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爷要休妻
摩羯大鱼
1
太后很忧愁。
太后身为公元14世纪的新女性,一辈子顺风顺水,受过最大的委屈是绣十字绣的时候,扎破过手指头。因此到了晚年,自己的小儿子滞销在家迟迟卖不出去,真的很忧愁。
幸好当皇帝的大儿子比较靠谱,见自己的亲娘很忧愁,当下亲自下了道圣旨,给自己的亲弟弟安排了第七届选秀。
太后浏览了一遍圣旨,咬咬牙在名门淑媛后面添了个名门公子。
转眼便是良辰吉日,太后由皇帝扶着来到御花园,放眼望去满园盛开的百花,满意地点点头,看见百花丛中的莺莺燕燕和芝兰玉树,满意地坐下了。
过了晌午,大毒太阳晒得百花,莺莺燕燕和芝兰玉树都卷了叶子耷拉脑袋。
这才见,远远移过来一群人。打伞的,捧香炉的,捧帕子捧点心的……众星拱月般拥簇着姗姗而来的大齐国宝顾攸宁。
众人纷纷起来行礼,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顾攸宁在众多美男美女的包围中站成了鹤立鸡群的鹤,小野花堆里的大朵牡丹,那叫一个出类拔萃,一枝独秀。
太后痛心疾首地与皇帝道:你替哀家长长眼,看看你弟弟是不是又美了。
皇帝沉痛地点点头。
太后恨铁不成钢,哀家不是让你每天,带着你弟弟出去骑骑马晒晒日头么他怎么还是这么白
皇帝心里苦,儿臣带他去了的,每天儿子自己骑一个时辰,督促攸宁骑两个时辰,专挑日光足的地方走,半个月下来……
皇帝摸摸自己足以媲美包公的脸,母后您也看到了,效果还是很显著的,只是有些人就是天生晒不黑,母后您说气人不
说话间顾攸宁就晃荡了过来,犹如一只刚展示完翎毛的孔雀,洋洋得意地道:母后,您也觉得,我近来又好看了吗手一伸,旁边有眼色的小太监立即递上一面华美的铜镜。
顾攸宁揽镜自顾了一番,很诚恳地道:嗯,我确实是又俊美了,啊,好无奈。
太后差点咬着手绢当场哭,最后顾及着面子,实在不好哭,只好绷着脸皮道:摆驾回宫!
眼看着第七届选秀就此要泡汤,众人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是的,顾王爷年芳二八,二十八那个二八。滞销在家的原因有三,一则是身份太高,一般女子望尘莫及;二则从他的出场阵容,大概就能看得出来,此人是个事逼;三则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因为他长得太美。
美得雌雄莫辨人神共愤,屡屡选秀屡屡泡汤,皆因官宦小姐们都看不上他。这不难理解,你换个位思考——
我爹是官,我长得不赖,多少小绿叶子排队等着衬托我的美,我心眼得缺成什么样,才会生怕别人看不了自己的笑话似的,转身去嫁一个美我十倍的丈夫来衬托自己的矬
而且顾王爷美起来罄竹难书,小时候跟着先帝春闱狩猎,一起的还有如今的皇帝当时的太子。两兄弟贪玩偷着跑了出去,不想遇上了刺客。
太子比他大不了几岁,当时也是个陌上足风流的少年。他武功学了个半吊子,对付好几个刺客甚有些招架不住,借着喘口气的工夫看见他的皇弟被一个刺客逼得退无可退,刺客刀尖都戳到了他的脸上,突然咦了一声,将顾攸宁扔下,果断加入了砍自己的阵营。
少年差点拔剑自裁,悲愤地边打边问:为什么你们都只砍我一个
刺客百忙之余,竟然还大发慈悲地回答了他:那个太好看了,不舍得杀,留着回去压寨。
……娘的,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后来侍卫来得快,没能让顾攸宁成为,大齐史上第一位被掳走的压寨王爷,这事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一憾。
百姓再次有了可以在茶余饭后八卦的料,是在顾攸宁十八九岁上。
说起来,他其实有些冤枉。
那次寻欢楼出了一个极品花魁,据说是风华绝代,美艳无双。
顾王爷按捺不住好奇想去看一看,在寻欢楼包了整个二层,那天晚上寻欢楼空前绝后的爆满,小花魁没能挤进去,顾王爷被当成花魁让人看了半宿。
对于此事还有一个版本——小花魁那天挤进去了,但是看到顾王爷以后又自惭形秽地偷偷走了,顾王爷被当成花魁让人看了半宿。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结论——顾王爷是一个被美色耽误了终身幸福的人。
2
眼见太后失望地要走,顾攸宁悠悠开了口:慢着,母后。
太后放下了,快被自己搅烂的手绢。
众人都静下来看着他。
被叫来凑数的乐澄澈,坐在角落里看见顾攸宁眼波流转,嘴角勾起了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就知道他没怀什么好意。联想到第六届选秀上被他看上以后,要撞南墙以死明志的柳侍郎家的三小姐,不知道这次倒霉的又是哪个。
她不禁对着桌上一盘,垂涎已久的桂花糕,感慨了一声,作孽哟。
就听顾攸宁道:母后皇兄走这么着急做什么,儿臣还没说中意许久的那位姑娘是谁呢,难道母后不想听听么
太后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错觉,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方才说,在座的有你中意之人
顾攸宁笑着点点头,伸出一根精心保养的手指头,漫不经心的,遥遥一指,就是她,那位美丽的姑娘。
他话音刚落,埋头吃桂花糕的乐澄澈,顿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抬头看见周围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连忙避嫌似的往旁边挪了挪。对坐在她另一边的某位小姐,道:喂,这位美丽的姑娘,王爷叫你呢。
那位小姐狐疑地看了看左右,正要视死如归地起身,忽然听见顾攸宁又道:乐澄澈,你装什么大尾巴狼,没听见本王叫你么
乐澄澈一口桂花糕卡在嗓子眼里,咳了个天崩地裂。
她还没缓过气来,就被等得不耐烦的顾王爷拎着来到了太后面前,听见太后十分意外又十分沮丧地道:哀家当是谁,原来是澄澈。我儿,是你飘了,还是哀家宫里的嬷嬷拔不动刀了,戏弄哀家有意思吗
顾攸宁道:为什么不能是澄澈
太后:为什么是澄澈
这也是乐澄澈想问的,她反省了最近的日子,十分确定过得顺风顺水,不曾招惹过这货炸过毛。
还没有反省完,就见顾攸宁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话却是说给太后听的,母后也知道,我和澄澈是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不瞒母后说,其实我们早已私定了终身。
乐澄澈受到了惊吓,顾孔……王爷,你脑子没病吧
顾攸宁:母后,看看,才半天不见,她就担心起儿臣来了。
太后思忖了一阵,澄澈之父为国捐躯,母亲又早逝,她自小被养在宫中,日日跟皇子公主一起玩闹,说是跟攸宁青梅竹马也没什么毛病。
但是她还是有些不信,问道:澄澈,王爷说的话是真的吗
乐澄澈:我没……
顾攸宁强行打断她,是真的,而且我和澄澈昨天晚上还……那什么。母后您懂得,此事不能叙述得太详尽。
乐澄澈都惊了,不是,什么时……
顾攸宁捂住了她的嘴:澈澈,害羞的时候不要说话。
太后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慈祥地笑了,亲自下了坐,握住乐澄澈的手,没想到啊澄澈,哀家以前觉得,你这孩子一身毛病不说,脸皮还厚。如今看来,脸皮厚点好,不容易自卑。
乐澄澈:……
太后越说越激动,你肯嫁给王爷,救大齐众闺秀于水火,单就这份身先士卒的勇气,也是让哀家甚是钦佩。
乐澄澈:钦佩就不用了,太后您听我说,其实我……
太后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你不必说了,哀家定不会让你受委屈。你父母不在了,你就从宫中出嫁,一切规格都按公主的来操办,你可满意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你和攸宁今日就成亲吧。
在一旁吃了许久西瓜的皇帝插了一句,今日未免仓促,很多东西现在准备怕是来不及。
太后:有道理,是哀家过于心急了,此事的确急不得,那就明天吧。皇帝你速速着人去办,以免夜长梦……咳,好事多磨。
乐澄澈好不容易把嘴从太后魔掌下解救下来,急道:能不能……
嘴又被顾攸宁捂上了,顾攸宁把自己笑成了一朵花,儿臣同澄澈谢过皇兄,谢过母后。
乐澄澈:呜呜!呜呜呜!
太后:看这孩子高兴的。
乐澄澈:……
眼见皇帝搀着太后走了,眼见名门淑媛和名门公子向乐澄澈投来同情的目光,也走了。
顾攸宁将手从乐澄澈嘴上拿下来,全身都散发着不用谢我的光芒。乐澄澈从小跟他相生相克着长大,基本他屁股一撅,她就知道他要开多大的屏。
这一回,却吃不透他要作什么妖,愤懑地瞪了他半天,吼了一句,动不动捂人嘴,这个毛病也能遗传顾孔雀你怎么就不学点好!
3
夜晚王府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老管家自顾攸宁封王建府就开始跟着他,主仆感情深厚,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家仆张灯结彩了一阵,看见自家王爷跟个二大爷似的坐在水榭台上乘凉。
虽则坐姿二大爷,但是架不住身条儿好,笼在皎洁的月光里,颇有几分月下谪仙的意思。他不由走了过去,憧憬道:不知未来王妃是个什么模样,但想来她能与王爷相配,肯定也是国色天香。
顾王爷抱着手臂,向远处抬了抬下巴,哪,就是那么个模样。
管家顺着目光看过去,看见了王府临街的那面墙。
再往上看,墙头上坐着一个姑娘,那姑娘探头查看了一下四周,利落地跃下墙头,狗蹲式着地。
管家觉得自己还有救,找了半天的词儿,干巴巴地道:其实外表么也没有那么重要,若是王妃她恭良淑德,秉性温柔,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见未来王妃以不是人的速度冲了过来,脸上的杀气隔着二里地都感受到,上前一把将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顾攸宁推了个趔趄,完了还粗暴地揪住了顾攸宁绣工精美的衣领,暴怒道:顾攸宁!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老管家所有的憧憬,在乐澄澈的大嗓门里碎成了渣渣。
被揪住领子的顾王爷本人却非常淡定,伸手将乐澄澈的爪子弹开,笑眯眯地道:澈澈,这么快就又想我了不过,人家说成亲前一天新人不能见面,不吉利,我权当没有看见你,你快回去,翻墙不好,记得走门。
你还动上真格了,演戏上瘾是怎么着乐澄澈翻了个白眼,你为什么总坑我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换个人坑一坑
顾攸宁眨眨眼,因为我喜欢你呀。
你可拉倒吧。乐澄澈宁可相信母猪能上树。
顾攸宁心底徒然升起一股闺女大了不好忽悠的惆怅。
啧啧,臭丫头真是没有良心。好罢,不逗你了。他牵着她的手,跟我去书房。
书房里乐澄澈捧着一叠满是蝌蚪文的文书,不解地问:你给我瞧这个做什么
这是犬戎要同我大齐修百年之好的文书,要求娶我朝一位公主。
我朝哪有适婚的公主唯一的公主才五岁。
顾攸宁意味深长地道:公主没有,适婚的郡主倒有一个。
谁乐澄澈将文书随手一扔,对上顾攸宁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哦,你说的是我。
这还是她爹在世的时候,战功显赫,先帝才给了乐澄澈一个便宜郡主做。不过,不管是乐澄澈的爹还是乐澄澈,谁也没有把这个封号当回事。乐澄澈记得当时,宫里还给她配了两个教养嬷嬷,教她礼仪行止。
结果不到三天,就被澄澈爹撵了回去,这脾气执拗的汉子教育孩子有一套自己的方法,那就是没有方法。乐澄澈整天混在军营里,跟着几个刚入伍的熊孩子爬树,摸鱼,骑马,打架。
后来请了教书先生,是个迂腐的老头,看不惯乐澄澈野性难驯,罚她在日头底下站着反省。
乐澄澈才站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澄澈爹就不干了,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求情,说打麻将三缺一,缺个乐澄澈,将乐澄澈往肩上一扛就走了。
气得老先生胡子一翘一翘的。
后来他就死在了战场上。
尸体给戳成了筛子,副将叔叔拦着不让她去看,说这是将军临终前的嘱托。最后,只交给她一个被血浸透了的护身符。
那是乐澄澈拿自己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去承光寺,从大师手里求来的,据说开过光,特别能保平安。
澄澈爹出征前乐澄澈非要给他戴上,澄澈爹拗不过,然而小姑娘个子太矮,踮起脚也只够得着他的腰。
他当时铠甲加身,弯不下腰去。
于是铁甲在身,朝见天子也可免跪拜之礼的铁血将军,单膝跪地,让她的小姑娘把那个小小的护身符轻轻地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乐澄澈等自己长大了一点,就去承光寺把那位大师暴揍了一顿,从此再不信神佛。
4
澄澈揍完人出来,看见顾攸宁好整以暇地倚着一棵树,笑着看她。
当时他还是个没长开的少年,没有美得像如今这么惊心动魄,但是笑起来就已经很欠揍了。
这么多年过去,这份欠揍的德性保持得很好。
乐澄澈收回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这么说,皇上想让我去犬戎和亲
顾攸宁坐没坐相地跷着二郎腿,拿手指一下一下叩着桌子,圣旨都拟好了,只等犬戎使臣一到便昭告天下。我抢在皇兄前头利用母后将你抢了过来,也算摆了他一道,唉,也不知道皇兄如今还吃不吃色诱那一套。
色诱!乐澄澈声音猛然拔高,开始以一种不可描述的目光上下打量顾攸宁。
顾攸宁抄起桌上的书,毫不留情地敲向她,瞎想什么呢,我皇兄不好男色。顿了顿,神色不自然地补充了一句,再者说,本王这样的他也配不上。
……乐澄澈默默地想,这突如其来的傲娇是要闹哪样
顾攸宁正色道:澄澈,我们来合作一下如何我晓得你不想嫁我,十分凑巧本王也不是那么愿意娶你,但是如今形势所迫,你嫁我总比嫁去犬戎好。
那可不一定,我权衡一下,觉得还是嫁去犬戎比嫁给你好。
顾攸宁笃定地看着她,你不会想要嫁去千里之外的犬戎,因为你喜欢白以书。
这不算什么秘密,稍微跟乐澄澈熟一点的人都知道她喜欢白以书。
白家引以为傲的少年,年少成才,二十岁封相。
先帝在世时,亲自三顾茅庐请白阁老为皇子皇女们授书,钦点了白阁老的爱孙白以书做太子的伴读。
下了课,几个孩子急不可耐,一哄而散。在孩子眼里,有名的大儒比不上一只蝴蝶或者青蛙新奇有趣。
除了两个人。
一个是顾王爷,此人向来是春困夏乏秋打盹,剩下的那个季节直接冬眠,到哪里都是能躺着绝不坐着,就算坐着也要坐出躺着的舒适来。
炎炎夏日,跑这个动作在顾王爷看来是那么不可思议。
下午还有课,顾王爷本来想让人在学宫的隔壁给他收拾出一间房,好让他随便躺。
但是,碍于白阁老是自己父皇三请四请请回来的,不好不给面子,因此纡尊降贵,让人在学宫前面的榕树下搬来一张躺椅,垫上柔软的锦缎,上面再铺上一层玉凉席。
顾王爷不耐烦地等着宫人将树上的蝉撵走,然后皱着眉头躺在躺椅上睡午觉,仿佛那细致的玉凉席硌到了他老人家高贵的腰。
一干宫人也没闲着,打扇的打扇,焚香的焚香,赶蚊虫的赶蚊虫,偶尔还得根据顾王爷的睡眠质量请乐师来奏上一曲助眠。
宫里的娘娘都没他这么讲究,乐澄澈几时见了他几时绕着走。
另一个是白以书。
他刚来宫里不久,跟谁都不太熟。有人叫他一起去玩,他也婉拒了,走到阴凉处,从袖中抽出一卷古籍,爱不释手地看起来。
少年白衣莹然,低眉敛目,虽容貌说不上上乘,然认真起来,自成一副动人风景。
他不知看了多久,觉得有些口渴时,有人递上来一碗绿豆汤。
白以书抬起头来,面前站了个丫头,面色绯红,鼻尖冒着一点汗,发髻绑得很随性,一侧有些歪。
你叫白以书是不是我叫乐澄澈。
他还没与答话,她就自顾自凑上前来,隔得近,他闻到了她身上似有似无的桂花香。
这两个字念什么
荼蘼。
他道:这是一种花的名字,花朵纯白,清香沁鼻,春末盛开,韶华胜极,夏末花败。‘开到荼蘼花事了’这句诗的意思,是说等荼蘼花开完了,这一季也就过完了,秋天也该到了。
少女眼睛亮亮的,你懂得真多。
白以书少年成名,从小受褒奖长大的,然后谁也没有眼前的少女夸得真诚,不带一丝讨好,于是他也发自肺腑的开心,笑道:这也不算什么。
对了。少女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包点心,捧到他面前,请你吃桂花糕。
桂花糕用油纸包着,些许都被挤碎了,做工也很粗糙,一看就是从坊间哪个小铺子买来的。
锦衣玉食的公子自然不把这等吃食放进眼里,然而看着少女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果然不好吃。
但是他还是微微笑了,多谢,很好吃。
乐澄澈把剩下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包起来,与他一道慢慢往回走。
路过榕树下,阖着眼睛打盹儿的顾攸宁忽然道:丫头,你过来。
乐澄澈本来不想理他,但是鉴于这人心眼忒小,一时半刻惹得他不好过,他便会让你十天半月不好过。于是,她没好气地走过去,有何贵干啊,孔雀。
顾王爷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指着自己的背,你给我按按,疼得难受。
乐澄澈不干。
你当我是什么,使唤丫头要按找别人去。
顾攸宁:那哪能呢,我对使唤丫头的要求很高的,你这样的排不上号。
乐澄澈火大地在他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顾攸宁整个人都弹了起来,落回在枕头上时脸都白了,顷刻出了一头冷汗。他咬牙切齿地道:乐澄澈,你这是谋杀。
乐澄澈也吓了一跳,你真疼假疼啊你怎么了
一旁的宫人道:王爷昨日习武,从梅花桩上摔下来了。
乐澄澈觉得自己幻听了,他习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还是大齐要亡国了
宫人揭开顾攸宁外衣,里衣褪去少许,果然后背上淤青了一片,青中带紫,十分可怖。
乐澄澈幸灾乐祸地道:啧啧,真惨,顾孔雀,你是哪根筋抽疯想不开了,练得哪门子武你终于认识到靠脸吃饭的可耻之处了
顾攸宁疼得眉头蹙成一团,嘴上仍一分不让,嫉妒我好看就直说。我说澈澈你是不是怕了,怕本王将来身手太好,欺负得你无还手之力
乐澄澈看在他受伤的份上,暂时忍了,道:这种伤得拿活血化瘀的药敷一敷,再将淤血揉开才好得快,这么干放着……你就等着受罪吧。
宫人道:太医也是如此说的,可是……
她觑着顾攸宁的脸色,为难地道:王爷怕疼,也不让人近身。
乐澄澈十分鄙夷,你们就惯着他吧,这家伙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平日里也就算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他不让近身你们就在一边等着么绑起来啊,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实在不行,打晕他。
顾攸宁:……乐澄澈,本王伤了后背,耳朵可没聋。
乐澄澈:啊,一不小心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了,不好意思。
顾攸宁:……
他干脆当自己死了,趴在那里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睛。
宫人拿了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来,乐澄澈占着手,便顺手将半包桂花糕往顾攸宁枕边一放。
本来昏昏欲睡的顾攸宁生生给一股子生油味儿熏醒了,睁眼看到一包不明物体。
你又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恶心本王他一边嫌恶地捂着鼻子一边伸出两根指头捏着油纸的边儿掀了开来。
待看清了里面是什么东西以后,想也不想立即扔得远远的。
不要,别扔!随着乐澄澈一声惨叫,点心落进了旁边的小池塘。
乐澄澈转身,恨恨地瞪着他,我讨厌你!
顾攸宁甚至能看到她眼里隐隐跳动的小火苗,他不满地道:我平日里亏待着你了让你去外头买些不干净的狗粮
乐澄澈脸色涨得通红,气极了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浑身发抖,眼看着要哭了出来。她忽然推了一把顾攸宁,顾攸宁后背撞上了椅背,痛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等缓过劲儿来,乐澄澈早已跑远了。
印象中玩笑开得再过火,她也没有真跟他生过气,顶多以牙还牙讨回去就是了。
顾攸宁想去揉后背,自己却够不到,深吸了一口气,左右看看,你们说这丫头今日是怎么了
宫人们也是面面相觑,一直作壁上观的白以书站了出来,王爷可知,今天是乐将军的生忌
那又怎么
白以书顿了顿,道:乐将军少年时候家境贫寒,十岁生日那年大病了一场,病中突然想吃一回桂花糕。
母亲没有说什么,领着三岁的小妹妹出了门,傍晚时候母亲回来,带回来一包桂花糕。乐将军吃得狼吞虎咽,后来病就这么慢慢好了,等他好了以后才知道,母亲把妹妹卖给了人牙子,换了一包桂花糕。
……
乐将军后来官拜至上将军,满门荣耀,每年寿辰来给他做寿送礼的达官贵胄数不胜数。可是每年的这一天,乐将军都闭门谢客,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只与家人分食一份桂花糕。
明明可以买到更好的,却每次都只买这一家。堂堂七尺男儿每每吃到一半,便会失声痛哭,无助得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十岁孩童。
那后来呢,去找了吗顾攸宁轻声道。
他问得没头没脑,白以书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点了点头,找了,辗转十年,终于有了一点消息。那个孩子先是被卖到一户人家做丫鬟,后来被一名富商看中,就被主人送与富商做了小妾,很快给富商生了一个儿子。
好日子没过几天,富商在经商途中,出了意外。那家主母怕她争夺遗产,就将她卖去了青楼。她不堪折辱从楼上跳了下去,死时衣不蔽体,死后被扔进了乱葬岗,乐将军连她的遗骨都没能找回来。
白以书说到这里,也觉得有些不忍,闭了闭眼睛,才接着道:这些事情,乐将军每年都要给乐姑娘讲一次,让她把这件事情铭记于心。将军去世以后,乐姑娘就替他将这个传统保留了下来。
她也是才明白,为什么将军每年都要将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她听,明明回忆起来那么痛苦,却原来是就算有一天他死了,他也希望有人能替他记得,他这一生的光耀荣辱是一个懵懂无辜的小姑娘拿命换来的。
而这个小姑娘原本应该在父兄的庇护下,快乐无忧地长大,嫁人,相夫教子,儿孙满堂,顺遂一生。
是以乐将军就算是死了,也不愿意原谅自己。今日是那家糕点铺子最后一天营业,糕点做得实在……不尽人意。所以,生意一直不太好,再加上老板年纪大了,所以打算将铺子卖了回家养老。
乐姑娘本来打算拿那些桂花糕去祭奠一下将军,替他与过去做个告别,没想到……
没想到被顾攸宁扔进了池塘,只剩一张油纸浮在水面上打着旋儿飘荡。
顾攸宁将目光从水面上收回来,问道:这些事情,都是澄澈告诉你的
白以书愣了愣,道:是。
顾攸宁苦笑道:卿只不过与她相识一日,她就能将心事尽数吐露。而本王与她认识数载,几千个日夜,只知道每年的今日她总是闷闷不乐,却从不知道是为何。本王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让她高兴些,本王……我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身旁的宫人只默然站着,不敢抬头,因为王爷一向是不可一世张狂得没边。宫人从来没见过,他像此刻这般无措的模样。
5
白以书先前母亲病逝,他扶棺回乡,皇上特许他在老家守孝三年,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顾攸宁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注视着她,仿佛看着自己爪子下逃脱不掉的耗子的猫,怎么样啊,澈澈,要不要嫁我,先解你眼下危机。
对本王好点,待你与白以书旧情复燃,到时本王心情好了,就赐你一纸休书,绝不阻碍你跟小白双宿双栖。
乐澄澈立时提起十二分警惕,那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个么,你时不时配合本王人前秀秀恩爱,戳瞎他们的眼。了结太后她老人家的一桩心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好处。
乐澄澈道:太后也是关心你,谁让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意中人。
顾攸宁悠悠地道:谁说本王没有意中人
乐澄澈的八卦之魂熊熊在燃烧:真的吗真的吗是谁宫里宫外的男的女的我认识吗不行我忍不住了,快说出来让我同情一下,谁上辈子没积德以至于这辈子如此倒霉
哇!靠,顾孔雀你放我下来,扛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抱啊,怜香惜玉你懂不懂。台阶台阶,你看着点台阶,哇!啊!啊啊!啊啊啊……
顾攸宁将乐澄澈扔出了大门,拍手,转身,打个响指,训练有素的小厮立即关上了门,将某人聒噪的声音杜绝在了门外。
6
次日顾王爷的婚礼轰动了半个都城,百姓们自发换上了新衣,挤在官道两旁,实在挤不进去的干脆上了屋顶。
全城老百姓都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毕竟,一连几个月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八卦。
黄沙铺道,红妆十里,长长的迎亲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中央巨大的玉车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在人群的拥簇下缓缓前行。
顾王爷坐在其中,金冠束发,着大红喜袍,越发衬得眉目舒朗,又比寻常美了十个高度。
顾王爷十分亲民地向人群挥了挥手,立即引起一片尖叫,向人群展颜一笑,又引起另一片尖叫。顾王爷膨胀了,向四面八方全方位开屏,目光所及之处,绝杀。
乐澄澈坐在他旁边心好累,不由暗戳戳地掐了他手一把,控制、收敛、低调。
顾攸宁:哦。
他说到做到,正襟危坐,脸色肃穆,目不斜视。
下一瞬,乐澄澈差点被尖叫声掀翻。
啊!啊啊啊,我感觉王爷他正经起来更好看了是怎么回事!
不行,我要把持不住了,他严肃起来好禁欲啊,是我的菜我的菜!
那个那个,他手上那个青戒我有同款!天啊!不敢相信,我跟王爷审美眼光好像!
完了完了,看过这样的脸,我以后还怎么找夫君。年轻的时候,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今天全大齐的少女都在失恋!
前面的,我们少男不服,我们也在失恋!
他的眼睛里有星辰大海!
我家王爷盛世美颜,天下第一!不接受反驳!
少爷冷静,少爷冷静!现在扑上去会被当成刺客抓起来的!扔钱也不行!万一被当成暗器你还是会被抓起来的!
乐澄澈:……默默擦了把冷汗。
顾攸宁无辜地看着她,眼神表达的意思很明确,看吧,这下不怪我,我可什么都没做。
乐澄澈:……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旁边一堆大婶扎堆,啊哟哟,不知道新娘子是个什么模样哟,盖头盖得那么严实。
敢跟王爷成亲,模样估计差不许多,至少应该跟我年轻时候差不多。
女人都老得很快,再过两年还不定怎么样呢。
那还用等着年老,生了孩子就抓瞎啦。看看俺,别看俺现在这样,没出阁的时候,俺可是俺们十里八村有名的小蛮腰!
乐澄澈:盖头是个好东西,我爱盖头。
好不容易入了宗庙祭了祖拜了高堂谢了天地入了洞房,乐澄澈自己掀了盖头卸了坠脖子的凤冠,散了架子一样仰头倒在了喜床上。
一干侍女大概没见过如此豪放的新娘,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这时候顾攸宁从前堂回来了。
顾攸宁喝了不少酒,面带微醺,居高临下地看着乐澄澈,笑得很深沉。
乐澄澈给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有些拘谨地跳了起来,没话找话的道:你回来啦。
顾攸宁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眼睛似长在了她身上,澈澈,你今日真好看。
乐澄澈翻了个白眼。
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没毛病,由顾攸宁说出来基本等于骂人,这特么还能有你好看了
顾攸宁原本就跟没骨头似的,给他个支点,他就能表演花样十八瘫,最要命的是还总是瘫得很好看。
此时他软绵绵地斜靠在床头,左腿叠在右腿上,右手搭在左腿上,左手支着额头,眼睛阖上又睁开,眼波流转几度,始终锁在乐澄澈脸上,好似透露着看不够的柔情缱绻。
乐澄澈之前从没见过醉态下的顾攸宁,乍一见有些新鲜,仔细一看,大概是天气热得缘故。他前襟不知何时撕开了些,露出优美的锁骨和小片胸膛。最后,她目光停在他殷红的唇上,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我一定是被今天那些围观群众给传染了。乐澄澈晃晃脑袋,把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定定心神,重新看了看顾攸宁,果然还是那个可恶的炸毛孔雀啊。
于是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喝醉了,早点睡吧。
顾攸宁本来坐得就不稳当,被她一推直接倒在了被子上,嗷一嗓子跳起来,酒倒是有些醒了,疼疼疼,被子下面有东西。
乐澄澈一把掀开被子:大惊小怪,不过是些枣子花生。顺手塞了一颗在嘴里。
顾攸宁:所以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就是睡在这些东西上
乐澄澈:有什么问题
顾攸宁:……我到底是娶了个多粗糙的女人。
侍女进来收拾了床,又在顾王爷的要求下换了一遍床单被子。然后,顾王爷洗澡回来,看见乐澄澈还在那里,开始发挥事逼精神,让乐澄澈去洗澡。
乐澄澈摊手,我睡前洗过了。
你刚才吃了一颗枣,没有漱口。
只是一……
去漱口。
乐澄澈漱口回来,自觉地扒拉被子枕头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幸好此时是夏天,地上又是地毯,并不冷。
乐澄澈躺下还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发现房间里还亮着灯。春宵一刻值千金,侍女们都自觉地出去了,没人灭灯。
乐澄澈将将走到灯罩前,就见顾攸宁的脑袋从床帐里露出来。是的,顾王爷还严谨地放下了纱帐,生怕自己是个会被觊觎美色半夜遭到非礼的闺秀。
不要吹灯。
乐澄澈:睡觉的时候不吹灯你睡得着
睡得着,太黑了,我才睡不着。
乐澄澈:……闺秀,你是不是有病,谁家睡觉的时候,头顶上竖着三四个锃明瓦亮的灯
顾攸宁理所当然地道:我家。
乐澄澈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王爷,讲点道理,你以前有什么毛病我管不着,但是现在这个房间不是你一个人的,是不是咱们能互相迁就一下
顾攸宁:所以你要迁就本王啊。
乐澄澈开始撸袖子,生活经验告诉我,某些人作妖多半是欠揍,打一顿就好了。
顾攸宁:灭灯可以,不过你得睡到床上来,最好是我身边。
乐澄澈:……好意心领了,我出去另找地方睡可以吧。
顾攸宁:外头那么多人看着呢,新婚之夜王爷与王妃就分房睡,容易惹人质疑。
乐澄澈:你赢了。
她钻进被子蒙住头,眼皮累得打架,然而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烦躁了一阵,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攸宁吹了蜡烛,屋内顿时一暗,黑暗中他一改往日慢吞吞的形象,飞快地窜回了床上。
黑暗中,依稀可见顾王爷披着被子僵硬地打了个坐,将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像。
乐澄澈:你这又是什么毛病,折腾了一天你不困么
半晌,顾攸宁的声音才传了过来,我不困,你先睡吧。
既然他这样说,乐澄澈也就不再多想,背过身睡了。
却是一夜好梦。
7
转眼到了夏末。
蝉鸣扰人清梦,乐澄澈在水榭里吃了半碗梅子,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就没停过。
唉,我这劳心劳力的命哟。她无奈地站起来,一脚踹开了西厢房的门。
人是顾攸宁前脚刚走,京兆府尹后脚就送来的,言辞之间含含糊糊,只点名这是王爷要的人。
人倒是个熟人,寻欢楼的小花魁,就是当年被顾王爷不小心抢了风头的那一位。
难道这就是顾王爷的心上人乐澄澈和管家面面相觑,均是一脸懵懂。
顾王爷出门还没回来,小花魁打一进门就开始哭,问什么都是抿嘴,摇头,哭三个步骤。本是个梨花带雨的美人,可哭了这么久,铁梨花都该泡成稀饭了。
姑娘,乐澄澈无奈地道:哭并不能解决问题……呃,世事无绝对,历数用哭解决过问题的人,孟姜女算一个,不过人家哭总有个理由。
比如说想哭倒长城救出自己的丈夫什么的,你哭是为了什么呢王府的房子都挺结实,你一时半会也哭不塌,不如跟我说说是为个啥
姑娘哭着,一个字没听进去。
乐澄澈只好开始猜,王爷对你始乱终弃了他本来答应带你双宿双飞,却娶了别人不过你这也不能怪他,你这个身份确实有点尴尬,你若是想给他当正房,总得给他点儿时间不是。
不过我这里可以先跟你打包票,王爷跟他娶的那个王妃绝对没有一丝丝的感情,你危机意识可以不用那么高。
小花魁还是不说话。
乐澄澈:我猜得不对那我再猜猜,嗯,顾攸宁路过寻欢楼的时候看上你了所以,京兆府尹才眼巴巴地把你送了过来
小花魁哭花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乐澄澈:不是吧这么狗血都能被我猜对咳咳,姑娘,那你有什么好哭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王爷和王妃没有感情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没见他喜欢过谁,你是头一个。有可能也是唯一一个,跟着他总比在寻欢楼强吧
其实顾攸宁这个人不错,虽然毛病多心眼小爱记仇,但好在抗揍,并且长得挺耐看的,没事拿他当个摆设,镇宅辟邪养眼,也算实用。
小花魁一抽一抽,那你又是谁
乐澄澈刚想给自己编个身份,就听见外头懒洋洋的一声唤,澈澈。
乐澄澈连忙立身站好,假装自己是个淑女。
顾攸宁推门进来,迎头撞上抽抽搭搭的小花魁,不由愣了一愣,带着点养不教父之过的语气对乐澄澈道:你是不是打麻将输了又赖人家钱了
乐澄澈:……我在你心里还能不能有点好了
四周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顾攸宁冥思苦想了一阵,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指指小花魁,所以这是个谁
乐澄澈道:你不认得了
顾攸宁:不认得。
乐澄澈愤愤地道:渣男!
顾攸宁:……
乐澄澈:来,让我帮你回忆一下,你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是做什么
顾攸宁谨慎地答:睁开眼睛
乐澄澈:……然后呢,再干什么
顾攸宁:扔只枕头下去打醒你,你睡姿太难看,伤本王的眼。
乐澄澈:……回答问题就是回答问题,请不要进行人身攻击。接下来你又做了什么
顾攸宁:在床上坐一刻钟,平复一下起床的怨念,焚香,净手,漱口,净面,敷脸……
乐澄澈:停,此处省略五十步,直接说下面的。
顾攸宁:出门骑马。
乐澄澈:今早骑马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艳遇
顾攸宁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骑的马都是公的。
乐澄澈:渣男!
顾攸宁:澈澈我们做人要讲道理,我每日同皇兄一道出去,若是真有什么艳遇,就皇兄那个好色的模样,还有我什么事情再者说,放眼大齐,还有能美过我的人么摇什么头,说没有。
乐澄澈:没有。
顾攸宁:既然没有,你觉得一般姿色能入得了本王的眼吗么
乐澄澈指指小花魁,你觉得这位姑娘如何
顾攸宁认真地看了小花魁一眼,点头道:还可以,但是我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府里有我一个娇气的就够了。
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假话。
小花魁被忽略太久,大概有点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顾攸宁大腿,王爷明鉴,我与三郎是真心相爱,求王爷成全。
此事纠结半日,方才清楚来龙去脉。
小花魁跟一书生爱得难舍难分,书生要替小花魁赎身,然而小花魁是寻欢楼的摇钱树,老板娘不肯放人,这对苦命鸳鸯就在寻欢楼门口长跪不起,上演了一场苦肉计。
引来好多人围观。
顾攸宁在整个事情中扮演的角色,就跟旁边原本要去打酱油的大爷差不多,纯属路过。
当时围观的人太多,顾王爷被挤在中间过不去,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京兆府尹带人来管理治安,隔着大老远看见人群里高头大马醒目的顾王爷,再听周围人说什么寻欢楼小花魁,京兆府尹灵光一闪,脑补了一场霸道王爷和伶仃小花魁深情虐恋的大戏。
京兆府尹在天子脚下混迹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副先主子之忧而忧的玲珑心肠,不由分说将小花魁送来了王府,生生拆散了这对苦命鸳鸯。然而,他这回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
顾王爷让人送走小花魁,乐澄澈瞅着他的脸色,觉得京兆府尹未来的日子恐怕会十分悲催。
顾王爷顶着这么一个臭脸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退了回来,笑容可掬地问乐澄澈,你方才那么紧张,是担心本王还是担心那小花魁
乐澄澈给他问了个不知所措,有些心虚地道:有什么区别么
顾王爷笑而不语,心情大好地道:一会儿宫里有宴,你打扮齐整了随我一起去,可好
齐整是王爷审美的最底线,看样子他对乐澄澈是没抱什么太大希望。
等乐澄澈换了衣裳出来,顾王爷险些将手上的茶碗扔出去,他捂着眼不忍直视,澈澈,你这是个什么形容,行走的海带么
乐澄澈打量了自己一圈儿,完全不觉得自己从头到尾这一身翠绿有什么问题。
所以直到她把顾攸宁拽上了马车,又一路拽进了水月轩,顾王爷都是拒绝的。
看在众人眼中,这就是小夫妻新婚燕尔打情骂俏。
宴席过半,皇帝突然说了句,哦,以书也来了。
乐澄澈执杯的手一哆嗦。
顺着皇帝的话音看过去,视线里是翻飞的浅白衣角,年轻人身量挺拔了些,神色略显坚毅,唯有看进他的眼睛里,才能看出以前白以书特有的温润如玉。
白以书在席下落座,位置好死不死,就在乐澄澈的身侧。
乐澄澈僵硬着身体,哪怕用眼角余光去偷瞄一下他的勇气也没有。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东西,好像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扫荡饭菜,尽管完全吃不出任何味道来。
她在这厢认真且怂,那边白以书却侧了侧身,擎着一杯酒,温声道:还未向王爷和王妃道一声恭喜。
顾攸宁绕过乐澄澈,隔空举了举酒杯,笑眯眯地道:同喜同喜。
然后,这两个男人隔着她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同窗友谊。
乐澄澈把自己吃到撑,啪一声放下筷子,将两人聊得火热的人俱吓了一跳,齐齐停下来看着她。
乐澄澈没好气地道:我出去消消食。也不理会身后人说了什么,飞快地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小花园,乐澄澈被一片簇白的花朵止住了脚步。
时隔多年,那些荼蘼长得更繁茂了些。
少年略显青涩的嗓音,犹如响在耳际,这是一种花的名字,花朵纯白,清香沁鼻,春末盛开,韶华胜极,夏末花败。‘开到荼蘼花事了’这句诗的意思,是说等荼蘼花开完了,这一季也就过完了,秋天也该到了。
那天少女受了委屈,泄愤地跑了出去,却原本无处可去,这巍峨的建筑群没有一个角落是她的家。
想了想,下午还有课业,终究是不能像父亲在世时那般任性了。她擦了一把红肿的眼睛,准备趁着人少先溜回学宫,冷不防被白衣少年牵住了手。
少年将她的羞赧都看在眼里却没有说破,刻意避开那双兔子一样红的眼睛,抬手将一支娇白胜雪的荼蘼插在她的脑后,顺手理了理那有些歪斜的发髻,轻声道:上午你说到荼蘼,午间恰好看到园子里有,便摘了来与你看。乐姑娘,你可喜欢
喜欢,如何能不喜欢,那喜欢随着恬淡的花香充盈进了少女的心底,将原本四处漏风的一颗心填得满满的,重新跳得铿锵有力。
少女怀揣着小鹿乱撞的一颗心,连步履都轻盈了许多。
傍晚乐澄澈下了学,看到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放着一包崭新的桂花糕,连劣质的油纸都拿细细的棉线捆扎得严严实实。除了白以书,旁人断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乐澄澈打开了油纸包,小心得不舍得撕坏一个角。
她塞了一片桂花糕在嘴里,虽然仍不好吃,她却露出了春色里最甜美的笑容。
从那开始,每年乐将军的生忌,她的窗台总会准时出现一包一模一样的桂花糕,哪怕白以书离京的三年里,也未曾间断过。
乐澄澈凭着这些想,白以书大概也是喜欢她的罢。
花树下一段雪白的衣角翩跹闪现,却是白以书追了出来。
白以书……
他却后退了一步,保持了一个规矩的距离,一丝不苟地行着礼,王妃殿下,请回到席上去,犬戎的使臣皆在,您未经皇上允准便仓促离席,于礼不合。
年轻人那张沾染了些许沧桑的脸,无论如何都跟记忆中的少年重合不起来,明明是一样的眉和眼。
白以书。
他再后退一步,保持着一模一样的距离。
白以书!我喜欢你!
白以书终于抬头,承受着她灼灼的目光,眸中挣扎着一丝艰难的割舍,终于再次归为沉寂。
白以书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王妃,微臣也快要娶妻了,是母亲生前给定下的,她陪伴了微臣三年,在微臣生命中最低谷的时候。
乐澄澈眼里的光终于也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冷却了下去。
她甚至淡笑地问道:你喜欢她么
喜欢。
那就好。乐澄澈长长舒了一口气,自嘲地道,生平第一次表白就被拒绝了,还真是有些伤心哪。
王妃殿下……
她打断了他,多余的不用再说了,我现在有点尴尬,你可以先走么
澄澈,王爷他这些年对你好么
她刚张了张口,忽听一个不太正经的声音,道:那还用说么,看看她都被本王骄纵成什么样了,一会儿工夫不见,就跑到这私会小白脸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澄澈反而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在此人面前尴尬的次数太多。连多余的掩饰也不用,回脸直接就可以怼,你哪来的自信说别人我见过最小白脸的人就是你。
顾攸宁听了这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越活越年轻了,哎,这可怎么好,你说本王不会长生不老吧
乐澄澈道:有可能,毕竟祸害遗千年啊。
顾攸宁沉重地道:那样不好,本王就没有机会变成风度翩翩的中年美大叔,岂不是我大齐百姓的一大损失
他俩斗起嘴来基本就没有旁人什么事了,白以书便告退回去了。
他一走,乐澄澈明显身体一松,有点站不住。
顾攸宁扶了她一把,问道:这下死心了
死心了。
放下了
放下了。
那咱回家吧。
澄澈站在原地没有动,你几时给我写休书
顾攸宁的脚步一顿。
片刻,他回过头来,作西子捧心状,丫头你果然是没有良心,过了河就拆桥。
乐澄澈:明日清早起来就写吧。
……他默了一瞬,忽然虚弱地笑了笑,爽快地道,好。
8
乐澄澈最终也没等到那封休书。
大齐边境的狼烟没能等到天亮,当京都的人们还做着香甜的美梦,大齐南境的数余座城池已经陷在了水深火热之中。
天色微明之时,老管家步子踉跄地敲开了卧室的门。
乐澄澈一个咕噜爬起来,什么事
老管家的声音里透着惊惶,宫里急召王爷入宫,传召官走得仓促,什么事情却没说。
乐澄澈点点头,既然尚不知道是何事,就不要自乱阵脚,你先去把王爷的朝服取来。
管家的脚步远去了,乐澄澈才去扯顾攸宁那繁复的罗纱帐。
顾攸宁,刚才……顾攸宁!
床上的被子卷成一个筒,裹在其中的顾攸宁面色白得骇人,原本完美到招恨的面容扭成一团。他紧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无形中有一只躲不开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乐澄澈把他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摸了一手的汗。夏日里,他身子却冷得像冰块似的。
求生的本能逼着顾攸宁找寻热源,他不由自主地贴住了乐澄澈,手臂紧紧地圈住她的腰,恨不能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她温暖的怀抱里。
如同溺水之人在最后的窒息时刻,抓住了他的浮木。
别走,我怕。
乐澄澈拨开他额前被汗浸湿的头发,犹豫了一下,一只手回搂住他,空出的一只手一下一下安抚拍着他的后背。
微熹的晨光透进了轩窗,顾攸宁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顾攸宁……
我方才怎么了
乐澄澈一愣,我还想问你呢,你方才吓死我了!
顾攸宁坐起来喘了口气,回想了一阵,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被魇住了。
……澄澈松了口气,你方才吓死我了。
顾攸宁挑了挑眉,刚想说些什么,门外等得焦急的管家再次敲响了门。
顾攸宁到时,朝堂上早已炸开了锅。
大魏自高祖在时便一直是大齐的一块隐患,到了先帝时期,几乎倾举国之力再加上一个骁勇善战的乐将军,这才将这条不怀好意的恶龙打回老家,十余年间不敢再犯。
可是没想到,也仅是十几年而已,大魏铁骑就毫无征兆地卷土重来,一夜之间连破大齐边境五城,打得大齐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第一时间皇帝就派了使臣过去,但是对方主将竟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直接将其斩于马下祭了旗。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魏国此举竟是要直接撕破脸面,誓逼顾氏江山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奋起迎敌一条路可走,大齐国力兵力不输于魏。可是,高位上的皇帝皱着眉头,看着下方负手不语的顾攸宁,四目相对,兄弟俩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担忧,大齐没有可与魏军匹配一战的统军良将。
朝堂上的风声很快传了出来,不消一日,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了大齐边境战事吃紧的消息,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顾攸宁还没有回来,乐澄澈头一回觉得王妃这个头衔有用。她畅通无阻地进了宫,在宣政殿前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顾攸宁。
看到她,他原本沉重的脸色更沉重了些,你来做什么
乐澄澈道:出兵之事迫在眉睫,我们不能再等了!照魏军这个趋势,多耽搁一天,便又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惨遭屠戮。
我知道,顾攸宁又重复一遍,所以你来做什么
我来向皇上请愿领兵。
顾攸宁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闻言一言不发地拉着她就往宫外走。
他手劲很大,乐澄澈挣脱了几下竟挣不开,不由急道:顾攸宁!
顾攸宁的脸比锅底还黑。
乐澄澈:我爹读书不多,很多大字都认不全,但是他在世时有一句话常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
顾攸宁:道理我都懂,但是你现在立即给我回王府。
乐澄澈:我从小跟着我爹在南边长大,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里的环境。我爹死在魏军手里,此仇我记在心里从未放下,因此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的作战方法……
闭嘴。顾攸宁粗暴地打断她,大齐的男人还没死绝呢,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女人上战场了。
这句有气概的话从一天洗四遍脸的顾王爷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没有什么震慑力。
乐澄澈怒道:你管不着我!
顾攸宁冷笑道:我管不着你只要本王一日不给你写休书,你就一日是本王的女人,你说我管不管得着你
乐澄澈:……你个混蛋,无赖!
本王无赖不是一天两天了,爱妃今天才知道
乐澄澈是跟他说不清了。
从守门士兵抢过两柄剑,扔了一把到他面前,这样吧,你若能打赢我,我一句话废话没有回家绣花,如何
两个小兵听得肝颤,望望花容月貌的王爷,再望望凶悍的王妃,阖宫上下谁不知道,王爷平时走两步路都嫌累,这不明显欺负人么。
乐澄澈没有给顾攸宁拒绝的机会,当先抽剑出鞘,利落地划下一道,挑衅地看着他,拔剑吧。
顾攸宁道:你真要跟我比不后悔
废话少说!
那好。
他没有去拣地上的剑,而是慢吞吞地跨出一步,定定地看着乐澄澈,哄孩子似的张开手,来吧。
乐澄澈拧眉,你不用兵器
顾攸宁:让本王拿剑对着亲亲爱妃,本王不舍得。
乐澄澈:……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这放嘴炮,心一横,提剑毫不留情地刺了过去。
下一瞬,两个小兵瞪大了眼睛,下巴壳子都快掉到地上去了。
澄澈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再看看对面拿着剑的顾攸宁。顾攸宁显然是被剑柄上黏腻腻的泥灰恶心到了,赶紧丢下,拿出帕子擦手。
乐澄澈:……方才顾攸宁从她手里夺过剑,只用了一招。而她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
顾攸宁擦完手,手臂往石化得差不多的乐澄澈肩上一搭,走,回家绣花。
乐澄澈:你……是个高手
顾攸宁:还行。
有多高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江湖上那些什么大侠,闲着没事去争个名次回来。不过,我有一回在寻欢楼看花魁,有个自称潮海派掌门的丑八怪非要过来跟我喝酒。我就把他打了一顿,从二楼扔下去了。
那个丑八怪是不是四十上下年纪,个子不高,右边脸有颗醒目的痦子
嗯。
乐澄澈:孔雀,那个丑八怪在去年武林大会上力战群雄,成为天下第一,被推举当了武林盟主。
顾攸宁:江湖真可怕,选盟主不看脸的么
乐澄澈:……顾攸宁,重点是你打败过天下第一。
顾攸宁没什么所谓地道:那有什么可骄傲的本王觉得打败你才值得骄傲。
乐澄澈:……我平常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手
顾攸宁:好男不跟女斗。
乐澄澈:……你为什么要学武
为了防身。顾攸宁摸摸自己的脸,本王长得这么好看,万一碰上采花贼怎么办
为什么你学武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顾攸宁停下来,有点委屈地道,你只是习惯忽略我罢了,后来自然就忘记了。
……
乐澄澈忽然想起了那个不愉快的午后,顾攸宁趴在躺椅上,背后有一片可怕的淤青。
她记得那个午后的阳光,记得荼蘼花,记得白以书,记得被扔到池塘里的半包桂花糕,确然是将他忘了。
她发呆的功夫,顾攸宁已走出了好几步,她连忙追上去,干巴巴的道:对不起。
顾攸宁回过头来:嗯
那天,你背上,我还推你来着。
顾攸宁反应过来,伸手在她头上弹了一下:你还好意思说,丫头你是真敢下死手啊,你知不知道本王有多疼不过……他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扔你的桂花糕。
乐澄澈:那我们扯平了
顾攸宁微笑道:扯平了。
9
竖日,圣旨下,封北渊王顾攸宁为靖南大将军,统帅三军,代替天子亲征,南下御敌。
出行当日,乐澄澈起了个大早,没想到顾攸宁起得比她还早。
天气已然入秋,早晚天气逐渐凉爽,顾攸宁穿着青色棉袍,青丝未束,用绣带松散地系在身后,沐浴在晨光里,精致的五官宁静柔和。
他伏在书桌上不知在写些什么,听见脚步声,忙在墨迹上吹了吹,对乐澄澈招招手,澈澈,快来。
乐澄澈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纸,什么
休书。
乐澄澈默了一默,将尚未干透的纸张撕得粉碎。
顾攸宁讶异地看着她。
乐澄澈道:等你打了胜仗回来再给我写罢。
顾攸宁:你可想好了,若是本王回不来,你就成寡妇了。
乐澄澈扑上去捂他的嘴,呸呸呸,快说三声童言无忌。
副将已经点军完毕,捧着铠甲在门外等候。
顾攸宁笑着摘下她的手,顺便拍了拍,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乐澄澈:我爹走之前也是这么说,结果他骗了我,他是个大骗子。
我跟乐老将军不一样。
你比我爹更不靠谱。
可是我从未曾骗过你。
乐澄澈抬起头,你说话算话
自然。
乐澄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顾攸宁换上铠甲,跟着副将走出门,昔日走到哪都要前呼后拥,走一步躺三步的那个顾王爷好像不见了,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了天下臣民与身旁至亲至爱的依靠。
这一走,就等于是将家国天下一力托于己肩,再不能回头。
顾攸宁!乐澄澈大声喊道,我等你回来!
顾攸宁脚步丝毫未停,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可是,乐澄澈知道他听到了。
10
八月初六,齐军南渡湛江,从魏军手里夺回一城。
八月十四,收复西南失地。
八月二十一,连收夺两城。
九月初一,将魏军赶至涟虞山,再收夺一城。
捷报频传,紧紧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九月底,皇帝诏乐澄澈进宫。
此次的捷报里,有攸宁写给你的信。皇帝站在宽大的书案前,对亲弟弟这个夹带私货的行为有些无可奈何。
乐澄澈迫不及待地拆开,带着暗纹的信纸透着暗香,是顾孔雀一贯讲究的作风。
乐澄澈看完,神色古怪。
皇帝紧张地道:他信上说了什么,可是有事
乐澄澈:他说他手上划破了点皮留了个小疤,难看死了,让我给他备点祛痕膏。
皇帝:……
转眼到了年关,飞雪不断,因顾王爷统领的军队接连打了胜仗,战火一时半会儿飞不到自己身上,京都的百姓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紧张,街上年味一如既往地浓厚了起来。
王府的管家也张罗起了年货,府内外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顾攸宁间或给乐澄澈写了好多信,每一封通篇都是瞎扯,几乎跟他人在京都时没什么两样,书面表达都阻止不了他满嘴跑火车。
对战况却从来只字不提。
他不提,乐澄澈也假装想不起来提,回信时一句一句怼回去,但总要在末尾郑重加一句,我等你回来。
连续下了几日的雪好不容易停了,乐澄澈披上斗篷走出门。
街上已经有小孩子开始放鞭炮了,三两个结伴笑着跑来跑去。
乐澄澈左右闪躲着怕撞了哪个,不防退了到一个行人身上。
她刚想说声对不起,却发现是个熟人,余伯伯。
正是卖了她许多年的糕点铺子的老板。
余老头也认出了她,啊哟,是乐澄澈啊,可是好久不见你了,不对,如今该叫王妃才是。
乐澄澈摆摆手,您还是叫我澄澈吧,我听着亲切,您身子一向可好……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王妃
她嫁了顾攸宁一向低调,几乎没几个人认的她。
老人道:你和王爷成亲的那天我都看见了,丫头啊,看你找了个好归宿,余伯伯也替你高兴。王爷他不仅模样生得好,对你也上心。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乐澄澈听着他的话,觉得哪里不对,可是没等她找出异样的感觉来自哪里,就听老者继续道:我活了这把年纪,就没见过哪个当丈夫肯像他这样亲力亲给自己媳妇做吃食的。
毕竟君子远庖厨,就拿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来说,儿媳妇有了身子懒怠动,他都不肯进一进厨房,更何况人家是个王爷呢
乐澄澈惊道:您说什么
余伯:怎么你不知道么,他不是年年都在你爹的生忌那天给你做桂花糕么竟从没告诉过你
乐澄澈一把拉住老者,从什么时候
余伯回想了一阵,就是你最后一次,从我这里买桂花糕的那年罢,我记得我跟你说我要回老家养老来着。
那天傍晚,我收拾到铺子快要关门了,突然见门外站着一位衣饰华美的公子哥,生得是真好看,就是脸色不大好,生了大病似的苍白得紧。他一只手别扭地别在身后,想要挠痒痒够不着似的,站也站不直。
他在我那三间茅屋来回看了好几次,嘴里嘟囔着就这破屋子怎么好意思叫坊害得本王好找。我问他有何贵干,他伸出手里攥得汗津津的油纸,正是我常用来包点心的那种,跟我说他不小心把你的桂花糕扔进了水里,要重新买一份回去。
油纸上‘凝香坊’三个字被水泡掉了大半,我那铺子位置又偏,天气又那样热。难为他是怎么找到的。
我当时看他满头汗,着实不舒服的样子,问他可要进来歇歇,他却摇头说不用。那天卖剩的糕点还有一些,我连忙包了一包递过去,他却嫌我捆扎得不好看,又拆了亲自包了一遍。
他说要买我这间铺子,给了我十倍的银钱让我继续住在这里,每年只做一回桂花糕就可以,还说我可以把儿子儿媳接来。在京城安家,一概吃穿用度由他供给。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我起初是不信的,可是他竟然说到做到了。
儿子儿媳嫌我老不死,不爱同我住在一起。我就仍住在铺子里,他每年如约而至,取一包桂花糕,有时候还愿意坐下来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我年纪大了,有些话絮絮叨叨反复说上好几遍自己也不觉。
他也不嫌烦,我讲到你小时候事情的时候,他总听得格外认真。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有时候觉得他比我儿子还像我儿子。
没过两年,我年纪大了,做不动桂花糕了,他就问我能不能教他来做,我口述即可。你还别说,这孩子真是聪明,上手极快,很快就跟我做得丝毫不差了。从此每年,你的桂花糕就都是他做的了。
我一直都不晓得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王爷,直到那天你们成亲我去看。
11
与余伯道别以后,乐澄澈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连自己原本是出来干什么的都忘了。
她记得那个下午,顾攸宁没有来上课,白阁老为此还发了脾气,说他不知礼。她当时心里松了一口气,还有些窃喜,终于不用看见他了。
后来半个月,顾攸宁都没来,来告假的宫人只说王爷中了暑气,需得卧床休息。白阁老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谁都知道顾王爷身体娇贵,出两滴汗都能算中暑,皇后又一向纵容他,大家明面上不好说什么,私下里难免鄙夷。
可,其实谁又能知道,他是背着一身伤满城去寻过一间在犄角旮旯的小铺子,连最应该知道的自己都不知道,还不知道了这么多年,错将一腔感动痴付了他人。
他伤成什么样她最清楚,那样的伤坐着不动都痛,更别说到处走动了,躺半个月算好的了。
他一声不响地瞒了她这么多年,若不是偶然碰上了余伯,她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了
那天他明明委屈地抱怨过,你只是习惯忽略我罢了,后来自然就忘记了。
她却从未细想,还理直气壮地跟他说扯平了。
扯不平的,乐澄澈气闷地想,凭什么被他瞒着耍了这么多年,等他回来必须好好打他一顿。
天又细细飘了雪,乐澄澈胸口堵得难受,也不知道顾攸宁在边境过得好不好,可有人替他添衣……思绪慢慢飘远,等她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想他了。
想不顾一切地跑去找他,想立刻马上就见到他。
她摇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去了也没用,只会扰乱他。
春天来的时候,乐澄澈给顾攸宁的回信中夹了一支桃花。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情不知所起,故一往情深。
顾攸宁,你快回来吧。
可是许久不见他回信,每月一至的军报也整整迟来了三日。
原本被狠狠压制的魏国大军突然之间增了五十万援军,将齐军围困在蓟州城,南境告急!
乐澄澈不顾阻拦闯进了御书房。
怎么会这样
皇帝自书案间抬起头来,眸间布满血丝,已然几天几夜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轻声道:是犬戎,魏国联合了犬戎,誓要将攸宁置之死地。
他太可怕了,自从他与魏军正面杠上,魏军就节节败退,没有打过一个胜仗。这样一个人,有生之年存在一日,大魏人就别想踏进大齐国土一步。野心勃勃的魏人怎能甘心,宁可割让数十座城池给犬戎,也要将顾攸宁永远留在南疆。
乐澄澈死死攥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能慌。
皇上,我们在蓟州城还有多少兵马
……不足十万。
我们能派多少援军过去
最多二十万,但是除了南境,还有东方西方北方三处边防。若全都倾巢而出,敌人定会趁虚而入,届时情形只会更糟……澄澈,对不起,你心里可以只有你的夫君,可朕心里除了自己的弟弟,还有天下黎民。朕不能置百姓的安危于不顾。
十万兵马对五十万,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其实都根本不用正面交锋,魏军只需要将他们死死围住,粮草送不进去,静静等着顾攸宁他们饿死就可以了。
这是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澄澈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我知道,皇上请放心,澄澈不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就算是顾攸宁站在这里,他也会说您做得对,我是他的王妃,不能给他丢人。
皇帝刚要松口气,忽听她又道:作为王妃的那部分职责履行完了,接下来我要做一些作为他的妻子该做的事情。
皇帝警惕地道:你要做什么
乐澄澈道:我去找他。
你去了只是多一个人送死!
那我就跟他死在一起。
攸宁不会想看你这么做的!
乐澄澈竟笑了一下,从小到大他不愿意的事,我也不知做了多少回,也不怕再多这么一两回……
皇帝一掌劈向她的后颈,接住软软倒下的人,偕干她脸上犹存的泪痕:对不起,我答应了攸宁,会好好照顾你。
乐澄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在宫中,还是自己从前住的屋子。
不出意外的,门上了锁,过不久进来一个拎着食盒的宫女,她进来以后门外仍有落锁的声音,那宫女摆好饭菜便安静地退到了角落,垂首不语。
乐澄澈冷笑道:做什么,这是怕我想不开自尽皇上也太小看我了,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她却没有说出来。
入了初夏,从遥远的南方竟然又传来了捷报,齐军破城而出,魏军大败,退至白云山以外,齐军乘胜追击,魏军溃不成军,不得不缴械投降。
魏国已派出使臣前往,愿意割让城池金银财宝若干,不日即将到达。
消息传到大齐朝堂,满朝文武皆长长舒了一口胸中郁结多日的闷气。
皇帝更是心情大好,不由问那先行回来传信的小将,大军几时可归
禀报皇上,末将回京当日,大军已经开拔,相信不日即可抵京。
王爷呢,他可有受伤
小将的脸色倏然变了,忍了又忍,黝黑的脸孔狰狞起来。
鸦雀无声的大殿之上,这铁打的汉子难以自抑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悲鸣。
12
大军凯旋之日,全军缟素。
黑压压的阵列中央,抬着一具黑沉的木棺。
副将军的双膝重重地砸在殿前的白玉台阶上,以头触地,再抬头,已是双目赤红,一字一字地道:末将无能,有负皇恩,没能……护王爷周全,请皇上降罪!
站在皇帝身边的人动了动,短短几日,乐澄澈已经瘦成了一道薄薄的影子,仿佛风稍微一吹,就能将她吹得无影无踪。
皇帝不由伸手欲扶她,她轻轻地避开了。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她倏然抽刀架住了副将的脖子。
澄澈。皇帝道。
她置若罔闻,只一动不动地盯着副将,声音虚弱不堪,却字字清晰有力,你再说一遍,他是怎么死的
雪白刀光映在副将脸上,稍微侧头就是一道血痕,副将沉声道:魏军连同犬戎大军围困我军多日,粮草将耗尽之时,王爷终于使得魏和犬戎将军反目,他们打得不可开交。
我军成功破城而出,趁乱一边分散敌军主力再逐个击破。犬戎原本就不是真心想帮魏军,见占不到便宜,便慌忙退军了。魏军所剩无几,被赶到白云山……
继续。
副将咽了口唾沫,女人的目光比他脖子上的刀还要凌厉,压迫得他抬不起头来。
后来王爷说,要乘胜追击,打得魏军彻底无力还手,他们才会知道畏惧。王爷亲自点了末将在内的百余人追上了白云山,魏军已是穷途末路,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他们便缴械投降了。往回走的时候,悬崖边上有一株荼蘼树。
王爷见了很高兴,说要采一枝带回京,末将还与他说笑了一番,问他是否要送给王妃,王爷说,是送给他的心上人。
就在这时候,魏国的统帅自王爷身后突然站了起来,他原本是死了的,谁也没有发现他是装死,变故发生得太快了,我们来不及……他的剑从王爷胸口透了过去,把王爷推下了悬崖……
你们为什么没下去找
回王妃,悬崖深不见底,实在非人力可以攀附。
杀他的人呢
副将颤着手往俘虏里堆里一指。
乐澄澈提刀走了过去。
刀体沉重,她几乎拿不住,刀尖拖在地上喀喇喀喇擦出火花,在肃静的氛围中格外刺耳。
这声音对那些俘虏来说,无异于像从阴曹地府里传出来的。虽然他们不知道这是谁,虽然这只是个羸弱的女人。但是看到她的眼睛,战场厮杀过的人对于死亡的气息更加敏锐,眼看着她走近,皆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人脸上有一条长疤,张牙舞爪地盘踞在脸上,恐怖而丑陋,他身材魁梧,身上伤痕累累却不见颓败之色,正是魏军的统帅魏恒。
乐澄澈走到他面前,道:我是北渊王妃,我要杀了你。
魏恒站了起来,小山一般,他双手被缚,却毫无惧色。两国交战,自来胜方不杀俘虏,否则会为世人所不齿。齐国刚打了胜仗,不敢背上这等于国威有损的骂名,天下人都看着呢。
更何况,他知道魏国来求和的使臣,马上就要到了。这时候杀死他这个魏国的大将,对于齐国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还有可能惹恼魏国,齐国最终什么也得不到。齐国皇帝不会这么蠢的,反正人已经死了,为了个死人不值当。
哪怕死的那人是齐国的王爷,皇帝的兄弟呢。他自己也生于官宦之家,懂得皇权之下,焉有真心的道理。
所以他有恃无恐地看着乐澄澈,笃定她不敢拿自己怎么样,甚至还有些得意地道:原来你就是顾攸宁的女人长得一般,说起来我有点后悔,不该就那么杀了顾攸宁。
啧啧,那张脸长得,比娘们还俊。本将军应该把他带回去当两年男宠,玩腻了再杀。
忽然刀尖抵住了他的胸口,乐澄澈道:你就是这样把剑捅进了他的心脏吗
随着她的话音,冰凉的钝痛从魏恒心口上炸开,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口没柄的刀。
眼前的女人身形模糊起来,魏恒的目光开始涣散。
乐澄澈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脸,温柔又冷漠地问他,痛吗
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倒退几步,身体晃了两晃,体力不支地跪倒在地。
女人不依不饶地缠上来,你知道么,顾攸宁这个人啊最怕痛了,手指头不小心蹭破了点皮都得包得如春卷那么粗。你用那么长的剑穿透了他的心脏,你说他该有多疼啊
毫无征兆的,乐澄澈将插在他胸口上的刀拔了出来,血花四溅间魏恒的头颅飞了出去。
没有任何停顿,她将刀转向了俘虏。
此起彼伏的哀鸣声中,手起刀落,地上很快滚了一地头颅,饶是刚从死人堆里滚了一遭回来的将士们见了,也不免胆寒。
可是乐澄澈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
皇上。副将声音都变了调。
皇帝闭目不语,良久,缓缓睁开眼睛,平静地道:让她杀。
副将内心在嘶吼,疯了疯了,皇家的人都疯了。
直到刀锋卷刃,百名俘虏无一幸免,全都身首异处,乐澄澈停了下来,缓了缓,向棺材走去。
她浑身浴血,仿佛地狱爬出来的女修罗,沿路的士兵皆自动分列两侧,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打开。她说。
两名小兵站战战兢兢地推开了棺盖儿。
棺空无一物,只有一件白色的盔甲和一支染血的荼蘼花。
花朵已然枯萎腐败,她视若珍宝地捧起来贴在脸上,从质问副将到屠杀一场,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温柔的神色。
她连同铠甲抱进怀里,转过来对站在高阶之上的皇帝道:我不认,一日未见到他的尸身,我便不相信他死了。我等他回来。
她一步步走出深宫,无一人敢阻。
12
老管家亲手闭上了王府的大门。
王妃说了,王府谢绝吊唁,不办葬礼,不设灵堂。
管家佝偻着身体,摸了一把脸上混浊的泪。有些不放心地回到后院,透过窗上的影子,他看见王妃将王爷的盔甲揉进怀里,哭得肝肠寸断,顾攸宁,你个骗子,大骗子,你不是答应了我吗,你说你会回来,你倒是回来啊,你个骗子……
13
太后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两鬓难掩斑白。
澄澈,你也陪哀家一道拜拜佛祖吧。
乐澄澈道:我不信神佛。
爱家也不信,可是除了来跪佛祖,哀家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消解什么也做不了的苦痛。
乐澄澈扶她站了起来。
她看着澄澈,眼中满是慈爱,哀家有两个儿子,都说皇上比攸宁省心,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最让哀家省心的是攸宁。那孩子从小就有自己的主见,想做什么就会去做,做什么成什么,从不用人照拂,哀家养他,跟散养没什么两样。
哀家知道你们私底下都说哀家偏宠他,那是因为哀家心中对他有愧。先帝之前有个贵妃,嚣张蛮横,一次竟因为嫉妒,就对先帝新宠的一名嫔妃动了死刑。
哀家当时是皇后,自然不能放任她这样草菅人命,就罚她跪了一天,谁也不知道她当时有孕在身,就这样失了孩子。哀家也自责了一阵,可是扪心自问,哀家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贵妃后来就得了癔症,见了孩子就抢,且病情日益沉重,先帝失了耐心,就将她逐到冷宫关了起来。慢慢过了许多年,人们渐渐把她忘了。
攸宁当时才四岁,粉雕玉琢的,谁见了都心疼得不得了。他正是活泼贪玩的年纪,哀家以为他由哪个宫女领出去玩了,傍晚时才发现不对劲儿,问乳娘,乳娘吓得够呛,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阖宫上下都疯了,整整找了他五天。每一块地皮都翻遍了,也找不到他。
乐澄澈的心不由跟着揪了起来。
太后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似是不愿想起这段伤心事。
最后有人在冷宫里找到了他,贵妃将他抱走了,宫人来来去去找人的动静惊到了她,她以为是有人要来抢她的孩子,就把小攸宁放进她陪嫁的楠木箱子里锁了起来。为了防止他闹出动静,还绑住他的手脚,堵住了他的嘴。
找到他的时候,他满嘴的血,原来他自己挣扎着咬断了手上的绳子,但是哪里推得动沉重的箱子,两只小手都抓烂了。太医说再晚上一时半刻,他就救不回来了,都是哀家不好。
如果哀家对他多上点心,早点发现他不见了,如果哀家早日联想到贵妃那里,如果哀家当时没有惩罚贵妃,如果哀家不是皇后……
五天啊,整整五天,他在密不透风的箱子里辗转了五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该有多绝望,多害怕他还那么小,那么小……
太后突然说不下去,掩面痛哭起来,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她就无法释怀。
乐澄澈不得不抱着她,等她慢慢平静下来,安慰道:后来他回来了,好好地长大了啊。
是啊,太后拿手帕试着眼泪,上天保佑哀家把他找回来了,不过那件事给他留下来终身不可磨灭的伤害。他惧极了黑夜,不敢吹灯睡觉,若是灭了灯,须得有人一刻不离地挨着他,让他感觉到才行。
乐澄澈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如果……如果没有人在他身边,他会怎样
会喘不过气,冒虚汗,全身发冷,手足僵硬,心悸不已。哀家曾试图要根治他这个毛病,狠心让他自己睡了两次,每次都以他晕过去告终。
哀家也就不敢试了,小时候有乳娘陪着他。大了,他就点着灯自己睡,即使这样他也睡不好,噩梦连连,总是惊醒。
乐澄澈:所以他才在白日里动辄睡觉,是因为他夜里睡不好么
太后道:是啊,可你们这几个孩子老嘲笑他懒,他也要面子不肯说,就由着旁人误会下去了。
太后牵着她的手道:哀家急于为他纳妃,说起来也有这方面的私心,盼着有个可人与他同床共枕,能让他睡个好觉。可是他对哀家说,此生非你不娶。
……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了。你记不记得刚进宫的时候,你自己脾气坏得很,简直是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一点都不讨喜,他却对哀家说那个小妹妹真可爱。这些年他对你的好,许多人都看在眼里,唯独你这个粗心的丫头觉不出来。
哀家跟着急得不行,干脆挑明了给你们两个赐婚,他却不答应,说不能强迫你,须得你自己心甘情愿才行,累得哀家陪着他一茬一茬的做戏选秀。
所幸他真的娶了你,皆大欢喜。如何,成婚这样日子以来你们小两口……睡得可好
乐澄澈夜夜睡得很好,她睡觉不老实,以前醒来的时候被子总在床底下。可是自从进了王府,每天醒来被子都是严严实实盖在身上的,她从来不曾细想。
顾攸宁每天睡得比她晚,起得比她早,他睡得好不好,或者是不是根本就没睡,她不知道。
只有那天早晨的突发事件,他狼狈的样子将她吓了一跳,脆弱得让她不要走,他怕。
清醒了以后若无其事地告诉她,只是一时的梦魇。
更早时候,是成亲那天晚上。
不要吹灯。
睡觉的时候不吹灯你睡得着
睡得着,太黑了我才睡不着。
……闺秀,你是不是有病,谁家睡觉的时候头顶上竖着三四个锃明瓦亮的灯
我家。
王爷,讲点道理,你以前有什么毛病我管不着,但是现在这个房间不是你一个人的,是不是咱们能互相迁就一下
所以,你要迁就本王啊。
生活经验告诉我,某些人作妖多半是欠揍,打一顿就好了。
灭灯可以,不过你得睡到床上来,最好是我身边。
……
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攸宁吹了蜡烛,屋内顿时一暗,黑暗中他一改往日慢吞吞的形象,飞快地窜回了床上。
你这又是什么毛病,折腾了一天你不困么
我不困,你先睡吧。
他对她的好,都是细如骨髓的好,向来甘之如饴,不必她知道。
等到她终于知道,那些绵密的好便如数反噬回来,化成冷硬的针,刺得她遍体生寒,痛不欲生。
并且连弥补的机会都没能给她。
她终于开始跪在佛像前,只要他能回来,她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要做什么,发毒誓吗,奉献一部分血肉吗还是别的什么,什么都行,只要让他回来。
太后,您帮帮我,或者罚我吧,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太后温软的手掌覆上她的头顶,孩子,你起来,不必这样。
攸宁临行前来跟哀家辞行,曾嘱托哀家,他若是回不来,让哀家好好照顾你,还让哀家替他把这个交给你。
乐澄澈怔怔地接过,是熟悉的字迹,又是一封休书。
他周全到这种地步。
她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荼蘼花下,她逼问他,你几时给我写休书
他当时没让她看见他的表情。
回过头来,仍是嬉皮笑脸,丫头你果然是没有良心,过了河就拆桥。
她一门心思想跟他撇清关系,明日清早起来就写吧。
……他默了一瞬,忽然虚弱地笑了笑,爽快地道:好。
如今,她也算得偿所愿了。
乐澄澈将薄薄的纸,伸到佛像前的蜡烛上点燃扔进了火盆,看着它化成了灰烬。
太后默然道:丫头,你这又是何苦,攸宁去了,哀家心里的痛不亚于你。可是上百双眼睛都看见了,透心而过的剑,那么高的悬崖,你不要……
顾攸宁没有死,他知道我在等他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
太后被她坚定的眼神吓了一跳,似被她感染了,露出了连日以来第一个苦涩的微笑,好,好孩子,哀家同你一道等她回来。
14
寒来暑往,七个春秋过去了。
第二年的时候,乐澄澈在王府花园里种了一排荼蘼树,如今已成荫一片。
那年夏天,余伯代替顾攸宁给她送了桂花糕,红着眼睛劝她节哀。
第三年,连太后都不抱希望了。她还年轻,劝她要往前看。
第四年,老管家被儿子接回去养老,临走前殷切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对他摇了摇头。
白以书来的时候,乐澄澈正在给荼蘼浇水。
第五个夏末了,又是一年花事了。
白以书站在花下,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眉宇间添了点轩昂,道:他临走前,曾经极不情愿地托我照顾你。
知道。乐澄澈熟练地提着花洒,皇上,太后,你,管家,余伯,隔壁王婶,认识的人都被他嘱咐了一遍。说完,自己先笑了,这个人,难道我自己不会照顾自己么
白以书道:澄澈,你变了。
哪里变了,是不是老了,我可快三十岁了啊喂。
白以书笑道: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是变得更好了还是不如以前了
比以前更好了。
乐澄澈道:那我就放心了,这样等他回来了,也会开心的。
白以书哑然地看着她,斟酌着措辞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真的不会回来了。
乐澄澈毫不迟疑地道:没有想过。
她笑了笑,白大哥,你们都以为我疯了是不是,其实我心里清醒得很。你们想劝的,我都知道,担心什么我也知道。同样的,我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们就让我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也许哪天我累了,等不下去了,那就算了。
……好。
她抬头去看那些荼蘼,花开得茂密,一朵压过一朵,连成一片,光是看了就让人觉得欣喜。
‘开到荼蘼花事了’我偶然读到这么一句诗,觉得喜欢,但是不认得荼蘼这两个字,其实我在请教你之前,先请教过顾攸宁,但他这个人说不上两句正经的话就开始东拉西扯。
我怕他框我,就想着再去请教请教你,没想到你跟他说得一模一样。那天你摘花送我的那片荼蘼树,宫里的花匠头天说留着无用,要砍了的,是顾攸宁让留了下来,因为他想着我喜欢。
乐澄澈眼里漾着甜蜜的笑,我若是知道这诗这花这样不吉利,当初不喜欢就好了。
第七年的荼蘼花开。
乐澄澈前天睡得有些晚,早晨便多睡了一会儿。
太阳出来得差不多,才慢悠悠提着花洒来到了花园。
今年的荼蘼花开得特别大。
在阳光下闪烁着莹白的碎光,将整个花园都映得熠熠生辉。
乐澄澈想:这样它们也许就能开得久一点,将光阴拖得长一点,慢一点。
她往前走了两步,转过一架蔷薇。
突然猛地一顿,花洒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澄澈捂住了嘴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惊跑了这个美丽的梦。
乐荼蘼花下放了张躺椅,躺在上面的男子身材修长,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挡在眼皮上遮亮,虽窥不见全容,但是那熟悉的身形,脸颊,脖子,嘴唇分明是脑海中描绘过千百回的模样。
男子似是被她吵醒了,慵懒地翻身坐了起来,露出那张一出场就惊起尖叫声一片的脸。
刹那相见,恍若隔世。
男子却没有给她感慨的时间,仿佛只是离开了一夜般,先是将她打量了一番,惯性嫌弃。
我的天,澈澈你这是穿的什么,奢华版村姑吗,都七年了你的品位能不能有稍微的提高
你头上插的那都是啥,街口买菜的大婶都没你朴素。你实话跟我说,我皇兄是不是趁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克扣咱们家的例银了受了什么委屈,你尽管告诉本王……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乐澄澈忽然蹲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他只好走过去抱住她,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商量一下行不行,不要把眼泪鼻涕蹭我身上好吧,好吧,当我没说,你爱蹭就蹭吧……澈澈,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