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晦之夜的失踪
永乐年间铸造的铜壶滴漏,在子夜死寂的锦衣卫衙门签押房里,固执地敲打着时间。一滴,再一滴,粘稠的声响砸在堆叠如坟丘的卷宗上,也砸在指挥使沈炎的眉间。烛火被窗外卷地而过的朔风撕扯得东倒西歪,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勾勒出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薄唇。新官上任的炙热早已被这腊月寒风和手中冰冷的纸页浇熄,只剩下一股铁锈般的凝重,沉甸甸坠在心头。
失踪。又是失踪。案牍之上,墨字如刀。
京畿左卫军户张勇,十月廿三夜出未归,年廿八,体健……
东城骡马市力夫王铁牛,十一月初七,收工后失途……
西山炭窑把头赵大虎,十一月廿一,窑口交班后踪迹全无……
朱笔勾勒的失字,像一只只无瞳的眼睛,空洞地瞪视着沈炎。卷宗一张张翻过,手指拂过那些体健、魁梧、膂力过人的字样,如同触摸着一种冰冷的规律。他目光凝滞,指尖停驻在墨迹记载的日期上——十月廿三,十一月初七,十一月廿一……皆是朔风最烈、星月无光的月晦之夜!寒意顺着脊椎无声爬升,比窗缝里钻进来的北风更刺骨。这不是流寇劫掠,绝非寻常的仇杀或拐卖。某种阴鸷的东西,正借着这京城最深的黑暗,精准地攫取着精壮男子的性命。它们挑选猎物,如同挑选祭品。
大人!值夜百户周镇几乎是撞开门扑进来的,带进一股雪沫和铁腥的寒气。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连滚带爬冲到案前,声音带着破锣般的嘶哑,西直门外……护城河冰窟窿里……捞……捞上来了!
沈炎霍然起身,玄色织金的飞鱼服袍角带起一阵冷风:捞上来了活的
周镇猛地摇头,眼中惊惧未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半截!冻在冰坨里!上半身……没……没了!就剩腰往下两条腿,冻得跟石头一样硬!他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仵作老秦……当场就吐了!他说……他说那断口……不像是刀劈斧砍,倒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咬啃噬开的!筋肉都扯烂了!
撕咬……啃噬……
沈炎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那西直门外刺骨的冰窟。卷宗上月晦之夜的失字,瞬间染上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色。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绣春刀,刀鞘冰冷刺骨:备马!去西直门!
西直门外的护城河,早已被严寒封冻成一条僵死的白练。冰窟窿是新凿开的,边缘犬牙交错,浑浊的冰水泛着诡异的幽光。几盏惨白的灯笼被北风吹得疯狂摇曳,将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在冰面上投下扭曲狂舞的暗影。
冰窟旁,一块巨大的、裹着浑浊冰凌的物体被粗麻绳拖拽上来,搁在铺开的草席上。草席迅速被冰水浸透,染成深黑。那确实是半截人体——从腰部齐齐断开,两条穿着破烂棉裤、粗壮得异乎寻常的腿,僵直地伸着。断口处,筋肉、骨骼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皮肉翻卷,边缘并非平滑的切割痕,而是被巨大的、不规则的力量撕裂、扯碎,白森森的腿骨茬口突兀地刺出,挂着暗红色的、半凝固的血丝和零碎的肉屑。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河底的淤泥腐臭,被寒风一激,直冲脑门。
仵作老秦是个见惯了死人的老手,此刻也佝偻着腰,远远避开那草席,脸色青白,不住地干呕。
沈炎蹲下身,绣春刀拄在冰面上,凑近那狰狞的断口。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眉头紧锁,屏住呼吸。借着灯笼摇晃的光,他仔细审视。断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撕裂状,筋肉纤维被暴力扯断,甚至能看到一些细碎的、深陷在骨缝里的异物——像是某种极其坚韧粗糙的丝线,又像是……某种节肢动物的勾爪留下的细微刻痕他伸出两根裹着麂皮的手指,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些深嵌在骨缝里的异物碎屑。冰冷,坚硬,带着一种非金非石的诡异质感。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腥甜腐气,混杂在浓烈的血腥中,钻入鼻腔。
大人……周镇的声音在寒风中发抖,这……这到底是什么畜生干的
沈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那半截残尸,投向黑沉沉的内城方向,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宇,最终定格在紫禁城西北角那片被高墙围起的、死寂的阴影——南宫旧址。那个地方,那个囚禁过一位天子长达七年的地方,如今住着刚刚复位不到半年的当朝皇帝,英宗朱祁镇。一丝冰冷的疑虑,如同毒蛇,悄然缠上他的心脏。他缓缓站起身,玄色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声音低沉得如同冰面下的暗流:
备马。去南宫。
南宫。昔日的囚龙之渊。
2
南宫深处的秘密
高耸的宫墙在冬日的暮色里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墙皮斑驳,露出里面灰暗的砖体,仿佛一头蛰伏在紫禁城华丽外衣下的巨大、衰老的怪兽,沉默地喘息着。墙头衰草在凛冽的朔风中呜咽,更添几分死寂。沉重的朱漆宫门紧闭,门环上的狻猊兽首怒目圆睁,铜绿斑驳,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阴冷。门前守卫的御前侍卫,身披明晃晃的山文甲,手持长戟,面容在铁盔的阴影下显得异常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活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混合着宫墙深处飘出的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味——像是陈年的灰尘、潮湿的木头、某种劣质药材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极力掩盖的、类似生肉在密闭空间里放置过久的微腥。
沈炎勒住缰绳,玄色飞鱼服在风中如墨云翻滚。他锐利的目光掠过侍卫们铁铸般的面孔,扫过宫墙根下冻结的污迹,最后停留在那两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与死的宫门上。南宫的静,是一种死水般的沉滞,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后的周镇,径直走向宫门。
站住!为首一名身材魁梧的侍卫长横戟拦住,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南宫重地,无旨不得擅入!沈指挥使,请回!
沈炎停下脚步,腰间的牙牌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象牙白。他并未硬闯,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审视的视线:本官沈炎,奉旨稽查京城人口走失重案。现有线索,需向陛下近侍垂询一二,事关重大,请通融。他刻意加重了奉旨和重案几个字,语调沉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侍卫长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在沈炎脸上和他身后的锦衣卫之间游移片刻,终究不敢完全阻拦这位新晋的锦衣卫头子,尤其还打着奉旨的旗号。他犹豫了一下,侧身让开半步,但长戟并未收回,沉声道:请指挥使稍候,容末将通禀。
宫门并未大开,只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侍卫长闪身进去,沉重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即又紧紧闭上,将那死寂的宫苑重新隔绝。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在宫门前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悲鸣。沈炎负手而立,指尖却在宽大的袍袖内悄然捻动,感受着那份从卷宗、从残尸、从这森严宫墙深处弥漫而来的、越来越浓重的不安。那丝若有若无的微腥气味,似乎更清晰了些,顽固地钻入鼻腔。
约莫一炷香后,宫门再次嘎吱一声,开了一条缝。出来的却不是那侍卫长,而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监。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宫服,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几乎隐没在松弛的眼袋里。他步履蹒跚,行动间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
沈指挥使……老太监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他微微躬身,算是行礼,陛下龙体欠安,正歇着呢。有什么话,您问老奴便是。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空洞,仿佛两潭枯井。
沈炎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异样——老太监抬起的手臂,那宽大的、同样洗得发白的袖口内侧,赫然洇染着一小片暗褐色的污迹!那颜色,那质地,绝非寻常的油渍或墨迹,分明是干涸已久的、深褐近黑的血污!沈炎的心猛地一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有劳公公。近日京城不太平,多有精壮男子在月晦之夜离奇失踪,手段凶残。本官职责所在,不得不查。不知南宫之内,近日可有异常或是……需要额外人手采买搬运
他问得直接,目光紧锁着老太监那张枯槁的脸。
老太监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随即被更深的木然掩盖。他垂下头,声音依旧干涩平板:指挥使说笑了。南宫清静,能有什么异常陛下复位不久,静心休养,不喜喧闹。所需用度,自有内廷按例供给,无需额外采买。至于人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都是些伺候多年的老人,手脚稳当,也够用了。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甚至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清静和够用。但那袖口内侧刺目的血污,和他极力掩饰却依旧在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在沈炎眼中,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般清晰。这死水一潭的南宫深处,必然藏着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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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骨灰中的真相
沈炎不再追问,只拱了拱手:既如此,本官告退。若有线索,还望公公及时告知。他转身,玄色披风在风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翻身上马之际,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两扇紧闭的、如同怪兽巨口的朱漆宫门。宫墙深处,那丝若有若无的微腥,似乎更加浓重了,沉沉地压在心头。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朝着锦衣卫衙门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南宫高耸的阴影,在暮色四合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缓缓张开了无形的口。
回衙门的路上,朔风更烈,刀子般刮过脸颊。沈炎一言不发,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狂舞,如同翻涌的墨云。周镇策马紧随,几次欲言又止,都被沈指挥使那冷硬如铁的侧脸和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气堵了回去。
签押房的门被沈炎一脚踹开,沉重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响,震得案上烛火一阵乱跳。他几步跨到巨大的京城舆图前,手指带着一股狠厉的力道,重重地点在南宫的位置,随即向西划过,落在西直门外的护城河上。两点之间,一条无形的、弥漫着血腥气的线被勾勒出来。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周镇!
卑职在!周镇一个激灵,挺直腰板。
立刻去查!沈炎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给我翻!翻遍南宫附近所有暗渠、废井、偏僻角落!特别是宫墙根下!重点找那些新翻动过的泥土,或者……被刻意掩埋焚烧的痕迹!一丝一毫都别放过!
是!周镇领命,转身就要冲出去。
慢着!沈炎叫住他,眼神锐利如鹰隼,还有,去内官监,调南宫近三个月所有食材、药材的采买记录!尤其是肉类!给我一厘一毫地核对!看是否有异常消耗,或者……来源不明的添置!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寒意,特别是月晦前后!
周镇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沈炎的指向,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用力抱拳:卑职明白!定查个水落石出!说完,旋风般冲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沈炎如同绷紧的弓弦。他坐镇签押房,一份份密报如同雪片般飞来,又被他在舆图上重重标注。南宫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堡垒,外围的探查异常艰难。宫墙守卫森严,滴水不漏。派去查探的暗桩,只能在更外围的街巷、沟渠、废弃民宅中小心搜寻。
第三天深夜,周镇带着一身寒气、泥污和难以抑制的惊悸冲了进来。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甚至忘了行礼,直接将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沉重包袱放在沈炎案头。油布解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臭、焦糊和泥土的气息猛地散开。
里面是几块烧得焦黑变形的骨头残片,还有几片未曾完全烧毁的、同样焦黑的布料碎片。布料的质地,赫然是京城下层力夫常穿的粗麻!其中一块较大的骨片上,隐约能看出属于人类腿骨的形状!
大人……找……找到了!周镇的声音抖得厉害,就在南宫西墙根外,护城河引水暗渠的出口旁边!是新挖的坑!土还是湿的!里面……里面全是烧过的骨头渣子,还有……还有没烧透的人骨头!就……就跟西直门外捞上来那半截……像!太像了!他指着那些残骸,眼中满是恐惧,还有这布片……就是那些失踪苦力穿的那种!
沈炎拿起一块焦黑的腿骨残片,指腹摩挲过那冰冷的表面。骨头的断口处,同样残留着那种被巨力撕扯、啃噬的痕迹!与西直门残尸如出一辙!他拿起一块布料碎片,粗砺的麻布边缘焦黑卷曲,上面沾染着难以洗刷的暗褐色污渍——血!
最后,周镇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根混杂在骨灰和泥土里的、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丝线,在烛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诡异光泽。正是沈炎在西直门残尸骨缝里发现的那种异物!
这是……从骨灰堆里筛出来的……周镇的声音带着哭腔。
铁证如山!焚烧的残骸、力夫的布料、同源的诡异丝线……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血腥,都如同百川归海,无可辩驳地指向了那高墙深锁的南宫!指向了那刚刚复位、本该沐浴在夺门荣光之中的皇帝——朱祁镇!
沈炎放下手中的骨片,缓缓闭上眼。签押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再睁开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寒意。
南宫……他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空气的杀机,好一个清静之地!
4
奉天殿的妖蛊
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
紫禁城笼罩在一片肃杀而喜庆的矛盾氛围中。巍峨的宫殿群覆着厚厚的积雪,琉璃瓦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丹陛两侧,巨大的铜龟鹤香炉吞吐着浓郁的龙涎香,烟雾缭绕,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沉甸甸的、无形的寒意。宫灯早早点亮,在寒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穿梭其间的太监宫女们匆忙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皮影戏中的鬼魅。
奉天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数百支儿臂粗的巨烛将殿内照耀得亮如白昼,几乎令人目眩。暖炉烧得极旺,炭火噼啪作响,烘烤得殿内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酒肉脂粉混合的浓烈香气。编钟玉磬奏响着宏大而空洞的雅乐,丝竹管弦之声缠绕其间。
群臣依品阶跪坐于殿中两侧的锦垫之上,身着各色蟒袍、仙鹤、锦鸡补服,冠带俨然。他们举杯祝颂,面上堆砌着恭敬的笑容,相互寒暄,说着应景的吉祥话。然而,在那笑容之下,在那觥筹交错之间,无数道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悄投向丹陛之上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御座上,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衮龙袍的英宗皇帝朱祁镇,端然而坐。他身形比数月前复位时似乎更加魁梧了一些,龙袍下的肩膀显得异常宽阔厚实。脸色是一种奇异的红润,甚至隐隐透出光泽,与这寒冬腊月格格不入。然而,这种好气色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那不是健康的红晕,更像是一种虚浮的、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强行催发出来的血色。他目光扫视着殿下的群臣,脸上挂着温和甚至称得上宽厚的笑容,频频举杯。但那双眼睛深处,却是一片空洞的漠然,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琉璃,俯瞰着下方蝼蚁般的众生。偶尔,那漠然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焦躁,如同即将沸腾的水面下涌动的气泡。
陛下圣德巍巍,光复神器,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臣等敬祝陛下龙体康泰,万寿无疆!内阁首辅李贤率先起身,高举玉杯,声音洪亮,带着朝臣领袖的沉稳。
万寿无疆!群臣齐声应和,声震殿宇,纷纷举杯。
朱祁镇脸上笑容更深了些,也举起面前的金杯,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爽朗:众卿平身!今日佳节,君臣同乐,不必拘礼!他仰头,将杯中琥珀色的御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吞咽的动作似乎有些过于用力,脖颈上的肌肉微微绷紧。
坐在前排的沈炎,正举着酒杯,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在御座之上。他捕捉到了那个吞咽的动作,捕捉到了皇帝眼神深处那一闪即逝的、绝非人类应有的空洞与焦灼。更让他心头警铃大作的是,随着皇帝放下酒杯,宽大的龙袍袖口微微滑落了一瞬,露出的手腕皮肤——那上面,竟隐约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密的、青灰色的、如同蛇腹般的纹路!那绝非正常的皮肤纹理!
沈炎的手猛地攥紧了酒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袖中,那几根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从南宫墙外骨灰中筛出的诡异暗红丝线,此刻仿佛烙铁般灼烫着他的手臂。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杯中酒缓缓饮下,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熄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这奉天殿的暖意融融,这君臣和乐的盛世景象,在他眼中,已彻底扭曲成一张巨大的、吞噬生命的血盆大口!
盛宴在继续。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烤得金黄的乳猪,热气腾腾的狍子羹,晶莹剔透的鱼脍……宫娥彩女穿梭其间,舞姬水袖翻飞,乐声越发高亢。群臣渐渐放开了拘束,推杯换盏,殿内喧哗声渐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暖意。
突然,丹陛上传来一声轻微的、瓷器碎裂的脆响!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殿内的喧闹!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惊愕地投向御座。
只见英宗皇帝手中的金杯不知何时已跌落在地,杯中美酒泼洒在光洁的金砖上,蜿蜒如血。他整个人僵直地坐在龙椅上,脸上那种奇异的红润在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鬓角滚滚而下,浸湿了明黄的衣领。他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宽大的龙袍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蠕动、起伏!那双刚才还空洞漠然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急剧收缩,几乎变成了两个针尖般的黑点,里面翻涌着一种纯粹的、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和……饥饿!
呃……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猛地伸出双手,死死抓住御座的鎏金龙首扶手。那双手上青筋暴突,指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尖利、乌黑!手背上,那青灰色的、如同鳞片般的纹路骤然变得清晰可见,甚至开始微微凸起!
陛下!侍立在御座旁的老太监,正是那日南宫门口袖口染血的老人,此刻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搀扶。
滚开!朱祁镇猛地转头,对着老太监发出一声狂暴的咆哮!那声音嘶哑、浑浊,完全不似人声,充满了暴戾的兽性!伴随着这声咆哮,更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他一只布满血丝、瞳孔收缩如针的眼球,猛地向外凸起!眼白的部分瞬间被一种粘稠、诡异的暗红色所覆盖!紧接着,一条细长如钩、通体覆盖着暗红甲壳、顶端生着锐利口器的节肢状虫子,竟生生从他剧烈凸起的眼球与眼眶的缝隙中,硬挤了出来!那虫子只有小指粗细,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腐气,它扭动着湿滑黏腻的身体,顶端锐利的口器开合着,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炸裂的嘶嘶声,贪婪地探向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肉香和……下方群臣鲜活的生命气息!
啊——!
妖……妖怪啊!
护驾!护驾!
死寂被彻底打破!惊骇欲绝的尖叫声、杯盘碗盏被撞翻碎裂的刺耳声响、桌椅倾倒的轰隆声、群臣连滚带爬想要逃离御座的哭喊声……瞬间将奉天殿变成了混乱恐怖的地狱!
沈炎就在这一片末日般的混乱中,如同礁石般屹立而起!他脸上的震惊和最后一丝犹豫在目睹那赤红蛊虫钻出眼眶的瞬间,已彻底化为燃烧的决绝!没有一丝迟疑,他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呛啷——!
一声清越刺耳、盖过所有喧嚣的龙吟!绣春刀出鞘!
刀身狭长,弧度流畅优美,在殿内数百支巨烛的映照下,反射出秋水般凛冽刺骨的寒光,那光芒锐利得仿佛能割裂空气,瞬间吸引了无数惊恐逃窜的目光。沈炎的身影在晃动的光影和混乱的人潮中,挺拔如松。他并未冲向丹陛,而是猛地将刀尖往身前坚硬的金砖地面狠狠一顿!
铛——!
火星四溅!尖锐的金石交击之声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斩断一切混乱的穿透力,瞬间压倒了殿内所有的尖叫和哭喊!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滞,惊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柄寒光四射、深深插入金砖的长刀,以及持刀人那张冷硬如铁、杀气凛然的面孔上。
沈炎的目光,越过混乱奔逃的人群,越过满地狼藉的珍馐美酒,越过那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老太监,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的利剑,精准地钉在丹陛之上那痛苦扭曲、人虫一体的恐怖身影上!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皇帝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那赤红蛊虫口器开合发出的嘶嘶声,清晰可闻。
沈炎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异常平稳、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铁珠,砸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惊魂未定之人的耳中:
陛下——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龙袍下那剧烈起伏蠕动、鳞甲纹路愈发清晰的躯体,扫过那只探出眼眶、贪婪扭动的赤红蛊虫,嘴角竟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嘲讽,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斩断一切的决然。
——该进膳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握住刀柄的手猛地发力!深深插入金砖的绣春刀发出一声嗡鸣,被他悍然拔出!刀尖斜指,寒光流泻,直指御座!指向那龙椅上痛苦嘶吼、人形渐失的帝王!指向那寄居龙体、啖食人命的妖蛊!
奉天殿内,烛火狂舞,映照着下方无数张惨白惊恐的脸,也映照着丹陛之上,那场人龙之间、斩妖除魔的最终对决,轰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