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间的铁皮顶在八月毒辣的日头下,活脱脱成了一块烧透的煎锅,每一次机器轰鸣都仿佛在煎锅里又滴下一滴滚油,空气烫得燎嗓子。汗珠子淌进眼睛里,酸涩得我眼前阵阵发黑。我用力眨巴了几下,把那股刺痛压下去,才颤巍巍地把手上那枚沾着黑色油腻、边缘毛糙的轴承套件塞进已检胶筐里。直起腰,后脊梁骨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闷痛,像是被无数根生了锈的细针,循着骨缝,密密麻麻地往里扎,酸胀感一路爬到僵硬得像铁板的肩膀。机器无休止的嘶吼压着耳膜,呼吸间满是浓重的机油味、铁屑的腥气和难以名状的汗馊味混合成的铁锈罐头气。时间在这里不再是流动的,它被巨大的冲压机和冰冷的传送带切割,塑形成一枚枚轴承、一个个零件,也像压铸机一样,沉重地、缓慢地碾过我这个十六岁的暑假。
工头李大壮背着手晃悠过来,腆着油汪汪的肚子。他那双小眼睛扫视着流水线,在闷热的铁皮屋里像聚光灯。都他娘麻利点!这点活磨磨唧唧到几时没吃饭啊!唾沫星子喷在靠他最近一个工人汗湿的后颈上。他踱到我这儿,目光落在我刚完成的最后一件上,肥厚的手指捡起来,对着屋顶挂着的昏暗灯泡眯眼瞅了瞅毛刺,鼻腔里喷出一声浑浊的冷哼,随手把它甩进待返工筐。学生仔,手上没力气眼睛也瞎了返工!耽误了打包,今天都别想早吃饭!
一股燥热猛地从胃里顶上来,混着屈辱和疲惫。一个多月了,每天十二个小时,重复着这毫无技术含量、只是麻木消耗体力的动作,耳朵受着他那污言秽语的持续轰炸,手指被铁屑划得道道血痕再被机油腌渍得发胀麻木。当初揣着挣点大学学费买点新文具的梦想到这小破厂里,如今,这车间成了一个巨大的、黏稠的牢笼。这车间活脱脱就是个巨大的、喘不过气的铁罐头,那点微薄的工钱,就是被强行按进这罐头里,在油污、噪音和铁屑中挤压、发酵一个多月才勉强渗出的一点点酸水。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混着油腻,从洗得发蓝变薄的工装口袋里,掏出那张折叠得规整的信笺纸——我的辞职信。纸边被汗水浸得有点软,像我的决心,也微微发潮。
李工头,声音出口有点哑,淹没在噪音里,我得提高嗓子,工资我领了,这个……请您看看。
李大壮叼着烟的嘴一撇,像被苍蝇叮了似的。他劈手夺过那张纸,只扫了一眼标题,嘴角便咧开一个极尽刻薄的弧度。哟呵学生仔翅膀刚有点干就想飞啊
烟灰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往下掉。他把那张纸抖得哗啦作响,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在打量一件不合格的产品。才多久一个来月就扛不住了啧,城里的娃娃,细皮嫩肉的,吃不得苦
不是……工头,
我咽了口干涩的唾沫,喉咙火烧火燎,学校开学报到时间近了,家里也有点事,得回去了。工钱……
话没说完,李大壮那肥短的指头已经把烟屁股摁在旁边冰冷的金属操作台上,滋啦一声轻响,然后他两只手揪住那张可怜的信纸,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戏谑,刺啦——一声响亮的撕裂声。信纸变成两片,接着是四片、八片……碎片被他随手揉成一团,像投掷垃圾一样精准地丢进了我脚边一个盛满冷却废液的绿皮大铁桶里。噗通一声轻响,碎纸在污黑的液体里瞬间沉底、晕染开。他拍了拍手,仿佛掸掉了灰尘,轻描淡写地:
看见墙头贴着的没《嘉禾金属加工厂临时工管理规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凡未做满两个月合同期主动离职者,扣除应发工资八百元作为违约金及培训费用。’
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八佰!一分不能少!想拍拍屁股走人成啊,他歪着头,咧着嘴,那笑容里的狡黠像浸了油的麻绳,又滑又腻,要不,你就乖乖给我再干满一个月,这钱,自然就没了嘛!还多挣点,多好嗯
那团在污水里渐渐泡烂的纸屑,像冰锥一样扎在我心上。我盯着铁桶壁上滑腻的污垢,手指在工裤两侧蹭着,却擦不掉那种深深的被践踏的污秽感。八百块!这几乎是我在这里拼死拼活大半个月的全部工钱!什么狗屁违约金什么培训费用我来这里第一天就上了流水线,唯一听过的培训就是他骂人的话!一股屈辱的火苗直冲头顶,烧得我脸颊滚烫,指尖冰凉。我想争辩,想怒吼,想跟他讲道理,讲法律!可抬头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写满规则由我定的脸,看着周围几个偷偷瞥向这边又迅速低下头的工友麻木而疲惫的神情,车间里巨大的噪音更像是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所有的愤懑涌到喉咙口,却又重重地砸了回来,堵得我胸口发疼。
2
风骚扭动的老式吊扇徒劳地搅动着车间上方滚烫、浑浊的空气,带着铁屑和汗液的腥味。地上那团泡烂的纸屑,已经看不见原来的形状。我站在桶边,脚下踩着的粗糙水泥地上沾着点点油污和铁屑,后背的T恤紧紧贴在皮肤上,汗湿冰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铅块坠在心上。八张薄薄的红色人民币就在不远处那个油腻的工头办公室里锁着,那是我用几乎断掉的腰背和被机油染得辨不清颜色的指甲换来的。扣掉八百那这个暑假的苦与屈辱到底换来了什么
绝望像是这铁皮罐头里的空气一样沉重、粘稠。家里等着这点钱……学费,新学期的资料费,哪怕只够买两套像样的换洗衣服……学校报到的时间确确实实快到了。一个月……再熬一个月……汗水顺着鬓角又淌下来,流过眉骨,蛰得眼睛生疼,我用力眨了眨。机器还在不知疲倦地咆哮,一声声撞在心脏上。
好半晌,我才抬起头,迎向李大壮那双写满料定如此的眼睛,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铁渣子,冰冷、干涩,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暗哑:……好。我再干一个月。
哈!
李大壮短促地笑了一声,像轮胎漏气,拍了拍我那被汗水浸透的肩膀,震得我又是一阵酸麻,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学生仔有前途!干活去!抓紧点!
他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留下我在巨大的噪音轰鸣中,继续成为这条冰冷流水线上的一个疲惫零件。
接下来的三十一天,是我生命里最漫长的刻度。每一天都被拉长、碾压,重复着前一天的劳役。早晨七点,车间大门像怪兽张开嘴,把我们在晨曦未明的薄雾里吞进去;晚上九点,甚至十点,才在沉沉的夜幕和满身污臭中被吐出来。阳光只在进出厂门的片刻与我有关。车间里永远是那嗡嗡的铁皮顶,那震耳欲聋的噪音,那刺鼻的铁腥油污。每一次弯腰拿起沉重的半成品,后腰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坐下检验那永远检不完的小零件,脖颈就像生锈的转轴,转动一下都嘎吱作响。身体早就过了疲惫的极限,像一台过度磨损的旧机器,依靠着仅剩的一点意志力麻木地运转。手指的伤口结痂、磨破,再结痂,最后嵌着再也洗不掉的黑灰色油泥和细微的铁屑。工装口袋里那张重新誊写的辞职信,纸质的棱角被汗水和反复的摩挲磨得圆滑、柔软,也磨砺着我心底那一点点微弱的、不肯熄灭的光。
3
最难熬的是中午那半小时吃饭时间。食堂就是车间门口用几个破油毡布搭起来的棚子,四面透风,夏天闷热无比,苍蝇嗡嗡地围攻着搪瓷饭盆里油汪汪少得可怜几片肥肉和发黄的蔬菜。李大壮端着加满菜肉的饭盆,坐在唯一一张擦得锃亮的折叠桌旁,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的威水史,时不时眼睛就瞟过这堆默默蹲着、捧着饭菜囫囵吞咽的工人。我小口小口地扒着碗里发馊似的饭粒,耳朵屏蔽掉他那聒噪的声音,目光落在围栏外被骄阳晒蔫的野草上,想象着学校里开学前的嘈杂,新书本的油墨味……心底那点光就挣扎着,摇曳一下。
最后的五天,我几乎是在数着秒过。每一枚经手的零件都像是最后一件,每一个打卡下班的铃声都像是天籁之音。八月最后一天下班铃声响起时,我长长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车间外相对不那么闷热的空气——哪怕它依然带着工业区特有的污染气息——仿佛一个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囚禁太久的人终于探出头来。
第二天,九月一号,学校报到的日子。清晨五点多,天边泛着鱼肚白,一丝凉意沁入皮肉。我穿上自己最干净的一身衣服——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早早地就站在了嘉禾金属加工厂那扇锈迹斑斑的铁皮大门外。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张磨得更加柔软、却承载着一个月挣扎与决绝的辞职信。心跳得像一面擂得飞快的破鼓。
七点过五分,李大壮那辆掉漆的破桑塔纳慢悠悠地开过来,在厂门口卷起一片尘土。他摇下车窗,看到是我,眉头习惯性地皱成个川字,脸色很臭,比车间地面被机油浸透的水泥还难看。
这么早来堵门李大壮推开车门,一股隔夜的烟酒味扑面而来。
李工头,我的合同期到了。一个月整。
我立刻迎上去,递上那张纸,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冰层下翻涌的是什么。
到了李大壮斜睨了我一眼,嗤笑一声,急着上学行啊。
他打开那扇咯吱作响的铁门上的小铁锁,径直往他的办公室——其实就是车间角落里用几块废旧铁皮勉强围出来的一个小隔间走去。我跟在他身后,隔间里弥漫着更浓的烟味和灰尘气。他拉开那个同样油腻腻的办公桌抽屉,翻找半天,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
啪嗒!
一声,那厚厚的信封被他随手丢在我脚边的水泥地上。没有递,没有放桌子上,而是扔在了布满油渍、灰尘和踩出黑脚印的肮脏地面上。纸袋口没有封紧,露出一叠粉红色纸币的边缘,也沾上了灰土。
喏,你的工钱。数数他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点燃一支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那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两月工钱,数数够不够数他说的是两月工钱,却故意把重点咬在数数上。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蹿上来,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办公室里那只破旧的小挂扇还在吱吱呀呀地转着头,送来的风裹挟着灰尘和烟味,令人作呕。时间仿佛被按了慢放键,车间机器的轰鸣退成模糊的背景音,只有我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震动。我低头看着地上那肮脏的信封,那是我用六十多天、近千个小时、透支到极限的体力、被磨灭了棱角的意志、以及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思考这份屈辱该不该吞下的痛苦换来的。
我慢慢地、异常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械臂。工装裤膝盖的位置早已磨得发白打滑。手指在触碰到那粗糙牛皮纸信封的瞬间,指尖传来一种冰冷油腻的触感。我捡起它,很沉,至少看起来比我预想中要厚一点点——这短暂的错觉让我的心跳漏跳了半拍,随即又被更沉冷的巨石压下去。信封口敞开着,我抽出了里面那卷用细橡皮筋捆扎好的钱。粉红色的、绿色的钞票纠缠在一起,带着新钞特有的油墨味道,混合着地上油灰那股难以形容的腥臭。
一张,两张,三张……一百……两百……五百……粉红色的百元钞在我发颤的手指间翻动。六百,七百……八百。八百块!全是百元钞!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沉入不见底的深渊冰窟。后面跟上来的是皱巴巴的五十元和绿色的二十元、十元……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指因为用力按压和极度克制而愈发僵硬、冰冷。十元钞有几张边角沾着黑乎乎像是机油的东西,黏在指尖,恶心得人胃里翻腾。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视野模糊,但我不敢停下计数。
九百三……九百五……一千一……一千二百八!比一个月整少了一千块不对!第一个月扣八百我认了,那是他说的违约金!这第二个月,我干满了整整三十一天!怎么工钱反而比第一月被扣掉八百后的还要少!
我猛地抬起头,攥着那叠脏污的钱,指甲深深陷入纸币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李工头,钱数不对。
不对李大壮吐了个浑圆的烟圈,脸上浮起一丝极其虚伪的惊讶,两千七,我数得一清二楚啊!他大剌剌地靠在椅背上,伸出一根胖手指,第一月你说你没干满要提前走,按规矩扣八百,你同意了没第二月你干完了,按整月给你发三千八减去上个月扣你的八百,不刚好两千七哪里不对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小眼睛里闪烁着精算过后的奸诈,三千八减八百,不是两千七是多少老子还给你凑了个整呢,知足吧学生仔!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铁皮办公室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粗糙的矬子,狠狠刮擦着我的神经末梢。按规矩我同意凑整!一股滚烫的岩浆混合着屈辱、愤怒和彻骨的冰冷,猛地从我的胸腔里爆炸开来!这已经不是克扣工钱了!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抢劫!是把他那套强盗逻辑玩到登峰造极的无耻诡辩!我的第一月是被他扣了八百,现在他居然把第二个月的工资,也强行扣掉了那已经执行过的、根本不存在的八百块!这是双重盘剥!是把人最后一丝尊严彻底踩进烂泥里,还要再狠狠碾上几脚!
4
李工头!
我的声音变了调,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铁锈,合同!拿来我看!我要看白纸黑字!看我第一月到底该得多少!看我第二月又签的是什么约定!
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铁块,砸在地上铿锵作响。
合同
李大壮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像被按了删除键。他猛地坐直身体,凳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惨叫。那根胖手指直指我的鼻尖,上面沾着烟灰。小赤佬!给你脸不要脸是吧跟你讲合同那是抬举你!这厂里的规矩就是规矩!老子就是合同!老子说你该拿多少就多少!还看合同你也配!
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带着恶臭的烟味。捡起来拿钱滚蛋!再给老子在这里叽叽歪歪耍学生威风,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扔出去不识抬举的东西!
办公室里那张摇摇欲坠的桌子被他拍得砰砰作响,上面的灰尘都跳了起来。那双被贪婪和权力腌渍得油腻的小眼睛里,透着一股赤裸裸的凶光,像在看一条不识趣的野狗。车间那边的几个工人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眼神里带着麻木、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空气凝固了,粘稠得如同车间里冷却槽中放了三天的废机油。电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噪音刺耳。地上那叠沾满污渍的钱,在我紧攥的手里发出纸钞摩擦的细碎声响,像垂死的蝴蝶最后扇动的翅膀。李大壮那膨胀如野猪肚子的腰身挺直了,脸皮上的横肉抖动,他似乎在等着我屈服,等着我像上次一样,低头捡起屈辱默默离开。
但这次,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彻底断了。
不是线,是钢铁,是支撑了一个多月的麻木外壳。屈辱早已撑满,愤怒的岩浆烧干了我最后一分犹豫和胆怯。胃里空荡荡的,却烧灼得厉害,一股灼热的腥甜味直冲喉头。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动,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麻木。那份签着王小宇(我的名字)、摁着红色指印的所谓合同——那张薄纸是当初入厂时在一堆人里稀里糊涂签的,我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就被他夺了回去存档——它此刻就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神经。白纸黑字在李大壮这里,规则是他手里的橡皮泥,想捏圆捏扁全凭他那张嘴!一个月前,他用一张撕碎的辞职信和一句八百块的规矩堵死了我的路,逼我多熬了一个月的苦役。现在,同样的戏码,他居然变本加厉,要再啃掉我整整一千块的血汗!这不叫规矩,这叫把骨头缝里的渣滓都榨干的敲骨吸髓!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你能奈我何的脸。
心口深处那根绷到极限的弦,嘣地一声,断了。断得干脆利落,只留下尖锐的嗡鸣在耳蜗里震颤。那股盘旋在胃里几个小时的灼热终于冲破了喉咙,呛得我猛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全是血腥的铁锈味。
我攥着那叠肮脏、沾着油灰的钱,指关节咯咯作响。我抬起头,没再看李大壮那张因预料中的屈服而微微松懈的脸。目光掠过他油腻的头顶,掠过铁皮隔间沾满灰絮的屋顶,最后钉在角落那张同样油腻、四角歪斜的木桌上。桌上放着他的水杯,一个印着俗气美女的搪瓷缸,旁边是一部半新的华为手机,屏幕朝下扣着。金属边框在昏暗的光线里反射出微弱的冷光。
电光石火间,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像破冰锥般钉进脑海!清晰、冰冷、带着毁灭的力量!
合同……
我的声音奇异地平稳下来,甚至透着一丝诡异的冷静,不再有嘶哑,只剩下金属撞击般的硬度,李工头说的对,我不配看。
李大壮愣了一下,似乎没预料到这种语气下的认怂。他有些狐疑地瞪着我。
我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不是冲向李大壮,而是一把抓起桌上那个搪瓷茶杯!杯壁油腻,握在手里带着温热的触感。几乎是同时,我的手向旁边一划拉,将那部边缘沾着油渍的手机也扫进了手里!
你不讲规矩那,我也不讲了!
这句暴喝出口的同时,右手臂以全身的力量挥出!搪瓷杯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桌上那部无辜的、屏幕朝下的华为手机!
哐啷——咔嚓!!!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如同炸弹爆开!
坚硬的搪瓷杯底与脆弱的手机屏幕相撞!碎裂!玻璃渣和细小的元器件碎片如同烟花般飞溅!屏幕瞬间蛛网密布,无数裂痕蔓延开,下一秒便扭曲变形,彻底爆裂开,露出底下惨不忍睹的内胆!连带扣在杯子旁边的一张塑料员工卡也被殃及,瞬间断裂!茶水混合着杯盖里残余的茶叶沫子喷溅而出,甩了猝不及防的李大壮半张脸!他嗷地一声惨叫,下意识地捂住眼睛,茶水夹着一颗黏腻的茶叶正好糊在他眼皮上!
整个办公室死寂了半秒!连车间隐隐传来的机器轰鸣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短暂压了下去!那几个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的工人,眼珠子几乎瞪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完全傻在当场!谁也想不到,这个一直沉默、忍让、甚至显得有些怯懦的学生仔,会突然爆发,并且是以这种绝对出格、近乎毁灭的方式!
李大壮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茶叶,油腻的头发也狼狈地贴在额头,眼睛被刺激得通红。短暂的剧痛和惊愕后,是滔天的、足以焚烧理智的暴怒!
操!!!小赤佬!你敢砸老子手机!!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脸上的横肉抽搐着,血丝瞬间爬上眼白。他抄起屁股下的木凳,那破凳子发出一声更刺耳的呻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已经动了!就在砸下杯子的瞬间,左手握着的那个华为手机碎片——尤其是那片尖锐的金属框边缘已经顺势被我攥在手心,像一把简陋的、致命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在他抄起凳子欲砸下来的前一瞬!
啊——!!!
我的吼声比他更大!更凄厉!饱含着两个月来所有的绝望和悲愤!不像是人声,像一只濒死的野兽在月光下嚎叫!
救命啊!杀人啦!!!李大壮要打死我啦——!!!!
5
我整个人猛地向门外窜去!速度快到极限,不是后退,而是朝着外面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工友冲去!身体以一种完全失控、完全发疯的姿态前倾扑倒!
左手攥着的那个金属碎片,狠狠划过自己的手臂外侧!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一道火辣辣的、细长的痛感瞬间从左臂上臂外侧传来!薄薄的夏衣被轻易割开,伴随着我故意发出的惨绝人寰的痛呼,那片尖锐的金属片在手臂上制造出一条虽然不深、但足够惊心动魄、瞬间渗出血珠的长长血痕!血迹立刻染红了裂开的衣衫!
我——的——手——啊——!!!!
我的身体完全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办公室门口的水泥地上!就在那几个工人脚下!左手手臂高高举起,那道刺目的、新鲜的血痕狰狞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右手则紧紧捂着被玻璃碎片(实际上是手机碎片划出的)划伤的惨状,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扭动、翻滚,发出痛苦的、不成调子的呜咽!表情扭曲,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疯狂!
空气彻底凝固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我在地板上扭动翻滚时摩擦水泥地面的粗砺声,和我那压抑又极具穿透力的、仿佛来自地狱的痛苦呻吟!
那几个工人彻底石化!连呼吸都忘了!他们只看到一个画面:李工头抄着凳子像疯子一样扑向小王;小王爆发砸了手机和水杯;然后李工头暴怒抄家伙要打人;再然后,小王在躲避途中,手臂被什么东西(八成是飞溅的手机玻璃碎片)划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直流!小王倒在地上惨叫打滚,看起来快被打死、吓死了!
李大壮也彻底懵了!他抄着凳子的手臂还扬在半空,脸上的狂怒僵住了,变成了难以置信的呆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看着地上翻滚惨叫、手臂流血不止的我,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凶器(凳子),又看看那满桌狼藉的手机和杯子碎片……他脑子再浑,也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不是简单的冲突升级!这是精心设计的栽赃嫁祸!这个学生仔,不仅砸了他价值几千的手机,还在这么多目击证人面前,演了一出他被工头行凶、血溅当场的苦肉计!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冷汗唰地一下,从他油腻的额头、后背冒了出来!握凳子的手瞬间没了力气。这已经不是扣工资的问题了!是故意伤害!是行凶未遂!是要坐牢的!他腿肚子开始发软,刚才不可一世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惊恐。
不……不……我没有……
他下意识地想辩解,声音嘶哑发颤,想扔掉手里的凳子,又觉得这样更像是心虚。他看着地上疼得浑身痉挛、眼神涣散、手臂流血的我,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旁边一个稍微机灵点的老工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猛地大叫一声:出人命啦!快!快打120!报警!报警啊!!!
他推了旁边一个还傻着的年轻工人一把。
年轻工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掏手机。另外几个也反应过来,有人想冲过去扶地上奄奄一息的我,被我一声更凄厉的惨叫吓得缩回了手:别碰我……我的手……我的骨头是不是断了……
我蜷缩着身体,死死护着伤处,血蹭在地上,画面更加惊悚。
我……我赔钱!赔钱行不行!
李大壮几乎是嘶吼出来,再也顾不上面子了,声音里的惊恐像溺水者的挣扎,两千……不!三千!五千!医药费!小王小王!好商量!别报警!叔给你钱!现在就给你!
我停止了翻滚,身体蜷成一团,脸埋在臂弯里,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压抑的抽泣声,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左手紧攥着带血的手机碎片藏在了身下。鲜血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蜿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痕迹。
data-fanqie-type=pay_tag>
办公室门口早已围满了闻声赶来的工人,人群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看李大壮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和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了。
救护车尖利的鸣笛由远及近,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刺破了厂区里那种沉闷压抑的铁锈气息。红蓝色的光透过铁皮厂房的缝隙,在天花板和污浊的墙壁上诡异地旋转跳跃。外面早已人声鼎沸,脚步声、议论声混杂一片,水泄不通。
6
我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尽折磨后终于濒临死亡的幼兽。左臂外侧那道由自己亲手制造、长约十公分的伤口依旧渗着血,在灰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黏腻的深红,染透了割裂的廉价T恤袖子,也顺着小臂蜿蜒而下,干涸了些许,在地面留下触目惊心的轨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细碎的呜咽,眼皮沉重地半阖着,长而乱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灰尘和汗滴,嘴唇因为失血、脱水和剧烈的情绪起伏而微微泛白。痛吗皮肉之痛确实尖锐,但远不及心底那个巨大空洞带来的寒冷。我能清晰感受到周围的混乱——李大壮语无伦次的、带着巨大恐惧的辩解声(我没打他!是他自己!他自己撞上的!);工人们窃窃私语中越来越浓的怀疑和同仇敌忾(李扒皮下手也太狠了!看把学生仔弄的!刚才那动静……);还有救护车引擎熄火后,医务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担架轮子滚过水泥地的声音。
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快速走了进来,消毒水的气味瞬间盖过了机油味。伤员在哪让开!他们拨开人群,看到地上惨状的我,其中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女医生眉头立刻蹙紧。开放性伤口!手臂抬高!平放!止血带有没有动作麻利地剪开我手臂上粘连的衣服布料,露出那道并不深、甚至不需要缝合、但视觉效果极其惨烈的划伤。棉球沾着刺鼻的消毒碘伏按压上去,尖锐的刺痛让我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
医生!医生你们听我说!不是我打的!他自己摔的!跟我没关系!李大壮扑过来,想抓住医生的白大褂,被另一个男护士厉声喝止:别干扰救治!退后!他油腻的脸此刻涨得如同猪肝色,满头满脸都是刚才被我泼洒的茶水渍和惊慌失措的冷汗,豆大的汗珠顺着肥厚的脖颈滚落到脏污的工装领口。
小李!王磊!把他手机拿出来拍!地上那个一直护着我伤处、扮演热心工友角色的老工人(他姓刘,我叫他刘伯)突然大吼一声。旁边那个稍显木讷、刚才出去打电话的年轻工人李军,此刻像是被激怒的公牛找到了目标,猛地从自己脏乎乎的口袋里掏出一部屏幕同样有裂纹的旧智能手机,手指都有些哆嗦地点开了摄像头软件。镜头直接对准了狼狈不堪、还在试图狡辩的李大壮!另一个壮实点的工人王磊也反应过来,挤上前用身体挡住李大壮可能干扰拍摄的方向,他攥着粗粝的拳头,胳膊上的肌肉虬结,怒目圆睁地盯着李大壮,无声的压力像铜墙铁壁。
你们干什么!反了天了!!
李大壮又惊又怒,脸皮剧烈抖动,想抢李军的手机,却被王磊硬生生顶开。那手机镜头像针尖一样戳在他脸上,冰冷无情,将他的每一个表情细节、每一次因恐慌而颤抖的肥肉都清晰地记录下来。他下意识抬手想挡脸,那个动作在镜头里更显得心虚无比。
干什么拍下你这个黑心老板的样子!李军的声音带着怒其不争的颤抖,拍下你怎么把学生仔打成这样的!拍下你这张只会剥削人的脸!告诉全天下人!嘉禾金属厂就是个黑作坊!李大壮就是个喝工人血的周扒皮!
手机屏幕上小小的取景框里,李大壮的窘迫、慌乱、绝望被无限放大。李军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了几下,没有直接发朋友圈或微博(他不太懂那些),而是点开了一个他儿子老教他看的、据说非常热闹的APP——抖音直播!他手忙脚乱地在直播按钮上戳了一下,一个简单的直播间标题跳了出来:【血!嘉禾金属厂黑心老板殴打学生工!】。
几乎是在李军按下开播键的刹那,叮叮咚咚的手机提示音在他手里这部廉价旧机器上像爆豆子一样响了起来!屏幕上观看人数的数字从1(他自己)开始,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疯狂跳跃:3!10!32!89!156!……在线人数的红色标识亮得刺眼!直播间的画面有些摇晃和模糊,但地上躺着的血人(我),沾血的纱布、药水瓶,医生正在消毒按压伤口的动作(镜头巧妙地带到了伤口和医生凝重的表情),还有那个被工人围堵、满面油汗、惊慌失措、对着镜头不断咆哮辩解不是我!不是我!的李大壮,所有的元素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足以点燃任何人怒火的画面!
直播间下方,评论框里的文字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速度快到根本看不清每一条说的是什么,只能看到一片片代表文字的白色方块疯狂上滚,只能从零星闪过的大红加粗感叹号和表情包中感受到那种山呼海啸般的震惊和愤怒!
卧槽!!!真见血了!!
学生工这么狠
报警!!@本地公安
这就是那个肥猪老板太嚣张了!!
快打人保热线!@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
在哪儿具体地址发出来!!
人渣!不得好死!!
学生弟弟坚持住啊!
已举报!扩散!
操!!我们厂区附近!@嘉定区劳动监察
那些飞速滚动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棱角的碎石,隔着屏幕砸过来。李大壮虽然看不懂评论具体内容,但那不断爆响的提示音、屏幕上疯狂上涨的人数、李军和王磊那因直播使命而愈发愤怒挺直的身板、以及围观的工友们脸上那种恍然大悟、解气和更深的怒意,让他如同站在即将彻底坍塌的悬崖边缘!他知道,事情彻底失控了!这张见不得光的皮,被一台千把块钱的破手机,捅到了千千万万双眼睛下面!
7
就在这时,警笛声呼啸而至!比救护车的声音更威严,更不容置疑!是那种真正意义上让人心脏发紧的警笛!
铁皮大门外传来车辆急刹的尖锐摩擦声和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身着制服的身影快速穿过拥挤的人群涌进车间办公室区域。
都别动!警察!
一声沉稳的断喝立刻控制住了混乱的局面。
来的不仅有治安警察,还有几个穿着藏蓝色、肩章上有特殊麦穗盾牌标识的人——劳动监察大队!以及两个胸前挂着牌子、表情严肃的媒体记者!警察迅速控制了现场,隔开激动的人群。劳动监察人员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办公室地面(碎裂的手机、杯子、带血的纸巾),定格在李军那还亮着直播、观众人数已飙升到五千多的手机屏幕上,又迅速移开看向地上还在虚弱呻吟、由医生处理伤口的我,以及面如死灰、几乎瘫软在墙角的李大壮身上。
怎么回事谁报的警谁受伤了具体冲突过程!带队的警察声音低沉,极具压迫感,目光扫视全场。
警官!劳动局的领导!刘伯第一个站出来,声音洪亮而悲愤,指着墙角的李大壮,是这个黑心老板!李大壮!他克扣学生工的血汗钱!不给人离职!第一次逼人干了两个月,扣了八百!第二次想扣一千!学生娃跟他讲理,他还想行凶打人!刘伯又指了指地上的我,语调更沉痛,看给孩子打的!这血流的!这手!以后落下残疾可咋办!这都拍下来了!网上都传疯了!他指向李军手中的手机。
警察和劳监人员看向李军。李军立刻把手机画面展示过去,直播还在进行,观众数已破七千!评论区已然沸腾成了民意的海洋!那画面冲击力十足。
拍下来就好!那个带头的中年劳监人员眼神冰冷,对着李大壮厉声道,李厂长你涉嫌严重违反《劳动合同法》,非法克扣、拖欠工人工资,还涉嫌暴力胁迫!他转头对警察说,王队,麻烦控制住他!我们现场调查取证!他又迅速对旁边的监察员下令,小陈,马上联系平台技术部门备份固定这份视频证据!小张,立刻核查所有工人考勤记录、工资发放记录!尤其是这位受伤小同志的!
是!年轻监察员雷厉风行。
我……我没有打他……是他自己……李大壮还想挣扎辩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打没打人,验伤报告说了算!王警官脸色铁青,厉声打断他,你现在涉嫌故意伤害!拒不支付劳动报酬!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他一挥手,铐起来!
冰凉的手铐咔哒一声合拢的脆响,如同天籁,在这个充满机油味和铁锈的车间里清晰地回响。李大壮浑身肥肉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所有的狡辩和气势在闪着寒光的钢镯面前化为乌有。两个警察将他双臂反扭到背后,他像一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再也站不直,脚下一软,全靠警察架着才没瘫在地上。油腻的头发耷拉着,肥胖的脸上除了绝望的惨白,只剩下一片灭顶的死灰。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那冰冷的金属触感锁住了手腕的同时,也彻底锁死了他所有侥幸逃脱的可能。他被强行架着往外拖去,肥胖的身躯在铁皮门框上撞了一下,发出沉闷的砰声,像一条被拖出泥沼的死鱼。
救护车的白炽灯光打在我的脸上,有点刺眼。我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被推着往外走时,我的头微微侧着,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门口围满了工人,自动分开一条通道。那些熟悉的、疲惫的、沾满油污和麻木的脸上,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光芒——那是解气!是长久压抑后的一丝光亮!是看见恶人终有恶报的痛快!老刘伯拍着我的肩膀,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红着眼睛冲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李军和王磊挺着胸膛,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使命。
当担架经过那两个被警察架着的李大壮身边时,他那双浑浊、死寂、充满巨大恐惧的眼睛,下意识地瞟向我这边。
就是这一瞬间。
8
担架在晃动,推车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沙沙作响。我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抬起,透过睫毛上沾染的灰尘和血污凝成的细小硬块,精准地对上了他那双写满末日般绝望的眼睛。
没有任何语言。
没有痛苦呻吟,没有悲愤控诉,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
有的,只是一片冰冷的空洞,深不见底。宛如西伯利亚冰盖下亘古不化的冻土,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绝对零度的、彻底的漠然。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应得的终点。尘埃落定,碾碎如泥。
仅仅半秒的对视,李大壮的肥硕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就像一具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气的人皮灯笼,连象征性的挣扎都彻底消失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裤裆处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带着骚臭的水渍痕迹,滴滴答答落在污秽的水泥地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不属于人类的怪异呜咽。
担架继续平稳地推了出去,离开了这方散发着机油、铁锈、汗臭和血污混合气息的蒸笼。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鼻腔,带着城市苏醒的尘埃味和远方不知名的花香,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甘甜。左臂伤口被碘伏消毒后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密集、跳动如鼓点般的刺痛。我看着救护车顶那刺目的白色灯光,眼前却反复闪过那片疯狂滚动的、无数陌生人为我呐喊的文字海洋,和工人们眼中那一点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火苗。
嘴角很轻微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提了一下。那更像一块长久紧绷后终于松弛下来的肌肉牵动,而非笑容。喉咙深处压着一股腥咸滚烫的气息,直冲眼眶。
绷紧的弦,终于松开了。疲惫像是洪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缓缓闭上眼睛,将那片冰冷中却燃烧着微光的混沌世界,暂时隔绝在外。
警车的红蓝光芒急促地旋转,切割着黎明的天幕,为这个血色黎明,鸣响最后的警笛。
血汗盛夏的刻度(续)
消毒水的味道依旧顽固地盘踞在鼻腔里,挥之不去,像一层无形的膜,与手臂上包扎好的纱布散发出的药味混合,提醒着那个混乱且带着血腥味道的黎明。从社区医院出来,被初升朝阳刺得微微眯起眼,呼吸着尚带着夜露微凉的空气,左臂伤口处细细密密的刺痛感依旧清晰。
我拒绝了刘伯他们再陪我去讨薪的好意,执意一个人去劳动监察大队。讨要属于自己的东西,尤其是这样带着伤痕和屈辱换来的东西,最后这一步,我必须自己踏出去,像个真正的士兵走向胜利的终点,而不是一个需要搀扶的伤号。阳光落在身上,暖意透过衣服,却驱不散心底某个角落沉积的冰冷。
劳动监察大队的办公室在白天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寻常,蓝色的标识,透明的玻璃门。只是走进去,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紧绷感。前台的工作人员抬头看见我,似乎认出来了,眼神里快速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警惕。
9
王小宇是吧请跟我来,张队长他们在二楼协调室等你。他语气倒是公事公办。
跟着他走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推开门,不大的协调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除了主位上那位昨天在现场指挥、面色冷峻的张队长外,他旁边还坐着一个看起来更年轻、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不停记录的女监察员。桌子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我见过的、当初给我办入厂手续、负责考勤的矮胖会计,此刻脸色灰白,额头全是汗珠,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另一个是瘦高个子,戴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狭长,穿着熨帖的深色Polo衫,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看似平静,但那微微发白紧绷的指关节暴露了其内心的波动——我认得他,当初签那张合同时,他在李大壮旁边站过,据刘伯说是李大壮的小舅子,厂里的顾问。没有李大壮。也是,他那会儿应该还在派出所接受治安拘留的问询。
王小宇同学,请坐。张队长指了指会计旁边的一把空椅子,声音沉稳,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昨天的事情,事实经过已经基本调查清楚。现在集中处理你被克扣工资的经济补偿以及你的医疗费用问题。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矮胖会计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点头哈腰地堆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从脚下拎起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发出纸钞碰撞特有的沙沙声。
小……小王同学,之前是误会,是误会!李厂长他……他太冲动了!真的……太抱歉了!会计的声音像破风箱,语无伦次,这里是……你两个月应得的工钱,一分不少!您点点八千整!按一天一百三,整六十天算的!还有……这是厂里,不,是李厂长个人,一点心意!补偿您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您大人大量……他又从身后拖出另一个稍小的纸袋,同样放在桌上。
八千。我心里那杆秤冷冷地划了一下。六十天,每天十三小时以上,换来这薄薄的、却浸透着油污和汗水的八千块人民币。加上所谓的补偿。
我没有动袋子,目光平静地看向张队长:我只要我应得的。第一月干了三十一天半,实际应发四千零九十五。第二月干了完整的三十一天,应发四千零六十五。加起来,八千一百六十。李大壮第一月强行扣除所谓‘违约金’八百块,我拿到手三千二百九十五。昨天他又试图用三千八减去八百只给我两千七,甚至不承认第一月扣款的事实。
10
我语速不紧不慢,清晰地报出两个精确到个位的数字,那是我在无数个疲惫不堪的下工后,躺在硬板床上默默计算的。这是最核心的债。会计额头的汗珠瞬间成串地滚落下来。
至于这个,我指了指那个所谓的心意纸袋,里面有多少我不管。但我胳膊上这道口子,是我维护自身权益过程中的损伤,无论是误伤还是其他,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该多少是多少,这不是‘心意’,是我有依据提出的合理赔偿。请按照规定走。
我的话语在安静的协调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没有控诉的激昂,没有讨饶的卑微,只有一种近乎无情的条理和硬度,像一把用冰淬炼过的尺子。
张队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看向对面的会计和瘦高男人:听见了需要我让小陈(他旁边记录的女监察员)再帮你们核算一遍吗还是王小宇同学算错了他的声音陡然严厉。
没!没没!小王同学算得准!准!会计几乎要跳起来,慌忙摆手,脸上肌肉抽搐着,八千一百六!马上给您!
等等!旁边的瘦高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发干,试图挤出一点圆滑的笑容,张队,小王同学这伤…我们确实很抱歉。医药费营养费该赔!但这误工费……他推了推眼镜,笑容僵硬,小王同学还是高中生,还在放暑假,严格来说……这误工费的计算标准可能……
可能什么张队长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王小宇同学利用暑期从事合法劳动,凭体力挣学费生活费,这就是‘工’!他在工作中因受到不公正待遇、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而采取正当防卫行为(他强调了这个词)导致受伤,因此产生的相关误工损失,就是应当赔偿的法律上的‘误工损失费’!法律保护每一个合法劳动者的正当权益,不因其是学生身份而打折扣!还是你想说,你们当初雇他做临时工时,因为他是学生就给的工资更低或者他干的活不是活嗯
不敢不敢!瘦高男人的笑容彻底冻在脸上,后背瞬间一层冷汗,您说得对!对!我们认!全认!小王同学,您说个数!我们一定赔!
我拿出社区医院开的诊断证明、医药费发票以及那点可怜巴巴的暑期工日薪记录。张队长示意旁边的女监察员小陈仔细核对计算。很快,一个带着依据的数字再次报出:连医药费加误工费(按一周恢复期保守计算),再加上昨晚必要的食宿交通,总共一千九百八十二元。
瘦高男人嘴皮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敢再说,认命般朝会计使了个眼色。会计心领神会,哆嗦着又从自己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两沓崭新的大钞,数出一千九百八十二元,和之前那八千一百六十元一起,重新用银行专用的白色纸袋装好,双手捧着放到我面前。两个袋子加起来,沉甸甸的份量压在桌面上,也压在我心上。
11
我伸出手指,没有直接去拿那代表巨大金额的纸袋,而是轻轻拨开袋口,一张一张,缓慢、清晰地在监察人员和对面两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把里面厚厚的粉红色钞票和零头仔细清点了一遍。崭新的纸钞在指尖发出清脆的哗啦声,油墨味浓烈。确认无误后,我才将两个纸袋收紧口,小心地放进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背包里。背包立刻被撑得鼓胀起来。
谢谢张队长,谢谢陈监察员。我对两位监察人员郑重地欠了欠身。
职责所在。张队长点点头,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鼓励,你的案子不是个例,嘉禾厂暴露出的问题极其严重。不仅仅是克扣工资、非法违约金,工作时间、安全措施、社保缴纳,几乎没有一项合规!我们已正式立案,接下来会全面清查!另外,针对你个人,基于嘉禾厂在劳动管理上存在重大过错,对你造成的身心损害,我们决定对厂方施以两万元的行政罚款!罚款的最终走向有一部分会用于对受害者维权的补助……他话锋一顿,补充道,这笔款项后续会有专人联系并监督发放到位。
两万……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似乎超出了仅仅补偿我的范畴。但不等我多想,张队长又意味深长地看向那个瘦高男人和快瘫倒的会计:回去告诉李老板,该负的民事责任,该接受的刑事调查,一样都跑不了!昨天的直播录像、所有受害工人的联合证词和账目核查,都是铁证!等着法院传票吧!
那两人脸色彻底死灰,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走出劳动监察大队那扇擦得锃亮的玻璃门,阳光几乎有些刺眼。背包沉甸甸地坠在肩上,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地面上。伤口在走动间牵扯出持续的细微疼痛,像某种清醒的注脚。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到人流量巨大的区商业广场。
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明亮的阳光,橱窗里陈列着最新款的电子产品,衣着光鲜的人们在空调充足的商场里穿梭。这光影迷离的繁华世界,与我刚才经历的、以及那个闷热铁皮盒子里的油污世界,像两个永不交集的平行宇宙。
我走进一家老牌连锁手机卖场。目标很明确。在售货员略带诧异的眼光下(毕竟背着旧帆布包的我看起来和这些最新款的智能机格格不入),我直接走向最新款国产品牌高端系列柜台。流畅的曲面屏反射着顶灯光线,如同一块温润的墨玉。
你好,这款顶配,512G内存,远峰蓝,开票。我的声音很平静。
好的先生!售货员的惊讶瞬间转为职业化的热情,这款性能非常强悍,打游戏拍视频都……
12
就这台。我打断他,直接拉开背包拉链。在一众准备扫码支付的顾客略显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从白色银行纸袋里取出一叠崭新的红色百元人民币,指尖准确地捻下所需的数目,啪的一声,将它们放到光洁明亮的玻璃柜台上。纸币边缘锋利,带着银行特有的味道。售货员愣了一下,随即麻利地收钱、验钞、开票。
十分钟后,我拿着那部装在一个精致纸盒里的新手机,又走进旁边一家移动营业厅。不需要什么花哨的套餐,只需要最快的网络速度和一个新的号码。那个陪伴我度过漫长苦役、屏幕布满裂纹、按键磨损得看不清数字的二手翻盖机,被我取下那张陪伴了好几年的SIM卡后,毫不犹豫地扔进了门口的分类回收垃圾桶。哐当一声轻响,像某个旧世界的碎片彻底碎裂。
在营业厅门口,我用指纹解锁了新手机那丝滑冰冷的曲面屏。幽蓝的光点亮眼眸。我点开应用商店,下载了一个国民级的社交媒体APP——不是微信朋友圈,而是那个以短图文、评论犀利、公共话题发酵迅猛而著称的平台。
注册新账号。
手指悬停在用户名输入框上,只停顿了不到一秒。仿佛这名字早已镌刻在骨子里。
别扣学生的血汗钱
这七个字,带着冰冷的嘲讽、沉重的控诉和某种宣告意味,被坚定地敲击在屏幕上,成为了这个虚拟身份在这个浩瀚网络空间的第一个印记,一个带着伤疤的徽章。紧接着,我点开了那个标志性的相机图标,镜头对准了自己——更准确地说,是对准了我缠着雪白纱布、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突兀的左臂。
拍下。
没有磨皮,没有滤镜。清晰无比地展露着那道由愤怒与绝望共同撕开的伤口印记,以及周围皮肤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色压痕。照片上方,只配了一句简短到极点的文字:
伤口会愈合。账,算完了。
没有艾特任何人,没有添加任何话题标签。点击发布。
像投入深潭的一块石子,初时寂静。我将手机揣进新牛仔裤的口袋(这是告别旧帆布裤后的第一件新衣,同样是沉甸甸的纸袋里抽出的新钞票买的),转身融入商业广场巨大的人流中。步履迈得异常轻松,甚至带着一种甩脱了沉重包袱的轻盈感。
傍晚时分,饭桌上。煤油炉上煨着一小锅冒着热气的西红柿豆腐汤,家里弥漫着久违的食物香气和…一点小心翼翼的气氛。爸妈都显得格外沉默。饭吃到一半,我放下碗筷,从鼓胀的帆布包里,取出剩下的那个沉重的白色纸袋,轻轻推到桌子中央。
爸,妈。这是学费,新学期的住宿费和资料费,都够了。声音很平静。
父亲抬起头,眼角的皱纹深刻,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看着那个鼓胀的袋子,又缓缓移向我放在桌面上、纱布包裹的左臂。他没有看袋子里面有多少钱,只是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我,像要穿过那层纱布,看清里面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母亲悄悄放下筷子,偷偷抹了一下眼角。
13
半晌,父亲喉头滚动了一下,才慢慢开口,声音干涩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掏出来:小宇…爸…对不住你…
他的嘴唇哆嗦着,带着深深的自责和后怕。
我摇了摇头,拿起勺子给父亲舀了一大勺西红柿汤放进他碗里,汤汁浓郁,色泽红亮。爸,汤快凉了。
没有多余的话。但眼神交汇的刹那,父亲似乎看懂了那深潭之下涌动的更成熟的力量。他猛地低下头,大口喝了一口汤,汤汁顺着嘴角淌下一点,他用力抹去,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那浑浊的眼睛里竟像是拨开了层层浓雾,透出一点微弱却真实的欣慰。他没再看那个纸袋,只用更低、却又仿佛带着如释重负力量的声音,重重地说:
行。你…长大了。
夜里,洗完澡,坐在书桌前。窗外是城市夏夜的点点灯火。新买的智能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桌面上亮着幽幽的光。点开那个社交平台。
叮铃铃…叮铃铃…无数私信和评论的提示瞬间淹没了小小的屏幕通知栏!
点开那条只有一张照片、一行简讯的帖子。
点赞数:73K+。评论数:29K+。转发数:17K+。右上角那个小喇叭(消息通知)上疯狂跳动着一个鲜红的…。数据还在持续滚动,不断上涨。
点开评论区,早已炸锅!无数陌生人的头像和ID拥挤在视界里,愤怒、声援、追问、分享、甚至一些媒体和机构的官方账号也赫然在列!
热门评论高居榜首:
看着这包扎的胳膊就心疼!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支持你维权到底!
博主在哪个城市厂名叫什么黑心老板必须曝光!人肉他!
@本地劳动局出来干活了!@本地公安!这涉嫌故意伤害了吧!
(这条评论下面跟着几百条本地IP的+1、顶上去!)
楼上人肉理智点!但博主这‘账算完了’几个字,透着血性!等个详细!
看包扎是新伤!手臂外侧,长度不小!打工人看得心头发紧!顶!
深扒嘉禾金属加工厂!我是之前他们厂的临时工!李大壮就是畜生周扒皮转世!!
靠!还真是嘉禾!之前就有黑料没被爆!!
@本地日报
记者呢快去啊!大新闻!!
已向本地劳动监察热线实名举报嘉禾金属厂非法用工!附博主帖子链接!坐等官方跟进!
博主加油!保护好自己!证据留好!
后续!我们要后续!曝光它!
无数滚动的文字,是跳动的火苗,是汹涌的潮水。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素未谋面的名字,将一条带伤的简短控诉汇聚成了某种不容忽视的巨大声浪。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灯光泻进来。是父亲。他犹豫着,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他显然看到了我屏幕上那些疯狂滚动的页面,昏暗的光线映着他复杂的脸,有担忧,但更多是一种理解后的静默。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默默将牛奶杯放在书桌靠里的角落,粗糙的大手在我肩膀上按了一下,很重,带着茧子磨砺的触感,然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肩膀处那份沉重的暖意残留着。房间里只剩下屏幕幽暗的光和我自己的呼吸。我关掉了后台叮叮作响的提示音,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手指在光滑如丝的屏幕上轻轻滑动着。那些滚烫的文字在指尖流过。
14
力量。不是蛮力,不是血肉横飞的碰撞。是另一种力量。法律条文是冷的,是沉默的,但握在每一个愿意发声、愿意抗争的普通人手中,它就变得滚烫而锋利,足以撕开那些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铁幕。这力量来自张队长冷峻的宣判,来自那些评论区里陌生人的呐喊,也来自肩膀上父亲沉甸甸的按抚。
窗外,城市的灯火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河。一道刺眼的探照灯光束不知从何处打来,划破墨蓝的天幕,短暂地在对面居民楼斑驳的墙上扫过,勾勒出铁窗的暗影轮廓,旋即又移开,投向更远的、无法触及的虚空。
光柱闪过,映出书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崭新的纸——市重点高中高二(三)班的录取通知书和报到通知单。纸张洁白,红色的印章鲜艳夺目。报到时间:明天上午九点。
我关掉了屏幕,将那片信息爆炸的喧嚣暂时隔绝在黑暗之外。世界沉入夜的怀抱。左臂的伤口在那片寂静中,传来一阵清晰而持续的搏动。是愈合时的细微麻痒还是深处那份更坚硬的东西在破土前最后的震颤
黑暗中,眼睛微微睁着,没有焦距地望着天花板角落模糊的光影。那里面,似乎有无数的喧嚣被过滤,沉淀,最终凝结成一种全新的坚硬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