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嫁皇后
摩羯大鱼
1
夕阳斜,昏鸦尽,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我把殿门关死,隔绝了外头的奔走尖叫,但关不住心里头外泄的阴霾,说不害怕是假的。
回过头来,萧容玙孤零零卧在龙床上,正等我的宽慰。
我将手递给他,他虚握住,气力等同于无,却极力朝我绽开一个温润的笑来,卿卿,旁人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完颜晟早已于三日之前兵临城下,宫人闻讯之后逃的逃、散的散,偌大宫廷短短时日荡寂一空,昔日繁华成了一场梦。
别人都能走,唯有萧容玙不能走,何况以他眼下的身体情况,也走不了了。
我爬上床去将他抱在怀里,脸贴着脸,手握着手,我道:亡国之君无异于丧家之犬,陛下此时去了,倒也干净,不必受那蛮子的侮毁。
萧容玙笑着叹了口气,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会宽慰人,只是卿卿,我去了不要紧,你可怎么办呢萧容玙这一生,无愧于天下,却有负于卿卿。
陛下别这么说,我道,我又不爱你,说什么负不负。
你呀你呀,心肠还是如此冷硬,他声音越来越低,不过这样也好,情至寡者心无殇,我倒宁愿你冷硬一辈子,好好活下去。
我说好,看着他阖眸,缓缓脱了我的手。
我吻吻他额头,道傻子:你既然走不了,我又能到哪里去,我不是旁人,我是你的皇后啊。
纵使不爱,也抵不消这十多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恩情,再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宽待我,包容我一身臭毛病,将我往死里宠。
萧容玙的一辈子走到了头,倘若只需有一人守在他身边,那这个人只能是我,他才能走得没有遗憾。
他历来身体不好,我俩成婚那天他就是这么说的。
洞房花烛当前,我对他十分刻薄,脸上毫无新嫁娘的喜悦,我道:太子殿下,如果让我自己选,我决计不会出现在这里,当你萧容玙的妻。
他垂眸低声道:我懂。
他道:对不起,委屈你了。
其实我深知,如果也让他自己选,他同样不会出现在这里,听我的抱怨。
大周走向了末路,群雄军阀割据,各自封邦建国,北有辽金,南有我萧蜀,东有吴,西有燕,遑论还有其他附属小国。
诸国表面上称周朝天子为天下共主,实则私下里谁也不服谁,个个心雄万夫,凌云争霸,搅得战火四起。
我与萧容玙,不过是朝局动荡下的两粒沙,命运从出生那一刻便是写好的。
他本志在山水,架不住头上兄长怯弱无能,在先帝身陷囹圄时从逸林野趣中被拽回来,临危受命,当了个收拾烂摊子的太子。
而我比他还惨一点,听说我出生那一刻紫气东来帝星升,擅推演的国士说我命中主贵,判言得王氏女可得天下。
先帝听了以后大喜,当即与我父亲立下盟约,将来不管他哪个儿子加封太子,必然娶我为妻。
我从学说话走路开始,一言一行都被按照未来的皇后培养,由我母亲亲自教导。
我母亲出身世家,本就端庄肃穆,对我更是严苛。
我多想让她像对姐姐那样,把我抱在怀里容我撒娇,对我温柔地笑一笑。
我想跟她说说心里话。
我想告诉她,我一点也不喜欢曳地裙子,也不喜欢描花样,我喜欢光着腿下河摸鱼,读兵书,跟别人一样出去骑马,腰上别一把黑亮的弹弓。
就算我要学跳舞,也不是为了惊艳别人跳给别人看的,只能是为了取悦我自己,为自己而舞。
这样的实话我只说了一次,母亲大怒,但她不能对我动家法,防止我身上留疤。
所以她以挑唆主子不学无术为由,把我最喜欢的丫鬟打死了,让我在旁边看着。
她说王昭泠,你瞧见了,这就是你要做自己的下场。
她说你的命从来不是你自己的,入主东宫当皇后才是你的命,唯一的命。
嫁给萧容玙的十年间,我一直学着释然,我告诉自己说反正都是要嫁,那么萧容玙是最优选。
他容貌神仪明秀,性情和善温柔,亦有济世胸怀,除了是个病秧子,没有其他缺点。
我只要尽力做一个妻子,做一个皇后就好了。
我也做到了。
我依偎在他尸体旁边,将袖中一颗毒药捏来捏去,可能对萧容玙还是不够感恩,很难说服自己就此殉了他,遂将毒药扔进了床底。
就在此时门被破开来,完颜晟逆光站在那里,我怀疑他就是为了来炫耀的,淡黄长袍乌犀带,衮服上金龙纹华美高贵。
连龙袍都穿上了,多么迫不及待。
2
我给萧容玙掩好被角,下了床。
走近完颜晟,看他飞眉入鬓,星眸幽邃,薄唇不可自抑地噙着笑意。
算命的说唇薄的人都薄情,我不信命,但对面是完颜晟,我决定信一信。
完颜晟开口,问了一句跟萧容玙同样的话,旁人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我道:我之所以没走,是因为我想带头破除封建迷信,告诉世人‘得王氏女可得天下’都是扯淡。
我父亲战死沙场,兄长下落不明,夫君尸骨未寒,家已破、国已亡,我就是迷信害人的最好证据!
我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完颜晟却笑了。
他逼近我,比我高出一个头,身材高大伟岸,轻易将我笼罩进他的阴影中,王昭泠,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你留下,根本是因为萧容玙。
我也笑:那你是人还是鬼
我当然是鬼,他附在我耳边低声道,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你怕不怕
我配合道:我怕极了,求大王无论如何饶小女子一命。
得王氏女可得天下,他道,也不全然是扯淡。
我有不好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他钳住我手腕,将我往门外带:萧蜀气数尽了,跟我走吧昭泠,给你荣华富贵,当我完颜晟的皇后。
我一下愣了:完颜晟你要点脸好吗,有种你把这话对着萧容玙再说一遍!
他头也不回:在我们那里,女人是共同财产,兄弟死了,他的手足和朋友就可以继承他的遗孀,有何不可。
你还知道萧容玙是你朋友你好歹也是在蜀国长大的,吃着蜀国的粮食、喝着蜀国的水、读着蜀国的书,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朋友妻不可欺’!
别跟我提以前,萧容玙不是我朋友,他低吼,我在你们蜀国是他国质子,是阶下囚,是你们可以肆意凌辱的物件儿。你以为在蜀国的那十年,我很快活吗
我明白了,为何辽金居其北,完颜晟不惜兵行险着、拉长战线,也要先取蜀国京都,因为他对蜀国有恨。
十三年前,蜀国是强国,从南到北的大小国都要低蜀国一头,其中以金为最。
遇见完颜晟那年我方及笄,同还是二殿下的萧容玙偷溜出学宫,游玩累了去皇寺歇脚。
有个小孩儿抱着柴火在我俩面前晕了下去。
萧容玙身子骨单薄,最后是我把小孩儿扛回房的,萧容玙去前头喊人,我在床边守着小孩儿,蘸了热水想给他把脸擦擦。
我一碰他,他就醒了,见到我很是受惊,跳到离我最远的床角,对我目露凶光,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时不时龇牙,小狗似的。
我软语哄了他几句,他越来越凶。
我暴躁了,一枕头削过去:凶什么凶,给老子滚过来!
他呜咽一声,老实了。
萧容玙带着方丈回来时,惊讶于小孩儿在我手底下如此听话。
我自小恪守母亲的教诲,人前贤良淑德,从不展示自己狂野的一面,难怪他惊讶。
小孩儿看看萧容玙,小心翼翼吞着我喂给他的水,看我笑不露齿,文静端坐,眼里写满疑惑。
从方丈那里我们才得知,小孩儿是金国不久之前送来的质子。
时年两国交兵的时候常有,战败国向战胜国交换质子都快发展成了固有节目。
去往异国的质子们,多半年纪小、身份低,在母国也属于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那种,更遑论是被送来他乡,经常死在路上的都有,没人会在乎。
完颜晟不知怎么被安排到了皇寺,寺大人多,蜀国人又排外,老方丈看管不过来,孩子被人欺负了他也不知道。
完颜晟那身破烂衣服底下一身的伤,之所以晕倒,是因为饿了多日,今日要不是被我俩遇到,他多半就无声饿死了。
你看所以说我不信命,佛门清净地又如何,佛祖眼皮底下照样藏污纳垢。
萧容玙做主,将完颜晟带回了宫。过了两三日,我听闻这孩子很消极,一心存了死志闹绝食。
这等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被父母亲族抛弃,又在异国他乡饱受折磨,别说是个才十岁的孩子,就是大人也未必想得开。
时年我也是年轻,好为人师,好多管闲事,挽着袖子将他拎起来好生揍了一顿屁股:
一时的挫折算得了什么,死都敢死,为什么就不敢再挣一挣,你就这般便宜死了,你天大的委屈和怨怼谁能知道,说不定人家身后还要诽你一句‘果然是废物!无能’!
我如果是你,我就爬起来,走到他们面前去,让那些我恨的人都睁眼看着,我是如何一步步将他们踩在脚下,活出个模样来。
吼了半天,他委顿坐在那里,腮上挂着两行泪,茫然看着我。
我这才想起来语言不通,他听不懂。
我咬了咬牙,硬拽着他去学宫。
我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便总希望身旁其他的人,都能为所谓既定的命,去搏一搏,争一争。
后来语言通了,他也长大了,他问我为何要管他,当时我已是太子妃,于宫闱漫长的光阴中消磨了意志,意兴阑珊地答他:没有为什么,我闲的呗。
你这话违心,我不信,他道,昭泠,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什么,他没说完,萧容玙同皇叔萧泽并肩而来。
时冬,风卷帘,雪初降,天地一素。萧容玙披着鹤氅,墨发如云眉积翠,凝望我一眼,将手炉递给我,才在萧泽的催促中,忙他的事去了。
完颜晟跟我一道看着萧容玙的背影,忽然道:他唤你‘卿卿’,我也要。
我一脚踹在他小腿上:去去去,让你多读书你不听,‘卿卿’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不,也是你能随便叫的
自那以后一过七年,也就是三年前,完颜晟归金,趁着蜀日益衰微,他率兵来了。
长成了我揍不起的样子。
3
蜀国投降的第三十二日,大军班师。我同蜀国贵族子弟一道作为下国臣,被押解往辽金。
路上我频频回顾,完颜晟压在我身后同我共乘一骑,强迫我把脸往前看:别留恋了,你又跑不了。
我将他披风拉过来挡风:我冷。
他在我头顶嗤笑,下巴搁在我头上,说一句话我脑子就嗡嗡一下:谁叫你执意要骑马。
我就是想骑马,一直想骑马。
好,让你骑个够。他狠狠抽马,在士兵们的起哄声中,带着我狂奔了出去。
烈风在我耳边作响,一同响起的还有他低沉的声音,他道:昭泠,很多年前我就发过誓,总有一日我要带你回大辽看看。
看你如何报仇
不,是看看我长大的地方。你喜欢骑马不要紧,我有世上最辽阔的草原,我还要教你射箭,你想去哪我都可以带你去。
我再也不要让世俗礼教束缚了你,大辽的女子,想笑得多大声就可以笑多大声,笑起来也不拿扇子挡脸。
我承认,我颇受感动。
结果一入了上京,他就把我丢进了高墙围立的皇宫。
当天晚上,还没等我熟悉过来宫中粗狂的装修风格,他来了,带着酒气,毫不犹豫将我压倒在床上。
他将封后的圣旨放在枕边,撕开了我的绰子,三两下把我扒得只剩抹胸。
我丝毫撼不动他沉重的身躯,情急之下道:你混帐,萧容玙就从来不强迫我。
你还是忘不了萧容玙!挺聪明一人,喝了酒就显得失智,怒道,你骗我,你说过你不爱萧容玙。
我哭笑不得,给他讲道理:我不爱萧容玙,难道就得爱你吗
那你还准备爱谁
我给他问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道:关你屁事。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完颜晟,难道你将我抢来,是因为喜欢我吗你不是,你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判言,留住我可以归拢人心,臣服他众……
他蛮横打断我,失望神伤,仿佛我是什么负心人: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萧容玙有十年,我也有十年,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为什么只准他可以喜欢你,为什么
我无奈:你不要事事都跟萧容玙比。
是,我比不过萧容玙。
不是,我道,你有你的好。他是他,你是你,你们两个谁都是独一无二,不必比来比去。乖,去找你别的女人吧。
他偏躺在我身侧,抱着我一只手臂,睡去之前呓语:昭泠,别一次次给我希望,又叫我绝望。
次日我醒来,他已经上朝去了。
一连消失好几日。
完颜晟的后妃们来我这里谒见时,我正在吃自制火锅。我这个人何时何地也断然不肯委屈了自己,这里的伙食我实在吃不惯,于是自己动手。
女人们毫不拿我当皇后尊重,甚至不太拿我当人,围着我指指点点,以为我听不懂契丹语和女真话。
因为我比完颜晟还要年长五岁,她们当着我的面说我是难看的老女人,叫我‘南边来的细白猪’。
我火锅吃得差不多,才伸伸懒腰站起来,假装没看见门后明黄的身影,瞅准其中最尊贵的一个姑娘,看服饰应该是个贵妃。
我笑着送了她一面贵重的八宝玲珑镜,用契丹语说:这么精致的镜子没见过吧土鳖。来,照照你这副尊容,哪来的自信说我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和宫香粉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红番花和着梅花凝露淘澄的腻子你会用吗
本宫自小荷珠煮酒,瑰露蒸面,熏着你们吃不起的果子香气入眠,连走路都是步步香尘,精细过你们百倍,就算比现在再大上十岁,也比你们娇美。
这还不叫可悲,可悲的是我们南国女子不以己美自满,亦不以己丑自卑,更不会将自己的美丑押付在一个男人身上,通过取笑打压别的女子来换取可怜的优越感。
无论美丑,我们人人首先都是自己。
你们既如此自得,瞧不起我,那我就纳闷了,怎么陛下放着阖宫佳丽不要,非封我一个南边来的你们瞧不起的老女人为后,你们是觉得陛下的眼光连你们都不如吗
说着,我将滚烫的锅底一泼,油花四溅,她们尖叫着连连后退。
我满意道:记住这个距离,以后再来拜见本宫,不许离本宫过近,既然你们自己上门讨卑微,那大家索性说个明白。
本宫站着的时候,你们最好跪着,下次再让我看见谁脑袋高过了我,我就把她脑袋砍了。
今日的训话就到这里,心有不忿的尽管去找完颜晟告状,你看他责难的是我还是你们,行了,跪安吧。
被我赠了镜子的那个姑娘白着脸,看看左右,不甘心地跪了下去。
有她带头,其他人就听话多了。
本来我这下马威已经施展得差不多,完颜晟非在此刻进来捣乱,从门后不紧不慢现身。
众嫔妃一看,顿时有了倚仗,尤其是那个贵妃。她身形一动,我比她还快,照着完颜晟的怀抱就扑了过去,开口先带三分凄楚: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臣妾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是一时适应不了北国饮食,忍不住吃了顿火锅,众位妹妹便对臣妾横加诛伐,说臣妾坏了规矩,瞧她们不起。
我将掀锅底时手背不小心烫上去的几个红点亮给他看,梨花带雨:都不容臣妾反思几句,她们就掀了臣妾的锅底,幸而陛下来得及时,否则臣妾,臣妾……
话不宜说太满,就到这里,后面给他留点发挥空间。
我这顿哭诉用的是中原官话,小姑娘们听不懂,只有干看着的份儿。
看,多学几门语言是多么有必要。
完颜晟低头看着我,眼中写着你真能颠倒黑白,臂弯一收将我揽进了怀里,目光威严一扫,沉声发问:放肆,竟敢对皇后不敬,谁起的头
众人走得黯然销魂。
我从完颜晟怀里挣扎出来,将他一推,我也就是仗着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先这么着,你该忙忙你的去吧,她们不来找我,我也得去找她们,再敢克扣我的兽炭和毛肚,我还敢闹一场。
他手臂还保持圈着的姿势,徒然空了,有些不情愿,依附上来,笑问:这就过河拆桥了我在你眼里好像还没有毛肚重要。
那是肯定的,吃火锅没有毛肚,就好比人生没有彩色全是黑白,是对人性的压抑,压抑!
但我不能这么说,万一他那些不省心的妃子还有后招,惹恼了他再不帮我,我岂不惨了。
我摆出一副笑脸来对着他:这是哪里话,陛下在我心中有千钧重。
是么。他抱上我的腰。
我略一推拒,匕首从袖中掉了出来。
我:……
他抢先一步将匕首拾起:昭泠,你这样防我
误会了陛下,这是我拿来切毛肚的。
你也这样防萧容玙
又开始了。
我不耐烦道:萧容玙没有后妃,也用不着我防。
如若你不喜欢,我也可以散尽后宫,独宠你一个!
低估了完颜晟,原来他不喝酒也上头,蛮横将我抱起,置在殿中的桌子上,杯盘扫了一地。
吻随之落下来,我有些招架不住,抓起一棵吃剩的白菜堵住他嘴:冷静啊陛下,其实我并没有要怪你。
你虽然禁锢了我的自由,但你不将我带回来,我还能去哪,在外头颠沛流离吗这乱世之中,除了陛下,试问还有谁,能真心实意地护我周全。
他:这是你的心里话
我诚恳点头,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感情这回事,需要培养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让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我不想总是跟你吵架。
他说好,攥住我手:小王八就不必画了,我等你的死心塌地。
……
他怎么知道我在他心口画王八。
4
而后两年,我适应了北国的恶劣天气和手抓羊肉,与完颜晟的后妃们相处甚欢,尤其是那个小贵妃阿彩。
我教她们梳妆打扮,脱掉皮裘,穿起绢绮,我教她们女红、画画、跳舞、写汉字,还有顶级的风雅。
而我学会了骑马打猎,在草原上迎风肆意放声笑,拥有了在南蜀不曾拥有过的人生。
我怂恿完颜晟开辟商路,让南北商人往来,将种植和水利技术引进北国。
我为跟我同期入北国的南国旧部贵族求情,让他们得以被放归故乡。临行之前他们中几人来同我告别,有些老人家不愿来,说我是叛徒,一女侍二夫,是南蜀的耻辱。
我不以为然:合着我当时就该吊死,他们就称心如意了,可我又没吃他家大米,为何要如他们的意。
我在南国已无甚牵挂,唯一不放心的是我哥哥,听说他在一年前被找到,如今正在边疆休养,我让一个年轻孩子帮我带了封书信给他,尽述思念之情。
南国人都走了以后,我才意识到,真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晚上完颜晟来我寝宫,缠绵之后他从背后抱住我,问我:昭泠,你爱我吗
我不答反问:你爱我吗
他斩钉截铁说爱。
我笑了笑,说:洗洗睡吧。
他也笑了:你帮我洗。
热汤气雾氤氲,我拨开他的长发露出脊背。
我记得他小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的伤疤,而今前胸后背沟壑纵横。
我从来没问过他起初回国的那三年经历了什么,一个伶俜质子,从无依无靠到掌一国江山,想想日子不会好过。
我不是不能问,而是不忍心问。
他曾说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
5
半年后,完颜晟送给我的新园子落成,我在人工打造的江南水乡里过完了三十岁的生日。
次日,完颜晟东征伐吴,将朝政大权交给了我。
他刚走不到一个月,南蜀联合西燕北上,突围辽在蜀国的驻守兵,趁辽金兵力中空,十五日之内吞噬十七城,直取大辽上京。
领兵的竟然是个熟人,先帝最小的弟弟——我跟着萧容玙叫了很多年皇叔的萧泽。
他其实比萧容玙大不了几岁,因此从前常跟我们厮混在一处,大家表面上叫着皇叔、大侄子,实际都拿他当钱袋子、饭搭子、导游。
他最擅长玩乐,是我往昔顶羡慕的人,羡慕他潇洒恣意,活在当下。
而今他站在城楼下,连铠甲都不穿,广袖飘逸当风,依稀还是那个逍遥散人。
他看着城楼上的我,朗声道:可惜了侄媳妇,你走投无路了。
来吧,他张开手,不想让我屠城,就跟我回家。
我跟着萧泽走后第二天,听闻消息的完颜晟集结军队回上京,与我只差一步。
6
整整三个月,辽与蜀、燕、吴热战不休,陷入胶着。
蜀国得以喘息片刻,萧泽趁机登基称帝。
登基前一日,他来宫里看我。
正值新鲜荔枝下来的时节,我靠坐在湖心亭,凭栏剥荔枝。
初夏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
重回故地,我五味杂陈。
昭泠在想谁萧泽出现在我身后,萧容玙还是完颜晟
我冷冷道:反正不是你。
他也不生气,仍旧笑吟吟在我旁边坐了,看我用精心保养的手剥荔枝,道:看来完颜晟将你呵护得极好,那天我在城楼下就想说,这么多年不见,昭泠不见半分老态。
还行吧,我看着远处湖光水色,皇叔不也一样,时无英雄,使狂徒乱入,皇叔趁人之危趁得好啊,意气风发不减当年。
他好似听不懂我的讥讽,折扇抬起我下巴,迫使我扭过脸对着他:别这么见外,过了明日,你就是本王的皇后了。
我笑了:皇叔,你不会依然还信那个传言吧。
我自是不信,可有的是人信,人心到时能否归属,就看昭泠的了,他展扇摇曳生风,北边蛮荒之地终究不是你的归宿,这里才是你的故乡。
错了皇叔,吾心安处才是故乡。
他道:予你心安便是。
我怔了怔,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着实被里头的深情吓着了。
他指着远处树林:你看那丝萝,若无乔木依附,到死也扎不了根,几下风吹雨打就散了,自从知道有昭泠这么美貌的丝萝,我便恨死了自己不是站得最高的那棵乔木。
萧泽走后,我掀了水晶碗,荔枝滚落四散,我望着它们,蓦然无比想念完颜晟。
快来吧,快来吧,我在心里默念,快来救我。
但我迟迟没有等到完颜晟,只等来了隆盛的封后大典。
大典过后,萧泽大宴后妃群臣,昔日的皇婶、如今的德妃,当众将酒泼在我脸上,骂道:不知廉耻,人尽可夫的娼妓。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人人都等着看我笑话。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前温婉矜重的我了,两年草原骑射的日子,我猎过狼。
我厌倦了装腔作势的你争我斗,反手把酒泼回去,巴掌随即甩在德妃脸上。纸醉金迷里养尊处优的妇人哪里是我的对手,这一巴掌力道大得将她掀翻在地。
德妃殿前失仪,削去妃位打入冷宫思过,无诏不得出,我说完,面无表情坐回萧泽身边,对底下呆若木鸡的众人道,继续奏乐,搞点喜庆的,搁这儿哭丧呢都
萧泽默了默,德妃到底是他结发夫妻,他望着我道:昭……
我望回去,将还没捂新鲜的凤印砸在他面前,陛下封我为后,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外事五权,内事五枚
还是我理解错了,竟不知我大蜀何时添了个在封后大典上过泼水节的习俗。
我连处置个把后妃的权力都没有,这皇后不当也罢,凤印在这里,陛下尽管收回。
萧泽只权衡一霎,就选择了我这边。
结发夫妻也不过如此。
可真是令人心寒。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往日东宫栖霞殿,然则物是人非,起码不会有个身修如竹的影子,在寒夜里挑灯带一盏暖光,过来柔声唤我卿卿了。
不知道萧容玙坟头的草如今长得有多高了。
我潜入萧容玙曾经的寝宫,萧泽忌讳,没有入住,宁可将那里空着。
宫人懒于打扫,殿里到处蒙着一层灰,萧容玙该不高兴了。
床榻上被子甚至都保持着他死去那天堆叠的形状,我将自己重叠躺上去,试图寻回一丝他的体温。
我发现自己比两年前更舍不得他。
我今天受了委屈,我将他睡过的枕头箍进怀里,你也不来帮我,我生你的气了萧容玙。
我真的真的生你气了。
但只要你回来,再叫我一声‘卿卿’,我马上就能原谅你。
回答我的只有静静的蝉声。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永远不会回来了。
天亮以后我在床底找出了两年前被我抛掉的那颗毒药。
我将它拿在手上盯着看了许久。
我还是将它扔了。
死那么容易,我选择好好活着。
两年前我能新生一次,两年以后依旧能。
我要对得起我自己。
我将所有门和窗户都打开,让阳光和朝霞透进来,吩咐宫人入内打扫:陛下……先帝爱洁,以后每日务必将殿里殿外清扫干净,若有半点灰尘,唯你们几个是问。
我花了两个月时间,一边同萧泽虚与委蛇,一边买通侍女侍卫,乔装出了宫。
念头只有一个,我要回到完颜晟身边去。
这辈子我从未如此奔命过,一路东躲西藏,从蜀国到辽金,从夏到冬,吃了无数苦。这些苦在见到完颜晟那一刻都化为了值得。
他几乎要认不出来我了,我知道自己瘦得脱了相,他震惊看了我半晌,才与我紧紧相拥。我还没哭,他倒先哭了:昭泠,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大辽的情形仍旧不好,被其他三国夹击,上京完颜晟是回不去了,仓促之下迁都邺城。
新的宫殿简陋不堪,勉强可遮身。
我安慰他说:不要紧,我们东山再起。
说完这一句,我就在新宫殿看见了身怀六甲的阿彩,还有完颜晟新封的皇后。
我走了半年,新后入宫五个月。
我突然很想笑。
完颜晟惶然和我解释,他这也是无奈之举,大辽现在分崩离析,他急需巩固皇位,新后是上将军之女。
我只问他:你爱我吗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我说:我知道了。
他追我出了城,在我身后不断道歉,最后恼了:昭泠,你自己也说过,这乱世之中除了我,还有谁能真心实意地护你周全,你离了我,还有地方可去吗
没有了,他明知我没有了。
我调转马头,静静看着他:那我就自己辟出一方天地。
谁说女子注定是丝萝,一生只能依附乔木。
为什么我不可以也是乔木,为自己遮风挡雨。
他怒道:你连一日不洗澡都受不了,听话,快回来。
我快马扬鞭,与他拉开了距离。
得王氏女可得天下,为什么就不能是王氏女去夺得了天下。
情至寡者心无殇,萧容玙,卿卿听你的,好好活下去。
7
我哥说,打仗他没的说,不让他当先锋他都不答应。
但是阿泠,当皇帝你哥不行啊,没那脑子。
没让你当,我说,另有人当。
我哥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我问: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
我哥重重点头。
但是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郑重立在我面前:行,从小到大你背着爹娘捣蛋都是哥背锅,哥豁出去了,再陪你疯一把。
他将弓拉满:阿泠你说,第一箭咱们射向哪
我指向南:蜀国。
我哥把箭射到了脚下,他肯定以为我是真的疯了。
燕国皇帝慕容珣也以为我疯了,委婉道:不是不肯借兵给你,但我们一般都不拿自己母国试刀。
我知道陛下在跟萧泽合作,但论起他的为人,陛下定然没有我了解,我缓缓道,他酷信神佛,又耽于美色,雄心或许有,壮志不够,还喜欢瞻前顾后。
否则为何你们同辽金胶着这许久,每次交锋都是燕国士兵冲在前头,不就是因为萧泽舍不得那点兵力吗陛下同这种利己之人合作下去能有什么好处,不如跟我合作。
燕皇看着我:皇后娘娘手上有什么,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不要叫我皇后,我谁的皇后也不是,我端起空碗倒茶,正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什么都想要。别小觑女人的野心,你助我拿回蜀国,半年之内,我与你平分东吴。
说完,我倒了半杯茶给他。
他眼睛一亮,苦吴已久:皇……王姑娘有何妙计
我笑:想空手套白狼就不厚道了,陛下,双方合作,首要就是信任。
再者说,我只要你十万兵马,不及你燕国全部兵力的十之有一,不破不立,陛下不赌一赌、试一试,怎么会有赢得机会
他讪讪一笑,连声道:那是那是。
说着凑过来,握住了我持杯的手:都说得王氏女可得天下,朕今日才明白这是个什么道理,天下可分得,不知姑娘的心可分得吗
我忍着恶心:都好说。
他这就算答应了,扬长而去。
我坐在帐篷没有动,重新续了一杯茶,吴皇桓明从帐子后头走出来,脸色极为难看。
我问:陛下刚才可都听见了。
三天前燕国假意投诚,联合吴国共同抗辽,如今听来没有一点可信度。
毕竟辽国路远,远不如吴国给燕国的威胁大,而留在吴国的辽军不少,燕国要想彻底解决了吴国这个隐患,眼下就是最好的时刻,盟友当然越多越好。
最深不可测的是人心,最容易玩弄的也是人心,是陛下该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恒明道:我还有得选吗
我笑:你好像没有了。
当下吴国被辽把持,再来一个燕国,确实遭不住。
萧泽选择跟燕国合作,吴皇急于找外援,只能选我。
桓明道:我最多能给你三十万人马,和一个月时间。
足够了。
临走之前他问我,吴国明明和燕国兵力差不多,为什么我却选了吴国。
我道:因为要攻打辽金,从吴国取道最是便利,这也是辽腹背受敌,拼死也要拿下贵国的理由,我最终的目的,从来都是辽国。
不知为何,恒明看我的目光陡然忧伤了起来:上兵伐谋,用兵之道,以计为首。姑娘三言两语制衡了萧泽和燕国,要去了我目前一半兵力,我还不能不给。
你当真只想要辽国吗最好是如此。
被他看出来了。
当然不是,不要则罢,既然决心要,那么我要四海归降,寰宇臣服。
不然怎么对得我吃过的那些苦,我这么娇贵的一个人。
8
正式进攻辽金那一日,我在蜀宫里着人唱戏。
我哥重甲在身,半身屈膝:陛下,臣去了。
我点头,等你凯旋。
我哥顿了顿:要把完颜晟给你带回来吗去皇寺跟萧泽作伴。
我道不必:蜀国这块土地,我想他死也不会再来了。
果然兵败第二日,完颜晟于城楼自刎。
听说他对着南方,大喊了一句卿卿。
宫人捧着戏折子请我点戏,我点了一出《霸天下》。
里头有那么一两句戏词我很是喜欢——
看海上龙腾,乘风破浪,平吞万顷苍茫。何尝言女子未能有千古之心,未必能成千古之业,何尝言女子不能雄霸天下。
你看,当你有了话语权,乃至生杀权,就有人自发写诗歌戏文来称颂你了。
9
后来呢皇奶奶后来呢东方现了鱼肚白,小崽子怪缠人,让我讲故事讲了一夜。
老年人虽然觉少,但不代表可以不睡,我这个娇贵老人家又做错了什么。
我颓了,快速道:后来朕东平吴国,西击燕国,再往北收伏匈奴十八部,其他小国纷纷称臣,使得天下一统。大周亡,大魏立,有了长安,有了你爹,有了你这个小崽子。
崽啊,你爹不行,年纪轻轻体弱多病,没有你皇爷爷的血缘还遗传了他的缺点,丁点儿好也没继承到,咱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崽子大眼萌萌亮:皇奶奶当年不就是看我爹身体不好心疼他,才收养他的吗
所以咱们大魏的将来就全靠你了,我从善如流,你多喝牛奶多举铁,一定要有个好身体,晓得了不
小崽子嗯嗯点头。
反正天也亮了,不睡就不睡吧,我给他穿上特制的小龙袍:走,跟奶奶提前感受一下何谓坐拥江山。
收拾一番,衮服冕冠,小崽子摸着我礼服后头的金绣龙纹,尤其垂涎,忍不住问道:皇奶奶,穿这一身,什么感觉
沉,累,爽。
我牵着他小手走出了门。
太子有心,将我的寿宴办得贼拉费钱。
五十九阶丹陛下,八方来朝,四海归宾,大礼乐灌耳,恨不得九霄外声闻环佩。
小崽子被山呼海啸的女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震得张开了嘴巴,好几次想往我身后躲,都被我硬拽了回来。
孩子不锻炼不行。
今日是我六十岁的寿辰,人生走了一大半,我又度过了一个三十年。
要不是小崽子把萧容玙年轻时候给我画的小像翻出来,缠着我问这问那,我以为我已经将从前淡忘了。
原来我没有,我只是刻意不去回忆,它其实一直深深藏在我脑子里,一触碰仍然新鲜如昨。
我这一生所经历的三个男人。
萧容玙是最懂我、我亦最懂他的人。
完颜晟是我将自己真实的一面暴露得最彻底的人。
萧泽……萧泽不提也罢。他被我幽禁在皇寺修行的时候,我见过他一面,我愿意称之为一段不堪提及的过往。他喜欢我,是因为我像他的初恋。
现在想了解这些破事,诸君只能去史书里寻了。
正史太无聊,我建议各位买野史,我自己都经常偷着买来看。情节之跌宕起伏,香艳场景描述之引人入胜,各种版本层出不尽,每版都能给朕新的惊喜。
只是最后的结尾,大家总想知道我最爱谁。
你猜
注:
卿卿:夫妻之间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