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建筑系的实验室有着超越现实的明净与清冷。
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将盛夏正午的炽烈阳光过滤成一室均匀、明亮却不带热度的纯白。
1
窗外浓密的悬铃木树冠如凝固的绿浪,在炽烈的光线里纹丝不动,只有知了嘶鸣的声浪裹挟着灼热的空气,一阵阵拍打着玻璃窗,越发衬得室内恒温环境里的寂静格外澄澈。
蒋峤西面前的工作台整洁到近乎空旷。
3D打印机的核心部件在封闭的透明罩内高速运行,几乎听不见噪声,只有一层极细密的白色光点无声地在空气中凝结堆积,一丝不苟地构筑着一个微观的建筑世界。
打印机旁,悬臂柔和的白光照着打印平台,一小块复杂的城市肌理正在悄然成型。
那是以毫厘计算的精度复刻的轮廓——
北大西门古朴的斗拱飞檐,再往前延展,便是旧书堆叠如山的时光渡口那窄小的门脸和灰扑扑的木招牌,门外斑驳的青石板路也隐约可见。
打印平台微微旋转,光线转换角度,照亮了模型另一端正在缓慢生长的、熟悉得令人心悸的水泥台阶——那是承载过星空与笨拙纸船的高中操场看台。
嗡——
一声突兀的震动打破了恒定的寂静。
是搁在控制台边缘的手机,在光滑的金属台面上轻微弹跳了一下。
屏幕猝然亮起,刺眼的光瞬间吞噬了背景照片——
十七岁的林其乐,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在高三毕业典礼那天,隔着攒动的人群,手里高高举着那张写满他姓名的物理卷子复印件,笑得毫无芥蒂,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蒋峤西的目光没有离开打印平台上那缓慢凝固的建筑骨架,只是随手划开锁屏。
屏幕顶端跳出一个航班信息动态更新的链接提示,下面紧接着是江莱发来的最新信息:
林老板已安全降落在伟大首都的地界!估计落地开机看到消息就得开炸了哈哈哈哈哈
文字末尾跟着一个幸灾乐祸满地打滚的动态表情包。
几行信息下面是早些时候他自己发出去的、却迟迟得不到回复的航班号和抵达时间。
他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迟疑了零点几秒。
没有回复。她真的关机了整整十四个小时的航程。
那些原本被精密实验流程和建筑模型构筑的短暂安宁,忽然被抽走了一小块,留下难以名状的空荡感。
打印机无声运行的光影在玻璃罩内明明灭灭,却显得有些缥缈。
他放下手机,微微俯身靠近观察窗,似乎想在那微缩的、还带着生成温度的聚合物世界里,找到一点点足以压住此刻情绪的稳固感。
目光却不受控地掠过打印平台,精准落在那座刚刚打印完成一半、被柔光笼罩的微缩旧书店的门廊下。
一个米粒大小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其动作的模型小人,正小心翼翼地嵌入透明的展柜深处。
他闭了闭眼。
出租车碾过北三环午后的热浪,引擎声混着窗外喧嚣的车流人声,无孔不入。
林其乐靠在椅背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温热干燥的风带着尘土的气息灌进来,拂动她垂在额前汗湿的发丝。手机屏幕已经滑开许久,停留在航班信息下面那孤零零的两条来自J的信息上。
指尖悬在屏幕上半寸高,终究没有落下去。
师傅,麻烦前面清华东门停就好。她对司机说。声音有些滞涩。
推开车门的瞬间,北方的燥热如同实体般扑面裹来,与机舱里恒温恒湿的温驯隔绝感截然不同。
林其乐站在陌生的校门前,看着保安室里穿着整齐制服的门卫和进出刷卡的师生人群,一种久违的、不知身处何方的迷茫感瞬间攥住了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滚烫干燥的空气,迈步走向校门。安保系统电子扫描人脸的速度很快,嘀的一声轻响后,闸机打开。
她随着人流走进去,像是融入了某种庞大的运转体系。
校园比想象中更大,也更安静。
高大浓密的国槐投下大片的阴凉,柏油路宽阔平直。她拿出手机点开导航地图,那个标记着目的地的小红点在建筑系馆的位置无声闪烁。
路上询问了两个路过的同学,终于找到了那栋极具几何感和未来感的现代建筑群。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内里是一个与外面酷暑截然不同的清凉世界。
巨大的中庭贯通上下,阳光从几何切面的天窗倾泻而下,白得晃眼。
江工又过来催进度啦前台的女生似乎认错了人,抬头时脸上带着熟稔的笑意,看到陌生的林其乐,笑容转为疑惑,呃,同学你找谁
请问……蒋峤西在吗林其乐说出口的名字有点不真实的滞涩感,他在哪个实验室
哦,找Jiang啊!女生恍然,指了指侧面一条走廊,最里边那间,挂着‘智能营造’牌子的就是。他们组最近搞了个项目,正封闭测试呢,不知道开没开门……
冷光灯照亮的走廊安静得像真空。
尽头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紧闭着,旁边的智能电子锁闪着幽幽的蓝光,锁舌严丝合缝地嵌入门框,拒绝的姿态不言而喻。
她在那片泛着凉意的金属门板前站定,抬起手,指节悬停在冰凉的表面上,想要敲下去,却感觉指尖被一股无形的寒气冻得僵住。
八年。
太平洋广阔的蔚蓝冰冷地横亘在时间里。
八年前机场登机口那个强颜欢笑的背影,七年前视频电话里他略显凌乱的宿舍背景和公式草稿,六年前邮件里简短到冷淡的论文摘要转发,五年前深夜隔着时差朋友圈里看到的北京初雪,四年前……再往后,各自奔忙的生活像两条过于接近的平行线,沉默地延伸。
指关节最终还是落在门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三声叩响。
笃。笃。笃。
门内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动静传来,又像是错觉。
林其乐等了半分钟,门纹丝不动。
心底那点微弱的、连自己也不愿深究的期盼,随着电梯门开合间隐约传来的人声而彻底冷却,转为一种巨大的狼狈和自嘲。
八年的距离,或许早已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度量。
她微微吸了口气,将肩上那个沉甸甸的、远道而来的背包往上提了提,干脆利落地转身,鞋跟敲在光洁的地面上,声音干脆,走向不远处的电梯。
电梯平稳下沉的数字倒映在光可鉴人的金属门上。
1……2……1……门无声滑开。她走了进去,对着光洁如镜的梯壁,清晰地看到自己脸上强行维持的平静表情,那刻意维持的坚硬外壳下,裂痕在无声蔓延。
电梯门在底层无声滑开。
午后更加肆无忌惮的热浪从大敞的中庭入口涌入,与馆内的清凉猛烈对冲。
林其乐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踏出门厅灼热的地面。眼前的光线忽然被人影遮去了一块。
她猛地刹住脚步。
蒋峤西就站在离电梯口不足十步远的、一丛巨大的阔叶绿植投下的浓荫边缘。
他穿着简单的浅灰色薄款速干T恤,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片深色,勾勒出清晰的肩胛线条,额前的黑发也略微汗湿地贴了一点在鬓角。
手里还捏着一罐刚拧开盖、瓶身凝着密集水珠的冰镇可乐。
他喘得有点急,胸腔起伏明显,像是刚刚完成了短途的冲刺。
那双颜色偏深的瞳孔越过这短短几米的空间落在她身上,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沉静,幽深,一丝波澜也无。
没有久别重逢的热切,也没有门扉紧闭的疏离。
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有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瞬间洞穿了她的背包,她一路风尘,她刚刚在电梯里无声裂开的伪装。
那眼神像是无声的探询,也是无声的等候。
空气里只剩下知了毫无意义的嘶鸣,和可乐罐上水滴落在地面发出极轻的啪嗒声。
林其乐喉咙发紧,所有预备好的、刻意拉开距离的客套寒暄被这突如其来的堵截,和他那过于平静的注视压得粉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想把背包换个肩膀,缓解这如芒在背的压力,手刚一动。
还没吃饭吧蒋峤西的声音响起,有些低沉,像被北方的风沙磨砺过,带着清晰可辨的磁质,打断了她的动作。
东门外有家,饺子还行。他把可乐罐换到左手,右手很自然地伸了过来,摊开在她面前,掌心干燥,纹路清晰。
那是一个不容拒绝、自然而然接东西的姿态。
林其乐的手指蜷缩在背包带子上,用力捏紧,骨节微微发白。
八年的遥远似乎在这一刻被压扁了维度,某种久违的、熟悉的惯性驱使着她,带着一丝麻木感,卸下肩上沉甸甸的背包。
背包带子离开肩膀,被轻轻放在他摊开的手心,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皮肤。
他的手指没有迟疑地收拢,指节擦过背包粗糙的面料和她的指骨关节外侧,留下一点微妙的、带着力量感的摩擦温度。
他没有说欢迎回来,也没有问累不累。
自然的动作里仿佛没有八年的时间沟壑。
他拎起那个分量不轻的背包,像拎着他自己的笔记本,转身,示意她跟上:走。
面馆油腻呛鼻的油烟气息轰然袭来。
刚过饭点高峰,逼仄的空间里人声鼎沸,头顶老旧的吊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杯盘碰撞声和方言高谈阔论声响成一片。
蒋峤西选了最角落里一张油腻腻的方桌坐下,狭窄的空间几乎容不下第三个座位。
林其乐坐在他对面,背脊僵直地抵着同样油腻冰凉的墙壁。
头顶风扇叶片的阴影切割着桌面残存的面汤汤渍。
他拿起桌上的劣质抽纸筒,扯出几张皱巴巴的纸,一声不吭地开始擦拭两人面前的桌面,动作幅度不大,带着一种专注的细致。
擦完她那边,又用力擦了擦自己面前这片,厚实的廉价纸巾很快在油污前败下阵来,变得稀薄潮湿。
擦桌子的几秒钟里,他一直垂着眼。
林其乐的目光终于无处可逃地、彻底落在他脸上。
时间没有过度侵蚀他的轮廓,甚至因常年待在室内或实验环境中,肤色反而显得比高中时更冷白些。
下巴上残存一点青胡茬的印迹。
褪去了最后一点少年气的锋利,多了一种被理性浸润过的沉毅,如同封冻的冰川,表面坚硬,内里压抑着无法窥见的洪流。
店伙计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和一大碟饺子,重重放在桌上。
面条上方盖着浓油赤酱的菜码,空气里炸酱的咸香混杂着醋的酸气瞬间弥漫开来。
蒋峤西将那双粗制的木筷子放到她面前,然后从筷笼里抽出自己那对,掰开。吃吧。两个字,干练利落。
碗沿腾起的水汽很快氤氲成一小片白雾。
林其乐拿起筷子,几乎是无意识地搅动碗里浓稠的酱汁和过水后凉面,酱汁沾上雪白的面条,拉出长长的、粘稠的油亮痕迹。
她沉默着,心里那份沉甸甸的东西被压得太久太久,此刻急需一个宣泄的缝隙,哪怕只是极其细微的。
八年前,她的声音被店里巨大的嘈杂盖去了一部分,有些模糊不清,带着一种努力维持平稳的滞涩感,目光盯着面碗里搅散的酱,你抽屉里……那张写满我名字的物理月考卷子背面……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或者只是给自己一个确认,是不是……其实……
是我写的。蒋峤西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地接了过去,沉稳笃定,像陈述一个被反复验证的物理定律。
他正用筷子夹起一只饱满的饺子,动作平稳地将它稳稳浸在装醋的小碟子里。褐色的醋汁缓慢地爬上饺子半边雪白的表皮。
这个过于干脆的承认,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进死水,瞬间堵住了她后面所有试探的可能。
她握着筷子的手停在碗沿上方,酱汁顺着筷子尖无声地往下滴落。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碗沿蒸腾的白雾看向她,瞳孔深处的颜色比记忆里更深了一些。
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像在叙述第三人的事:后来我拿着那张卷子,去物理组找过老周。他把那半片浸透了醋的饺子放进自己面前的调羹,微微晃了一下调羹,发出极轻的碰撞声。
我说实验步骤算错了,那页纸是草稿,请他把背面涂掉的分值加上。
他……信了林其乐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飘忽。
他信不信是他的事。蒋峤西说,语调依旧平淡。他低垂视线看着调羹里那只饺子,醋汁的亮光在饺子褶皱间闪烁。
我说,‘她当时要真因为这个被挤掉保送’,蒋峤西语气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将调羹里的饺子送入口中,‘我的竞赛成绩也作废。’他嚼得很慢,很仔细。
林其乐完全僵住了。筷子顶端一滴粘稠的酱汁终于承受不住重力,落在碗沿边缘,像一滴凝固的黑色血泪。
她脑海里蓦地炸开那年深冬,蒋峤西带着竞赛金牌和北大光华面试破格通知出现在全校师生面前的场景。
老周当时激动得在楼道里反复叨叨:硬气!理科状元的好苗子就敢跟物理组拍桌子讲条件!有担当!原来那代价……是孤注一掷的砝码!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冻,面馆的嘈杂人声像是隔了很远的水岸传来。
头顶那台老旧风扇还在固执地嗡嗡旋转,扇叶的影子落在他脸上,划开明灭的光影线条。
蒋峤西咽下口中温热鲜香的食物,终于抬起眼,目光再次精准地锁住她:林其乐。
这是自重逢以来,他第一次清晰地叫出她的全名。
那声音不高,在喧嚣的背景音里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不容错辨的穿透力,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荡开深不见底的涟漪。
你走那天,他一字一顿,语调平稳得近乎机械,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得像是冰棱碎裂,是不是把什么带走了。
实验室外的走廊彻底安静下来。
刷卡进入智能营造实验室的瞬间,恒温的冷空气包裹上来,隔绝了外面一切声息。
巨大的白色空间里,只有角落那台体型较大的工业级3D打印机还在极其轻微地发出运行的低噪。
林其乐站在空寂的实验室中央,看着蒋峤西走到中心的工作台前。
台上那精巧的微缩城市模型安静地沐浴在顶灯柔和的光线下。
他从台下拿出那个她带回来的、沉甸甸的背包,拉开侧袋拉链,动作小心地探手进去。
背包侧袋里塞着一只牛皮信封。
信封尺寸方正,略厚。
蒋峤西将信封取出,放在旁边清空的桌面上。
那信封看上去很旧了,牛皮纸颜色泛黄,边角处起了毛边,似乎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林其乐看着那信封,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
这是她八年前仓促离开塞进行李箱的、唯一一件与那个夏天有关的东西。
她看着蒋峤西的动作,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打开一个口,然后……
极其缓慢地,从里面抽出一个透明的、硬质的文件袋。
文件袋的边缘已经磨出了些微的毛糙感。
里面静静躺着几张薄薄的纸张,纸张被护得很好,没有一丝折痕。
最上面那张,清晰地印着加粗的黑体标题——
北京大学
建筑学(五年制)
本科专业介绍(201X年招生简章)
北大校徽的红色标志在文件袋背面若隐若现。
时间在那个瞬间被无限拉长,然后轰然倒转!
林其乐瞳孔猛地一缩,那个潮湿昏暗的书店下午,铜铃沙哑的震荡,橘子汽水的甜香混着他脸颊骤然升高的温度,还有那句冲口而出、让他自己都怔住的我也喜欢人类!…
无数碎片裹挟着迟来的、极其尖锐的痛感,瞬间洞穿了八年的时空隔膜!她明白了!全明白了!
原来当初她信以为真的他要去北大的话,原来那个笨拙的表白,原来那句巧了,我也要去南方……
都只是她精心构筑的谎言之墙!
一股巨大的眩晕裹挟着迟来的、极其可笑的羞辱感狠狠攫住了她。
视线里那张薄薄的专业介绍仿佛被放在烈日下炙烤,边缘轮廓灼热刺眼。
蒋峤西的目光没有离开文件袋。
他只是无声地拿开那叠带着厚重岁月痕迹的纸张。
纸张下面是几张折叠过的信纸,泛黄的纸页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属于高中时代的林其乐的、带着飞扬棱角和微微潦草的蓝色字迹。
他沉默着,指尖划过那些折痕,然后极其自然地,像是取下一片理应在那里的叶子般,从信封最底部粘着的隐蔽角落,拈出了一枚小小的、边缘因岁月侵蚀而越发纤薄脆弱的黄褐色银杏叶书签。
书签边缘还带着被匆忙撕下的不规整痕迹,像是从旧书扉页中被生生拽离。
他将那枚书签轻轻放在光洁的桌面上,银杏叶的纹理在灯光下纤毫毕现,脉络如凝固的诗行。
书签背面朝上,铅笔写下的字迹清晰可辨:
第37次路过你的教室
他用指腹极轻地拂过那行早已浸润入纸纤维的字迹,从边缘向上缓缓抬眼看她。
目光沉沉落在她因震惊而骤然失血、微微颤抖的唇上。
林其乐,他的声音极低,像金属刮擦过冰面,在寂静的空间里激起细小的、震颤的回响,‘南方’挺好的。
那语气里听不出任何讽刺,只有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与疲惫,就是,把书签还的时候,
他看着那枚安静放置的黄叶,连带着把人家旧书店的书页,也撕走了一片。
林其乐像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血液冰冷地冲上头顶,又轰然退去,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她看着他缓缓起身,绕过工作台走向她,步伐沉稳得不带一丝犹豫,停在她面前仅半步的距离。
那枚纸船形状的玻璃糖纸不知何时已被他握在掌心,在恒定的冷光灯下折射出细碎迷离的彩色光晕。
他那双深黑的眸子映着顶灯的光点,牢牢锁住她的眼睛,里面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不再克制的滚烫情绪,比北方的烈日更灼人,带着一种积压太久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锐利重量。
现在,他向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的星空糖纸船和他本人一起,投下一道绝对不容回避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声音沉静得如同终极判决——
你是不是该还我了
2
实验室的白炽灯光被精密的棱镜结构分解,无数碎金般的光点倾泻而下,悬浮在蒋峤西摊开的手掌上方、那片玻璃糖纸折成的星空小船周围。
微缩的建筑群落静静躺在工作台上,沉默地见证着咫尺之间凝滞的时空。
林其乐所有的呼吸和血液似乎都被那只手、那只纸船和那句话钉在了原地。
眼前那张纸船的棱角在刺目的光线下旋转,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漩涡,轻易地卷走了她最后一点自持的力气和硬撑起的平静。
八年构筑的堤坝被还我二字轰然冲溃,汹涌的情绪瞬间席卷而上,烧灼着她的喉咙,烫得她眼眶发疼。
还你声音破碎得如同砂砾在玻璃上刮擦,带着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尖锐和颤抖,一张……骗人的破纸
灼热的液体不受控地冲上眼眶,视线里那片星空小船开始模糊、扭曲、融化,你要的是这个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八年前那个橘子味的下午残留的全部羞愤和此刻无法排解的酸楚,猛烈得连自己都感到刺痛。
她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接那纸船,而是胡乱地擦了一下滚烫的眼角。
动作幅度太大,手肘狠狠撞上了桌沿放着的背包。
背包沉重地一歪,顶部未完全拉紧的开口滑开,那份皱巴巴的、饱含了所有过去时光证据的文件袋滑了出来,啪一声轻响落在光洁的地面,那叠承载了两人命运岔口的北大建筑系简章散落开来,露出底下夹着的、熟悉的泛黄草稿纸——
正是写满她名字、又被蒋峤西用来与老周谈判赌上未来的那张物理卷子残片。
蒋峤西的目光几乎在文件袋滑落的瞬间就钉在了上面。
当那张写满名字、承载了他少年时孤注一掷疯狂心意的卷子残片暴露在冷白灯光下的刹那,他摊开的、擎着星空小船的手掌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掌心里的纸船因这细微的力道失去了平衡,尖角朝下,轻飘飘地、如同被风吹落的蝶翼,旋转着栽了下去。
嚓……
极轻微的一声细响。
碎裂的脆响。
玻璃糖纸折成的纸船撞在微缩模型的棱角上——
那是精确复刻的、高中操场冰冷的水泥看台边缘。
星空的尖角无声地破裂了。
那原本凝聚流转的蓝紫色漩涡骤然绽开一道扭曲的、支离破碎的伤口。
纸船轻颤了一下,彻底失了形状,软塌塌地挂在了那冰冷的水泥台边缘,像一个被戳破的、关于永恒夏天的梦境。
空气中只剩下3D打印机运行时极轻微的风声,混合着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
林其乐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道突兀的裂痕上。
刚刚汹涌到顶点的愤怒和委屈,像被那道冰冷的缝隙瞬间吸走了所有的能量,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无声的茫然。
那道裂痕太刺眼了,刺眼得仿佛刻在她自己的心脏上。
过了好几秒,她的视线才迟缓地抬起,越过桌子散落的面碗、散落在地的旧文件,望向蒋峤西。
他站在那里,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株孤独的青柏。
然而林其乐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如同冰面骤然崩裂般的震颤。
那一直被他压制在平静海面之下的风暴,似乎终于要冲破最后的堤防。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绷紧到锐利的程度。
那道微缩模型的看台棱角,仿佛无声地切断了他精心搭建的桥梁。
破纸
蒋峤西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种被强行压制的沙哑,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回响,字字清晰地砸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那你就撕了它。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地上散落的、写着两人名字和未来抉择的纸张。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着她,里面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被点燃到极致的滚烫岩浆——
一种近乎自毁般的逼迫。
连同那张卷子,他往前逼近一步,沉重的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一起撕了。
他又一步,迫近到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空隙。那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沉沉的夜幕,将林其乐完全笼罩。
他俯视着她被迫扬起的、带着惊惧和泪痕的脸,连同这张脸——
他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如同淬了冰的刀刃,每一个音节都刮过神经
——‘林其乐’这三个字,也全都抹掉。
空气凝固成坚冰。冰层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地火。
林其乐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又在下一秒被那火焰的余温烫伤。
她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唤醒一点知觉,却只徒劳地感觉到自己在他强大的压迫感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的目光被迫停留在他那张放大的、轮廓凛冽的脸上——
汗水浸湿的鬓角,绷紧的下颌线条,还有那双死死凝视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浓烈到让她窒息。
就在这极致紧绷、仿佛下一秒就要同归于尽的窒息感达到顶峰时——
蒋峤西抬起了手。
不是继续逼迫,也不是擦去她脸上的狼狈。
那只骨节分明、指尖残留着刚刚被纸船尖角划破细痕的手,极其缓慢、极其克制、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探向了两人之间那片静止的、精密的微缩城市模型的中央。
指尖落下。
目标精准地悬停在一个点上——
那是一片用微小而精准的线条重构出的、高中教学楼下的樱桃树冠。
在繁复建筑的绿茵深处,一点异样的、极为细微的红芒在打印树脂的通透质感下隐约闪烁着。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避开了那些脆弱的树枝,轻轻捏住了那一点微芒的边缘。屏息。
一颗东西被极其缓慢地从繁茂的枝叶核心深处剥离了出来。
不是树脂的质感。
是一颗小小的、通体由某种深沉而通透的血红色宝石雕琢而成的小樱桃。
只有米粒大小,却圆润饱满,折射着顶灯的光芒,流淌着近乎液态的、深不见底的红。
樱桃下方,一枚纤细如发丝的白金戒圈在灯光下流淌着清冷无声的银亮光泽。
这枚深藏于模型中心——
他亲手打造的、封存了两人全部少年光影的樱桃琥珀核心——的血色果实,此刻被稳稳托在他浸着细汗的掌心里。
浓烈到近乎妖异的红,与他微微有些颤抖的苍白掌心形成刺目的对比,像一颗刚刚自心头剜下的、滚烫跳动的心核。
抹不掉蒋峤西的声音陡然变了调。
那不再是逼迫的低沉咆哮,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未知和经年的沉默碾磨过后,几乎只剩下气音的嘶哑颤抖。
他摊开的手掌小心地托着那枚红得刺目的樱桃戒指,送到她眼前,逼近到几乎要烙进她的视网膜。
你告诉我,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死死地、祈求般地抓住她瞬间因极度震惊而茫然放大的瞳孔,每一个字都破碎得如同被揉皱又展开的稿纸,你要它……还是要那张脸
林其乐的视线完全被那抹泣血般的深红占据。大脑一片轰鸣的空白。
所有汹涌的情绪——愤怒、委屈、羞耻、惊惧——都在这颗骤然剥离的心核面前失去了方向,被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超越理解的不真实感劈得粉碎。
眼前是戒指冰冷又滚烫的光芒,耳中是打印机细微却固执的风声,鼻尖嗅到的是他身上汗水蒸腾的暖意和他眼底那股绝望又炽烈的焚风。
冰与火的碎片在她身体里尖锐地冲撞、炸裂。
世界寂静无声,只剩下那颗樱桃戒指在她视野中心急剧地旋转、放大,像一个燃烧的黑洞,将她所有的感知、所有积压在时光尘埃里的委屈和不甘……骤然吸入。
她终于被这无法承受的重量彻底击溃,支撑着她挺直的最后一根弦猛然崩断。
滚烫的液体决堤般汹涌冲出眼眶,大颗大颗砸落,在实验室冰凉的地板上溅开细小破碎的水花。
喉咙被巨大的哽咽死死堵住,窒息感攫住了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想说点什么,斥责这荒谬的一切,吼出压抑多年的质问,但张开口,涌出的只有含糊不清的呜咽和破碎的气音。
你……你……她哽咽着,试图组织语言,视线却始终无法从掌心中那抹绝望又滚烫的红上移开分毫。
蒋峤西的目光死死锁在她被泪水冲刷的脸上,那双浸满滚烫液体的眼睛里倒映着血色樱桃和他自己惨烈到近乎破碎的影子。
那声颤抖的、破碎的疑问抽空了他最后一丝强行维持的力量,身体深处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开来!
下一秒,他猛地、不顾一切地伸出手臂!
不再是逼迫,不再是对峙。
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抓住面前这唯一的、漂浮的……浮木。
滚烫而宽大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绝望力道,紧紧攥住林其乐冰冷的手臂,力量大得指节瞬间泛出苍白的锐角。那巨大的牵引力拉着她猛地向前趔趄。
林其乐猝不及防,惊呼声被堵在喉咙里,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撞进一个充满汗水气息、滚烫心跳和剧烈颤抖的胸膛!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骤然压缩。
她跌撞着靠向他,额头顶到了他坚硬的下颌线条。
他身上那种干燥的实验室气味、汗水和一种更深层的,如同暴雨前被翻开的焦土般灼热绝望的气息,瞬间将她完全包裹。
她滚烫的泪水失去了阻挡,直接洇湿了他胸前的T恤布料,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开。
头顶传来一声沉重压抑的、如同困兽临死前的呜咽,低沉震颤。
与此同时——
啵……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湮没在哭泣和心跳声里的轻响。
是那颗深红的樱桃戒指。
在两人身体猛烈撞击、林其乐被他骤然拥入怀中的瞬间,它失去了平衡,从蒋峤西剧烈颤抖、指节泛白的手掌里轻轻滑脱。
在灯光下划出一道细碎短暂的亮红色弧光,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精准地、如同命运最刻意的安排——
落入了她下意识摊开的手心里。
冰凉的、沉甸甸的、带着泪水的湿意和绝望体温的宝石戒指,稳稳地停驻在她滚烫而微微颤抖的掌心纹路之中。
如同一颗穿越漫长星际尘埃,最终坠落在命定行星核心的、滚烫又冰冷的星星。
林其乐感觉到掌心那冰凉的异物,身体狠狠一颤,如同被闪电劈中。
她几乎是惊恐地想要攥紧手指,甩脱这炽热的枷锁。
可那只滚烫粗糙、沾着汗水和细微伤口渗出血丝的大手,更快一步地、死死地覆盖下来!
不是抢夺,是包裹,是合拢!
蒋峤西滚烫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绝望力量,如同最坚固的镣铐,紧紧攥着她整个手掌——
连同掌心那枚冰冷刺骨的戒指——用力地握紧!挤压!
仿佛要将戒指和自己掌心的温度、汗水、甚至血液,一同刻印进她肌肤的每一寸纹理。
两人皮肤的汗水和泪水在这一刻毫无阻隔地交融。
八年……他粗重的喘息喷在她耳畔,声音破碎得只剩下气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巨大的痛楚和失而复得的贪婪,每一天,每……
他急促地吞咽着空气,如同窒息的人在濒死边缘汲取氧气,无法组成完整的句子,只能重复着最沉重的数字,手臂的力量几乎要将她骨头勒断,……每一秒钟……它在打印……它在长……
他混乱地诉说着那枚被他深藏于模型深处、与过往同步生长的指环,……等着……现在。
那混乱的低语是唯一的控诉,是全部情感的喷发。
林其乐被这巨大的禁锢和炽热的绝望所淹没,滚烫的泪水汹涌不止,砸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之间,与汗水和不知是谁的细微血迹混合。
她无法思考,只能感觉到掌心被挤压的冰冷戒指和那只拼命想将她嵌入怀中的滚烫大手。
然后。
她感觉到攥着自己的那只手,覆盖在戒指上的力度,突然极其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像骤然泄去了支撑它千年的力量。
滚烫的掌心抬起了一点距离。
他的手指僵硬地、一根一根地从她紧握的拳头上松开,动作极其缓慢而艰难,带着一种耗尽全部力气后的虚脱。
最后,只剩下他的食指指尖,以一种几近失力的状态,极其轻、极其慢地,点在了她被戒指硌得深陷的掌根内侧皮肤上。
冰冷的戒指完全暴露在她汗湿的掌心。
刚才那几乎被捏碎的禁锢感消失了,只剩下那点指尖无力的触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确认。
林其乐的喘息在混乱的泪水中凝滞了一瞬。
接着——
他点在她掌根的手指,开始极其艰难地移动。
指腹带着薄茧和一点细微伤口的粗糙感,力道近乎虚幻,如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推着……那枚戒指。
沿着林其乐手心被刚才紧握攥出的那道微微凹陷的痕迹,极其缓慢地……向她的无名指指根……推去。
金属戒圈冰凉滑腻的触感,和他指尖那最后一点滚烫到虚幻的温度,混合着掌心的泪水,沿着那唯一的路径,如同蜗牛爬行般缓慢挪动。
他混乱而低不可闻的呜咽气流拂过她颤抖的额发,身体沉重地靠在她身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那根做着最后徒劳推进的指尖上,如同濒临灭顶。
戒指只移动了毫厘,便停住了。
他指尖的力量,终究不足以将它推入它最终的归宿,停在那道浅浅的指根压痕前。
林其乐猛地抽噎了一下,滚烫的窒息感攫住了喉咙。
她没有看戒指,没有看掌根那点细微颤抖的指尖。
她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的眼睛像要烧穿头顶那张布满汗水和隐忍痛苦的脸。
目光穿过模糊的泪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写满了孤注一掷的狂乱和脆弱的眼眸深处。
那是孤岛之上最后等待决堤的信号光。
就在此时。
嗡——
极其轻微地一声共振音。
工作台上,那座被纸船划过、樱桃被取出的微缩模型的中央核心——
操场看台最高处的位置,蒋峤西当初嵌入纸船的微小凹槽里,一道柔和的光芒骤然亮起!
那光线精准地捕捉到了悬挂在凹槽边缘那艘被摔碎了一个角的玻璃星空糖纸船!
碎裂的星空与微缩操场亮起的模拟路灯光影瞬间融合——
无数细碎如星屑的、七彩的、带着棱镜散开的光点,如同被精准编程的粒子束,自那破碎的纸船中、自整个模型的操场区域,刹那间爆发出来!
光影无声地升腾、旋转,在整个清冷空旷的实验室空间里弥漫开来。
没有实质的花瓣,只有光芒投射在空气里形成的亿万点流动的、璀璨细碎的光斑!
它们旋转、飘落、追逐,如同那年春日骤然而至又匆匆流走的……一场盛大又虚幻的……樱花雨!
碎玻璃般的七彩光芒轻柔却又霸道地洒落在两人僵硬相拥的肩头、发梢、和脸上流淌的泪水之中,点亮了每一滴滚烫的咸涩,映照出彼此脸上所有来不及隐藏的狼狈和震惊。
在漫天的光点碎雨里,在虚幻与现实交融的樱花雨中。
林其乐看着眼前这张在光芒映照下写满了痛楚、等待和孤注一掷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几近崩溃的火光。
隔着亿万点飘落的星光,八年的距离像是被瞬间压缩又无限拉长。
她感觉到掌心里那冰冷的、他拼尽全力才推过来一丁点却再也无力的戒指,如同此刻落在他眼底的光芒一般滚烫。
喉咙口那块梗了八年的巨石,在星光与泪光的交汇点,无声地、轰然碎裂。
好。
一个字。
被巨大的哽咽揉皱、撕裂,却异常清晰地,从她颤抖的、沾满泪水的唇间吐了出来。
在这个被光芒重构的、只属于他们的虚拟夏天里,她的声音如同穿越漫漫长途、终于抵达的尘埃落定:
房子……要盖大一点。
泪水还在失控地涌出,声音却固执地清晰起来,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