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悄然透出一线鱼肚白。熹微的晨光穿透薄云,温柔地洒落进来,恰好笼罩在贾琏和他怀中那历经生死、因父血重燃生命之火的幼小生命身上,为这惊心动魄、血泪交织的一夜,镀上了一层脆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意。
法,并不张扬,只细细问了平儿当日的种种细节,又悄无声息地去几个要紧地方转了一圈,便告辞离去,只说“有信儿自会回禀老爷和二爷”。贾琏心头的重负并未减轻,却奇异地多了一丝依靠感。
日子便在焦灼与小心翼翼的守护中滑过。王熙凤在药膳精心调养下,渐渐有了点血色,只是元气大伤,依旧缠绵病榻。最令人欣慰的是英哥儿。这孩子仿佛得了父亲心头精血的滋养,又或是骨子里那点不寻常的韧劲,竟一日好似一日。虽比足月的婴孩瘦小许多,但小脸儿褪去了青紫,透出玉色的莹润。那双眼睛尤其清亮,乌溜溜的瞳仁像浸在水银里的黑曜石,紧紧盯着那对漆黑纯净的双眸时,好似能把人的意识卷入漩涡。
贾琏几乎把所有的空闲都耗在了儿子身边。起初笨拙地学着换尿布,被童子尿浇了一身也只是哈哈大笑;后来奶娘抱着喂奶,英哥儿含着奶头慢吞吞咽,他也不愿避开,能一动不动看上半个时辰。
他喜欢蹲在床边对着英哥儿絮絮叨叨,说些办差遇到的琐事,或是外头听来的新鲜玩意儿,腿脚麻了也浑然不觉。每当这时,英哥儿便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偶尔还会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咿呀”一声,像是在回应。贾琏便觉得心头暖得化开,什么烦忧都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贾琏常抱着儿子对王熙凤炫耀,眉飞色舞,“你瞧他这眼神儿,像不像能听懂人话?将来定比他老子强!”
王熙凤靠在枕上,看着丈夫抱着儿子那副如珠如宝的模样,苍白的脸上也漾开温柔的笑意。劫后余生,这点滴温情都显得格外珍贵。
英哥儿满月那日,因他早产体弱,又经了大劫,并未大肆操办洗三,只等满月略摆个家宴。贾赦那边竟破天荒地打发人送来了一柄纯金打造、镶嵌红宝的长命锁,沉甸甸的,样式古朴贵重。贾琏捧着那锁,心头滋味更是复杂难言。
满月宴设在荣禧堂偏厅,只请了自家人,算是小聚。贾母看着曾孙,自是欢喜,抱着英哥儿“心肝肉儿”地叫了好一阵,又赏了不少东西。邢夫人也露了面,脸上带着点刻板的笑,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坐在一旁。王夫人来得最晚,一身素净的藕荷色缎袄,腕上笼着那串油光水滑的菩提子佛珠,脸上是惯常的、菩萨般的和善笑容。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王夫人走到贾琏身边,目光慈爱地落在平儿怀里的襁褓上,“瞧瞧我们英哥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眉眼,一看就是有造化的。”她伸出手,指尖捻着佛珠,那笑容无懈可击,“来,让我抱抱,沾沾我们英哥儿的福气。”
满厅笑语晏晏,气氛融融。贾琏虽对这位婶娘素来亲近,此刻见她靠近儿子,心头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他下意识地朝前挪了小半步,目光紧紧追随着王夫人伸向襁褓的手。那手保养得宜,白皙丰润,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可不知为何,贾琏觉得那捻着佛珠的指尖,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沁骨的凉意。
平儿依言,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过去。王夫人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祥,伸手稳稳接住,动作轻柔地将英哥儿拢在臂弯里,低头端详。
“真是个好孩子……”她柔声赞道,声音温软。手指却似不经意地轻轻拂过襁褓边缘,指尖微动,仿佛要替孩子掖一掖被角。就在那宽大袖袍的遮掩下,一点极其细微、几不可察的幽芒,在她捻着佛珠的拇指指甲缝里,一闪而逝。那光芒黯淡如尘,混在满室烛火与珠光宝气中,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