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自彼岸归来
厨房里传来杜建设烧洗澡水的哗哗声。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心猛地一沉。我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徘徊,是罗晓燕。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委屈和撒娇,对着门缝轻轻唤道:
杜哥杜哥你睡了吗白天......
白天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嗡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天,只要一听到敲门声,哪怕饭才吃到一半,他也会立刻放下碗筷,神色匆匆地说队里有急事就往外冲。我当时还抱怨过几次,他却总是捧着我的脸,在我颊边印下一个安抚的吻,语气真诚无比:
好老婆,别生气。队里事情杂,我这个队长不管谁管多跑跑腿,对咱们将来也好!
将来真是天大的讽刺!原来他乐意帮忙、为将来打算的对象,从来都不是我,而是门外这个楚楚可怜的小知青!
自嘲的冷笑几乎要冲破喉咙。就在这时,门外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声慌乱地移开。紧接着,另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杜建设的好兄弟,丁康。
红梅姐红梅姐在家吗是我,丁康!他提高了音量,带着点刻意的熟稔,知青所那边出了点小状况,非得找杜哥去掌掌眼......
我拉开院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在烧水。什么事这么急,非得他亲自去不可我这个卫生员不能解决
丁康被我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红梅姐说笑了,不是生病的事。是那帮小年轻心血来潮,想办个小欢庆会,排了几个节目,非嚷嚷着要请杜哥去指导指导,给点意见。场面热闹着呢,红梅姐,要不......你也一起去看看他顿了顿,像是临时起意,又像是早有预谋。
我还没回答,杜建设已经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来,只穿着件白色工字背心,精壮的肌肉线条在灯光下贲张,发梢的水珠滚落,在背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怎么了他看到我和丁康站在门口,眉头微皱。
丁康赶紧把欢庆会的事情又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我看节目挺有意思的,就问红梅姐要不要一起去热闹热闹。
杜建设的眼神飞快地与丁康对视了一下,那瞬间的交流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我捕捉到了。他随即换上一副热情的笑脸,走过来自然地揽住我的肩,手心滚烫:去!怎么不去!你是我老婆,又是咱村受人尊敬的医生,你去给知青们捧场,他们求之不得呢!他语气笃定,仿佛我去了能给他增光添彩。
他拉着我回屋换衣服,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我做的衬衣,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像个急于炫耀新玩具的孩子。老婆,你这手艺,绝了!见我眼神扫过去,他才收敛了些兴奋,但还是喜滋滋地扣着扣子。
就在他脱下背心,露出精壮的上身时,我的目光凝固了——在他左侧腰腹靠近人鱼线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新鲜的、边缘带着细微齿痕的咬痕!颜色暧昧,形状清晰。
杜建设顺着我的目光低头,脸色唰地变了。他手忙脚乱地抓起新衬衣套上,飞快地系着扣子,试图遮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
我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率先移开目光,揉了揉眼睛,语气带着一丝倦怠:有点困了,走吧。说完,率先走出了卧室。
院子里停着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我刚走近,就看到车筐里放着一盒包装精美的雪花膏,铁皮盒子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上面印着友谊牌字样——这在供销社里,算是顶好的货色了,价格不菲。
我伸手将它拿了出来,冰凉的铁盒贴着掌心。
杜建设紧随其后出来,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抢一般从我手里夺了过去,反手就塞进了旁边丁康的怀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丁康!他声音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小子!白天借我车去接人,东西落了都不知道拿!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算谁的他板起脸,语气带着点训斥的意味,那副强装的镇定,反而欲盖弥彰。
丁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把雪花膏揣进兜里,打着哈哈:哎哟!瞧我这记性!谢谢杜哥,谢谢红梅姐提醒!他看向我的眼神带着点尴尬和探究。
我扯了扯嘴角,连敷衍的笑容都欠奉。无所谓了,一个雪花膏而已,和那床单上的污渍、衬衣上的咬痕、消失的扣子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廉价的讨好,连同那个男人廉价的谎言,我都不在乎了。
知青所旁边的打谷场被临时布置成了舞台,挂上了几盏马灯。不少知青拿着书本或写着台词的纸条,紧张地念念有词。看到杜建设和我(尤其是看到杜建设身上那件崭新的衬衣),人群立刻骚动起来,热情地给我们安排在最前排的贵宾席。
罗晓燕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充当报幕员。她站在临时搭起的土台子上,手里卷着纸筒当话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下面,请欣赏第三生产小组带来的诗朗诵:《青春献给田野》!
她下台时,脚步似乎有些虚浮,一个趔趄,眼看就要从台边栽下来!
小心!站在台侧的丁康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稳稳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罗晓燕轻呼一声,顺势搂住了丁康的脖子。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和口哨声。
丁康抱着她,顶着众人调侃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笑道:不好意思啊各位,咱们的报幕员同志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去歇会儿,大家继续,继续!说完,抱着脸颊绯红的罗晓燕,大步流星地朝知青点的方向走去。
杜建设的脸色,在那一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深邃的眼眸里翻滚着浓重的阴鸷和一种被冒犯的怒火。他抓起一把瓜子,近乎粗暴地磕开,将瓜子仁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几粒被他捏得有些变形的瓜子仁,只觉得无比讽刺。他这是在嫉妒嫉妒丁康可以光明正大地抱着罗晓燕离开还是觉得自己的所有物被别人染指了
台上的知青们声情并茂地朗诵着,杜建设却明显心不在焉,眼神频频飘向罗晓燕消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欢庆会结束后,还有一个自由交流的联谊环节。三三两两的知青和村里的小伙子姑娘们凑在一起,气氛轻松了不少。我撑着下巴,看着这充满时代特色的青年社交场景,心思却早已飘远。
就在这时,丁康回来了,对着杜建设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杜建设立刻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侧过身,大手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红梅,丁康说他家那台宝贝拖拉机好像有点毛病,启动不灵光,明天还要拉化肥呢。我过去帮他瞅瞅,很快!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别乱跑啊。他站起身,不等我回应,便跟着丁康匆匆离开了人群,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我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也彻底熄灭了。我理了理衣服,找到杜建设手下一个小跟班,平静地交代:跟你杜哥说一声,卫生所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有我的卫生所,有我暂时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