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三天,我疯了。
我把自己关在画室里,自制了三十个高考试卷馒头。
我打算送给我们班的传奇男生林博阳。
他是奥赛物理金牌得主,早就被青华预录。
而我,一个挣扎在本科线上的艺术生,和他唯一的交集,就是我俩的名字总是在成绩单的首尾两端遥相呼望。
高考前夜晚自习后,我把馒头们塞进了他的抽屉。
就在我准备功成身退时,手腕被按住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抬头,对上了林博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1
我做的每一个馒头都像模像样,白白胖胖,上面用细密的针管,小心翼翼地印着不同科目的核心公式和知识点。
有解析几何的椭圆方程,有有机化学的公式,甚至还有历史的年代简表。
我的同桌兼闺蜜赵小枣,一边撕着手里的酱香鸭腿,一边探头看我桌上摊开的杰作,笑得花枝乱颤:乔浅,你这是干嘛给林博阳做法事呢想把他从学霸直接喂成学神
我没理她,低头用小刷子给最后一个物理电学公式馒头刷上薄薄一层油,防止它干裂。
心脏却不争气地狂跳,像第一次拿着画板参加艺考面试,手心全是汗。
林博阳。
他永远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穿着万年不变的黑色连帽衫,帽子一戴,仿佛隔绝了全世界。
让我想起小哥。
他不听课,不刷题,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像一座冰冷又遥远的孤岛。
赵小枣啃完鸭腿,擦了擦手,凑过来小声说:说真的,你图啥啊人家根本不缺这点公式。再说了,他能看懂你这歪歪扭扭的字吗
我手一抖,馒头上U=IR的R被我画歪了,像个喝醉了酒的小人。
是啊,我图啥呢
或许只是想用这种笨拙到可笑的方式,在他那片冰封的心海里,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
晚自习后,教学楼的人都走空了,只剩下走廊里昏黄的声控灯。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纸袋,像个做贼的,蹑手蹑脚地溜回教室。
林博阳的座位上空荡荡的,只有几本竞赛书孤零零地躺在桌角。
我深吸一口气,快速地把馒头塞进他的抽屉。
突然,一个冰冷的手按住了我的手。
林博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像个幽灵,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身后。
他没看我,视线死死钉在我塞的馒头上。
他皱着眉,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我脑子一片空白,想好的所有借口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我猛地抽回手,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落荒而逃。
一口气冲出校门,夏夜晚风都吹不散我脸上的热度。
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还在疯狂回放他那个复杂的眼神。
十字路口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本地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报道:近日,名为‘升学通’的教育集团宣称完全押中今年高考试点,其天价‘密卷’引发家长疯抢……
我没太在意,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我爸妈在屋里说话。
收到了吗就是那个‘升学通’发的短信,说有内部渠道,保上一本线,一套卷子八千八。我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和渴望。
骗人的吧,年年都有这种。我爸嘴上这么说,语气却也不太坚定。
我推开门,他们立刻噤声,假装在看电视。
我知道,高考的压力,已经渗透进了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高考当天,天还没亮,我就被我妈从床上拖了起来,吃了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寓意一百分。
去考场的路上,我紧张得手脚冰凉。
在熙熙攘攘的校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林博阳。
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连帽衫,但整个人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像一潭死水,沉寂得让人不敢靠近。
而现在的他,站在人群里,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的,而是像一把淬了火的刀。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他对我,那个在他世界里本该是透明人的我,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愣在原地,心脏漏跳了一拍。
2
手机屏幕上,天才少年考场发疯的词条已经爆了,后面跟着一个暗红色的热字。
我死死攥着手机,屏幕上铺天盖地都是对林博阳的嘲讽和谩骂。
这不就是纯纯的哗众取宠吗以为自己是谁啊
精神有问题就早点去治,别来祸害考场秩序。
楼上积点德,说不定人家是压力太大了,唉,现在的孩子也不容易。
更刺眼的是,评论区里涌现出一大批所谓的校友,言之凿凿地爆料,说林博阳平时就孤僻怪异,有暴力倾向,这次撕数学试卷只是积压已久的精神问题总爆发而已。
我气得浑身发抖,这些账号的措辞和角度,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是陈枭。
除了他,没人会这么迅速、这么精准地对林博阳下死手。
别看了,越看越气。赵小枣一把抽走我的手机,顺手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鸭脖骨头扔进垃圾桶,又撕开一包新的,陈枭这手玩得够脏的,直接把林博阳往精神病的死路上推。这样一来,就算林博阳其他科目考得再好也没用了。
我颓然地靠在墙上,走廊里的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哆嗦:那怎么办学校肯定会找他麻烦的,现在舆论又一边倒……
赵小枣撕着鸭脖肉,眼睛却亮得惊人:你还没看明白吗林博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愣住了:什么
你想啊,他以前是什么样赵小枣嚼着肉,含糊不清地分析,闷葫芦一个,成绩虽然好,但被陈枭那种人明里暗里地欺负,屁都不敢放一个。他就算高考超常发挥,你信不信陈枭照样有办法让他过得不舒坦
我沉默了。
我信。
陈枭家的势力在本市大的离谱,想在大学里给一个无权无势的学生穿小鞋,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啊,赵小枣一拍大腿,他这是破釜沉舟。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谁也惹不起的‘疯子’。一个你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干什么的‘天才疯子’。你敢惹他吗你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校长办公室里把桌子掀了。陈枭敢吗他不敢,他怕被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缠上。
我怔怔地看着赵小枣,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是啊,我怎么忘了,林博阳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就是一个月前,他大病一场后,整个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总是低着头,眼神里是化不开的阴郁和自卑。
而现在,他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偶尔掠过的锋芒,让人心惊。
正想着,走廊那头传来一阵骚动。
林博阳回来了。
教导主任跟在他身后,脸色铁青,嘴巴一张一合地训斥着什么,但林博阳恍若未闻,径直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
他没有被直接带去校长室,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有好奇,有鄙夷,也有幸灾乐祸。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却在我的课桌前停下了脚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微微俯下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别担心。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林博阳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数学练习册,上面有一道我昨天研究了半天都没解出来的辅助线。
他的指尖像是带着电,所过之处,一道完美的解题思路瞬间在我脑中成型。
我呆住了。
他却已经直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教导主任气急败坏地跟到他座位旁,唾沫横飞:林博阳!你必须给全校师生一个交代!写一份深刻的检讨,明天在升旗仪式上公开道歉!
林博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从书包里慢悠悠地掏出一个耳机,塞进了耳朵里。
无视。
这是最彻底的无视。
教导主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指着他你、你了半天,甩手走了。
估计是去搬救兵了。
整个下午,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在校园里蔓延。
有人说林博阳被当场取消了所有考试资格,有人说他爸妈已经被叫到学校,正闹着要跳楼,还有人说,他已经被精神病院的车接走了。
我一个字都不信。
因为我就坐在他斜后方,我能看到他挺直的背脊,看到他翻动书页时沉静的侧脸。
他一下午都在看物理竞赛的题目,平静得好像那个在考场上掀起滔天巨浪的人不是他。
放学铃响,陈枭带着几个跟班,大摇大摆地堵在了教室后门,目标明确,就是林博阳。
哟,这不是我们的天才吗怎么,数学题太无聊,准备研究造原子弹了陈枭的语气轻佻又恶毒,引来一阵哄笑。
全班的同学都没走,围在四周准备看好戏。
我紧张地站了起来,手心里又冒出了汗。
林博阳终于合上了书。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陈枭脸上,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却让陈枭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陈枭,林博阳的声音很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只蚂蚁,忽然不怕被你踩死了,会发生什么
陈枭的脸色变了变: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林博阳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去,从今天起,游戏规则,我说了算。
他的气场太强了,陈枭和他的跟班们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幕,让所有看客都闭上了嘴。
林博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径直从他们让开的空隙里走了出去。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
赵小枣的分析,林博阳的反常,还有他那个莫名其妙的比喻,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
第二天,就是物理考试。
我到考场时,发现气氛格外凝重。
不止我们考场,几乎所有考场的监考老师都增加到了三名,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他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同一个方向。
林博阳的座位。
他依旧是最后一个踏进考场,神情自若,仿佛是来公园散步。
考试铃声响起,全场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根本无法专心,每隔几秒钟就要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他会做什么
是再次撕掉试卷,还是会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半个小时,四十分钟,一个小时。
林博阳始终没有动静,他只是在安静地答题,快得惊人,几乎没有停顿。
难道……是我想多了
赵小枣也猜错了
他昨天只是一时冲动,今天就恢复正常了
就在我稍稍松了一口气时,林博阳停笔了。
此时,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他放下了笔,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检查试卷,而是靠在了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欣赏风景。
监考老师们紧张地交换着眼神,其中一个悄悄地挪动脚步,向他靠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林博阳再次拿起了笔。
他没有在草稿纸上演算,也没有修改前面的答案,而是将笔尖落在了试卷最后一大片空白的答题区域。
他要干什么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林博阳手腕翻飞,一笔一画,在答题区写下一行字。
3
离得有些远,但我还是看清了。
题目太简单,自己解吧。
写完,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随手从桌肚里抽出一本书。
我瞪大了眼睛,那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存在主义哲学》。
监考老师的脚步声都停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周围的同学,有的倒吸一口凉气,有的则拼命压抑着快要冲出喉咙的笑声。
而林博阳,他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只是静静地翻开书页,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垂下的眼睫上镀了一层淡金色,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
考试结束的铃声像一道赦免令。
林博阳刚站起身,就被黑着脸的教务处李老师堵在了门口。
林博阳,你跟我来一趟!李老师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全走廊的人都听见了。
我看到林博阳没什么表情地跟着他走了,手里还捏着那本哲学书。
我没跟过去,但教务处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我站在人群外围,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出李老师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拍桌子的巨响。
你是保送生!青华南大任你选!你到底在干什么何必来这里浪费一个宝贵的名额,还搞这种哗众取宠的把戏!
里面沉默了片刻,然后,我听见了林博阳那永远波澜不惊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老师,我想看看这条路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这句话像一记闷拳,打在了棉花上。
李老师的怒火仿佛被瞬间抽空,他大概是想找个校规校纪来处分林博阳,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他没有作弊,没有扰乱考场秩序,他只是放弃了答题而已。
最终,办公室里只剩下李老师粗重的喘息声。
放学后,我终于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追上了他。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到他面前,几乎是质问的语气: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我。
那一瞬间,阳光从他背后穿过,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眼睛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藏着我无法理解的疲惫和挣扎。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才轻声开口,声音几乎被风吹散:因为我要真实的活着。
我的心猛地一沉。
活着
难道他之前的状态,不是活着吗
那句话里蕴含的绝望,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仿佛透过他漆黑的瞳孔,看到了他身后那片名为过去的深渊。
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我,是赵小枣。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对着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看向林博阳的背影。
赵小枣叹了口气,把手机递到我面前,屏幕上是一个社交平台的后台界面。
你看这个。我低头一看,一个熟悉的用户名叫枭哥V5,正在疯狂地注册新账号,一连串枭哥V5_01枭哥V5_02排列下去,已经注册了十个。
是陈枭。
赵小枣的语气带着一丝担忧:林博阳在考场上闹这么大,陈枭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巴不得林博阳身败名裂。我猜,他现在正摩拳擦掌,准备在网上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暴,把林博阳彻底踩进泥里。
我握紧了拳头,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4
我刚踏进教室,一只手就从旁边伸过来,死死拽住了我的胳膊。
是赵小枣,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天塌下来一样,把手机几乎怼到我脸上:你看,你看热搜!
手机屏幕白得刺眼,最顶上加粗加黑的标题是林博阳撕卷事件,后面跟了个深红色的爆字。
我不用点进去,光看标题下的实时评论就感到一阵窒息。
疯了吧保送生名额不要了多少人拼死拼活都拿不到的机会,他拿来作秀
纯纯的哗众取宠,以为自己是反抗体制的英雄不过是个被惯坏了的小丑。
建议学校严查,这种心理不稳定的学生就不该保送,浪费国家资源。
恶毒的字眼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我捏紧了书包带,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赵小枣还在旁边小声念叨:完了完了,这下全校皆知,全国皆知了……林博阳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可就在这片汪洋大海般的谩骂中,我还是看到了一些微弱的、不一样的声音,像是在黑暗中挣扎的萤火。
为什么撕卷子就是疯了为什么我们就必须按部就班走那条所有人都在走的路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比我们所有人都清醒
我不知道该不该支持他,但我有点羡慕他。
我下意识地抬头,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走廊尽头。
林博阳就站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也拿着手机。
他周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喧嚣和指点都隔绝在外。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两半,他的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仿佛这场席卷了整个网络的风暴,与他本人毫无关系。
他只是冷淡地看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神明,在审视凡人的情绪。
午休的铃声刚响,班主任李老师就出现在教室门口,目光在班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我身上。
乔浅,你来一下我办公室。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尘封纸张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
李老师没有看我,只是低头整理着桌上的一沓试卷,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语气复杂得像一团乱麻:听说……你前几天,给林博阳送过馒头
我垂下头,小声应了句:是。
这事瞒不住,监控清清楚楚。
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只能盯着她桌上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惋惜,还有一丝我听不懂的疲惫。
他最近的行为……我教了这么多年书,见过叛逆的,见过厌学的,但他不一样。她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探究,这不像是单纯的叛逆,倒像是在……谋划什么。
我心里一惊。李老师果然敏锐。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乔浅,你是个好孩子,成绩也好。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你要离他远一点知道吗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可我脑子里全是林博阳那平静又孤注一掷的眼神。
就在我被李老师劝诫的同时,另一场阴谋正在悄然上演。
学校附近的高档咖啡馆里,陈枭正靠在沙发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是几个窗口的视频通话。
屏幕里的几个人,都是网上小有名气的水军头子。
热搜的热度还不够,陈枭慢条斯理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我要的不是讨论,是定性。把他给我钉在耻辱柱上。
一个屏幕里的平头男人谄媚地笑着:枭哥放心,保证办妥。接下来我们就主攻他‘精神不稳定’‘压力过大导致行为失常’这个点,保准让他百口莫辩。
陈枭满意地点点头,眼神阴鸷:我要让他成为高考史上,第一个被封杀的保送生。
放学铃声响起时,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径直跑向那个总是在人群最后、独自一人离开的背影。
林博阳!
我拦在他面前,胸口因为奔跑和紧张剧烈起伏着。
他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这是他撕掉试卷后,我第一次没有躲开他的目光。
我知道你不是疯子。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长久的沉默里,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周围路过的同学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但我没有再逃开,而是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藏着冷漠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到底想证明什么我问。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千层浪花。
他说:我想告诉所有人,路不止一条。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所有的混乱和迷茫。
就在这时,赵小枣气喘吁吁地从我身后钻了出来,手里还举着一只油光锃亮的烤鸭腿,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浅浅!你跑那么快干嘛!给你,刚出炉的,吃点肉,心情好点。
她看到林博阳,愣了一下,随即又大大咧咧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这突如其来的烤鸭腿,瞬间冲散了空气中紧绷的气氛。
我握着温热的鸭腿,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可我没注意到,就在不远处的公告栏下,陈枭的头号跟班李婉婷,正被一群女生围在中间,声情并茂地科普着什么。
你们不知道吧我妈是精神卫生中心的护士,她说林博阳这种情况,是典型的应激性精神障碍……压力太大了,脑子已经不正常了……
真的假的太吓人了吧!
怪不得他敢撕卷子,原来是疯了!
那些窃窃私语像毒蛇一样,顺着傍晚的风,悄无声息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一场针对林博阳的疯子论,正在校园里病毒般扩散。
赵小枣拉着我往校门口走:别管他们了,一群长舌妇。不过说真的,林博阳说那话是什么意思路不止一条可咱们眼前不就高考这一条路吗
我转头看向身后,林博阳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被暮色渐渐吞没。
路不止一条。
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林博阳所谓的证明,他要开辟的那条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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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语文考试结束的铃声,像一声冗长的叹息。
走廊里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考后特有的、混合着解脱与茫然的表情。
他们在激烈地讨论着作文题目,人生之路。
一个平常到有些陈词滥调的题目。
我靠在窗边,试图从那些纷杂的议论声中,捕捉到关于林博阳的只言片语。
可什么都没有。他就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直到我同桌的手机屏幕怼到我面前,上面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是一个直播平台的截图,镜头对准了刚刚走出考场的林博阳。
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稿纸,上面只有一行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我的人生,不是你们设计好的答题卡。
就是这句话,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我脑中轰然炸开。
我终于明白了他之前所有的怪异行为。
那些在深夜操场上一圈圈的狂奔,那些对着天空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还有他看我时,那种仿佛想透过我的皮囊,看穿我灵魂的眼神。
他不是在备考,他是在备战。
手机屏幕下方,评论区已经疯了。
卧槽!这哥们儿是勇士啊!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但是我不敢。
他以为他是谁哗众取宠的小丑罢了。
楼上的,你的人生已经被涂满了标准答案,当然不懂什么叫反抗。
愤怒、鄙夷、敬佩、好奇……无数种情绪在小小的屏幕里交织碰撞,汇成一股肉眼可见的风暴,而林博阳,就站在风暴的中心。
我忽然感到一阵心悸,那不是担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下午,我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气氛压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茶叶的味道。
老师的表情很复杂,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乔浅,林博阳的事,你知道了吧
我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
教务处开了个紧急会议,王主任气得当场拍了桌子,说林博阳这种行为严重扰乱考场秩序,破坏学校声誉,必须让他退考。
我的心猛地一沉。退考,这两个字比零分还要残忍。
教导主任的唾沫星子都能浇灌一盆花了,老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嘲讽,他说,‘我们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状元苗子,不是让他来最后表演行为艺术的!’
那……结果呢我紧张地问。
我反对了,李老师看着我,目光坚定,我告诉他们,林博阳没有违反任何一条考试规则。他按时进场,按时交卷,作文写没写满八百字,那是阅卷老师的事,跟学校没关系。他交上去的是一张答卷,不是一张白卷。
我松了口气,却听见老师继续说:最奇怪的是林博阳本人。他也被叫到了会议室,就坐在角落里。教导主任在那儿咆哮,他倒好,全程低着头看手机,跟没事人一样。
李老师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知道吗,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冷笑。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不是在接受审判,而是在欣赏一出早就写好剧本的戏。
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林博阳坐在会议室角落,被唾沫和怒火包围,却只是冷漠地盯着手机屏幕的画面。
傍晚,我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给每一件静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可我手里的画笔,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我画不出一条直线。
脑子里全是林博阳的那句话,和他可能面临的处境。
画室的门被推开,我的闺蜜赵小枣端着两瓶冰可乐走了进来。
她把其中一瓶贴在我滚烫的脸颊上,冰得我一激灵。
行了,别装了,她在我身边坐下,拧开瓶盖,魂都跟着林博阳飞走了吧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画板上那一片被我涂抹得乱七八糟的色块。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赵小枣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精准地砸在我心上。
我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
她没等我回答,自己就笑着点了点头,像个洞悉一切的先知。
我就知道。从你给他送‘高考试卷馒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高考试卷馒头。
那是我独创的加油方式。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我作为朋友,一种带着仪式感的鼓励。
可现在被赵小枣一语道破,我才恍然大悟。
我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回应着他的孤独和挣扎。
我在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能看懂他平静外表下的惊涛骇浪。
他现在是全校公敌,老师眼里的疯子,同学眼里的傻子,赵小枣喝了口可乐,继续说,但你应该知道,他不是。
那你得帮他。她把可乐递到我手里,语气不容置喙。
帮他。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混乱和犹豫。
是啊,我得帮他。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的误解和恶意。
我扔下画笔,冲回座位,打开了我的笔记本电脑。
我有一个公众号,叫《三年糕烤日记》,断断续续记录着我备战艺考的点滴,有几千个同为艺考生的粉丝。
今晚,它将为林博阳而更新。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将我所有的观察、理解和感受,都倾注于文字之中。
我写下他看似怪诞的行为背后,那种令人心碎的清醒。
我写下这个被分数和规则禁锢的时代里,一个少年最悲壮的呐喊。
文章的最后,我敲下标题。
《他不是疯子》。
点击发送。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也和林博阳一样,交出了一份不计后果的答卷。
我没有关掉后台,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阅读量从两位数,跳到三位数,四位数,最后,在一个刺眼的红色10w+上停住。
手机开始疯狂震动,评论和转发的提示音响成一片。
我的文章,和林博阳的那句话一样,爆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可我的身后,仿佛站着林博阳。
我们是同谋。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谢谢你做的一切。明天,是最终的舞台。
6
台下的掌声像闷雷,滚滚而来。
我握着讲稿,目光穿过热浪翻涌的空气,牢牢锁定在林博阳身上。
他没有鼓掌,只是坐在那里,对我扬起一个清浅的笑。
那双总是藏着风暴的眼睛里,此刻,是我从未见过的,澄澈见底的光。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风从礼堂的侧门吹进来,拂动我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我心底一个微小的,却无比坚定的念头。
下次,我们一定要一起,堂堂正正地,选择我们自己想走的路。
典礼结束,我和赵小枣第一时间冲向林博阳。
赵小枣一把将啃了一半的鸡腿塞到林博阳手里,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行啊林博阳,让你家浅浅在毕业典礼上公开表白,这波不亏!
我脸上一热,正要反驳,林博阳却自然地接过鸡腿,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嗯,血赚。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在无数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中,溜出了学校。
夏日的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掀翻,一如高考最后一科那天,考场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天,我坐在前排,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角落里那个叫林博阳的男生,散发出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冽的气场。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不用心,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对抗这个世界。
当考试开始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所有人都埋头奋笔疾书时,我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林博阳的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支笔,一张答题卡。
他没有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监考老师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我以为他会这样坐到最后时,他动了。
他拿起笔,不是填涂选择题,而是在答题卡的姓名栏位置,一笔一划,写下了三个字。
我拒绝。
写完,他放下笔,像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
然后,在全场错愕的目光中,他站起身,合上根本没动过的试卷,径直走向门口。
这位同学,考试还没结束!监考老师厉声喝止。
林博阳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我的已经结束了。
他推开门,将整个考场的哗然与震惊关在身后。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一声清脆的,像玻璃碎裂的系统提示音,但转瞬即逝,快得像我的错觉。
我知道,林博阳成功了。
他用最极端的方式,完成了他那场豪赌。
接下来的日子,舆论铺天盖地。
有人说他是被高考逼疯的天才,有人骂他是哗众取宠的小丑。
我们班的陈枭,那个视我为囊中之物的富二代,更是上蹿下跳,买水军、带节奏,试图把林博阳钉在耻辱柱上,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跟班李婉婷,则在班级群里阴阳怪气。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放榜那天,学校的电子屏前挤满了人。
当未提交答卷那一栏里清晰地出现林博阳两个字时,人群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嘲笑和幸灾乐祸。
陈枭得意洋洋地搂着李婉婷,声音大到足以让半个校园听见:看吧,这就是不走正道的下场。
我没有理会他们,转身就往教学楼顶跑。
果然,林博阳就站在天台边缘,风吹着他空荡荡的校服。
他没有看脚下万丈的繁华,而是看着远方,手里捏着一张纸。
我走近,才看清那是一封信,信头印着香江大学四个烫金大字。
不是成绩单,而是一份特批录取通知书,来自社会学系的一位泰斗级教授。
他察觉到我,回过头,眼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释然,轻声说:我活下来了。
那一刻,所有的担忧、愤怒和委屈都化作了奔涌而上的冲动。
我冲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声音哽咽:我也想,我也想陪你走不一样的路。
他身体一僵,然后慢慢放松下来,反手握住我的手。
喂!你们两个!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考虑过我这个单身C位的感受吗!赵小枣咋咋呼呼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打破了这难得的温情。
林博阳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后来的事情,就像多米诺骨牌。
陈枭在各大考生家长群里散布焦虑的事情曝光了,他声称有内部渠道,可以高价购买升学通的绝密押题卷。而这些所谓的密卷,不过是些陈年旧题和臆想废话,一份假试卷卖三万,一个暑假,敛财近百万。陈枭因为涉嫌恶意操纵网络舆论和诈骗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他那个当官的爹也因此受到牵连,焦头烂额。
李婉婷见势不妙,灰溜溜地办了转学。
而我,作为优秀艺术生代表站在毕业典礼的台上,念着早就准备好的稿子。
但在最后,我扔掉了讲稿,看着台下的林博阳,一字一句地说道:在这里,我想感谢一个人。他让我相信,通往罗马的路不止一条,人生,也远不止一个标准答案。
现在,我们三个坐在大排档里,面前摆着冰啤酒和烤串。
赵小枣还在眉飞色舞地复盘我们如何联手,把陈枭买水军的证据链整理出来,匿名举报给了网信办。
你是不知道,我黑进他电脑的时候,那家伙的聊天记录有多恶心!简直是行走的人形垃圾!赵小枣灌了一口啤酒,义愤填膺。
那个夏夜很长,我们聊了很多关于未来的畅想,那些不着边际,却闪闪发光的梦。
直到月上中天,我们才各自回家。
我躺在床上,胜利的喜悦逐渐沉淀,一种莫名的预感浮上心头。
我拿起手机,习惯性地想刷一下睡前新闻。
屏幕亮起,推送的消息安静地躺在通知栏里。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标题,心脏却没来由地猛地一缩。
7
关于林博阳高考白卷事件入选普通高中思想政治课年度典型案例的通知。
发文单位,教育部。
我把那行字反复看了三遍,心脏像被人攥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尘埃落定了。
暑假第一天,我拉开了自家画室老旧的卷帘门。
尘埃在倾泻而入的阳光中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混合气味。
这是我最熟悉的人间烟火。
高考结束,像一场漫长的战争终于停火。
我整个人都是空的,像那张立在画架中央,白得刺眼的画布。
给,续命奶茶。闺蜜赵小枣把一杯冰镇杨枝甘露塞进我手里,吸管上还挂着水珠,冰得我一个激灵。
她用胳膊肘撞撞我,下巴朝着那张空画布一扬:想画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高三那年,我所有的情绪都憋着,像一个被不断充气的气球,画画是我唯一的排气阀。
现在,我最想画的,只有一件事。
或者说,一个人。
赵小枣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沧桑:行。但你记着,要画就画出他的光。别把他画成一个可怜虫。
我攥紧了冰凉的奶茶杯,重重点头。
我当然知道。
林博阳他,从来就不是可怜虫。
于是,我拧开一管普兰,一管柠檬黄。
我给这幅画取名《他不是疯子》。
背景是山呼海啸般的黑暗,我用画刀刮出厚重的肌理,撕碎的试卷碎片和被人恶意扔出的馒头像暴风雪一样席卷,那是整个高三,压在林博阳身上的舆论和偏见。
所有人都说他为了考第一,学疯了。
因为他会在清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一边背书一边狂奔,会在午休时用冷水浇头,会把饭钱全部省下来买成摞的习题册,一日三餐只啃最便宜的馒头。
而我,是唯一一个隔三差五就给他送饭菜的人。
一开始,是因为我爸妈在学校食堂工作,每天总有剩下的。
后来,是习惯,是心疼,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画面的正中央,我留给了他。
那个在暴风眼中屹立不倒的少年。
我记得他每一个细节。
削瘦但挺直的脊背,因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苍白的皮肤,还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我用了画室里最亮的几种颜色去调和,试图还原我记忆中的万分之一。
当所有人都嘲笑他是个疯子时,只有我看见,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
是孤注一掷的决心,是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倔强。
他手里紧紧握着的,不是馒头,也不是试卷。
是一封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录取通知书。
红得像一团火,像他心口滚烫的血。
画完最后一笔,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窗外的蝉鸣聒噪,夏天已经过半。
这幅画被我美院的专业课周老师看到了。
他沉默地看了很久,只说了一句:你的笔终于有了灵魂。
他推荐我把画投给了青年觉醒·心理健康主题展。
我没抱什么希望,能画出来,我已经满足了。
直到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您好,是乔浅同学吗我是这次画展的主办方负责人,我叫韩雪。对方的声音温柔又有力,你的那幅《他不是疯子》,我们评审团一致决定,要把它放在主展区最核心的位置,此外你还可以大胆再画几幅参展。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削苹果的刀哐当掉在地上,我激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一个劲儿地嗯嗯嗯。
挂了电话,我第一个告诉了林博阳。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的别扭:别把我画得太帅。
我在心里偷偷补上一句:可你本来就很帅。
开展那天,我特意穿了一条白裙子。
展厅里人头攒动,聚光灯打在我的画上,我看到许多人驻足,或惊讶,或沉思。
我听到有人在小声讨论。
这画的是高三吧太真实了,简直是我的噩梦复刻。
中间那个人是谁眼神好绝,有一种全世界都误解我,但我懒得解释的酷劲儿。
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举着手机拍照,一边发微博一边跟同伴说:这才是真正的青春!
那一刻,我的眼眶有点发热。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回头,撞进林博阳清亮的眼眸里。
他今天也穿得很干净,简单的白T恤黑裤子,整个人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清爽又挺拔。
他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那幅画,人群的嘈杂仿佛都成了背景音。
他轻声说:谢谢你能懂我。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快看快看!C位!我闺蜜的画在C位!赵小枣咋咋呼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一手举着手机自拍,另一只手还举着没吃完的零食,成功吸引了周围人一言难尽的目光。
我忍不住笑出声。
林博阳也笑了,眉眼弯弯,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光。
那一刻我无比确定,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默默跟在他身后,连句话都不敢说的呆萌女生了。
我用我的画笔,为他的青春正名,也为我自己的暗恋,画上了一个最盛大的句点。
展览闭幕后,夏日也走到了尾声。
我和林博阳,像所有高三毕业生一样,等来了决定命运的那张纸。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博阳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
香大计算机系正式通知我了,你呢
我盯着屏幕上那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有些颤抖地打下回复。
香大艺术系。
发送。
几乎是下一秒,他的消息就弹了回来。
报到那天,我来找你。
8
出租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可我的脸颊却烧得厉害。
司机老刘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我们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小情侣来香大报到啊郎才女貌,真登对。
我下意识地想摇头否认,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跳像被谁按了快进键,砰砰砰地撞击着胸口。
身边的林博阳却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低沉悦耳,像羽毛一样扫过我的心尖。
他侧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然后对着后视镜里的司机,用一种云淡风轻又无比笃定的语气说:算是吧。
算是吧
我猛地扭头看他,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林博阳没有躲闪我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海,里面盛满了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几秒钟,才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道:我想让你知道,我也懂你。
我的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这句话,比任何一句我喜欢你都来得更重,更让我动容。
喂!说这话之前能不能先看看后面啊!后座的赵小枣突然探过头来,一脸愤愤不平地大声抗议,你俩能不能夸夸我我这样的学渣将将够上香大的分数线,多么难得的操作!
赵小枣的咋咋呼呼瞬间打破了车里暧昧的气氛。
报到、领钥匙、搬行李,一通忙乱下来,我们三个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赵小枣提议去吃大餐,我却鬼使神差地拉着他们,误打误撞地走进了西区食堂。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香气和青春的荷尔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大学的、鲜活的气味。
我一眼就看到了面点窗口,以及窗口后面那个正忙着揉面的身影。
您好!我喊了一声。
那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阿姨抬起头,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哎呀!你是那个艺考女孩吧
她一边说一边擦着手走出来,热情地拉住我:我可算见着真人了!我女儿也是今年的考生,看了你写的备考经验书,天天在家念叨你!
我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阿姨您过奖了,就是随便写写的。
那可不是随便写写,写得太好了!孙阿姨的夸奖朴实又真诚,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们最终还是在孙阿姨的热情招待下,吃上了一顿状元套餐。
吃完饭,我们慢慢踱步到香大的正门口,那块刻着校名的巨大石碑前,站满了前来合影留念的新生和家长。
我们挤进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空位。
我站在林博阳身边,赵小枣非要挤在我们中间,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相机快门按下的前一秒,我悄悄地把头靠在了林博阳的肩膀上。
他的肩膀很宽,很稳,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淡淡皂香。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
风吹过香樟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悄悄许下一个愿望:林博阳,这一次,我一定要和你一起走下去。
开学的第一周,是在紧张又新鲜的节奏里度过的。
军训、选课、熟悉校园,每天都像上满了发条的陀螺,忙得团团转。
我和林博阳虽然在同一个学校,但毕竟不同专业,上课的教学楼隔着大半个校园。
军训结束后,我们见面的时间反而变少了。
赵小枣好几次都跟我抱怨:你家林博阳呢怎么跟个地下党似的,神出鬼没的约他吃饭也说没空,他到底在忙什么啊
我也有些纳闷。
每次问他,他都只是笑笑,说是在忙一些很重要的事情,等忙完了就告诉我。
他的神情坦然,眼神清澈,我便也没有多想。
我愿意相信他,就像相信我们会在未来选同一条路一样。
我以为,我的大学生活就会在这样平淡的甜蜜中展开。
直到那天下午,我因为军训解散得早,想去西区食堂碰碰运气,看孙阿姨有没有新出炉的肉包子。
也正是为了那个肉包子,我意外地,撞破了他那个所谓很重要的秘密。
9
那天,我和赵小枣端着餐盘在食堂里找座,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林博阳。
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白色厨师服,戴着一顶厨师帽,安安静静地站在食堂的面点窗口后面。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手指灵活地在面团上翻飞。
我走近了才看清,他手里捏的,居然是一个个迷你版的高考试卷形状的面团。
上面还用模具压出了以假乱真的选择题和填空题的格子。
我彻底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这算什么行为艺术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抬起头,看到了目瞪口呆的我。
他先是一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坦然。
他举起沾着面粉的手,冲我挥了挥。
兼职。他用口型对我说了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身边的赵小枣已经像一颗炮弹般冲了上去,隔着玻璃窗大喊:喂!林博阳!你这算不算滥用艺术天赋拿雕塑的手法来捏馒头
他被赵小枣的咋咋呼呼逗笑了,摇了摇头,把一个刚做好的试卷馒头放进蒸笼。
孙阿姨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一脸骄傲地对我们说:你们可别小看小林,他包得比我还快,样子又好看,这几天的馒头都卖光得特别快!
我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心里五味杂陈。
晚自习后,校园里的人流渐渐散去。
我抱着书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远远看见林博阳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筐,拐进了教学楼后面那条僻静的小路。
鬼使神差地,我跟了上去。
路灯昏暗,小路尽头是几丛半人高的灌木。
林博阳蹲下身,把筐子里的东西倒在地上。
我这才看清,是一些食堂剩下的菜叶和骨头。
几只流浪猫闻到气味,小心翼翼地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围着他脚边,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他就那么安静地蹲着,看着它们吃。
夜风吹过,拂动他微长的发梢,月光在他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以前我觉得活着是场任务,每一步都得按照既定的程序走,考高分,上名校,找好工作,像个机器人。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没发现我。
他没有回头,依然看着那几只埋头苦吃的猫,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现在,我只想凭自己的意愿生活。
就在这时,一个轻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是隔壁班的王浩,他搂着女朋友从旁边路过,瞥了林博阳一眼,满不在乎地嘀咕了一句:哟,这不是那个白卷哥吗真牛逼。
那声音里的嘲讽像一根针,刺得我耳朵生疼。
我下意识地看向林博阳,他却只是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身,提着空筐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周末,画室里只有我和赵小枣两个人。
我摊开速写本,凭着记忆,画下了林博阳在食堂包馒头的画面。
我画得很仔细,尤其是他低头时专注的眼神,和手指上沾着的点点面粉。
赵小枣啧啧称奇:行啊你,这速写水平见长。不过……她拖长了调子,用油腻腻的手指戳了戳画上林博阳的眼睛,你这眼神画得也太深情了吧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心虚地抢过速写本:你懂什么,这叫艺术的观察与表达。
我默默地把那张画撕下来,小心翼翼地藏进了书包夹层里。
周一到来的时候,整个校园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通往教学楼的主干道上,忽然之间变得人声鼎沸,各种花花绿绿的帐篷和海报拔地而起,音响里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
感觉沉寂了一周的大学,在这一天,才算真正苏醒过来。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新鲜而躁动的表情,仿佛都在寻找着什么,或者,期待着被谁找到。
10
各路社团的招新摊位从校门口一路铺到教学楼,音响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穿着奇装异服的学长学姐们卖力地吆喝着。
我低着头,只想快点穿过这片喧嚣。
我这样的人,天生就和热闹八字不合。
正当我试图从动漫社和轮滑社的夹缝中挤过去时,一只手拦住了我。
同学,了解一下我抬起头,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女生正冲我笑,眼睛亮晶晶的。
她叫李晨曦,学生会里风评极好的干事,我只在开学典礼上见过她。
她将一张传单塞进我手里:我们‘非主流成长联盟’,诚挚欢迎你的加入!我愣愣地看着传单,上面用夸张的艺术字印着一行标语:拒绝标准化人生,拥抱多样性成长。
非主流
这三个字像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
这时,一个熟悉的、带着几分懒洋洋笑意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这个适合你。我猛地转头,林博阳正站在李晨曦旁边,双手插在裤兜里,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显得格外柔和。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分嘲弄,只有纯粹的、了然的善意。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像被煮熟的虾子,热气从脖子一直烧到耳根。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一个社团主动邀请,更没想到,推荐人还是林博阳。
社团的第一次例会,设在活动中心最偏僻的一个小教室里。
没有长桌,没有领导式发言,大家稀稀拉拉地围坐一圈,更像是一场朋友间的茶话会。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学长抱着笔记本电脑,向我们展示他最近做的一个小程序。
程序很简单,输入一段文字,就能分析出其中蕴含的情绪。
王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灵感来源,就是林博阳学长的‘白卷事件’。当时我就想,一张白卷背后,到底藏着多大的愤怒和勇气我想把这种看不见的情绪,量化出来。他话音刚落,林博阳就坐在角落里,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我却心里一动。
原来那场惊世骇俗的叛逆,在另一些人眼里,不是笑话,而是可以被认真研究的课题。
讨论气氛热烈而真诚。
最后,李晨曦把目光转向了我。
乔浅,她认真地看着我,我们想办一个社团成果展,你的画,能加入我们的展览吗那一刻,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看到林博阳也抬起了头,眼神里带着一丝鼓励。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我不再是那个只敢在角落里偷偷画画的女孩了。
我的画,我的与众不同,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可以被看见的地方。
回到宿舍已经深夜。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嗡嗡震动了一下。
是林博阳发来的消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你今天讲得很好。我愣住了。
今天在例会上,李晨曦问我画的是什么时,我鼓起勇气站起来,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讲了我画里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和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以为我说得语无伦次,没想到他都听进去了。
我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才慢慢地敲下一行字:都是因为有你,让我相信不一样的路也可以走。发出去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到窗边。
夜风吹了进来,轻轻撩动白色的窗帘,温柔得就像高考前夜,拂过我们脸颊的晚风。
手机又震了一下,我以为是他的回复,拿起来一看,却是李晨曦在社团群里发的消息。
她发了一张刚设计好的海报初稿,是我们非主流成长联盟第一次联合展览的宣传海报。
我的目光,瞬间被海报最上方那两个并列的名字吸引住了。
我的名字旁边,赫然印着林博阳两个字。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的消息就弹了出来:明天,一起去布展
12
联合展览开幕那天,展厅里挤满了人,我才知道社团和韩雪的团队一起合作了。
镁光灯和香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不真实的热闹。
我的几幅画都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正对着入口。
主画的名字叫《他的世界》。
画上是多年前的林博阳,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堆积如山的试卷和书本里,周围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转,只有他的眼神,清澈得像一面冰湖。
他没有疯,他只是比我们所有人都先一步看到了世界的荒谬。
而在这幅画的对面,就是林博阳的程序作品,《情绪值清零计划》。
那是一个被白色隔板围起来的空间,布置得和当年的高考考场一模一样。
一张孤零零的课桌,一支笔,一沓白纸,还有一个嗡嗡作响的工业级粉碎机。
规则很简单,观众可以走进去,在纸上写下任何让他们焦虑、愤怒、痛苦的事情,然后亲手把它扔进粉碎机,看着它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碎屑。
开幕式上,策展人韩雪穿着精致的套装,拿着话筒,用一种文艺腔调说:这是青春与社会的对话,是新生代艺术家对既定规则的深刻反思。她的话被掌声淹没,但我看着她,总觉得隔了一层。
她说的都对,但她不懂,对我和林博阳来说,这不是什么反思,这就是我们曾经的战场,血淋淋的,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赢家。
互动环节开始了。
林博阳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个巨大的投影幕布,上面连接着他自己写的小程序。
他平静地站在展厅中央,幕布上实时显示着观众进入他作品前后的情绪变化曲线。
看,他的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愤怒正在下降,沮丧在减弱,希望正在上升。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声。
他没有激昂的演讲,只是陈述着数据,像一个冷静的科学家。
这不是一场叛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而是一次重建。将那些被认为无用的、负面的情绪,重新分解,然后找到新的出口。
就在这气氛有些过于严肃和深刻的时候,一个咋咋唬唬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喂!林博阳!别光站着说漂亮话,快来吃鸭脖!我买了微辣的!赵小枣举着一个油乎乎的纸袋,在人群边缘拼命朝我们挥手,生怕我们看不见她。
她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一个永远活在当下,能用一根鸭脖解决百分之九十烦恼的神奇女子。
全场的人都笑了,林博阳脸上的那种疏离感也瞬间融化,他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真实的笑意。
我也忍不住笑了,走过去接过赵小枣手里的袋子,那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香味,瞬间把我们从艺术拉回了人间。
展览持续了一周。
闭幕的前一夜,观众都走光了。
我和林博阳没有急着离开,就坐在展厅角落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整个空间空旷得能听到回声,白天那些喧嚣的情绪,仿佛都沉淀了下来,只剩下我和他,还有我们无言的作品。
我的画和他的程序装置,隔着空荡荡的场地遥遥相望,像一场迟到了许多年的对话。
沉默了很久,我忽然开口,声音在这空旷中显得有些飘忽:你后悔那次选择吗我问的是当年高考。
他侧过头看我,展厅的应急灯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他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那么做。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我的那幅画,但我庆幸,有人记得我当时的样子,记得我不是他们口中的那个疯子。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酸。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笑了笑,那笑里带着一丝苦涩,也带着一丝释然。
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其实,我那时候曾经去庙里烧香,不只是想帮你祈福。那年他被全校通报批评,我偷偷跑去城外的古寺,别人都以为我是去为他祈求一个好前程,连我自己都这么骗自己。
但只有我知道,我在佛前许下的愿望,与前程无关,与未来有关,与他有关。
林博阳愣住了,他眼里的平静被打破,有什么更深沉的情绪在翻涌。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过了许久,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掌心很暖,驱散了地板传来的寒意。
我知道。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也一直在看着你。
原来那些年,我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心事,他都懂。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漫长的隧道里行走,他一直在另一头,耐心地等着我,等着我走出阴影,走到他面前。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我却笑着抱住了他宽厚的背脊。
高考只不过是漫长人生路中的一个路口,走哪里没有标准答案,没有既定规则,但有懂得的彼此,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