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惊魂夜话 > 第一章

一、

夏夜的八点多钟,沉墨般的夜色早已将偏远山坳里的村庄彻底吞没。
外婆的老屋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块长了青苔的朽木。唯有堂屋点着一盏豆粒大的油灯,晕开一小团昏黄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中艰难喘息。
屋里闷热得如同蒸笼,空气沉滞。小丽和小强姐弟俩盘腿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借着微弱的光线,用小石子专心致志地搭建着什么。
外婆提上一个装着几颗腌菜的小竹篮,对着灯光下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嘱咐:我去斜对门张婶家送点东西,就几步路,一会儿就回。
她弯下腰,目光扫过两个孩子,记住了,灯别吹,门栓好,不许开门出去玩,就在屋里待着。啊
知道啦!小强头也不抬,敷衍地应着,小手把一颗石子摁进刚垒起的院墙。
小丽则乖巧地点点头,声音细细的:嗯,外婆早点回来。
外婆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才提篮推门。浓重的夜色瞬间涌来,带着山间特有的湿冷。
她反手将门带严,咔哒一声沉闷的落锁声在屋里响起——是那根又粗又沉的老榆木门栓落槽了。
脚步声渐渐消融在屋外厚重的黑暗里。
屋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油灯芯偶尔噼啪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小强忽然嘿地推倒自己刚垒起的石墙,石子哗啦啦滚了一地。他抬起头,眼珠骨碌碌一转,瞄向正用小石片搭屋顶的小丽,嘴角咧开一个狡黠的弧度。
喂,闷死啦!小强嚷嚷着猛地蹦起来,几步蹿到厚重的木门边,踮起脚,小手就抓住了那高高在上的门栓!
小强!小丽吃惊地抬头,快放手!外婆说了不能开门!
小强扭过头,冲姐姐做了个极其夸张扭曲的鬼脸——眼睛瞪得溜圆滚向脑门,舌头长长地耷拉出来,龇着小白牙:略略略!怕什么!我找外婆去啦!话音未落,他猛地发力——
哐当!沉重的门栓被他狠狠拔下,随手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不要!小丽惊叫着扑过去想拦。
但晚了!门已被小强用力拉开一道不宽但足够他钻出的缝隙!
门外的黑暗像巨兽张开的口,一股阴冷湿重、夹杂着泥土腐朽和一丝若有若无铁锈腥甜的怪风猛地倒灌进来!油灯的火苗被吹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小强泥鳅般灵活地从门缝里滑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墨汁般的黑暗里,只留下一串得意的、拖长的尾音:来抓我呀笨蛋姐姐~~~
小强!回来!小丽冲到门边,半个身子探出门缝,朝着弟弟消失的黑暗焦急低喊。
回应她的只有远处几声模糊的狗叫和村道的死寂。
门外涌进来的阴风更凉了,那股泥土混合着铁锈的腥气也更清晰,若有若无地刺激着鼻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小丽心头一紧,赶紧缩回身子,用尽吃奶的力气去推那两扇沉重的木门。木门嘎吱呻吟着合拢。她深吸一口气,弯腰去拾地上那根冰冷的门栓——
就在她弯下腰、指尖即将触到门栓粗糙木纹的刹那!
呼……
一道冰寒刺骨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极其贴近地吹拂过她的后颈!
带着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如同湿铁锈在血液里沤烂的腥甜味!屋里的空气温度骤然暴跌!
小丽全身的血液唰地冻结了!触电般的寒意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席卷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全身僵硬如石雕,心脏停跳般死寂!巨大的恐惧迫使她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齿轮般……扭动脖颈,向门缝处望去……
就在那尚未完全合拢、尚余一掌宽的门缝外!老屋油灯那点昏黄的微光,艰难地撕开浓墨的一角。
一只手!
一只枯瘦、嶙峋的手,如同从坟冢里伸出的鹰爪,正无声无息、冰冷地搭在门板的外沿!
皮肤是死人般的青灰色,紧紧绷在凸起的指骨和蚯蚓般扭曲的血管上,布满密集的深色尸斑。
指甲奇厚、蜡黄、扭曲地卷曲着,指甲缝里嵌着乌黑粘稠的油泥!
接着,一张脸。
一张枯槁、死灰的脸,缓缓地、如同一块沉入水面的朽木,从门缝上方的黑暗里……沉了下来,正正地嵌在那被灯光撕裂的缝隙中!
灰败松弛的皮肤耷拉在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上。眼窝里没有眼球——或者,无法分辨——那里面仿佛填满了两团凝固的、粘稠污浊的泥浆!
浑浊一片,毫无生气,分不清眼白和瞳孔,只有一片粘得化不开、能吞噬光线的暗黄色胶质!像沼泽深处最肮脏的沉淀物!
这双令人窒息的泥浆眼,正直勾勾地、死死地、穿透黑暗……钉在弯腰僵住的小丽身上!
嘴角咧开一道极深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干涸的土地裂开的口子,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洞和一股阴冷腐朽的气息。
没有声音。只有那股冰冷、粘腻、充斥着湿土与铁锈腥甜的气味,顺着门缝汹涌地漫延开,将小丽团团包裹!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河倒灌,瞬间淹没了小丽!
喉咙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连一丝抽气都发不出!身体被彻骨的寒冷彻底冻僵,只有大脑在冰层下发出无声的、撕裂的尖啸!
那枯爪搭在门板的手腕,极其轻微地一动。那扇对小丽来说重若千钧、才艰难合拢的门,竟被她那只枯爪无声无息、轻飘飘地……向外拉开了!
一道更宽的黑缝敞开了。一个佝偻矮小的影子,仿佛本身便是移动的阴影,毫无声息地顺着拉开的门缝滑了进来!门轴没有发出丁点呻吟。
那身影所及之处,昏暗的灯光似乎都畏缩地黯淡下去。老婆婆那双粘稠如泥浆的死目,自始至终都未曾从小丽身上挪开分毫。
她站定,缓缓抬起了那只枯爪,没有一丝犹豫,径直朝着小丽惨白失色的脸颊……笔直地、精准地伸了过去!
那无形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冷气息,先于指尖一步,攫住了小丽!
呃……小丽的喉咙终于挤压出一点微弱到极致、仿佛被掐断气管的气声。
她的瞳孔因无法承受的恐惧而猛然扩张!那冰冷的指尖带着腐朽铁锈的气息,即将点上她的皮肤——
啊——!!!!!!!!!!!!!
一声凝聚了所有绝望、惊恐、如同濒死野兽被剜心挖肺的尖厉惨嚎,从她喉咙深处撕裂般地迸射而出!
这声音短促、高亢、凄绝至极,瞬间刺穿了老屋,如烧红的烙铁般在死寂的夜空里炸开!
几乎在喷发出的同时,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生生掐断!惨叫声戛然而止,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在空气中嗡嗡作响!
二、

这声来自自家、绝对是小丽的、充满了最原始恐惧和痛苦的尖叫,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穿了张婶家院里的闲聊!
小丽!外婆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活生生掏出胸腔!
她猛地甩开张婶的手,像离弦的箭,不顾一切朝着自家那黑洞洞的敞开的门猛扑过去!
连滚带爬摔在村道的坑洼里,手掌被碎石擦破也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那声被掐断的余响在轰鸣!
她用尽全身力气撞开半掩的家门!门轻易大开!
一股冰冷刺骨、混杂着浓重湿泥土腥气和那诡异铁锈甜腐味的空气,裹挟着黑暗劈头盖脸压来!
堂屋那豆大的油灯火苗被猛然灌入的风吹得狂躁暴乱,疯狂扭曲跳跃,在四面墙壁上投射出无数剧烈抖颤、扭曲狰狞的黑影!光影晃动间,仿佛有无数鬼影在墙上狞笑!
小丽!外婆的声音凄厉变形,心脏在嗓子眼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微光中,小丽瘫倒在灶屋门后的角落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吓碎了骨头的小动物,正高频地、筛糠般剧烈颤抖!
小手死死抱着头,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喉咙里堵着撕心裂肺却又只能压抑在喉咙深处、化为断断续续、类似窒息般的呜咽和抽噎声。
囡囡!我的囡囡!外婆扑过去,一把将那冷得如同冰块、颤抖如同风中落叶的小身子死死搂进怀里!
粗糙的手掌慌乱地抚摸着女儿冰冷汗湿的脸颊、脖颈和后背,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寒意。
怀中这团冰冷僵硬的小冰块终于找到了庇护。小丽崩溃地埋进外婆怀里,浑身冰冷,眼泪鼻涕汹涌而出,语无伦次地嚎哭,声音嘶哑破碎:
有…一个老婆…婆婆…呜呜呜……
门口…进来…看着我…不说话…就直直…看着我……呜……
她伸手…想…想摸我脸……呜呜呜……外婆!外婆!我怕啊!……
那双惊恐过度的大眼睛里,瞳孔依旧涣散,深深烙印着那双泥浆般粘稠、毫无生气的死目带来的永恒恐惧。
外婆猛地抬头!大门果然洞开着!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她亲眼看着小丽插上了门栓!
刚才这门…到底是怎么开的!她抱着小丽退到墙根,目光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堂屋角落,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安抚了许久许久,小丽断断续续的抽噎才渐渐平息,但身体依旧冰冷僵硬,眼神直愣愣地发木,仿佛魂儿被抽走了一半。
借着油灯忽明忽暗的光线,外婆忽然注意到小丽右边裤腿的膝盖弯处,沾着一小块不起眼的、颜色深褐发暗、已经半干的污渍,质地粘稠,像是……被那只青灰枯爪蹭上的湿泥
她心下一凛,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这绝不是小丽平时玩耍会沾到的东西!她尝试用湿布擦拭,那污渍却像渗进了布料纹理,顽固地留着深色印记。
外婆抱着小丽,艰难地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两扇门板死死推上!沉重门栓哐啷一声狠狠插进凹槽!她甚至用背脊死死抵住门板,仿佛背后有万钧之力在推搡!
这一夜,成了不眠夜!
先前的惊吓很快演变成滚烫的高烧。小丽小脸烧得通红,呼吸灼热短促,陷入了深沉的噩梦。
她在被褥中翻腾,发出含糊不清、令人心惊的呓语:手…泥眼睛…冰…钻骨头里冰……小小的身体不时毫无征兆地剧烈惊跳,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外婆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眼睛熬得通红,用冰冷的井水毛巾一遍遍擦拭女儿滚烫的额头。
当指尖再次浸入水缸时,她猛地顿住——一股极其微弱、却挥之不去的、如同湿铁锈放久了的腥甜味,隐隐约约钻进鼻腔!这味道……和那晚门缝里涌进来的气味……一模一样!
昏光摇曳中,她似乎瞥见小丽右边太阳穴上方的发际处,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淡得几乎难以分辨青灰色的痕迹可等她凑近了,又被汗水和湿发粘连遮挡,虚实难辨。
天光泛白。小丽的高烧没有一丝退去的迹象,无力地躺在炕上,眼神涣散茫然,唤几声才发出虚弱的单音节回应。
外婆看着孩子灰败的脸色和眼下深重的青影,看着裤腿上那抹擦不去的深褐污迹,想起昨夜洞开的大门、枯槁如鬼魅的身影、那声凄厉惨嚎和眼下这诡异的高烧……这绝不是寻常的惊吓风寒!巨大的恐慌攥紧了她的心脏。
走!囡囡!咱去看人!外婆当机立断!
用一床干净厚实的棉布将女儿滚烫又冰冷的小身子裹紧,小心翼翼地抱起,迈着急促而沉重的步伐,走向村西头那处人迹罕至、荒草疯长的破败土屋——老仙姑的居所。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朽烂成泥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浓烈到刺鼻的草药气、腐朽木料和陈年墓穴般阴冷的奇异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屋里光线极度昏暗。
坑洼的土炕上,盘坐着一个身影。老仙姑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斧凿。
她浑浊得几乎泛黄的眼珠,沉默地从外婆焦虑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她怀中那小小的一团——裹在布里、只露出一张不自然的潮红小脸和额角汗湿发丝的小丽身上。
那目光,沉淀,沉重,带着洞悉一切阴霾的平静。
她抬了抬枯柴般的手指,无声地指向炕沿。
外婆小心翼翼地把小丽放到炕上铺着的破草席上。孩子虚弱地蜷缩着。
老仙姑缓缓挪近。没有问诊,没有切脉。她的动作异常缓慢,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凝滞。
浑浊的眼珠像生了锈的探针,极其专注地、一寸一寸地在小丽的脸上移动着,最终凝固在她右边太阳穴发际处那被湿发半掩的位置,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皮肤。
她的鼻翼不易察觉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空气里捕捉某种极其微弱、不寻常的气味线索,紧锁的眉头越拧越紧,如同缠绕的死结。
……撞客了。
许久,老仙姑才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钝刀刮过老树皮!
不是人吓的阴魂不散……是……闯进了‘煞窝窝’,被大阴气扑了背……缠住了脚……她浑浊的眼珠掠过小丽裤腿上那块深褐的污渍,又缓缓移开,像是不敢多看。
最后,目光沉重地落回小丽发际那若有若无的青痕上,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
外婆的心沉到了谷底,浑身发凉:仙姑!求您救救娃!怎么破!怎么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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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仙姑没答话,枯瘦的身躯像慢镜头般转向炕尾。她在一个落满厚厚灰尘、被油污浸染发黑的小木匣里摸索着,取出一个边缘布满磕痕裂纹、底部粗糙发乌的粗瓷碗。
又端来另一个小小的破簸箩,里面盛着半碗颜色晦暗的陈年糙米。她小心翼翼地将粗瓷碗严丝合缝地倒扣在那些陈米之上,用力压实。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枯瘦的身躯倚靠在冰冷肮脏的炕壁上,疲惫地阖上了眼皮。
仙姑这碗……外婆看着那倒扣的碗,茫然又焦急,声音发颤。
老仙姑眼皮依旧耷拉着,过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才从那干裂的唇缝里,漏出气若游丝般的声音:
……魂儿……给吓飞了三魄……那地儿……煞气生根,缠住了她的脚……声音沙哑低沉,几乎散在空气里!
……让她……晌午头里……找村里南墙根儿底下……日头晒得滚烫、能把地皮烤出油的青石板坐着……烤烤背心……
她喘了口气,干瘪的胸腔起伏着,嘶声强调,……莫沾水……一滴也别沾……井水寒得能结冰……阴透了心……
三、

外婆抱着小丽走出那座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孤屋时,心头一片茫然空洞。
没有符箓,没有咒语,只有一句含糊的指引和那个倒扣的粗瓷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小丽的灼热高烧如同退潮般,一点点平息下去,惊厥与呓语也消失了。
可人也彻底蔫了。不再活蹦乱跳,话变得极少,常常独自一人长时间地、直愣愣地望着窗外或墙角某个虚空点发呆,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外婆的心依旧悬着,看管得越发谨慎。她发现小丽有时会无意识地抬起右手,中指和食指紧紧并拢,悬在身前,仿佛在模仿某种动作。这发现让她脊背发凉。
几天后的一个正午。烈日当空,毒辣阳光将老槐树的树冠都晒得蔫头耷脑,蝉鸣聒噪。
外婆带着小丽坐在村子南头一堵被晒得发烫甚至微微有些烫手的厚实青石墙根下。
外婆倚着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邻家阿婆扇着蒲扇扯闲篇,眼睛却时刻不离小丽。
小丽安静地坐在一块光滑滚烫的大青石上,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滚烫石板的温度里,一动不动,目光涣散而茫然地落在眼前一片被树荫遮蔽、始终潮湿深褐的泥土上。
外婆眼角的余光瞥过小丽。忽然,小丽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从滚烫的青石板上滑下,赤脚踩在温热的泥地上。外婆起初以为她是被石板烫着了。
然而,小丽并没有跑开,却慢慢地弯下了腰。
她的右手抬了起来。中指和食指紧紧地并拢着,像一个奇特的整体。
那并拢的手指,极其稳定地悬在了那片异常潮湿、颜色比其他地方深暗得多的泥土上方。
悬停了片刻。然后,轻轻地、专注地点落下去。
指肚压实泥土,按下一个清晰的指印。
抬起。
几秒钟后。
再点落。
指肚压实泥土,在同一个位置,或是紧挨着旁边的位置,又是一个指印。
抬起。
……
动作规律、平稳、专注得可怕。没有表情,没有思考,如同在执行一个印刻在骨髓里的指令。
每一次指肚按压下去,那片本就深褐潮湿的土地,湿润的反光就更明显一点,像是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印记,透着一股诡异的油亮。
外婆和阿婆的闲谈戛然而止。她的视线凝固在小丽那不断重复的、精准得像在拓印的动作上,凝固在那片被反复按压、显得愈发油亮幽深的泥土上。
一股比那夜开门的寒气更深、更刺骨的冰冷,顺着脚底的泥土和眼前这诡异的一幕,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手里的蒲扇啪嗒一声掉在滚烫的泥地上。
村子背后的荒岗乱葬堆上,坟头野草萋萋。几座年代久远、已然塌陷的老坟,犹如大地张开的黑口。
其中一座坍塌处,黑乎乎的洞口边缘,泥土呈现出一种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的、永不干涸的、油汪汪的深棕色泽。
就在洞口边缘,紧贴着那无法看清的深沉黑暗里,有一小片泥土被打磨得异常光滑。
那光滑的泥面上,清晰可见一片排列得密密麻麻、形状规则得如同精心雕刻的、指肚大小的圆形凹陷。
那每一个凹陷的深浅、轮廓、甚至并拢双指的细微间距,都恰好和小丽此刻专注按压的指尖……严丝合缝。
四、

外婆的视线如同被冻住的水银,凝固在孙女那诡异律动的手指、那片愈发油亮的湿润泥土上。
邻家阿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浑浊的老花眼眯了眯,随即哎呦一声:这丫头!玩泥巴沾一手!小丽,脏兮兮的快起来!说着就要伸手去拉。
别碰她!外婆猛地低吼,声音干涩沙哑得吓人,一把攥住了阿婆的手腕!
力道大得出奇,眼神却空洞地越过阿婆,死死钉在小丽身上,布满血丝的眼球微微颤动。
阿婆被吓了一跳,也察觉到了异样。老槐树下瞬间死寂,只有远处几只秋后蚂蚱无力的鸣叫。
两个老妇人看着那小身影:每一次按压都精准地回落在自己留下的印痕上,或是紧密挨着制造一个新的圆坑,湿漉漉的泥土被压实,发出轻微的噗叽声。
她的目光空茫,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哭闹都更令人胆寒!
外婆感到一股粘稠的、冰冷的寒意顺着背脊向上攀爬。
她猛地想起了仙姑的话:煞窝窝、缠住了脚……还有那倒扣的、压在糙米上的粗瓷碗!
她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不顾那阴冷的地气和湿泥,半跪下去,一把抱住了小丽!小丽身体骤然被抱住,那规律按压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僵了两秒,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涣散空洞的眼珠看向外婆,没有惊喜,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懵懂的无神。
回家!囡囡,回家……外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都在打颤。她强行抱起小丽冰凉的身体,连招呼都没打,失魂落魄地往家走。
那一晚,外婆几乎没合眼。她守着睡得极不安稳的小丽,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瞟向院子南墙根那块地方——小丽按压过的泥土处。
她恍惚觉得…那块地上,似乎有微弱的、青绿色的磷火……一闪…即逝再睁眼细看,只有沉暗。
不安像蛇一样缠绕。第二天,外婆找了个借口,悄悄摸上了村子背阴的后山岗。
荒草丛中,几座年代久远的老坟塌陷得很厉害。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那股挥之不去的腥甜气息,找到了记忆中与老仙姑口中煞窝窝气息相近的一座——塌陷的缺口斜对着山口常年刮风的方向。
洞口边缘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地、永不干燥的油亮深褐色,比其他地方的湿气重得太多,那股铁锈腥甜味也浓烈得令人窒息。
目光紧锁洞口边缘。
外婆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就在那光滑湿润、紧挨着黑暗洞口的泥土表面,密密麻麻、清晰无比地分布着一大片指印!
比小丽在阳光下按出的更加深入、更加清晰、边缘圆润得诡异!像是被反复按压了无数次!
印子的大小、形状、并拢双指特有的指缝距离……与小丽的指尖严丝合缝!
这绝不是风吹雨打能留下的!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重复着小丽昨日的动作,但更深、更密、更投入!并且,是在这无人敢来的深夜!
一个冰水浇头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外婆:昨天小丽按下那些指印时,洞里的东西……是不是正在里面同步地感受着甚至……在引导着!
那洞口边缘密密麻麻的指印,就是一张张无声的索命符!而小丽……就是那个被打上烙印的祭品!
外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下了山岗。恐惧像一个实体,压在她的背上,沉甸甸的。
五、

回到家,外婆看着炕上依旧眼神空洞、偶尔无意识抬起并拢手指的小丽,又想起昨夜墙根下那微弱的磷火和洞口密密麻麻的手印,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冲头顶。
不能再等了!老仙姑的法子……那倒扣的碗……根本压不住!必须主动驱邪!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零碎传说,关于秽土、阳土、引煞……一个极其危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
她找出一把生锈的柴刀,走到院子角落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枣树下。树下有一片终年不见阳光、湿滑阴冷、长满暗绿苔藓的泥地。
她记得,小丽出事前几天,好像在这里摔过一跤,裤腿沾过这里的泥!那股腥甜味似乎也更浓。
外婆蹲下身,用柴刀小心翼翼地刮取那最湿滑、颜色最深、散发着浓重霉腐味的泥土。泥土粘稠冰冷,像某种活物的分泌物,刮刀带起时甚至拉出几缕腐败的丝状物。她将刮下的湿泥仔细包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里。
然后,她走到村口那棵据说有百年树龄、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这里是村里公认阳气最盛的地方。
她在树下干燥的、被正午烈日晒得滚烫的泥土里,刮取了一小捧金黄色的、散发着干燥暖意的泥土。这土热得烫手,仿佛蕴含着抗拒阴邪的力量。
回到家,她找出两个小陶碗。一个碗里放入阴湿的秽土,另一个碗里放入阳燥的热土。她将两个碗并排放在堂屋中央的地上,就在那个倒扣在糙米上的灰黑陶碗旁边。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必死的决心。她走到炕边,看着依旧昏睡、但呼吸似乎更微弱、偶尔手指会抽搐一下的小丽。
她颤抖着伸出手,用指甲在小丽右手中指指尖——那根在阳光下、在黑暗中反复按压泥土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刺破了一个小口!
一滴颜色暗红、近乎发黑的血珠,缓缓沁了出来,散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甜。
外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用一根干净的缝衣针,极其小心地蘸取了那滴血珠。然后,她走到那两个并排的陶碗前。
她将针尖上那一点暗红的血珠,极其郑重地、滴在了那碗阴湿秽土的正中央!
血珠落在湿冷的黑泥上,没有立刻渗入,反而像一颗凝固的黑色珍珠,在泥面上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沉了下去!
仿佛被泥土贪婪地吸食!就在血珠完全沉入的瞬间——
嗡……
地上那个倒扣在糙米上的灰黑陶碗,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金属共鸣般的嗡鸣!
碗身极其细微地震动了一下!碗底边缘的糙米,簌簌地洒落了几粒!
更诡异的是,那碗阴秽土的正中央,被血珠沉入的地方,泥土表面竟缓慢地向上拱起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小包,随即又塌陷下去,留下一个清晰的、深色的、如同指印般的凹陷!
外婆吓得倒退一步!她猛地看向炕上的小丽!
小丽的身体,在昏睡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呃!声!
她的小脸瞬间变得更加灰败,嘴唇的青紫色更深了!更恐怖的是,她右边太阳穴发际处那原本若有若无的青灰色痕迹,此刻骤然变得清晰、深重!
如同一个烙印,在昏暗光线下隐隐凸起,仿佛皮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外婆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法子……不对!这血……这秽土……像是给那东西提供了……坐标!或者……养料!
她惊恐地看向另一个装着阳燥热土的碗。不能停!必须做完!这是唯一的生门!
她颤抖着,再次用针尖(针尖上还残留着一点暗红)蘸了蘸,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和意志,将针尖上那最后一点微乎其微的血迹,点在了那碗阳燥热土的正中央!
这一次,血珠落在滚烫干燥的金黄土粒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嗤一声轻响!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瞬间就被高温蒸发殆尽,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小点!
噗!
几乎在血点消失的同时,地上那个倒扣的灰黑陶碗猛地发出一声闷响!碗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狠狠撞击!碗下压着的糙米,猛地向上拱起一个拳头大的包!又瞬间塌陷下去!
更可怕的是,碗底边缘的缝隙里,一股极其淡薄、却清晰可辨的、带着浓烈铁锈甜腥味的黑气……丝丝缕缕地……逸散了出来!
那黑气如同有生命般,在昏暗的堂屋里盘旋、凝聚,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腥甜,缓缓地、却目标明确地……朝着炕上痛苦挣扎的小丽……飘了过去!
啊——!外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色惨白如纸!她下意识地扑向那个装着阳燥热土的碗!那是唯一的生门!唯一的希望!她必须做点什么!
六、

就在外婆的手即将触碰到那碗滚烫阳土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如巨兽心跳的搏动,猛地从门板内部炸开!那根粗壮的老榆木门栓,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木纤维肉眼可见地扭曲、绷紧!
砰!!!!!!
下一声是纯粹的、毁灭性的巨响!门栓并非断裂,而是如同被内部引爆的炸药,瞬间炸成漫天飞溅的木屑!碎木如子弹般射向屋内!
沉重的门板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带着浓烈腐朽气息的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门轴发出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整个门框都在呻吟、颤抖!
门外,不再是沉沉的夜色或白昼的天光。
而是……一片粘稠得化不开、翻涌蠕动、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与声音的……
绝对的黑暗!这黑暗并非虚无,它像有生命的石油,粘稠地翻滚着,散发出冰寒刺骨、混合着浓烈血腥和千年墓穴深处铁锈甜腻的恶臭!
门缝处先前渗出的黑色粘液,此刻如同活物般,迅速融入这片翻滚的黑暗之中。
一股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凛冽、足以冻结灵魂的狂风,裹挟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从洞开的门框里狂灌而入!
堂屋内唯一的光源——那豆大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了几下,发出濒死的噗噗声,随即嗤地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只有那碗阳土所在的位置,似乎还顽强地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暖意
外婆的手僵在半空,离那碗阳土只有寸许之遥。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成冰,连思维都冻僵了。
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却感觉不到一丝热量。
她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寸寸地转动眼珠,看向那洞开的、被翻涌的绝对黑暗填满的门框。
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一个佝偻、矮小的轮廓,正在缓缓地、由纯粹的阴影凝聚成形。
依旧是那身破败的深色布衫,轮廓模糊不清。依旧是那枯槁如柴的身形,却散发着比山岳更沉重的压迫感。
但这一次,它没有滑进来。它只是……站在了门槛之外那片翻涌的黑暗里。如同黑暗本身孕育的君王,静立在它的国度边缘。
它没有立刻踏足。
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然而,在绝对的黑暗中,外婆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浑浊粘稠如同泥浆、凝固着万载死寂与恶毒的眼睛!它们穿透了物理的黑暗,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钉在了外婆僵在半空、即将触碰到阳土碗的那只手上!
一股比死亡更冰冷、比深渊更绝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外婆的全身!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那双眼睛的凝视下……冻结、碎裂、被拖向永恒的黑暗!
那双泥浆般的眼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外婆僵住的手上移开。那目光移动的轨迹,在黑暗中仿佛留下了一道粘稠冰冷的湿痕。
然后……那目光……落在了炕上那个在黑暗中痛苦挣扎、发出微弱呜咽的小小身影上。
黑暗中,那干裂乌紫的嘴角……似乎……极其极其缓慢地……向上……咧开了一个……无法形容的、非人的……弧度。
没有声音。但外婆的脑海里,却轰然炸开一个冰冷粘腻、如同无数蛆虫在朽木中爬行的意念:
时辰……到了……
门槛外那片翻涌的、粘稠如活物的绝对黑暗,无声地、缓慢地……开始向门内……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