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莫过于在父亲临终前,连一句您好好歇着都吝啬施舍。
直到他忌日那天,我跪在坟前,哭求他入梦,想亲口说一句对不起。
我以为等来的是父爱如山的回应,却不料,夜半梦魇,闯入的竟是一只饿鬼。
它不是来传达父亲的谅解,而是来索要我的命。
01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第一年。
火光在我布满血丝的瞳孔里跳跃,映出的不是暖意,而是两周前,他生命尽头的那段时光。
那段我拼了命想忘记,却被每一个细节烙在脑子里的回忆。
那时候,我爸瘦得已经脱了相。
一米八的个子,体重掉到了不足七十斤,整个人就像一具被抽干了血肉的骨架。
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一块随时会滑落的抹布。
家里的空气总是混杂着中药的苦涩和一种……一种独属于生命力衰败的、淡淡的腐朽气味。
我怕极了那种气味,怕极了那个家。
那天下午,我跟公司请了假,说是回家照顾他。
其实不过是回去拿几件换洗的衣服,我早就悄悄在外面租了个小单间,一周只敢回来一两次。
我蹑手蹑脚地溜进自己的房间,飞快地把几件T恤和内裤塞进背包。
我拉上背包拉链,准备开溜。
小余……
他喊我,气若游丝,却又带着一丝卑微的恳求。
我浑身一僵,背对着他,假装在整理背包带,没有应声。
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看到他那双浑浊却写满期盼的眼睛,我就走不了了。
你……你晚上,回来吃饭不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继续用那种几乎要碎裂的声音说。
爸……给你弄饭吃……
弄饭吃多可笑啊。
一个连从床上坐起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的将死之人,还想着给他的混蛋儿子弄饭吃。
我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然后就快步穿过狭窄的走廊,手忙脚乱地去拧门锁。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走,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我拉开门,一只脚已经迈出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我回头瞥了一眼。
就那一眼,成了我余生的梦魇。
我看见,我那瘦骨嶙峋的父亲,竟然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他像个婴儿一样,用胳膊和膝盖,一点一点,艰难地朝着卧室门口挪动。
他的头低垂着,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头皮上,每挪动一下,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
在那最后一道缝隙即将消失的瞬间,我听见他模糊不清的、带着哭腔的低语,穿透了门板。
小余……回来……就打个电话……爸……爸给你弄饭吃……
哐当
门锁落下的声音,隔绝了两个世界。
……
回忆的潮水退去,眼前的火光也渐渐微弱。
山风吹过,将最后一缕青烟扯散在灰蒙蒙的天色里。
那股迟来两周的,排山倒海般的内疚和悔恨,终于在此刻将我彻底淹没。
我再也控制不住,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堵得我喘不过气。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山脚下格外刺耳。
我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脸颊火辣辣地疼,但这远远不够,远远不够抵消我内心的万分之一的罪恶感。
啪!
又是一声。
我像疯了一样,左右开弓,机械地、凶狠地扇着自己的脸,直到嘴角尝到了一丝腥甜。
泪水和着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我嘴里溢出来。
我不再是个三十岁的男人,只是一个做错了事,却再也没有机会请求原谅的孩子。
最终,我力气耗尽,整个人软了下来,像烂泥一样趴在地上。
额头死死地抵着冰冷潮湿的泥土,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住地颤抖。
爸……
我哭得撕心裂肺,声音破碎不堪,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回来看看我……你到我梦里来,让我跟你磕个头,让我好好跟你说声对不起……行不行……爸……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喊了多久,直到嗓子彻底哑掉,眼泪也流干了。
我趴在地上,像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
山间的风越来越冷,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
我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收拾好祭品,往家的方向走。
那个所谓的家,自从父亲走后,就只是一个空壳子。
但我今晚却对它充满了期待。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祈祷。
爸,你一定要来我的梦里。
让我,再见你一面。
让我,当面跟你忏悔。
02
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我甚至没有力气去开灯。
我太累了。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精神上的。
我就这样蜷缩在沙发上,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我还在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卑微的请求。
爸,来我梦里……求你了……让我再看你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一片没有尽头的灰色雾霾。
没有声音,没有光,甚至没有时间的流逝感。
我只是漂浮着,意识模糊。
然后,我看到了。
就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灰雾前方,出现了一个轮廓。
一个人的轮廓。
那身影很高,很瘦,和我记忆中父亲最后的模样有些相似。
虽然看不清脸,但那熟悉的瘦长形态,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是他!他真的来了!
一股狂喜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喉咙。
我几乎要哭出声来。我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歉意,所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此刻都有了倾诉的对象。
爸!我张开嘴大喊着,我拨开身前粘稠的雾气,拼命地朝着那个身影游过去。
爸,你来了!我一边奋力向前,一边急切地喊着,生怕他会像一缕青烟般消失不见。
爸!是我!小余啊!
我用一种可笑的、缓慢的姿势,努力地向他靠近。
近了,更近了。
我几乎能看到他身上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旧衬衫。
我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准备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地忏悔我的一切罪过。
爸,我……
我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我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我的父亲。
虽然同样高瘦,但眼前的这个黑影,散发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是一种……阴冷的、带着强烈恶意的气息。
他没有五官,脸部是一片平滑的黑暗。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立在荒原上的人形墓碑。
我心里的狂喜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代的是一股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的寒意。
这不是我爸……他是谁
我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弹分毫。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转身逃跑,但巨大的恐惧将我的双脚死死钉在了原地。
就在我迟疑的这几秒钟,那个黑影……动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那片平滑的黑暗正对着我的方向。
我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束冰冷、贪婪、饥渴的视线将我牢牢锁定。
饿……
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从那片黑暗中挤了出来。
好饿……
这不是我爸的声音。我爸的声音,哪怕在生命最后一刻,也是虚弱而慈爱的。
而这个声音,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原始的恶意和欲望。
我好饿啊!
那黑影猛地发出一声尖啸,声音不再是低语,而是变成了足以刺穿耳膜的咆哮。
他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姿态,四肢着地,像一只巨大的蜘蛛,朝着我极速冲来!
恐惧终于压倒了一切,我体内的求生本能爆发了。
我怪叫一声,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狂奔。
跑!快跑!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我不敢回头,我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沙沙沙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爬行声,正以惊人的速度向我逼近。
完了……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我便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撞来,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扑倒在地。
我拼命挣扎,却像是被鬼压床一样,动弹不得。
那股腐朽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将我团团包围,比我爸病房里的味道要浓烈千百倍。
滚开!你给我滚开!
我用尽全力嘶吼着,脸颊紧紧贴着冰冷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地面,徒劳地扭动着身体。
但那黑影根本不理会我的反抗。我能感觉到,他正在……正在融入我的身体。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体验。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飞速流失,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另一种东西挤压、吞噬。
一个不属于我的念头,疯狂地在我的脑海里尖叫着:饿!饿!饿!
那是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饥饿感,想要吞噬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的悔恨……我之所以为我的一切,都在这股疯狂的饥饿感面前,迅速地变得模糊、淡薄。
我就要被他吞噬了。我将不再是我,而会变成一个只知道饥饿的怪物。
不!不!
绝望之中,我爸那张瘦脱了相的脸,他那双浑浊却写满期盼的眼睛,他艰难地从床上爬下来,用哭腔喊着爸给你弄饭吃的画面,猛地在我脑海里炸开。
爸!救我!爸!
我发出了最后的、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宁愿被悔恨折磨致死,也不想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那片黑暗彻底淹没的瞬间,一道微弱但温暖的光芒,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我和那个黑影之间。
是我爸。
他不再是那个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是恢复了健康时的模样。
虽然身影有些虚幻透明,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焦急而又坚定的神情。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已经半截没入我后背的黑影。
放开我的儿子!
我爸的声音,不再气若游丝,而是充满了属于一个父亲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那黑影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似乎想要反抗,但在我爸温暖的手掌下,那股纯粹的黑暗竟然像是被灼烧的雪一样,发出了滋滋的声响,并不断地冒着黑烟。
小余,快醒来!我爸没有回头,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脑海里,去山下找他的坟!
他的坟我愣住了,谁的……
话未问完,我爸的手猛地一用力,伴随着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我感到背上一轻,那个和我融为一体的黑影,竟然被我爸硬生生地从我身体里扯了出去!
整个世界剧烈地晃动起来,眼前的景象开始破碎、剥离。
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我的父亲用他那并不伟岸的、甚至有些虚幻的背影,死死地挡在我和那个扭曲尖啸的黑影之间。
爸……
爸!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T恤,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油腻地贴在身上。
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刚才的一切……是梦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皮肤上没有任何异样,但那股被冰冷侵入、被意识吞噬的恐怖感觉,却依旧那么真实,真实到让我浑身发抖。
爸……爸……我颤抖着,无意识地呼喊着。
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死寂。
我呆坐了许久,直到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我伸手打开客厅的灯,刺眼的光芒让我眯起了眼睛。
一切如常。
但是,父亲最后在我脑海里说的那句话,却无比清晰。
小余,快醒来。去山下找他的坟。
03
我不知道自己在沙发上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从漆黑,渐渐透出一丝鱼肚白。
那个梦太真实了。
真实到我后背的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只黑手侵入时的冰冷触感;
真实到我的脑海里,还回响着父亲那句清晰无比的嘱托去山下找他的坟。
他的坟。
不是我爸的。是那个饿鬼的。
我打了个哆嗦,猛地站起身,不行,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在经历了那个梦魇之后。
我总觉得客厅的阴影里,那个没有五官的黑影正悄悄地注视着我。
再睡一觉
别开玩笑了,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只巨大的、违反物理定律的黑影朝我扑过来。
我几乎是逃进了浴室,拧开花洒,将水温调到最高。
滚烫的水流砸在身上,带来一阵刺痛,却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我拼命地搓洗着自己的后背,仿佛这样就能洗掉那被侵入、被吞噬的污秽感。
冷汗和热水混在一起,从我身上流下。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眶深陷、眼神里写满惊惧的男人,感到一阵陌生。
这还是我吗是那个曾经自私懦弱,连父亲临终前都不敢多待一刻的我吗
或许是吧。但现在,懦弱和自私之上,又多了一层更厚重的东西——我爸用他那虚幻的、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量,把我从那个怪物的嘴里抢了回来。
他救了我。
在我再次抛弃他之后,他依然救了我。
去山下找他的坟。
这句话,就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线索。
这不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个命令。一个父亲,在死后,依然在拼命保护自己不争气的儿子的命令。
我不能让他失望。
这一次,我绝对不能再逃了。
我胡乱地擦干身体,连衣服都来不及细选,随便套了件T恤和长裤,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凌晨五点多的城市,还在沉睡。
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偶尔驶过的环卫车。
我把车开得飞快,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路。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接下来的计划——去山里,找到那座坟。
可然后呢
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完全没有头绪。但这是我爸让我做的。这就够了。
重新回到那座山的山脚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开始沿着山脚搜寻。
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坟。
父亲只说了他的坟,如此笼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升起来了,驱散了晨雾,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
我拨开一丛又一丛的野草,查看每一块看似墓碑的石头。
寻找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所谓的坟,我开始怀疑。
这会不会真的只是一个梦一个因为我过度愧疚和恐惧,而自己臆想出来的噩梦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饿鬼,也没有什么他的坟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心魔。
我累得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口地喘着气。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我的视线无意中扫过不远处的一片小土坡。
那地方很偏僻,被几棵长得歪歪扭扭的野槐树挡着,如果不是换个角度,根本注意不到。
那里似乎……有一点不一样。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心里一动,挣扎着站起来,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
拨开最后一丛挡路的荆棘,我心里一喜。
一座孤坟。
它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周围没有任何其他的坟墓,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坟包很小,上面长满了生命力顽强的杂草,几乎要和周围的土坡融为一体。
如果不是坟前那块歪斜着的、只有半米多高的墓碑,我甚至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土丘。
就是它。
明明是正午时分,太阳正烈,但这块地方却透着一股阴冷。
我强迫自己挪动脚步,一点一点地靠近。
我走到那块墓碑前,蹲下身子。
墓碑的材质很粗糙,上面布满了青苔和岁月的刻痕。
我伸出手,用袖子用力地擦拭着碑面。
随着青苔和泥土被擦去,几个模糊不清的刻字显露了出来。
字迹已经风化得非常严重,我只能勉强辨认出其中几个字。
没有姓名,没有生卒年月,只有一个模糊的……饿字
不,不对。我眯起眼睛,仔细分辨。那不是饿,而是镇。
后面似乎还有字,但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

镇压的镇
一个激灵贯穿了我的全身。
这块墓碑,与其说是纪念,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封印。
封印着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我看着眼前这座平平无奇的孤坟,却感觉自己像是在凝视着一个深渊。
那个在梦里追杀我,想要吞噬我的饿鬼,就被镇压在这下面。
而我的父亲,用他死后的残魂,阻止了它,并指引我来找到这里。
我该怎么办
挖开它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能有人会问,都到这份上了,为什么不直接报警
朋友,你跟警察说你爸托梦让你来挖一座孤坟,你看他会不会先给你联系精神科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诡异,我只能靠自己。
可我怎么挖用手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我出来的太冲动了,被恐惧和父亲的嘱托推着走,根本没考虑过后续的步骤。
不行,我得回去。
我需要工具。一把结实的铁锹,一把能砸开石头的十字镐。
而且,我不能就这么盲目地挖。
在动手之前,我必须搞清楚,这座坟到底是谁的。
附近村子里,会不会有人知道关于这座孤坟的传说任何一点信息,都可能成为我的救命稻草。
我下定了决心,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孤坟,将它的位置死死地刻在脑子里。
然后,我转身朝着山下走去。
04
我开着车,在山路上颠簸着。
从山脚下来后,我一直在想。
那座坟,那个饿鬼,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问题来了。
如何在不被当成疯子的情况下,向一群完全陌生的村民,打听一座几十年前、可能还闹鬼的孤坟
我一边开车,一边在脑子里飞速盘算着。
直接问肯定不行。我总不能冲进村里,抓住一个大爷就问:嘿,知道那个镇着饿鬼的坟在哪儿吗我爸托梦让我来的。
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合理的、能让他们放下戒心的伪装。
历史系学生听起来太嫩,容易被盘问。记者不行,现在村民对记者警惕性太高。
思来想去,我给自己安了个身份——一个对地方民俗和乡野传说感兴趣的自由撰稿人。
这个身份进可攻退可守,既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又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最近的村子离山脚大概有十公里左右,开车很快就到了。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北方村落,灰扑扑的砖墙,老旧的瓦房,村口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
我把车停在村委会门口,走进村里唯一一家挂着便民超市招牌的小卖部。
果然,就像我想象的那样,小卖部门口的阴凉处,摆着几张小马扎,三四个穿着白背心、摇着蒲扇的大爷正凑在一起聊天。
这是获取情报的最佳地点。
我走进小卖部,买了一箱矿泉水,又拿了两条在城里几乎见不到的廉价香烟。
老板娘狐疑地打量着我这个外乡人,我冲她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
大爷们,歇着呢我抱着水,把香烟递过去,一人散了一根,天儿太热了,喝口水解解暑。
几个大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烟,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长的,接了过去,别在耳朵上,却没有点燃。
他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后生,有事
开门见山,正合我意。
我拉了张马扎,在他们旁边坐下,拧开一瓶水猛灌了几口,这才开口。
是这样的大爷,我叫尤小余,是个写东西的,对各地的民间故事特别感兴趣。听说咱们这靠着山,历史久,就想来采采风,看看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传说。
这个开场白似乎还不错,几个大爷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一些。
传说另一个瘦高个大爷笑了,露出一口黄牙,那可多了去了。你想听哪种山上的狐仙,还是河里的水鬼
都行都行
我连忙点头,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聊。
尤其是跟这山里有关的,比如,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坟就是那种……有故事的孤坟。
话音刚落,原本还算热络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几个大爷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说话了。
还是那个年纪最大的大爷,他把耳朵上的烟拿下来,捏在手里,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后生,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有戏!
知道自己问对地方了。
我强压住激动,装出一副单纯好奇的样子。
我就是听人说,以前战乱的时候,这山里死过不少人,想着会不会留下什么故事。
战乱年间……大爷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他沉默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说。
你说的那个坟,是不是在山脚下,被几棵歪脖子槐树挡着的那座
就是它!
我猛地点头对对对!就是那座!特别偏僻,就一个坟头,连个名字都没有。
大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和告诫:后生,听我一句劝,那地方邪性,别瞎打听,更别靠近。
邪性我故作不解,不就是一座无主孤坟吗能有多邪性
唉大爷摇了摇头,他点上烟,深吸了一口,在缭绕的烟雾中,缓缓地讲起了那段往事。
那都是老辈子传下来的事了。说是打仗那会儿,到处都在死人,有个外地逃难的后生,一路讨饭到了咱们这儿。可那时候,谁家还有余粮啊地主家都揭不开锅了,村民们自己都是靠啃树皮、吃草根活下来的,实在没东西能分给他。
那个后生,就在山脚下那棵歪脖子槐树下,活活饿死了。死的时候,眼睛都还是睁着的,直勾勾地盯着村子的方向。
大人们都说,那眼神里全是怨气。村民们心里过意不去,觉得是咱们没能救他一命,就凑了点力气,把他埋在了他断气的地方,也算让他入土为安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已经凉了半截。饿死的。果然是饿死的。
那……后来呢我追问道。
大爷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埋了之后,怪事就开始了。先是村里好几户人家,晚上都开始做同一个梦。
梦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一个声音,一遍一遍地在耳朵边上喊【饿……好饿……我好饿啊……】那声音,又尖又细,听得人头皮发麻,骨头缝里都冒凉气。
后来,做噩梦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家养的鸡鸭,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莫名其妙就死了,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就是干瘪瘪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一样。
我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和我的梦境,几乎一模一样!那个东西,在现实里也造成了影响!
村里人都吓坏了,说那是饿死鬼在作祟,怨气太重,不肯去投胎。最后实在没法子了,大家凑了钱,翻了好几座山,从一个叫【青玄观】的地方,请来了一位道长。
道长到了那坟前一看,就说坏了。说那人死的时候怨气太重,又埋在了阴气极重的地方,已经成了气候,再这么下去,就要出来害人了。
那怎么办我紧张地问。
道长说,这种饿鬼,超度是没用了,怨念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唯一的法子,就是镇压。
大爷指了指山的方向,所以,道长做了场法事,立了那块石碑。那不是墓碑,是镇碑。用那块碑,把他死死地压在那块地里,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镇碑。
果然是镇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线索在此刻完美地闭环了。
父亲托梦让我找的坟,就是镇压着这个饿鬼的封印。
所以啊,后生,大爷把烟头在地上摁灭,语气严肃到了极点。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个地方,但我必须告诉你,那块镇碑,千万动不得!道长走的时候留下话,碑在,魂在。碑要是倒了,或者被人取了,那东西……就会出来。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我沉默了。
我之前竟然还想着要带工具去挖开它我简直是在找死!
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我放出来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我爸在梦里拼死把我从它嘴里救出来,又指引我来这里,肯定不是让我来当这个罪魁祸首的。
他的目的,一定另有深意。
大爷,我缓了缓开口问那位青玄观的道长……现在还在吗
那谁知道呢大爷摇了摇头,都过去多少年了。那道观好像在挺远的一座山上,后来就没怎么听人说起过了。
青玄观。
我死死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明白了。
我爸留给我的线索,不是让我去挖坟,而是让我去找解开这个死局的办法。
村民们不懂,他们只能想到镇压。但镇压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会出问题。
而现在,问题显然已经出现了,那个饿鬼已经能将它的力量渗透出来,甚至入侵到我的梦里。
我必须去青玄观。
我必须找到那个道长的传人,或者任何懂得如何处理这件事的人。
我站起身,郑重地朝着几位大爷鞠了一躬谢谢几位大爷,我知道了。我就是好奇问问,绝对不会去乱动的。
我把剩下的大半箱水都留在了小卖部门口,然后转身上了车。
我拿出手机,导航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名字——青玄观。
05
导航的终点,是一座比我想象中还要偏僻的山。
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一道绵延的山脉中毫不起眼的一处隆起。
我把车停在山脚下,徒步往上走。
青玄观,这个名字听起来仙风道骨,但它的山门,却是我见过最朴素的,甚至有些寒酸。
两根褪了色的木柱,上面挂着一块同样褪色的牌匾,刻着青玄观三个字,字迹倒是颇有风骨。
道观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
青石铺地,院子里栽着几棵松柏,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道袍的年轻人,正拿着一把大扫帚,不紧不慢地扫着地上的落叶。
请问……这里是青玄观吗
我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他看起来太年轻了,最多二十五六岁,眉清目秀,气质干净。
我本以为,能处理那种邪门玩意儿的道长,怎么也得是个仙风道骨、白须飘飘的老神仙。
是。
他惜字如金,停下了扫帚,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居士远道而来,请进殿内喝杯茶吧。
我跟着他走进正殿,殿内供奉着三清像,香火味很淡,几乎闻不到。
他给我倒了杯热茶,茶水清冽,入口回甘。
我叫陈云,是这里的观主。他自我介绍道。
陈……陈道长。我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我叫尤小余,这次来,是有一件非常紧急、而且非常……离奇的事情,想向您求助。
陈云示意我坐下,眼神平静。
关于山脚下那座孤坟,和你那个关于饿鬼的梦,对吗
我猛地瞪大了眼睛,刚端起的茶杯差点脱手。
你……你怎么知道
你一进山门,我就知道了。陈云淡淡地说。
你身上,沾了它的气。很浓,想不注意都难。他指了指我的胸口。
而且,还有一丝微弱的守护灵光,是你父亲的吧他应该是拼尽了最后的力量,才给你托了那个梦,指引你来这里。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看着不大,但显然是真正有道行的高人。
我不再有任何怀疑,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我从梦境开始,到去村里打听,再到老大爷的讲述,所有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陈云一直安静地听着,既不插话,也不追问,直到我说完,他才沉吟了片刻,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尤居士,你最近一次祭拜你父亲,是什么时候用了些什么祭品
祭拜我爸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仔细想了想,就是前三天前他忌日的时候。祭品……就一些他生前爱吃的菜,还有……我说到这里,突然卡住了。
还有什么陈云的目光仿佛能看穿我的内心。
还有…...请我爸给我托梦的想法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陈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轻轻叹了口气:问题就出在这里。
啊我完全懵了,托个梦能有什么问题。
别的地方当然没什么问题
陈云解释道。
问题是,你跪拜的地方,是饿鬼的埋骨处,你的请愿把它给请来了
我听得冷汗涔涔。
原来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我本想尽一份孝心,却差点害了我爸,还把自己也拖下了水。
陈道长,那我该怎么办我爸他……他会不会有事我急切地问道。
你父亲的魂魄已经很虚弱了,但好在你来得及时。
陈云站起身,从神像前的供桌上拿来两样东西,放在我面前。
一样是一张画着朱红色符文的黄纸。
另一样,则是一枚通体乌黑、长约三寸的钉子,钉子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符文,入手冰冷沉重。
这道【静心符】你贴身放好
陈云指着那张黄纸说。
这张符能护住你的心神,保你一夜安睡。
我赶紧将符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意从符纸上传来,让我纷乱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这枚是【镇魂钉】
他拿起那枚黑色的钉子,递给我。
光是防守没用,必须主动解决问题。那道镇碑的力量已经快要耗尽了
那怎么办
陈云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明天天一亮,你必须回到那座孤坟。带上工具,把它挖开。
挖……挖开我头皮一阵发麻,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就觉得毛骨悚然。
对陈云的语气不容置疑。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场祸事因你而起,自然也要由你亲手去了结。挖开坟冢,找到那具骸骨。然后,把这枚镇魂钉,从它的天灵盖,钉进去。
我握着那枚冰冷的镇魂钉,手心里全是冷汗。让我一个人,去挖开一座闹了几十年鬼的凶坟,还要给一具不知道什么模样的骸骨钉钉子这简直比恐怖电影还要刺激。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声音发颤地问。
因为那饿鬼已经通过你,建立了一条和阳世的稳定连接陈云解释道。
只有你,带着你的阳气,亲手将这枚汇聚了我青玄观法力的镇魂钉打入它的命门,才能在不惊动它鬼体的情况下,暂时斩断这条连接。换了任何其他人去,都会立刻被它察觉,到时候鬼体破土而出,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我沉默了。我看着手里的镇魂钉,又想起了梦里父亲那焦急的眼神。
恐惧固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感。
就像陈云说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深吸一口气,将镇魂钉紧紧攥在手里,迎上陈云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明白了。道长,我去
记住,一定要赶在正午时分,用火烧了它的尸骨
转身离开时,陈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06
一夜无梦。这是三天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胸口贴着那道【静心符】,整夜都传来一股微弱却持续的暖意,将所有的恐惧都隔绝在外。
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后备箱。昨天从青玄观回来,我直接开车去了一家五金店,买了一把崭新的铁铲和一把沉手的锄头。
然后从汽车油箱里抽了满满一桶汽油。
我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枚冰冷坚硬的【镇魂钉】和一枚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所有道具,都已就位。
驱车来到山脚下时,太阳才刚刚越过山头。我把车停在老地方,扛着铲子和锄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座孤坟。
我脱下外套,抡起锄头,对着坟包狠狠地刨了下去。
第一锄头下去,泥土翻飞,手心被震得发麻。这活儿比我想象的要累得多。
这里的土质又硬又粘,每一锄头都得用上全身的力气。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我的背心,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越升越高。
我不敢停,不敢休息,脑子里只剩下陈云那句一定要赶在正午时分。
挖了大概一个多小时,锄头尖传来一声沉闷的叩响,碰到硬物了。
我扔下锄头,换上铁铲,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泥土。
很快,一块腐朽的黑色木板露了出来,是棺材板。
我屏住呼吸,用铁铲将那块已经烂得差不多的棺材板撬开。
随着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棺材内部的景象,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一具完整的人类骸骨,静静地躺在里面。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那颗正对着我的头骨,黑洞洞的眼窝,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这就是那个饿鬼的真身。
我喘着粗气,感觉双腿有些发软,我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了,时间不多了。
我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乌黑的【镇魂钉】。
钉子一离开口袋,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我四下找了找,捡起一块分量不轻的石头充当锤子。
我深吸一口气,左手将镇魂钉的尖端,对准了骸骨头顶正中央的位置——天灵盖。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嘴里念叨着陈云的话,给自己鼓劲,这是我招来的,就由我了结!
我高高举起右手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准备砸下去。
就在石头即将落下的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那具原本静止不动的骸骨,毫无征兆地活了过来!
它那扭曲的右臂猛地伸出,五根黑漆漆的指骨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抓住了我握着石头的手腕!
一股阴寒刺骨的力量瞬间侵入我的身体,半边身子都麻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它的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呃!
我双眼暴凸,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后推倒,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坟坑的土壁上。
我拼命挣扎,双脚乱蹬,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胡乱地捶打着它的肋骨,但打在上面就像打在钢铁上一样,除了震得我手疼,毫无作用。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肺部像要炸开一样。就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胸口的那道符。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伸进口袋,抓住了那张温热的符纸。
就在我碰到符纸的瞬间,一道金光自我胸前爆开!
滋啦——
掐着我脖子的那只骨手像是被烙铁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去,一股黑烟从它的指骨上冒起。
那骸骨似乎被符纸的力量所震慑,动作停滞了一瞬。
就是现在!
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顾不上被掐得火辣辣的脖子,也顾不上被抓住的手腕,身体猛地向前一窜,用头狠狠地撞向了它的头骨!
咚!
这一撞让我眼冒金星,但那骸骨也被我撞得向后一仰。
抓住我手腕的力道一松,我立刻抽回了手。
我翻身而起,捡起掉在一旁的镇魂钉和石头,不给它任何反应的机会,再次扑了上去,用膝盖死死压住它的胸骨。
给我……下去!
我怒吼着,将镇魂钉再次按在它的天灵盖上,举起石头,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一锤一锤地砸了下去!
铛!第一下,钉尖刺破了头骨的表层。
铛!第二下,钉子没入了一半。
铛!铛!铛!
我不知道自己砸了多少下,只知道每一次敲击,我的脑海里都会响起一阵无声的、凄厉至极的尖叫。
那尖叫充满了怨恨、不甘和痛苦,几乎要将我的灵魂撕裂。
但我没有停,反而砸得更用力,更决绝。
终于,随着最后一声闷响,整枚镇魂钉完全没入了头骨之中,只留下一个黑色的钉头露在外面。
那一瞬间,所有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骸骨猛地一颤,然后彻底不动了。
那对眼窝里的猩红光点,也彻底熄灭,重新变回了两个黑洞。
我瘫倒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抬起头,正午的太阳,正悬在天空的正中央,阳光灼热。
成功了。
我不敢耽搁,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爬出坟坑,拧开那桶汽油。
我将汽油尽数倒进了坟坑里,淋满了骸骨和那些腐朽的棺材板。
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开来。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哆哆嗦嗦地按了好几下,才终于打着了火苗。
呼——
火焰轰然燃起,橙红色的火舌瞬间吞噬了一切。
就在火焰燃起的那一刻,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真实的惨叫声,从火焰中爆发出来,响彻了整个山谷。
我捂住耳朵,一步步后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在烈火之中,那具黑色的骸骨仿佛在扭动、在挣扎,最后,渐渐化为一捧黑色的灰烬。
惨叫声也随之越来越弱,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了火焰的噼啪声中。
07
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土地和一缕缕升腾黑烟。
成功了,那个纠缠我的饿鬼,终于被我亲手了结了。
可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一片巨大的、空洞的茫然。
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我要回家。回那个我逃离了许多年,以为再也不会踏足的老家,去我爸的坟前看一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我调转车头,朝着高速路口的方向开去。
我和我爸的关系,从来就算不上好。
他是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沉默寡言,严厉刻板,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
我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不是夸奖,而是训斥。
我的记忆里,他的手掌总是那么宽厚,但落在我身上时,却总是带着火辣辣的疼。
青春期的我,像一头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把他的每一句为你好都当成攻击,用最尖锐、最伤人的话语去反击。
我瞧不起他那套陈腐的说教,瞧不起他一辈子守着那个小单位的窝囊,我觉得他不懂我,也不配懂我。
我们之间最大的一次争吵,是我因为沉迷一些现在想来荒唐可笑的所谓神秘学,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花光了学费。
他发现后,气得浑身发抖,抄起一根鸡毛掸子,第一次没有打我,而是指着我的鼻子,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哦,我想起来了。
我说你除了打我骂我,还会什么你一辈子就这么点出息,凭什么管我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受伤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最亲近的人用刀子捅了心脏的,混杂着失望、痛苦和茫然的表情。
他手里的鸡毛掸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转身回了房间,那个背影,佝偻得像一座瞬间被压垮的山。
那之后,他再也没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
一个月后,他被检查出肠癌,晚期,没抢救过来。
在父亲生病的那段时间里,我的不闻不问,冷漠,肯定伤透了父亲的心。
葬礼上,我一滴眼泪都没掉。亲戚们都说我冷血,说我不孝。
我心里冷笑着,觉得这是一种解脱。我终于自由了,再也没有人能管我了。
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真正的惩罚,不是来源于外界的指责,而是从内心滋生出来的,挥洒不去的愧疚。
而我爸,他是不是在天上看着,看着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是如何一步步把自己作死的他会不会……还在生我的气
车子下了高速,驶上熟悉的乡间小路。
路两旁的白杨树还是老样子,只是比记忆中更高更密了些。
我把车停在村口,买了些纸钱香烛,徒步走向后山。
父亲的坟,就在半山腰的一片树林里。
很普通的一座土坟,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还是他年轻时在单位评上先进工作者时拍的,穿着整齐的中山装,嘴角抿着,眼神严肃,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跪在坟前,清理掉周围的杂草,把祭品一样样摆好。
我点燃纸钱,看着橙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纸页,将其化为一缕缕灰烬,盘旋着升上天空。
爸,我回来了我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我……我来看你了。
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这三个字。
我说完,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决堤而下。
我像个迷路了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趴在冰冷的墓碑前,嚎啕大哭。
我哭诉着我的悔恨,我的不孝,我这些年过的浑浑噩噩的日子,还有那个差点要了我命的饿鬼。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直到太阳偏西,林间的风带着凉意吹在我的脸上。
我才慢慢停下来,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对着墓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爸,您放心,我以后……会好好生活的。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了老宅那张积了灰的木板床上。
或许是哭累了,或许是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我们家那个老旧的客厅。
我爸就坐在那张他最喜欢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外套。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身上洒下一层温暖的金边。
他就和生前一样,安静地看着报纸。
我站在他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缓缓放下报纸,抬起头看我。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严肃,但那份严肃的背后,却没有了记忆中的严苛和冰冷,反而带着一丝我从未读懂过的……慈爱和欣慰。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平和而有力。
……嗯。我点了点头,眼眶又热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又要开始训斥我。
但他只是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无奈,有心疼,却没有半分责怪。
都过去了他说人不能总回头看。你长大了,以后,要好好生活。
说着,他站起身,像我小时候那样,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放在我的头顶,揉了揉。
那掌心的温度,和胸口那道【静心符】一样,温暖而踏实。
我再也绷不住,扑进他的怀里,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放声大哭。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笨拙地安抚着我。
梦醒时,天光大亮。
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正好照在我的脸上。我抬手摸了摸脸颊,一片湿润。
我坐起身,环顾着这间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屋。
胸口那块压抑了我许久的巨石,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安宁。
我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将重新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