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恩人劫 > 第一章

1
夜袭官船
夜色浓稠,如同泼洒在天地间的一砚陈墨,沉沉地压在钱塘江宽阔的水面上。风是凝滞的,带着水草腐烂的腥甜气息,卷过浩渺无边的芦苇荡。芦花在黑暗里不安地摇曳,发出沙沙的碎响,像是无数鬼魂在窃窃私语。远处,天目山那巨大而沉默的轮廓,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影影绰绰地蹲伏在江岸线上,无声地注视着这片水域。
一只粗糙的硬木桨悄无声息地破开凝滞的水面,划出一道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涟漪。船身是窄长的,船帮低矮,吃水很浅,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如同一条贴水滑行的鬼魅。船头蹲伏着几条精悍的身影,几乎与船舷的暗影融为一体。其中一人,身形格外魁梧结实,正是顾三郎。他粗糙的手指紧紧握着腰间短刀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水面尽头那片更深的墨色——那里,隐约可见一个庞大得多的、静止的黑影轮廓,如同水面上隆起的一座孤岛。那就是他们的目标。
婆留兄弟,顾三郎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醒了沉睡的江水,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兴奋和焦灼,看清了王节使的官船,就泊在前头。那狗官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怕是堆满了底舱!
被称作婆留的汉子就坐在他身侧,身形瘦削却透着豹子般的精悍。他正低着头,指腹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刮过横在膝前那柄短刀的刃口。刀身黝黑无光,仿佛能吸尽周围所有的光线。那单调而冰冷的刮擦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嗯。婆留只从鼻腔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头也没抬。火光他心中掠过一丝疑惑。顾三郎口中的官船,那片巨大的黑影,此刻竟沉寂得像一座漂浮的坟墓,看不到丝毫灯火,也听不见任何人声。只有船体本身庞大的阴影,带着一种不祥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江面上。
手头紧得能搓出火星子了,顾三郎啐了一口,唾沫无声地落入黑沉沉的水中,两日开不了张,兄弟们眼珠子都饿绿了!今夜,非得在这狗官身上撕下块肥肉来!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刻意的激愤,他那钱,哪一枚不是穷苦人的血泪不义之财!咱们取之,那是替天行道!婆留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婆留刮刀的动作终于停了。他抬起头,黑暗中,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直直地投向顾三郎。不义之财,取之无碍!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铁块砸在冻土上,干脆、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寂静的夜里。
就在此时,另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截然不同的划水声,如同鬼魅的叹息,从斜后方的芦苇深处传来。那声音细碎而迅捷,像贴着水面滑行的蛇。
婆留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握着刀柄的手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顾三郎却像是早有预料,紧绷的面皮反而松弛了一丝。他猛地扭过头,朝着声音来处,用同样低哑、却带着特殊节奏的调子,短促地咳嗽了三声:咳!咳!咳!
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荡开。仅仅过了两个心跳的间隙,同样的三声咳嗽,如同精确的回音,从黑暗的水面深处清晰地传了回来。
婆留紧绷的肩膀无声地松懈下来,眼神里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但那股随时可能爆发的杀气,却悄然敛去了几分。是了,自己人。另一条船,另一伙兄弟。
不过片刻功夫,另一条更加狭长灵活的快船如同水鬼般,悄无声息地穿破浓密的芦苇丛,靠了上来。两条船帮轻轻相碰,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新来的船上影影绰绰地挤着五条汉子,个个精悍,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饿狼般的光芒。
两船并拢,如同两片贴在一起的巨大阴影。顾三郎立刻探身过去,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声:那话儿(目标),歇在哪块儿了
对面船头一个矮壮得像块铁砧的汉子立刻回应,同样用气声,带着一丝邀功的兴奋:前头!顶多一里地!看得真真儿的,错不了!灯笼都熄了,睡死了!
婆留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新来的五张面孔。都是老江湖,眼神里有贪婪,有狠厉,唯独没有怯懦。很好。他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份情报。
顾三郎脸上掠过一丝狠厉的狞笑,猛地一挥手。两条船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无声地调转船头,悄无声息地滑入一片更加茂密、足以吞没一切的芦苇荡深处。
2
血染芦苇
桨橹被小心翼翼地提起,搁在船舷内。船身轻轻搁浅在松软的泥滩上。没有命令,所有人如同暗影般滑下船,踩在湿滑冰冷的淤泥里。有人从怀里摸出火石火镰,嚓、嚓、嚓,几下急促的敲击,几点火星迸溅出来,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浸透了油脂的粗布火把。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空气,发出噼啪的轻响,瞬间驱散了船头小范围浓稠的黑暗。昏黄跳动的火光,将十几张粗犷、带着风霜和戾气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庙里狰狞的泥塑。
没人说话。沉默像冰冷的铁箍,勒紧了每个人的喉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粗重的、极力压抑的呼吸声。酒坛的泥封被粗暴地拍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猛地弥漫开来,混合着岸边淤泥的土腥气和芦苇根茎腐烂的气息。粗瓷大碗被无声地传递,澄澈的酒液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没人推辞,每个人都仰起脖子,狠狠地灌下一大口。滚烫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割进胃里,瞬间点燃了血液里蛰伏的凶性。冰冷的肉块被撕开,塞进嘴里,牙齿狠狠地咀嚼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婆留接过酒碗,冰冷的手指触碰到粗粝的碗沿。他仰头,辛辣的液体如同熔岩般滚入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痛和眩晕。他放下碗,没有去碰那些油腻的肉块。只是再次低下头,目光沉静地落在自己横在膝上的那柄刀上。刀身黝黑,在跳跃的火光下,映不出任何倒影,仿佛一片凝固的、深不见底的黑夜。
顾三郎灌下最后一口酒,酒碗被他随手扔在舱底,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在火把的映照下投射出巨大的、摇晃的阴影,几乎覆盖了半条船。他环视众人,眼神凶狠如即将扑食的猛虎。
家伙!他低吼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皮革的噌噌声响起。短刀、分水刺、手斧、铁尺……一件件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凶器被从贴身的地方抽出,握在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中。刀刃的锋芒在火光下划过一道道冰冷的弧线,如同毒蛇吐信。
婆留的手,终于离开了冰冷的刀身。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流畅和稳定。他伸出右手,稳稳地握住了那黝黑的刀柄。五指收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股冰冷而凝练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波纹,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开去。周围的喧嚣、粗重的呼吸、甚至那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他整个人,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寒铁,只余下沉寂和锋锐。
顾三郎的目光扫过婆留握刀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忌惮。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走!
两条快船如同离弦之箭,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出芦苇荡的庇护,破开浓墨般的夜色,向着前方那片巨大、沉默、如同山岳般压在水面上的船影疾驰而去。桨橹入水的声音被压到了最低,只剩下水波被船头轻柔破开的哗哗轻响。
距离在疾驰中迅速缩短。那官船的轮廓在黑暗中越来越清晰,庞大得令人窒息。船身黝黑,船舷高耸,像一道陡峭的悬崖矗立在江面。船上依旧一片死寂,没有灯火,没有人声,只有船体随着江水的轻微涌动而发出的、低沉的吱嘎声,如同沉睡巨兽的鼾声。
婆留站在自己那条船的船头,夜风带着江水的湿冷,猛烈地扑打着他单薄的衣衫。他眯起眼,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锥子,死死钉在官船那高耸、湿滑的船舷上。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看清船舷上木头被江水浸泡出的深色水痕。
就是此刻!
婆留的腿猛地绷紧,全身的力量瞬间从脚底爆发,沿着脊椎如怒龙般直冲而上!他脚下那原本疾驰的快船船头,在他这全力一蹬之下,竟硬生生向下沉了一沉!船身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的身体已如一颗出膛的炮弹,撕裂浓稠的夜风,朝着那高耸的船舷激射而去!速度之快,在空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风声在他耳边厉声尖啸,如同鬼哭。
没有绳索,没有钩索,全凭一身惊世骇俗的轻功和一往无前的悍勇!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身体已凌空翻过那陡峭的船舷边缘,靴底重重地踏在坚实、冰冷的甲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3
刀锋对决
双脚落地的瞬间,身体重心前倾,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握刀的右手早已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黑色闪电!刀锋所指,精准无比地刺向船舱入口处那个最先反应过来的、正欲拔刀的身影!
呜——!
黝黑的刀锋切开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这一刀,凝聚了婆留全身的力气、速度、以及多年刀头舔血淬炼出的杀戮本能,快!准!狠!直取咽喉!刀未至,那股冰冷的死亡气息已先一步攫住了目标!
刀锋所指之人反应亦是极快!在婆留身形如鬼魅般翻上甲板的刹那,他已本能地侧身、拧腰,右手闪电般抓向腰间佩刀的刀柄!动作一气呵成,显然也是身经百战的老手!
然而,婆留这一刀太快!太刁!如同毒蛇出洞,角度诡异绝伦!那护卫的刀刚刚拔出一半,黝黑的刀锋已带着刺骨的寒意,直逼咽喉要害!
死亡的冰冷触感瞬间冻结了护卫的思维。他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千钧一发之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凭借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的本能,将身体拼命地向后仰倒!同时,那只拔刀的手也放弃了拔刀,猛地向上格挡!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帛声响起!
婆留那凝聚了全身劲力、志在必得的一刀,终究被这电光火石间的极限后仰和格挡改变了轨迹!黝黑的刀锋没有刺入咽喉,而是狠狠地从那护卫胸前的衣襟处划过!坚韧的布料应声而裂!刀尖甚至在那护卫胸口划开了一道不算深、却极长的血痕!
婆留心头一凛!好快的身手!好强的本能!这绝非寻常护卫!一击不中,他毫不迟疑,手腕一翻,刀势由刺转撩,如同毒蝎摆尾,迅捷无比地再次抹向对方因后仰而暴露出来的脖颈!
就在这变招的刹那,旁边另一条船上,顾三郎点燃了手中的火把。他猛地将火把高高举起!跳跃的、橘黄色的火焰骤然升腾,瞬间将船头这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婆留手中那抹向对方脖颈的刀光,在骤然亮起的火光下,清晰地映照出了那个护卫因后仰而完全暴露在光亮中的脸!
那是一张布满风霜的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从眼角、嘴角向四周蔓延。左脸颊上,一道陈旧的刀疤,从颧骨一直斜拉到下巴,在火光下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然而,这些岁月的刻痕和战争的烙印,都无法完全掩盖住那双眼睛——那双此刻正死死盯着婆留的、苍老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停顿!
婆留那抹向对方脖颈的刀锋,在距离那枯槁皮肤不足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僵住了!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冰墙!
他脸上的冷酷、决绝、以及那股一往无前的悍匪凶戾,如同被投入沸水的积雪,瞬间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了极度震惊、茫然、以及某种深埋心底、被猝然撕裂的巨大痛楚!
呃……一声短促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吸气声,不受控制地从婆留牙缝里挤了出来。他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下急剧放大,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张脸!这道疤!这双眼睛!
无数破碎的、带着血色和硝烟的片段,如同被点燃的引信,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十年前那个同样被血与火映红的夜晚!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遍地狼藉的废墟!绝望的哭喊!燃烧的房梁轰然倒塌的巨响!就在那根燃烧的巨木即将砸向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时,是眼前这张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脸!是这双布满血丝却依旧坚毅如磐石的眼睛!是这具并不高大却如同山岳般挡在他身前的、伤痕累累的身躯!那声嘶哑却如同雷霆的吼声,仿佛还在耳边炸响:趴下!别动!
4
背叛之刃
张……张……婆留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那个被岁月尘封了十年的称呼,那个只在午夜梦回、带着无尽愧疚和绝望才敢在心中默念的名字,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卡在喉咙深处,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那柄黝黑的刀,此刻仿佛重逾千斤,悬停在恩人的颈侧,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婆留!你他娘的发什么呆!!一声炸雷般的、充满了暴戾和催促的狂吼,如同烧红的铁鞭,狠狠抽碎了这短暂的死寂!是婆留!他不知何时也已矫健地翻上了甲板,此刻正站在婆留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那张瘦削的脸上此刻因嗜血的兴奋而扭曲变形,双眼在火光下闪烁着野兽般的红光。他显然没有注意到婆留那瞬间的失神和剧变,只看到目标还在眼前,而自己最倚重的利刃却莫名其妙地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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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留的吼声如同信号!紧随其后,顾三郎以及另外十一名如狼似虎的汉子,纷纷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手中的利刃,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船舷两侧疯狂地涌上了官船宽阔的甲板!沉重的脚步声、兵刃的碰撞声、粗野的呵斥声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
宰了这碍事的老狗!金银全是我们的!!婆留的狞笑声再次响起,如同夜枭啼哭,尖锐刺耳。他手中的分水刺带着一道惨白的光,毫不犹豫地、恶狠狠地刺向那个刚刚死里逃生、脚步还未站稳的老护卫——张龙的心窝!动作快如闪电,狠辣绝伦!他根本没把这老护卫放在眼里,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清除障碍,扑向船舱里那梦寐以求的财富!
就在婆留的分水刺即将触及张龙那沾血的衣襟时,异变陡生!
一道更加锐利、更加决绝、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惨烈气息的黑色刀光,如同从地狱最深处迸射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后发而先至!目标,不是张龙,而是婆留持刺的手腕!
是婆留!
在婆留那声宰了这老狗如同冰锥般刺入耳膜的瞬间,婆留眼中那短暂的茫然和剧痛,瞬间被一股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杀意所取代!仿佛有什么最珍视的东西被彻底玷污、彻底撕碎了!
滚开!!!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充满了无尽愤怒和疯狂的咆哮,从婆留胸腔深处炸裂开来!他握刀的手腕猛地一拧,那柄悬停在张龙颈侧的黝黑短刀,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而凌厉的弧线!不再犹豫!不再停滞!带着斩断一切阻碍的决绝,狠狠劈向婆留的手腕!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猛地炸开!火星四溅!
婆留的分水刺被这突如其来、势大力沉的一刀狠狠劈开!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腕发麻,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分水刺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落在远处的甲板上!
婆留惊怒交加,踉跄着倒退两步,难以置信地瞪着突然反戈的婆留,如同见了鬼魅:婆留!你疯了!你他妈砍谁!!
婆留根本不理他!一刀劈开婆留的偷袭后,他身体顺势一旋,如同狂风中的陀螺,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张龙的身前!那并不宽阔的背脊,此刻却像一道陡峭的悬崖,死死地隔开了婆留和那些刚刚冲上甲板、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有些愣神的悍匪们!
他手中那柄黝黑的刀,刀尖微微下垂,斜指向甲板,刀身上还残留着方才劈砍时溅上的、属于婆留的血迹。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全身紧绷的肌肉在火光下勾勒出充满爆发力的线条。那双曾经冷酷如冰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扫视着面前每一个手持利刃的兄弟。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气息,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谁敢再上前一步,谁就是下一个被劈开的对象!
婆留!!顾三郎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充满了惊愕和暴怒。他刚刚冲上甲板,正好目睹了婆留劈飞婆留武器、挡在目标身前的整个过程。这突如其来的背叛,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他魁梧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手中的厚背砍刀指向婆留,刀尖都在嗡鸣,你他娘的吃错药了!给老子让开!不然连你一起剁了!
婆留的回答,是猛地一甩头!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匕首,狠狠钉在顾三郎脸上。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再次收紧,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那柄黝黑的刀,随着他手臂肌肉的贲张,缓缓抬起,刀尖不再指向甲板,而是稳稳地对准了顾三郎的胸膛!
动作,便是最好的回答。冰冷,决绝,没有半分退让!
顾三郎被这赤裸裸的、充满杀意的挑衅彻底激怒了!他脸上的横肉疯狂地跳动,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暴戾的火焰彻底吞噬。好!好!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婆留!老子今天先剐了你!他狂吼一声,手中的厚背砍刀带着一股开山裂石般的恶风,毫无花哨地朝着婆留当头猛劈而下!刀势沉猛,力道千钧!
婆留眼中寒光爆射!面对这泰山压顶般的一刀,他不退反进!脚下猛地一蹬甲板,身体如同鬼魅般迎着刀锋斜窜而出!手中的黑刀划出一道极其刁钻的弧线,并非硬格,而是贴着顾三郎沉重砍刀的刀脊,毒蛇般向上疾速削去!目标,正是顾三郎握刀的手指!以巧破力!狠辣精准!
当——嗤啦!
刀刃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顾三郎只觉得一股阴柔却极其刁钻的力量顺着刀身传来,震得他手腕发麻,几乎握不住刀柄!他心中大骇,本能地想要收刀变招!
然而,婆留的刀比他更快!更毒!
就在顾三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婆留那柄黝黑的短刀如同跗骨之蛆,在削开顾三郎刀势的同时,刀锋顺势向下一压、一划!一道冰冷的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闪电般舔向顾三郎的肋下!
呃啊——!
一声凄厉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夜空!
顾三郎肋下的粗布衣衫应声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剧痛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着向后跌退,脸上写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三哥!
婆留反水了!并肩子上!剁了他!
顾三郎的惨叫声如同点燃了炸药桶!原本被婆留那决绝姿态震慑住的其余十名悍匪,瞬间红了眼睛!他们如同被激怒的狼群,发出震天的咆哮,挥舞着手中的刀斧铁尺,从各个方向,如同潮水般向着婆留和他身后护着的张龙猛扑过来!刀光闪烁,杀气冲天!
婆留瞬间陷入了十面埋伏!他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黝黑的短刀在他手中化作了死亡的旋风!格挡!劈砍!反撩!突刺!每一个动作都简洁、狠辣、精准到毫巅!刀锋与刀锋碰撞,发出连串刺耳的叮当爆响!火星在黑暗中疯狂迸溅!
噗嗤!一名悍匪的短刀被他格开,反手一刀便抹开了对方的喉咙!
咔嚓!另一人的铁尺砸来,他侧身躲过致命一击,刀锋顺势下劈,硬生生斩断了对方持械的手腕!
滚!又一人从侧面扑来,他一个凶悍的贴山靠,用肩膀狠狠撞在对方胸口,那人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上,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婆留的刀法快得如同鬼魅,身法更是滑溜异常,在狭小的空间里辗转腾挪,竟一时间挡住了七八个人的围攻!甲板上瞬间血肉横飞!惨叫声、怒骂声、兵刃撞击声混作一团!鲜血如同泼墨般溅洒在黝黑的船板上,空气中弥漫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
然而,悍匪的人数实在太多!而且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婆留的悍勇激发了他们的凶性!他再快,也终究是人!一个不留神,一柄分水刺带着阴风,狠狠扎向他的后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沉稳、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婆留的肩膀,将他向后一拉!同时,一道虽然苍老却依旧刚猛迅捷的身影,如同出闸的怒虎,猛地从婆留身后抢出!
是张龙!
他终于从最初的震惊和剧痛中缓过神来!那双苍老却锐利的鹰目,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狭长的腰刀!刀光一闪!
当——!
那柄偷袭婆留后腰的分水刺,被张龙精准无比地一刀格开!火星四溅!
孩子!别管我!护住后面!张龙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怆。他根本不给婆留反应的机会,手中腰刀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主动迎向了侧面扑来的两名悍匪!刀光霍霍,大开大合,虽然力道不如巅峰,但那千锤百炼的战场杀伐之术,依旧凌厉无匹!瞬间竟将两名悍匪逼得连连后退!
婆留被张龙向后一拉,避开了致命一击,心头剧震!那句护住后面如同惊雷炸响!后面船舱!恩人拼死护着的,是船舱里的人!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他猛地扭头,眼角余光扫向船舱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几乎就在同时!
砰!!!
一声巨响!船舱的门被从里面猛地撞开!门板碎裂!
一个年轻的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看衣着像是个小厮,脸上毫无血色,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他手中胡乱地挥舞着一把小小的匕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老爷…快走啊!!贼人杀上来了!!!
在这小厮身后,一个身着锦缎常服、身材微胖、面容儒雅却同样苍白如纸的中年男子,正被两个惊慌失措的丫鬟拼命向后拉扯着,试图退回相对安全的船舱深处。
火光跳跃,清晰地映照出那中年男子的脸!
轰——!!!
婆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了天灵盖!整个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那张脸!那张儒雅中带着威严,此刻却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他太熟悉了!无数次,在官府的布告上,在茶楼酒肆的说书人口中,在那些被盘剥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咬牙切齿的诅咒里!王节使!那个他们今夜要劫掠的目标!那个顾三郎口中贪赃枉法、死有余辜的狗官!
怎么会是他!
婆留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几步之外,那个正捂着肋下伤口、因剧痛和愤怒而面孔扭曲的顾三郎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撕裂、变调,如同野兽的嘶嚎:
顾三郎!!!你他妈告诉我——这是谁!!
这一声嘶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
所有正在疯狂围攻婆留和张龙的悍匪们,动作都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他们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婆留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了船舱门口那个被丫鬟拉扯着的、惊恐万状的中年男人!
火光,无比清晰地照亮了王节使那张苍白的、写满恐惧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那些原本因杀红了眼而扭曲的面孔上,凶悍和贪婪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上了一盆冰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困惑,以及一种被巨大谎言愚弄后骤然升腾起的、冰冷的怒火。握着刀斧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力道。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似乎也淡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这是谁一个离船舱门口最近的悍匪,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所有人心底的疑问。他手中的斧头,无意识地垂了下来。
婆留的狂笑声猛地打破了这片死寂!他捂着被婆留劈开的手腕,鲜血顺着指缝不断滴落在甲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他脸上混合着剧痛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得意,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
哈哈哈!婆留!你瞎了眼吗!还能是谁!王节使!王大人!咱们今夜的肥羊啊!金山银山就在他船舱里躺着呢!!他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死死地钉在船舱深处,仿佛已经穿透了木壁,看到了里面堆积如山的财宝,兄弟们!别管这疯狗婆留和那老不死的了!金子!银子!就在眼前!抢啊!!他嘶声力竭地狂吼着,试图重新点燃手下那被婆留一声质问浇灭的贪欲之火!
然而,这一次,回应他的,不再是狂热的咆哮,而是一片更加冰冷的沉默。
顾三郎捂着肋下那道深可见骨、依旧在汩汩冒血的伤口,剧痛让他的脸孔扭曲变形。他死死地盯着婆留那张因狂笑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又缓缓移开目光,扫过船舱门口那个瑟瑟发抖、被丫鬟护在身后的王节使。顾三郎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惊愕、被欺骗的暴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婆留!那眼神,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
婆留!!顾三郎的声音如同从地狱里挤出来,嘶哑、破碎,带着滔天的恨意,你……你他妈的……敢阴老子!!
5
生死瞬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婆留今夜如此好心地提供了王节使船队行踪的绝密消息为什么婆留极力鼓动要劫掠这艘看似护卫薄弱的官船为什么婆留刚才对那个老护卫下杀手时毫无顾忌原来,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一个婆留精心布置、借刀杀人的毒计!他顾三郎和他这班兄弟,不过是婆留用来清除障碍、劫掠仇家的刀!甚至,婆留可能连他们这些刀都没打算放过!刚才婆留偷袭那老护卫,恐怕就是为了彻底激化冲突,让双方死拼到底!
想通了这一切,顾三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浸透了骨髓,比肋下的伤口还要痛上百倍!他猛地挺直了剧痛的身躯,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燃烧的、同归于尽的疯狂所取代!他不再看婆留,而是转向那些同样因真相而陷入震惊和迟疑的兄弟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如同垂死野兽的悲鸣:
兄弟们!!咱们……被这狗娘养的婆留卖了!!他要咱们死!!要咱们给他当垫背的!!!他喷出一口带着血沫的唾沫,染红了胸前的衣襟,现在……只有一条路!宰了婆留!再宰了这狗官!抢了东西!咱们才有活路!杀——!!!
最后那个杀字,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最后引信!那些原本陷入迷茫的悍匪们,被顾三郎这绝望而疯狂的嘶吼瞬间点爆了!被欺骗的愤怒、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黄金白银本能的贪婪,如同熔岩般混合在一起,彻底冲垮了理智!他们不再犹豫,不再迟疑!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狼群,发出了更加狂暴、更加歇斯底里的嚎叫!手中的刀斧再次扬起,目标却不再仅仅是婆留和张龙,而是变成了所有人!婆留、张龙、王节使……乃至彼此!只要能抢到金子,杀光所有人也在所不惜!
杀!!!
金子是我的!!
宰了他们!!
彻底的混乱!彻底的疯狂!甲板瞬间化作了血腥的修罗场!十名悍匪如同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不再区分敌我,挥舞着武器,向着婆留、张龙、以及船舱门口的王节使等人发起了无差别的、狂暴的攻击!兵刃撞击声、怒吼声、惨叫声再次响成一片!比之前更加惨烈!更加混乱!
婆留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疯狂攻击,压力陡增!他手中的黑刀舞得如同风轮,格挡着来自不同方向的劈砍和突刺,身形在狭小的空间里急速闪避,险象环生!他一边奋力抵挡,一边焦急地朝着张龙的方向嘶吼:带他走!!快进舱!!
张龙那边情况同样危急!他独自一人挡在船舱门口,如同一块顽强的礁石,承受着三四名悍匪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他手中的腰刀虽然依旧凌厉,但毕竟年事已高,体力消耗巨大,动作已明显不如之前迅捷,每一次格挡都显得异常沉重。听到婆留的嘶吼,他猛地一刀逼开正面之敌,抽空回头朝着船舱里嘶声大喊:阿贵!!带老爷从尾舱下水!!快!!!
那个最先冲出来的小厮阿贵,此刻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但听到张龙这声如同军令般的嘶吼,一个激灵,猛地爬了起来!他眼中虽然依旧充满恐惧,却多了一丝拼命的决绝!他连滚爬爬地冲到被丫鬟护着的王节使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拽起已经腿软的自家老爷,嘶声哭喊道:老爷!走啊!快走!!两个丫鬟也反应过来,拼命帮着阿贵,连拖带拽地将肥胖的王节使往船舱深处拉扯。
老东西!还想跑!婆留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狞笑声再次响起!他不知何时竟摆脱了缠斗,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绕过了混乱的战团,手中的分水刺再次扬起,带着一道惨白的光,直扑正被阿贵和丫鬟们拖向船舱深处的王节使后心!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显然是蓄谋已久!
这一刺,凝聚了婆留所有的阴狠和歹毒!他要的,就是王节使的命!只要王节使一死,这趟浑水就更浑了!他婆留才有机会趁乱卷走最值钱的东西!
大人小心!!!张龙目眦欲裂!他看到了婆留那致命的一击!但他被两名悍匪死死缠住,根本无法脱身!只能发出绝望的嘶吼!
眼看那惨白的刺尖就要穿透王节使的锦缎衣袍!
一道黑影,带着决绝的惨烈气息,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从侧面撞了过来!
是婆留!
他在混乱中一直死死盯着婆留!在婆留绕过战团扑向王节使的瞬间,婆留便已不顾一切地舍弃了眼前的对手!他如同离弦之箭,用身体作为武器,狠狠撞向婆留!
噗——!
一声利器刺入血肉的闷响,令人毛骨悚然!
婆留的分水刺,没有刺中王节使,而是狠狠扎进了婆留的左肩胛!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半边衣衫!
巨大的冲击力让婆留的身体猛地一歪!但婆留仿佛感觉不到剧痛!他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借着撞击之力,身体如同藤蔓般死死缠住婆留持刺的手臂!同时,他右手那柄黝黑的短刀,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捅进了婆留的小腹!
呃啊——!!!婆留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自己腹部的刀柄,又抬头看向婆留那张近在咫尺、因剧痛和疯狂而扭曲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毁灭快意!
你……你这疯狗……婆留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一起……下地狱吧!婆留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残忍笑意。他猛地拧动手腕!
婆留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凝固成一片死灰。他那瘦削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婆留身上,然后一同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甲板上。婆留的分水刺,还深深嵌在婆留的肩胛骨里。
婆留!!顾三郎眼睁睁看着婆留被婆留以命换命地捅死,发出野兽般的悲鸣!婆留虽然阴狠,却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干将!这损失让他彻底疯狂!婆留!!老子要将你碎尸万段!!他狂吼着,不顾肋下那道深可见骨、血流如注的伤口,如同疯牛般挥舞着厚背砍刀,朝着刚刚推开婆留尸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婆留猛扑过去!刀光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当头劈下!
婆留左肩剧痛钻心,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半边身体几乎麻木。他刚刚推开婆留的尸体,力气消耗巨大,眼前阵阵发黑。面对顾三郎这含恨而来的、势若奔雷的全力一刀,他根本无力格挡!甚至连闪避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迟缓!
死亡的气息,冰冷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苍老却依旧刚猛的身影,如同暴怒的雄狮,猛地从侧面撞了过来!
是张龙!
他拼着后背硬挨了一记悍匪的刀劈,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染红了整个后背!但他也终于摆脱了纠缠!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狠狠撞在顾三郎的腰肋上!
砰!
顾三郎这凝聚了全身力量、志在必得的一刀,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硬生生撞歪了方向!沉重的刀锋带着呼啸的风声,几乎是擦着婆留的头皮劈了过去,咔嚓一声,深深砍进了婆留身后的船舷木板里!木屑纷飞!
呃!张龙也被反震之力撞得一个踉跄,后背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
顾三郎被撞得侧退两步,拔刀的动作迟滞了一瞬!
这一瞬,对于婆留来说,就是生死!
求生的本能和骨子里的凶悍被彻底激发!他眼中凶光爆射,根本不顾左肩的剧痛,右手紧握的黝黑短刀,如同毒蛇出洞,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趁着顾三郎拔刀迟滞的瞬间,猛地向前一递!
噗嗤!
刀锋精准无比地捅进了顾三郎因剧痛和愤怒而门户大开的胸膛!
顾三郎魁梧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柄没至刀柄的黝黑短刀,又缓缓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婆留那张沾满血污、眼神却依旧冰冷如狼的脸。他想说什么,但涌上喉咙的只有滚烫的、带着泡沫的鲜血。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的疯狂、愤怒、不甘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最终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6
黎明血祭
轰隆!顾三郎如同倒塌的泥塑,重重地砸在甲板上,激起一片血色的尘埃。
三哥死了!!
婆留也死了!!
顾三郎和婆留的接连毙命,如同抽掉了这群悍匪最后的脊梁骨!剩下的六七个人,看着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看着如同血人般站立、眼神凶戾如同地狱恶鬼的婆留,看着虽然摇摇欲坠却依旧持刀傲立、气势迫人的张龙,再看看船舱门口早已不见了踪影的王节使……他们眼中最后一丝凶悍和贪婪,终于被无边的恐惧彻底淹没!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如同丧家之犬的哀鸣:
跑啊!!!
瞬间,残存的悍匪们如同炸了窝的苍蝇,丢盔弃甲,魂飞魄散地朝着船舷两侧疯狂逃窜!扑通!扑通!落水声接连响起!他们争先恐后地跳入冰冷的江水中,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拼命向着黑暗的芦苇荡深处游去,只求远离这艘如同炼狱般的死亡之船!
甲板上,瞬间只剩下婆留和张龙两个活人。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粘稠得几乎化不开。火把早已在混乱中熄灭了几支,剩下的也摇摇欲坠,光线变得更加昏暗摇曳,将满地狼藉的尸体和流淌的暗红色液体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图景。断裂的兵器、破碎的船板、散落的杂物,混杂在黏腻的血泊之中。
婆留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冰冷黏滑的甲板上。左肩胛骨处传来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右臂因为方才的拼死搏杀而剧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柄沾满粘稠血浆的黝黑短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灼烧着喉咙。
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昏暗的光线,投向船舱门口那个依旧屹立的身影。
张龙背对着他,面朝着船舱深处,如同守护着最后一道防线的雕塑。他手中的腰刀拄在甲板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那身原本还算齐整的护卫劲装,此刻已被鲜血浸透了大半,尤其是后背,一道巨大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血水沿着他的衣角不断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暗红。
船舱深处传来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啜泣声,是丫鬟的声音,还夹杂着王节使惊魂未定的、粗重的喘息。
婆留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张龙那宽阔、却因剧痛和失血而微微佝偻的后背上。那上面纵横交错的旧伤疤,在血污和新伤之下若隐若现。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江湖上飘荡,在每一个可能的角落搜寻,在每一个相似的背影后驻足,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只为再见到这张脸,再找到这个人!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场景,或许是跪地叩谢当年的救命之恩,或许是默默守护以报再生之德……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血染的修罗场,以这样的方式,自己手中的刀,险些染上恩人的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无尽愧疚、后怕、悲凉和某种巨大委屈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眼眶瞬间变得滚烫、酸涩。他张了张嘴,想喊出那个在心底埋藏了十年的称呼,想解释这阴差阳错的误会,想倾诉这十年寻寻觅觅的艰辛……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嘶哑的哽咽。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冲破眼眶的束缚,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汹涌地滚落下来。
他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门却发现自己满手血污的孩子,跪在冰冷的血泊里,无声地恸哭。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耸动着,牵动伤口带来更剧烈的疼痛,他却浑然不觉。
张龙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他似乎听到了身后那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他没有立刻回头。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试图转过身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后背那道恐怖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让他苍老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
他终于转过了身。
摇曳的火光下,他那张布满风霜和刀疤的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对满地尸骸的恐惧,甚至没有对自身重伤的过多在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疲惫,沉淀在他那双依旧锐利、此刻却盛满了复杂情绪的鹰目深处。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甲板上那些曾经生龙活虎、如今却已冰冷僵硬的悍匪尸体——顾三郎怒目圆睁的不甘,婆留那张至死都带着阴狠和惊愕的脸……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跪在血泊中、无声恸哭的婆留身上。
那眼神里,有悲悯,有无奈,有洞察世事的苍凉,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仿佛早已看透了这江湖的血腥、命运的乖张,以及造化弄人的残酷。
他拄着腰刀,支撑着随时可能倒下的身体,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脚下的血泊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婆留那沾满血污和泪水的脸,看着他肩胛骨处那柄依旧深深嵌在骨肉里的、属于婆留的分水刺。
张龙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其轻微、却沉重得如同叹息般的呼气。他那只没有握刀、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抬了起来。
那只手,带着微微的颤抖,带着温热的血渍,并没有去指责,也没有去搀扶。它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落在了婆留那因为哭泣而剧烈抖动的、沾满了血污和泪水的头顶。
如同十年前那个血与火的雨夜,那个浑身浴血的汉子,将瑟瑟发抖的孩子死死护在身下时,那只同样沾满血污、却给予了他无限力量的大手。
触感传来的一刹那,婆留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一道电流贯穿了全身。所有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只看到张龙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面翻涌着他无法完全读懂、却沉重得让他心碎的情绪。
那只落在他头顶的手,温暖而粗糙,带着生命的温度,也带着死亡的冰冷黏腻(血污)。它没有责备,没有安慰,只有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传递。
婆留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张龙的手臂,移向他背后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皮肉狰狞地翻卷着,深可见骨,鲜血依旧在不断地、缓慢地渗出,浸透破碎的衣衫,沿着脊背的线条蜿蜒流下,滴落在早已被血浸透的甲板上。那刺目的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比他自己肩胛骨上的伤,痛上千百倍!
恩人……是为了救他……为了替他挡开那些致命的攻击,才……
这个认知如同一把钝刀,狠狠剜着他的心脏!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决堤!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呜咽,而是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充满了无尽悔恨和痛苦的悲鸣!他猛地向前一扑,不顾肩头的剧痛,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黏腻的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叔——!!!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终于冲破了他紧锁的喉咙,带着血沫和绝望,回荡在死寂的、如同地狱般的甲板上空。
张龙的身体晃了晃。婆留这声饱含了十年愧疚、悔恨和迟来孺慕的嘶喊,仿佛耗尽了他最后支撑的力量。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婆留最后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都化为了沉寂的潭水。
他拄着腰刀的手,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刀尖在甲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那具如同山岳般挡在船舱门口、庇护了身后所有人的苍老身躯,如同被狂风吹折的古树,缓缓地、无声地向前倾倒。
噗通。
张龙魁梧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婆留面前的血泊之中,再无声息。那只刚刚还落在婆留头顶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黏腻的甲板上,指尖微微蜷曲着。
不——!!!
婆留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他猛地扑上前,用那只还能动的手臂,疯狂地想要将张龙那沉重的身体翻转过来。触手之处,一片冰冷黏腻的湿濡——那是温热的血液正迅速冷却的触感!他颤抖的手指摸索着探向张龙的脖颈,那里,一片死寂。
整个世界,在婆留眼中彻底失去了色彩,失去了声音。只剩下眼前这具冰冷的、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和那刺目的、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染红的血色。
天边,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终于被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于无的灰白所撕裂。黎明,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正悄无声息地降临。那惨淡的、吝啬的光线,如同冰冷的薄纱,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漫过芦苇荡浩渺的顶端,漫过天目山沉默的轮廓,终于,吝啬地洒向了这片漂浮在钱塘江上的、如同巨大棺材般的官船。
船头,残存的几支火把早已燃尽,只余下几缕袅袅的青烟,在微凉的晨风中无力地扭动、消散。甲板上,凝固的暗红血迹铺陈开来,在熹微的晨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于黑的紫褐色。断裂的兵器、破碎的船板、散落的杂物,如同被飓风肆虐过后的残骸,浸泡在黏腻的血泊里。几具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伏着,凝固在死亡降临的瞬间。
顾三郎侧躺在血泊中,肋下那道致命的伤口依旧狰狞地敞开着,他怒睁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白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命运的不公。婆留蜷缩在不远处,小腹上插着婆留的短刀,脸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愕和怨毒。
在船舱门口那片最深的血泊里,婆留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跪伏在张龙冰冷的身体旁。他左肩胛骨处,婆留那柄分水刺依旧深深地嵌着,随着他身体每一次细微的颤抖而微微晃动。他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无力地搭在张龙已然僵硬的手臂上,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皮肉里,仿佛想抓住一丝正在飞速流逝的暖意。
晨曦的微光,如同冰冷的银粉,洒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脊背上,勾勒出一个被彻底击垮的、绝望的轮廓。他低着头,凌乱沾血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脸。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抽噎声,在死寂的甲板上低低回荡,成了这血腥黎明唯一的、破碎的哀鸣。
船舱深处,压抑的啜泣声早已停止。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劫后余生的死寂。没有脚步声,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无声的恐惧和窥探,从那扇破碎的门洞里弥漫出来。
婆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压抑的抽噎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
沾满血污和泪痕的脸上,那双曾经冷酷如冰、后来燃烧着疯狂火焰、此刻却只剩下空洞和死寂的眼睛,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着。目光越过张龙冰冷的尸体,越过满地的狼藉和死寂,最终,死死地钉在了船舱那扇破碎的门洞深处!
那目光,不再有丝毫温度。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悔恨,不再有任何属于人的情感。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死寂。以及在那死寂的最深处,一点如同地狱鬼火般幽幽燃烧的、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恨意!
灰白的天光落在他脸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如同戴上了一副狰狞的鬼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