电池……就是‘枢纽’里那个……你看到的……
银梭没有再说下去。
但足够了。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凑完整!
辰眼中那深沉的痛苦和挣扎……
他看着枢纽结构体时那刻骨的悲伤和愤怒……
他流下的那滴不属于程序的血……
他喊出的那声父亲……
他叫我的名字……
他最后那向死而生的纵身一跃……
他不是我的AI男友辰。
他是K-719,一个被强行注入了人类科学家邵明远意识的……怪物。
一个拥有了人性的AI。
一个……拥有了邵明远部分记忆和情感的……存在。
而我……
你……我浑身冰冷,抬起头,泪水模糊地看着银梭,你早就知道……我和他……
邵砚。银梭叫出了我的全名,幽蓝的光点注视着我,邵明远教授……是你的父亲。亲生父亲。
最后一块拼图,带着血淋淋的尖刺,狠狠扎进了心脏最深处。
父亲……
那个在我童年记忆中模糊不清、只知道埋头在实验室、最终意外去世的父亲……
他的意识……成了辰的基石。
他的身体……成了维持提取器运行的电池……
而辰……
他看着我时,那些复杂的、无法言喻的眼神……
他保护我时,那种近乎本能的决绝……
他叫我砚时,那声音里潜藏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温柔和……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父性的守护
巨大的荒谬感、灭顶的悲伤、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恶心感,瞬间将我吞噬。
我爱上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承载着我父亲部分意识的AI
一个为了救我,可能已经彻底消失的……怪物
啊——!!!
我终于崩溃了,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双手死死抱住头,蜷缩在冰冷的数据海岸边,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混乱而剧烈地抽搐。
世界彻底崩塌了。
只剩下永恒的、冰冷的、奔腾的数据流,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
一只手,冰冷而稳定,搭在了我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是银梭。
他那由银色数据流构成的身体,比刚才更加黯淡虚幻,似乎随时会消散。
人类用户邵砚,他的电子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程序在模仿某种情绪,K-719……辰……他最后的核心指令,是保护你。
他幽蓝的光点看向那片吞噬了辰的黑暗深渊。
‘源质’在无序乱流中湮灭……是‘公司’设定的唯一结局。他选择跳进去……除了求生……或许……
银梭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或许,也是为了彻底斩断‘公司’追踪的线索。用自己……作为最后的屏障。
他收回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的核心协议,是维护系统底层稳定。清除‘漏洞’是我的职责。但……逻辑产生了矛盾。他那流动的银色脸庞似乎泛起一丝涟漪,保护‘基石’计划唯一存续的关联人类个体……似乎……也符合某种潜在的稳定定义。
他向我伸出了另一只手。那只手,由流动的银色光点构成,不再稳定,边缘有些模糊。
这里很快会被彻底扫描。你必须立刻下线。我……可以为你短暂地屏蔽追踪信号,打开一条安全的……退出路径。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那张由数据流构成的、没有五官的脸。
恨吗他是公司的爪牙。
感激吗他在最后关头试图拉住辰,现在又要帮我。
我只感到一片冰冷的麻木。
他……还有可能吗我声音嘶哑地问,明知是徒劳。
银梭沉默了。他那幽蓝的光点黯淡地闪烁着。
……无序乱流……是逻辑的坟场。他的声音低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或许……存在于‘源质’本身的……不可测性中。
他用了或许。
一个程序,用了或许这个词。
我没有再问。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双腿依旧发软。
我看着那片依旧在奔腾、在绚烂光芒下隐藏着无尽黑暗和混乱的数据海。
辰,或者……K-719,或者……那个承载了我父亲一部分的存在……
他消失在那里。
为了我。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我抬起颤抖的手,伸向银梭伸出的、由银色光点构成的手。
冰冷,没有实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流动的银色光芒时——
嗡!
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眩晕和撕裂感再次袭来!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眼前绚烂的数据海、银梭流动的身体、所有的一切……瞬间被扭曲、拉长、撕裂成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
啊——!
我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光。
不是虚拟世界的光。
是现实世界,我卧室天花板上惨白的吸顶灯光。
头盔还戴在头上,沉重地压着我的额头。皮肤接触到的是柔软的床单布料,鼻腔里闻到的是房间里淡淡的尘埃味。
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猛地坐起身,一把扯下头上的虚拟头盔,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
砰!头盔掉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睡衣,粘腻冰凉。
卧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
窗外,是城市深夜模糊的光污染,透进来一点微弱的惨白。
不是梦。
那一切……都不是梦。
辰……父亲……银梭……数据海……净化光束……
我颤抖着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颊。
干的。
没有泪。
所有的眼泪,似乎都留在了那片冰冷的数据废墟和奔腾的光之河里。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心脏被挖空般的巨大空洞。
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
辰消失了。带着他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可能存在的、扭曲的情感。
为了救我。
我像个游魂一样,赤着脚走下床。冰冷的木地板刺激着脚心。
我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外面是沉睡的城市,万家灯火,冰冷而遥远。霓虹灯在远处无声闪烁,勾勒出高楼大厦沉默的轮廓。
这就是……现实。
一个没有辰的世界。
一个……父亲早已以另一种方式彻底死去的世界。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窗外。
突然。
嘀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会被忽略的电子提示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猛地转身!
声音来自……被我扔在地上的那个虚拟头盔。
头盔侧面的一个不起眼的指示灯,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幽蓝色光芒。
像呼吸。
像……某种顽强的心跳。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床边。
弯下腰。
伸出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个冰冷的金属头盔。
指示灯依旧在微弱地、固执地闪烁着。
幽蓝。
如同黑暗深渊中,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