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腊月的夜,带着一种能啃噬骨髓的凛冽。风不再是风,是无数细密的冰针,裹挟着呛人的灰烬,狠狠扎在脸上。陆铮踩过抄家府邸前院的狼藉,脚下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不是雪,是某种瓷器最后的残骸,在他厚底官靴下彻底化作齑粉。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暗色曳撒的锦衣卫校尉,动作整齐划一,沉默得像一群在雪夜里巡行的石俑。靴子踩踏积雪和碎物的声音,在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空洞、刺耳。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飘摇,将幢幢人影拉得变形、扭曲,投射在斑驳的院墙和倒塌的花架上,如同鬼魅在跳舞。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尘土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家破人亡的衰败气息,冰冷地沉浮着。
陆铮身上的玄色飞鱼服,前襟和下摆处晕开大片深褐色的污迹,早已冻得僵硬。那不是尘土,是血。几刻钟前,在府邸侧院,一个护院家丁试图反抗,嘶吼着扑向举着火把的校尉。陆铮甚至没有看清那家丁的脸,只记得对方眼中野兽般的绝望。绣春刀出鞘的寒光只一闪,温热的液体便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上了他冰冷的颧骨。他抬手抹去,动作机械得如同拂去一片落叶。
此刻,那血的腥气似乎还在鼻端萦绕不去,黏腻地附着在冰冷的空气里。
大人,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老成持重的校尉王川,后宅都清空了,只剩…祠堂还没动。
陆铮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从喉间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身旁一个年轻校尉略显紧绷的脸。那年轻人嘴唇抿得发白,握着刀柄的手指骨节用力到泛青。陆铮的眼神停留了片刻,冰冷,没有情绪,却让那年轻校尉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低下了头。这是规矩。进了这扇门,执行这道诏书,心就得先冻成石头。
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穿过破败的月洞门,走向府邸深处。祠堂的位置,他闭着眼也能摸到。脚下的青石板路覆着薄雪,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抄家带来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外,这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陈旧香烛气味。
终于到了。
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紧闭着,如同沉默的守卫,隔绝着里外两个世界。门环是冰冷的铜兽首,在灯笼摇曳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微的光。门缝里,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黄光线透出来,像黑暗深渊里挣扎的一线萤火。
陆铮在那线微光前站定,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寒风卷起他曳散的下摆,猎猎作响。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两扇紧闭的门上。身后的校尉们屏息凝神,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雪沫无声地落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时间,仿佛在这祠堂门前凝固了。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也是这道门。
那时,门是敞开的。寒风灌进去,吹得里面悬挂的素白帐幔翻飞如乱蝶。一个穿着半旧藕荷色棉袄的少女,鬓边簪着小小的白绒花,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中央的雪地里。她父亲,那位刚直不阿的御史,因一封直言时弊、触怒权相的奏疏,被贬谪岭南的旨意刚刚送达。家仆早已散尽,满院狼藉,只剩下几个贴身的忠仆在匆忙地收拾最后一点细软。
少女的脸冻得发白,长长的睫毛上沾着雪粒,像易碎的冰晶。她远远看见了站在月洞门外的陆铮,那个她从小唤作阿铮的少年。她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如同沉暗天际骤然划过的流星,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和悲伤淹没。她嘴唇动了动,想喊他,最终却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殷红一片。
陆铮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看着她,看着她家道中落、父女即将远赴瘴疠之地的凄凉,看着自己身上崭新却无比刺眼的国子监生员襕衫——那是他家族费尽心机为他铺就的仕途起点。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胸腔里撕扯,一边是青梅竹马、刻入骨血的牵念,一边是家族前程、严父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尝到了铁锈般的腥味。他无法上前,哪怕一步。家族的耳目无处不在,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压垮这个风雨飘摇之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仆妇催促着少女登车离去的那一刻,少女猛地挣脱了搀扶的手,踉跄着朝他站的方向奔来几步。寒风卷起她的裙裾和散落的发丝。
阿铮!她的声音破碎在风里,带着哭腔,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陆铮的耳膜,你…你会等我吗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迷了陆铮的眼。隔着纷飞的大雪,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看到了她眼中汹涌的泪水和孤注一掷的祈求。那一刻,家族、前程、严嵩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似乎都被这漫天大雪暂时模糊了。一股灼热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云娘!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送了过去,非卿不娶!
这四个字,像一道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也烫在了那个雪地里的少女心上。他看到她眼中瞬间迸发的光彩,如同冻土下挣扎出的新芽,脆弱却无比明亮。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在冻得发红的脸颊上留下湿痕。然后,她被仆妇强行拉上了那辆简陋的马车。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消失在漫天风雪和京城的街巷深处。
那句非卿不娶的誓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陆铮心头激起短暂的涟漪,随即被冰冷的现实彻底吞没。严党势大,父亲严厉的告诫如同悬顶之剑。家族为他在国子监谋得的出身,是无数心血和银钱堆砌的阶梯,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他只能沉默地回到那个精致的牢笼,任由心底那点滚烫的念想,被日复一日的谨小慎微和家族期望,一点点冻硬、磨平。
后来,他一步步往上爬,每一步都踩着算计和谨慎。直到某日,一份盖着鲜红吏部大印的文书递到他面前——擢升锦衣卫总旗。锦衣卫!这曾是他年少时最不齿的鹰犬爪牙之所。父亲却抚掌大笑,赞他识时务,懂进退,言明这是攀附严阁老门下最便捷的青云梯。他接过那身象征着权力与血腥的玄色飞鱼服,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锦缎纹理,心中最后一点属于阿铮的温度,彻底熄灭了。
阿铮死了。活下来的是锦衣卫总旗陆铮。他学会了在诏狱里平静地听着凄厉的惨叫,学会了在抄家时对妇孺的哀哭充耳不闻,学会了用冰冷的目光审视一切活物,如同审视待宰的羔羊。他变得高效、冷酷,像一把被反复淬炼、磨砺得锋利无比的绣春刀,只为执行命令而存在。那雪地里的誓言,那少女泪眼婆娑的面容,被他深深锁进心底最幽暗的角落,蒙上厚厚的尘埃,不敢触碰。
然而,命运却以最残酷的方式,将那尘封的角落猛然撕开!
砰——!
一声沉闷巨响,粗暴地撕裂了祠堂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也狠狠撞碎了陆铮沉沦的回忆。那两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在陆铮灌注了全身蛮力的一脚下,痛苦地呻吟着向内猛然洞开!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如同垂死的哀鸣。
祠堂内,只有一盏孤零零的长明灯在供桌上摇曳着昏黄的光晕。灯油将尽,火苗微弱地颤抖着,在四壁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仿佛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香烛气息,混合着灰尘和陈年木头的味道,沉甸甸地压下来。
就在那飘摇不定的光影中心,在供奉着层层叠叠、漆色黯淡的祖先牌位前,一个人影笔直地跪着。
素白的麻布孝服,裹着单薄的身躯。乌黑的长发没有任何簪饰,只用一根同样素白的布带松松束着,几缕发丝垂落下来,拂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她背对着门口,跪姿却异常挺直,像一株在狂风中宁折不弯的修竹。烛光勾勒出她纤细而倔强的背影轮廓,投在冰冷的地砖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进那些牌位的阴影里。
门被踹开的巨响,寒风裹着雪沫呼啸而入,吹得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那跪着的身影,却纹丝未动。只有那束在身后的长发,被风掀起几缕,无助地飘荡了一下。
陆铮的脚步,在迈入祠堂门槛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铁钉死死钉在了原地。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味的寒风猛地灌入他骤然停滞的肺腑,激得他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祠堂里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沉水香混合着旧木与尘埃的味道,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揉捏。
那背影…
素麻孝服,束发的白布带…还有那挺直脊梁的姿态…纵然隔着五年风霜,纵然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也足以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他冰封的记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盖过了门外呼啸的风雪声。他喉头发紧,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握着绣春刀刀柄的右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吧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股窒息般的闷痛和滔天的惊骇。
怎么会是她怎么可能是她!
五年前岭南瘴疠之地传来的噩耗,他分明记得清楚——云娘的父亲,那位耿直的御史,病故于赴任途中。而云娘…消息说她也染了时疫,没能熬过去。他当时枯坐了一夜,那身崭新的飞鱼服就搭在椅背上,在黑暗中反射着幽冷的光。他曾以为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就是结局,以为那个雪地里喊着阿铮的少女,连同那句非卿不娶的誓言,都永远埋葬在了南方的烟雨里。
可现在,她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在这座即将被碾为齑粉的府邸,在这供奉着叛臣祖先的祠堂里,穿着刺眼的孝服!
他身后的校尉王川似乎察觉到了上官瞬间的僵硬,小心翼翼地向前半步,压低了声音:大人这…
陆铮猛地抬手,动作僵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王川立刻噤声,连同其他几个校尉,都屏息垂手立在门外风雪中,不敢逾越一步。祠堂里只剩下长明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门外呜咽的风雪。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无限拉长。
终于,那跪在冰冷蒲团上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一点点转过身来。
昏黄的烛光终于照亮了她的面容。
陆铮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是云娘!真的是她!
那张脸,依稀还有记忆中清丽的轮廓,却像一朵被寒霜骤然打蔫了的花。曾经灵动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枯竭的古井,深不见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烬和冰封的死寂。昔日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唇瓣干燥得起了皮,泛着青白。只有那挺直的鼻梁和紧蹙的眉峰间,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云娘的、不肯折服的倔强。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冰冷的空气,落在了陆铮身上。没有惊愕,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那目光像两潭冻结了千年的寒水,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怵。她的视线,从他沾着污雪的皂靴,移到他玄色曳撒前襟那片早已干涸发黑的刺目血渍上,停留了片刻。那血渍,在昏黄的烛光下,狰狞得如同地狱的图腾。
然后,她的目光继续上移,掠过他腰间悬挂的、代表着生杀予夺的锦衣卫牙牌,最终定格在他那张冷峻、此刻却因巨大冲击而显得有些僵硬的面孔上。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长明灯的火苗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映在她枯井般的眸子里,却点不燃任何光亮。
一个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过陆铮的耳膜,也剐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大人,她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动手吧。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却像三柄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陆铮的心脏!那里面蕴含的绝望和认命,比最凄厉的哭喊更让他肝胆俱裂!
动手吧。
轰——!
陆铮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嗡嗡作响,盖过了一切声音。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大人…动手吧…
动手吧…
阿铮,你会等我吗
非卿不娶!
动手吧…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属于两个时空的云娘,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交织、撕扯、碰撞!雪地里少女含泪的回眸,与眼前这张枯槁绝望的面容,重叠、分裂,再重叠!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他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摇晃,祠堂里那些沉默的牌位仿佛都在无声地旋转、狞笑。
握在绣春刀刀柄上的右手,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排斥力量狠狠弹开!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骤然打破了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柄象征着锦衣卫权威、饮过无数鲜血的绣春刀,竟从他手中滑脱,沉重地砸落在祠堂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刀身与地面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颤音,在空旷的祠堂里久久回荡。
门外风雪中侍立的几个校尉,包括老成的王川,都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眼中是无法置信的骇然!绣春刀离手,对锦衣卫而言,是莫大的失职,更是难以想象的耻辱!他们从未见过上官如此失态!
陆铮却浑然未觉。他的目光,在刀坠地的瞬间,被云娘宽大素麻孝服袖口处闪过的一抹异样寒光死死攫住!
那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决绝的死亡气息。
他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云娘一直笼在袖中的右手,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翻出!一道雪亮的寒光,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没有丝毫犹豫,直刺她自己的心口!
不——!!!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带着撕裂喉咙的剧痛和从未有过的恐惧,从陆铮胸腔深处猛然爆发出来!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震得祠堂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身体的本能彻底压倒了理智的桎梏。他像一头被激怒的、濒死的困兽,猛地向前扑去!
距离太近了!那抹寒光距离云娘的心口只有毫厘!陆铮甚至能看清刀锋上流转的冷芒!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任何动作,完全是凭着一种超越极限的本能,左手如电般探出,五指箕张,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蛮力,狠狠抓向那道致命的寒光!
嗤啦——!
是利刃割裂皮肉筋骨的声音!沉闷而令人牙酸!
陆铮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握住了那柄刺向云娘心口的匕首!锋锐的刀刃瞬间割开他掌心厚厚的茧皮,深深嵌入血肉之中!滚烫的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的手掌,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云娘素白的孝服前襟,洇开一朵朵刺目惊心的红梅。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都踉跄了一下。陆铮死死攥住那匕首的刃口,用身体的力量和手掌的剧痛,硬生生阻断了它刺入云娘心口的轨迹!温热的血顺着匕首的血槽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滴落在云娘苍白的手背上。
剧痛从掌心炸开,直冲脑髓,却奇异地让陆铮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一瞬。
他看清了那柄匕首。
刀身狭长,线条流畅,靠近护手处,刻着一道浅浅的、如同柳叶般的独特云纹。那云纹的走势,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
是他当年亲手刻下的!
那是他十五岁生辰时,父亲赏给他的一块上好镔铁。他偷偷摸摸躲在书房里,笨拙地用锉刀和小锤,在烛火下熬了整整三个通宵,才打磨出这柄匕首的雏形。又在刀身上,一点一点,刻下这道代表云字的纹路。他想送给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的云娘,作为及笄之礼。
他还记得,当他将还带着毛刺的匕首,红着脸递给她时,她眼中迸发出的惊喜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粗糙的云纹,脸颊飞起红霞,声音又轻又软:阿铮…这刀好利,你要小心啊…
不怕,少年意气风发,拍着胸脯,将来,我就用它保护你!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刺入陆铮此刻痛到麻木的心脏。他当年承诺用这把刀守护的人,此刻却正用这把刀,在他的面前,决绝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保护…呵…云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奇异平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嘲讽。
陆铮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她看着他死死握住刀刃、鲜血淋漓的手,看着他脸上因剧痛和巨大冲击而扭曲的表情,嘴角竟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陆大人…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却又清晰地砸在陆铮心上,当年教你用刀的人…可曾说过…刀刃该朝向哪边
她的目光,缓慢地、带着一种审判般的意味,扫过他飞鱼服前襟那片属于别人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最终落在他因剧痛和内心挣扎而微微颤抖的脸上。
是…指向那些…挡了你陆家青云路的…绊脚石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字字如刀,还是…指向你自己…那颗早已卖给了阎罗殿的心
够了!陆铮低吼出声,声音因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扭曲变调。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仅仅是手掌的剧痛,更是云娘那平静话语里蕴含的彻骨绝望和对他灵魂的鞭挞。
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他咬着牙,齿缝间渗出血腥味,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沾染了别人的,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查抄家产,男丁尽诛,女眷没入教坊司’!你死了,你妹妹呢她才多大十二还是十三你想让她替你,去那种地方受尽凌辱,生不如死!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云娘早已麻木的心上。
云娘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终于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投入了巨石!死寂的冰面瞬间破裂,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恐惧。她一直强撑着的、那点仅存的、用以完成自我了断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紧握着匕首刀柄的手指,无力地松开了。
铛啷一声轻响,那柄沾满陆铮鲜血的匕首,从她松开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云娘的身体晃了晃,像一株被狂风彻底摧折的芦苇,软软地向前倒去。
陆铮下意识地伸出没受伤的右手,一把揽住了她瘫软的身体。入手处,是隔着粗糙麻布也能感受到的嶙峋瘦骨和惊人的冰冷。她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生命随时会随风而逝。
阿…阿姊…一声细若蚊蚋、带着无尽惊惶的童音,带着哭腔,从祠堂最黑暗的角落传来。
陆铮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供奉牌位的巨大供桌下,厚厚的桌布被掀开一角。一个穿着同样素色旧衣、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蜷缩在布满灰尘的角落里,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双蓄满泪水的大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那眉眼轮廓,依稀有着几分云娘幼时的影子。
原来她刚才的决绝,并非只为解脱自己…更是为了守住这最后的血脉陆铮心头巨震。
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尖细、带着明显不耐和催促意味的嗓音:
陆总旗时辰可不早了!严阁老那边还等着回话呢!里面…还没料理干净
是宫里派来监刑的那个老宦官!这声音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陆铮的脖颈。他猛地回头,只见那老宦官臃肿的身影,在门外的风雪中若隐若现,正探头探脑地向祠堂内张望,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看戏般的阴鸷笑容。
陆铮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一股巨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寒意,比门外呼啸的风雪更甚,瞬间攫住了他。他低头看向怀中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云娘,再看向供桌下那双惊恐无助的童眸,最后目光落在门口那张等着看他如何料理干净的、阴险的老脸上。
无形的绞索,骤然收紧!
祠堂内,血腥味、香烛味、灰尘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门外老宦官那阴恻恻的催促,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陆铮的神经。怀中云娘的身体冰冷而轻飘,仿佛随时会消散。供桌下那双惊恐的眼睛,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良知。
陆总旗莫不是…心慈手软了老宦官的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带着露骨的讥讽,严阁老的差事,可容不得半点差池!这‘余孽’,你是自己动手,还是咱家代劳
余孽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陆铮的耳朵。他猛地抬眼,看向门口那张油腻阴鸷的脸,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刺破了对方脸上那层虚假的催促。那老阉奴的眼底深处,分明藏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期待——期待他陆铮出岔子,期待他无法完成这趟干净的差事,好向他的主子邀功,甚至…取而代之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对严党内部倾轧的极度厌恶,如同岩浆般在陆铮胸腔里翻涌。他攥紧了那只被匕首割伤、仍在流血的手,剧痛反而让混乱的思绪陡然清晰了一线。
公公说笑了。陆铮的声音响起,冰冷、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疼痛而生的沙哑。他缓缓松开揽着云娘的手,任由她失去支撑,软软地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那姿态,冷漠得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旧物。
不过是个不知死活的女眷,妄图自戕抗旨罢了。他语调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同时,他弯下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动作略显笨拙地从地上捡起了那柄沾着自己鲜血的匕首,以及那柄沉重的绣春刀。
他将绣春刀随意地插回腰间的刀鞘,发出锵的一声轻响。然后,他掂了掂手中那柄刻着云纹的匕首,锋刃上还滴落着他的血。他抬眼,目光如冰锥般射向门口的老宦官,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血腥气的弧度:
公公且在外稍候片刻。这种腌臜事,污了公公的眼就不好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也请公公约束手下,此乃锦衣卫诏狱要犯,按制,当由本官亲自处置,以验明正身,回报上峰。闲杂人等,不得窥探!
最后几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带着锦衣卫特有的、生杀予夺的森然威压。那老宦官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被陆铮眼中毫不掩饰的狠厉和官威慑得一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接触到陆铮那如同看死人般的目光,终究没敢硬顶。他悻悻地哼了一声,臃肿的身体不情不愿地向后挪了两步,退到了祠堂门外风雪中,只留下一句模糊的嘟囔:…哼,陆总旗好大的官威!咱家就等着瞧你的‘正身’!
祠堂厚重的木门被王川从外面缓缓合拢,隔绝了老宦官阴鸷的视线和大部分风雪声。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陆铮粗重的喘息、地上云娘微弱的呼吸,以及供桌下压抑到极致的、属于小女孩的细微抽噎。
陆铮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分毫。他知道,那老阉奴绝不会走远,此刻必定像条毒蛇般盘踞在门外,竖着耳朵捕捉里面的任何一丝异响。时间,如同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催促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掌心钻心的剧痛和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没有看地上昏迷的云娘,他大步走向祠堂最内侧,那里除了层层叠叠的牌位,还靠墙堆放着一些抄家时被翻乱、准备一并焚毁的旧物——破旧的蒲团、散落的经卷、褪色的帐幔…一片狼藉。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过。突然,在一个倾倒的破旧香案后面,一堆被扯落的深色厚重帷幔下,他瞥见了一角极不起眼的、灰扑扑的麻布!那麻布的质地和颜色,与府中最低等仆役所穿的衣物极为相似!
陆铮的心猛地一跳!他迅速上前,蹲下身,不顾灰尘,粗暴地掀开覆盖的杂物。下面赫然是几套叠放得还算整齐的、灰褐色的粗布仆役短打!虽然沾满了灰尘和蛛网,但尚算完整!
机会!
陆铮立刻抓起两套相对干净、尺寸也偏小的仆役衣服,动作迅捷如风。他几步跨回云娘身边,蹲下,毫不犹豫地开始动手。他先是用匕首锋利的刀尖,将自己飞鱼服前襟下摆处,那片已经干涸发黑、属于之前那个护院家丁的血渍,小心地割了下来。那片沾血的锦缎,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炭。
然后,他忍着左手掌心的剧痛,动作尽量轻柔地将昏迷的云娘扶坐起,开始解她身上那件刺眼的素麻孝服。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冰冷瘦削的肩头,那触感让他心头一颤,但他强迫自己摒除杂念,动作加快。褪下孝服后,他迅速将一件灰扑扑的仆役短打套在她身上,又用另一件胡乱裹在她头上,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下一点缝隙呼吸。宽大的粗布衣服将她瘦弱的身躯完全罩住,沾满灰尘,瞬间让她看起来如同一个最不起眼的、在混乱中惊惶失措的低等仆役。
做完这一切,陆铮额上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一半是疼,一半是高度紧张。他迅速将自己的那片染血飞鱼服衣料,塞进云娘换下的那件素麻孝服里,团成一团。
他站起身,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猛地射向祠堂门口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酷和暴戾:
王川!滚进来!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校尉王川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惊疑不定的脸探了进来,目光快速扫过祠堂内的景象,最终落在陆铮身上,以及地上那个被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死不明的身影上。
大人王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铮没有看他,只是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指着地上那团被他塞了血衣的素麻孝服,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在宣读判决:
此妇,悍然抗旨,持械行刺本官!他刻意扬了扬自己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鲜血正顺着指尖滴落,已被本官就地格毙!拖出去,扔到后巷焚尸堆,与那些叛逆家丁一道,烧了!
格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川心头。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地上那团灰布包裹的人形,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陆铮那只触目惊心的手,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陆铮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般钉在王川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深藏的、只有王川能读懂的疯狂:还不快去!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难道要本官亲自动手!烧干净点!骨灰都别留下!
那眼神中的决绝和警告,让王川浑身一颤。他跟随陆铮多年,深知这位上官的手段和此刻处境之险。电光火石间,他看到了陆铮眼底深处那抹近乎哀求的疯狂,也看到了门外风雪中老宦官那若隐若现的阴冷侧影。
王川猛地一咬牙,眼底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取代。他不再犹豫,大步上前,动作看似粗鲁实则带着一种刻意的遮掩,一把抓起地上那团被灰布包裹的尸体。入手处异常的轻飘让他心头又是一震,但他强忍着,将那团东西粗暴地扛在肩上,仿佛扛着一袋真正的秽物。
是!大人!王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执行命令的麻木感,属下这就去处理干净!他扛着尸体,低着头,脚步沉重地快速走出祠堂,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雪中。
祠堂的门再次被合拢。
陆铮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风雪声掩盖了许多,但他能隐约听到王川扛着东西走向后院的脚步声,以及远处传来老宦官那尖细的、似乎带着点满意又带着点狐疑的询问声。
他没有时间喘息。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巨大的供桌前,蹲下身,一把掀开那厚重的、落满灰尘的桌布!
啊!躲在黑暗角落的小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和陆铮染血的狰狞面容吓得尖叫一声,如同受惊的幼兽般拼命向后蜷缩,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泪水糊满了小脸。
陆铮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了一下。他强迫自己放缓了声音,但那声音因紧张和疼痛依旧显得生硬无比:听着!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一个字也不许哭!不许叫!
小女孩被他眼中的厉色和浑身的血腥气震慑住,死死捂住嘴巴,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惊恐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
穿上!陆铮将另一套灰扑扑的仆役短打塞到她怀里,语气急促如鼓点,快!套在你衣服外面!把头脸都裹住!快!
小女孩吓得魂飞魄散,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手忙脚乱地将那件宽大肮脏的仆役衣服套在自己身上,笨拙地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和鼻涕,又学着刚才陆铮给云娘做的那样,用另一件衣服胡乱裹住自己的头和脸,只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
陆铮看着她笨拙却迅速地完成,心头稍定。他一把抓住小女孩冰凉的小手,触感细弱得可怜。他的力道很大,小女孩吃痛地瑟缩了一下,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敢出声。
跟我走!低头!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许停!不许回头!就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陆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他拉着小女孩,没有走向大门,而是转向祠堂侧面一扇不起眼的、通往后面小佛堂的角门。那里通常只有洒扫的仆役才会使用,此刻在混乱的抄家中,无人留意。
推开吱呀作响的角门,一股更浓重的灰尘和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小佛堂内一片狼藉,佛像倾倒,经卷散落一地。陆铮拉着小女孩,踩着满地的狼藉,快速穿过佛堂,从另一侧的小门闪身而出。
外面是府邸最偏僻的后罩房区域,紧邻着高高的院墙。抄家的喧嚣似乎离这里很远。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冰冷刺骨。
陆铮拉着小女孩,沿着墙根下堆积杂物的阴影,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幽灵,快速潜行。他的目标很明确——西侧靠近马厩的那段院墙下,有一个被荒草和杂物半掩着的狗洞。那是他白天带人清点马匹时无意中发现的,位置极其隐蔽。
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织成一张厚重的幕布,也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终于,那个被枯藤和破败箩筐遮掩的狗洞出现在眼前。洞口不大,勉强能容一个瘦小的孩子钻过。
陆铮停下脚步,蹲下身,用力扒开洞口的杂物和积雪。他指着那黑黢黢的洞口,语气急迫地对小女孩说:钻出去!一直向西跑!穿过两条巷子,有个挂着褪色‘回春堂’幌子的药材铺后门!去敲三下门,两重一轻!记住,三下!两重!一轻!然后对开门的老孙头说:‘陆爷让送的山参到了!’听明白没有!
小女孩裹在灰布里的头用力地点了点,那双惊恐的大眼睛里,终于燃起一丝求生的亮光。
重复一遍!陆铮低吼。
钻…钻出去…向西跑…两条巷子…‘回春堂’…后门…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却异常清晰地复述着,敲…三下门…两重…一轻…说…‘陆爷让送的山参到了!’她死死记住了每一个字。
好!陆铮用力捏了一下她冰冷的小手,走!快走!别回头!跑!
小女孩最后看了陆铮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恐惧,有茫然,还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依赖。然后,她不再犹豫,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手脚并用地爬向那个狗洞,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那个狭窄、肮脏的洞口外。
陆铮保持着蹲踞的姿势,如同凝固在风雪中的石雕,侧耳倾听着墙外的动静。风雪声很大,但他凝神之下,似乎能听到墙外积雪被踩踏发出的细微急促的咯吱声,由近及远,迅速向西而去…
直到那细微的脚步声彻底被风雪吞没,陆铮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了一丝。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左手的伤口在寒冷和紧张过后,迟来的剧痛再次汹涌袭来,痛得他眼前发黑。
但他不能停。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狗洞,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来时的阴影,用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潜回祠堂。
当他推开祠堂侧门闪身而入时,正看到王川扛着一个用破草席胡乱卷着的、人形大小的沉重包裹,大步走向祠堂后门方向。那包裹里显然塞满了杂物,沉甸甸的,看起来就像一具真正的尸体。
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下目光短暂交汇。王川的眼神复杂,有担忧,有不解,但更多的是决然。他对着陆铮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示意一切按计划进行,然后头也不回地扛着那个尸包,消失在通往后巷焚尸处的风雪中。
陆铮知道,王川会尽职地将那个包裹扔进焚尸堆,看着它被烈焰吞噬。老宦官派去监视的眼睛,会看到他想看到的结果。
祠堂里再次只剩下陆铮一人。不,还有供桌上那盏长明灯,火苗已经微弱到了极致,在寒风中挣扎着,随时会熄灭。
他缓缓走到云娘刚才倒下的地方,地上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那是他手掌流下的血。他弯腰,用那只受伤的手,沾着地上自己尚未干涸的鲜血,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写下了一个字:
云。
鲜血在冰冷的砖面上迅速变得暗红、粘稠。这个字,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在了祠堂的地面上,也烙在了陆铮的心上。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摇曳欲熄的灯火,看了一眼供桌上那些沉默的、注定将被付之一炬的祖先牌位。然后,他决然地转身,带着一身的风雪、血腥和无法言说的疲惫,推开祠堂沉重的正门,重新走进了外面那个冰冷、喧嚣、步步杀机的世界。
风雪如怒,狠狠抽打在他脸上。前院抄家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校尉们粗鲁的呵斥、箱笼倾倒的哐当声、女眷压抑的悲泣、还有火焰燃烧木头发出的噼啪爆响…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嘈杂。
那个监刑的老宦官并未离去,正拢着手站在廊下避风处,肥胖的身躯裹在厚实的皮裘里,像一只臃肿的鼹鼠。他那双细小的三角眼,如同淬了毒汁的钩子,在陆铮踏出祠堂门槛的瞬间,就精准地黏了上来,上上下下地扫视着,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哟,陆总旗,老宦官拖着尖细的腔调,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您这趟‘处置’,可够久的呀那不知死活的贱婢…料理干净了他特意加重了料理干净几个字,眼神里充满了窥探和审视。
陆铮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迎着老宦官走去。他脸上所有的挣扎、痛苦、惊惶都被一层厚厚的冰霜覆盖,只剩下属于锦衣卫总旗的、惯常的冷硬和一丝因失血与疲惫带来的苍白。他抬起那只血肉模糊、仍在不断滴血的左手,随意地展示在老宦官眼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
一个疯妇罢了,陆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的呼啸,带着一种事后的冰冷厌烦,临死反扑,咬人的狗一样。污了本官的手。他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几滴暗红溅落在廊下的积雪上,触目惊心。王川拖去烧了,公公若是不放心,自可去后巷查验灰烬。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老宦官审视的视线,坦荡得近乎冷酷。
老宦官盯着陆铮那只惨不忍睹的手,又仔细打量着他毫无破绽的冷硬表情,眼中的狐疑之色闪烁不定。他干笑两声,尖声道:陆总旗说哪里话!咱家自然是信得过您的。只是…严阁老交代的差事,务求‘干净利落’,不留首尾…他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调子。
陆铮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公公提醒的是。首尾…自然干净。他微微侧身,让开道路,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此间事了,本官还需回北镇抚司值房,具结文书,呈报指挥使大人及…严阁老。公公若无他事,请自便。
他刻意抬出了北镇抚司指挥使和严嵩的名头,语气虽然客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官威。那老宦官脸上的假笑僵了僵,显然也明白自己无权干涉锦衣卫内部汇报的流程。他细小的眼珠在陆铮染血的飞鱼服和冰冷的面孔上又转了两圈,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臃肿的身体不情不愿地挪动,带着几个小太监,转身走向府门方向。
看着那令人作呕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陆铮才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浊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短暂的白雾。后背的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被寒风一激,冰冷刺骨。掌心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
他不再停留,大步走向府门。翻身上马的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他死死咬住牙关,勒紧缰绳。
回衙!他对着等候的校尉们低喝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马蹄踏碎积雪,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回响。风雪更大了,如同无数白色的鞭子抽打着这座沉默的皇城。陆铮端坐马上,身体随着马匹的颠簸微微摇晃,腰背却挺得笔直。飞鱼服的前襟,那处被割去血渍的地方,留下一个不规则的缺口,露出了底下暗色的里衬,像一块丑陋的伤疤。而左手上,鲜血仍在不断渗出,顺着指缝,一滴一滴,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马鞍和覆盖着薄雪的地面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印记。
这血迹,一路蜿蜒,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引线,指向那座森然矗立在风雪深处的北镇抚司衙门。
北镇抚司的值房,深藏在重重院落的最里层。这里没有窗,只有高高的、狭窄的气孔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巨大的石墙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雪声和市井喧嚣,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水般的沉寂。空气里永远飘浮着浓重的霉味、陈年血腥气,还有一种类似于铁锈和绝望混合的、难以言喻的味道。
一盏孤零零的牛油灯搁在巨大的、堆满卷宗的紫檀木桌案一角。灯芯被刻意剪得很短,吝啬地燃烧着,只吝啬地吐出豆大的一点昏黄光晕。这点微光,非但未能驱散值房内深重的黑暗,反而将桌案后那张太师椅的影子,扭曲拉长,如同一个蛰伏在墙壁上的巨大怪物。
陆铮背对着门,坐在那张冰冷宽大的太师椅里。他已换下了那身沾满污迹和破口的飞鱼服,此刻穿着一件玄色的直裰常服。左手缠上了厚厚的、渗着暗红血渍的棉布,被随意地搁在扶手上。桌上摊着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书,正是关于今日查抄叛臣府邸的具结详报。文书措辞严谨、冰冷,罗列着查抄的财物清单、擒获的人员数目,以及那句至关重要的结语——首犯女眷云氏,抗旨行刺,业已当场格毙,尸身焚化,以儆效尤。
格毙、焚化…这几个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刺眼。
他面前,站着刚从外面进来的王川。老校尉的眉毛和胡须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脸色冻得发青,神情却异常凝重。他微微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风雪夜归人的寒气:
大人,都办妥了。他舔了舔冻得发裂的嘴唇,那丫头…按您的吩咐,送到了‘回春堂’后门。老孙头接了暗号,把人藏进地窖了。药铺前面,有严党的人盯着,但后门偏僻,暂时…没惊动。
陆铮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知晓。
王川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深深的忧虑:大人…那老阉货,后来果然派人去了焚尸处…围着那堆火,翻看了好一阵子灰烬…他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陆铮的背影,幸亏咱们塞得瓷实…烧得也够透…他们没看出什么破绽,骂骂咧咧地走了。
沉默。
值房里只剩下牛油灯芯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过了许久,久到王川几乎以为上官不会再开口,陆铮低沉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浸透了疲惫的平静:
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云娘那边
大人放心!王川立刻接口,声音更低,按您的安排,送进了诏狱最深处丙字七号单间。那里是堆放陈年旧案卷宗的库房隔壁,平日鬼都不去。属下亲自去牢头老周那里打了招呼,说是…上面严令要单独‘关照’的要犯,不许任何人靠近,饭食饮水都由属下的人亲自送…老周是个明白人,收了银子,半个字都不会多问。
又是长久的沉默。昏黄的灯光在陆铮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人…王川终于忍不住,向前挪了半步,声音里充满了焦虑,您的手…得赶紧找大夫看看!伤得太重了!还有…那老阉奴回去,必定添油加醋地向严府禀报!您今日在祠堂…绣春刀脱手,还有…处置那‘女犯’时的耽搁…怕是…怕是要惹来猜忌啊!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严阁老的手段…
猜忌陆铮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苍凉,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和漠然。从接下这身飞鱼服的那天起,猜忌…就从未远离过。
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向桌案上那盏昏黄的油灯。粗糙的手指捏住那细小的铜质拨片,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将快要熄灭的灯芯,向上拨动了一格。
豆大的火苗猛地向上窜起了一分,挣扎着,将周遭一小圈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暂时逼退了些许。昏黄的光晕,堪堪照亮了他右手袖口上,几点早已干涸、变得暗褐色的细小血斑。
王川,陆铮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天亮之前,把这份具结文书,连同查抄的财物清单副本,送到严府门房。记住,要‘亲自’送到当值的管事手里。他点了点桌上那份墨迹未干的文书。
是!王川肃然应道,知道这是上官在向严党主动报备,试图消解可能的疑虑。
然后,陆铮的目光,终于从那一豆挣扎的灯火上移开,落在桌案另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件叠放整齐、却同样玄色冰冷的崭新飞鱼服。把这件新的…给我换上。
王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猛地一沉。那件崭新的飞鱼服,在昏黄的灯光下,玄色的锦缎泛着幽冷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等待着,去覆盖、去承接那些永远洗刷不掉的旧日血污。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低低应道:
是…大人。
他默默地拿起那件崭新的飞鱼服,走到陆铮身后。动作熟练而轻巧地帮他褪下身上的玄色直裰,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灯光下,陆铮宽阔的肩背绷得很紧,像一块承受着万钧压力的磐石。
当那件崭新、冰冷、带着锦缎特有气味的飞鱼服披上肩头时,陆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王川低着头,沉默而迅速地为他系好衣带,整理好每一个褶皱。整个过程,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有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在死寂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换好衣服,王川拿起那份冰冷的具结文书,对着陆铮的背影深深一躬,转身快步退出了值房。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值房里,再次只剩下陆铮一人,和一豆摇曳的孤灯。
他依旧背对着门,坐在巨大的、如同囚笼般的太师椅里。左手包裹的棉布上,暗红的血渍在昏黄灯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烙印。新换上的飞鱼服,玄黑、挺括,散发着锦缎的冷硬光泽,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将他重新塑造成那个令人生畏的锦衣卫总旗。
桌案上,那盏油灯的火苗,在拨高之后,似乎燃烧得猛烈了些,将上方一小片空气炙烤得微微扭曲。但这点光亮,在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暗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劳。
陆铮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桌案一角。
那里,随意地搭着他刚刚换下来的那件玄色直裰。在灯影的暗处,直裰前襟下摆,一个不规则的缺口赫然在目——那是他亲手割下那片染着别人鲜血的飞鱼服衣襟后留下的痕迹。而在那缺口的边缘,几点细微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褐色斑点,如同诡谲的墨梅,悄然附着在深色的布料上。
那是云娘的血。在他死死握住匕首刃口阻止她自戕时,她的指尖也曾被锋刃划破,几滴温热的血,曾溅落在他的衣襟上。
一点,是旧日的血债。一点,是今日的孽障。
新衣覆体,冰冷沉重,试图掩盖一切过往的痕迹。然而那破口,那血点,却如同无法驱散的幽灵,在这死寂的牢笼里,在这挣扎的灯火下,无声地昭示着深埋的罪愆与挣扎。
陆铮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体陷在冰冷的太师椅深处,仿佛被这身崭新的飞鱼服和周围无边的黑暗,一同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