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隔着薄薄的衣料,将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传递上来。沈砚瘫坐在医院大楼背风的角落里,身体因剧烈的咳嗽和脱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闪烁着不祥的雪花点。口腔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腥气,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那口喷溅在地面上的暗红,像一滩凝固的诅咒,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绝望。
裤袋里那个小小的、冰冷的塑料药瓶,是他混乱意识中唯一的锚点。母亲那瓶阿司匹林。他颤抖的手指摸索着拧开瓶盖,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在同样沾染着暗红污迹的掌心。没有任何犹豫,他胡乱地将药片塞进嘴里,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强行干咽下去!
药片粗糙的边缘刮擦着干涩肿胀的食道,带来清晰的异物感和摩擦的疼痛。然而,口腔里,味觉的荒漠依旧死寂一片。没有预想中药物特有的苦涩,没有刺激性的味道,什么都没有。只有药片划过喉咙时那纯粹的、物理性的摩擦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清晰的窒息般的恶心。感官的割裂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身体在痛苦地承受着药片的“入侵”,而负责品味世界的舌头,却像一个冷漠的绝缘体。
他靠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药片带来的异物感和恶心感持续了片刻,渐渐地,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药效真的开始起效,胸腔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和翻涌的气血,似乎被一股冰冷的洪流强行压制了下去。那股尖锐的、要将他撕碎的痛楚,变成了更深沉、更弥漫的闷痛和虚弱,如同潮水退去后留下的沉重淤泥。
意识从濒临溃散的边缘,被强行拖拽回来。沈砚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依旧有些模糊。他抬起染血的手,用袖子狠狠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和污渍。眼神里,绝望的冰层被更深的、淬火的恨意取代。
顾西岭!冻结账户!无限期!
每一个词都在他心头燃起地狱的火焰。但此刻,愤怒需要转化为力量。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庞大的资金,需要撬动顾西岭这棵大树的杠杆!而眼前,韩峥这条依附在顾西岭根系上的毒藤,就是他撕开第一道口子的利刃!
他必须回学校!必须拿到那堂公开课的入场券!必须当众撕下韩峥那层虚伪的精英面皮!
沈砚咬着牙,用墙壁支撑着身体,一点点艰难地站起来。双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和全身的虚弱。他低着头,避开人群的目光,步履蹒跚地走向医院外的公交站。冰冷的晨风灌进他单薄的衣领,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口腔里的虚无感似乎也被这寒意渗透。
早高峰的公交车像一个巨大的、摇晃的沙丁鱼罐头。浑浊的空气混合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食物的气味,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每一次颠簸,都像重锤砸在沈砚虚弱的身体上,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抓住头顶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味觉的缺失让这污浊的空气显得更加纯粹而窒息,只剩下物理性的刺激。
他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铅灰色的天空,冰冷而疏离。沈国富那张因贪婪和暴怒而扭曲的脸,收费员那冷漠而轻蔑的眼神,还有掌心的鲜血和药片的冰冷触感…这些画面在他疲惫而混乱的脑海中反复闪现。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只是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个空了大半的药瓶,感受着塑料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却异常真实的痛感。
一个多小时后,公交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停在了A大南门站。
踏入熟悉的校园,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初秋的凉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背着书包、抱着书本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走过,青春洋溢的脸上带着或轻松或匆忙的神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象牙塔特有的、混合着书本油墨、青草和年轻荷尔蒙的味道。
这气息如此鲜活,如此生机勃勃。然而,当沈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时,口腔里回应他的,依旧是那片死寂的、冰冷的荒漠。嗅觉与味觉的割裂感在这里达到了极致。他能“闻”到这充满希望的气息,身体却无法从中汲取到一丝一毫的温暖和慰藉。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他内心的荒芜和身体的残破。他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魂,拖着沉重的躯壳,游荡在这片不属于他的阳光之下。
他低着头,尽量避开人群,沿着林荫道快步走向计算机学院大楼。胸腔的闷痛和全身的虚弱感并未消失,只是被阿司匹林暂时压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小砚?是小砚吗?”
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有些尖利又透着关切的熟悉女声,突然从路旁的小卖部门口传来。
沈砚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矮胖、穿着花布围裙、头发烫着小卷的中年妇女,正站在小卖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把扫帚。是王婶。她家在学校后门开了几十年小卖部,消息灵通得像长了顺风耳,也是少数几个在沈家落难后,还对沈砚母子流露过善意的人。
王婶看清沈砚的脸,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哎呀!真是你啊!你这孩子,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煞白煞白的!病了吗?”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紧张感,“你妈那边…怎么样了?我前两天听老刘头说,好像不太好啊?”
沈砚喉咙有些发紧,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王婶…我妈还在医院,情况不太好。”他顿了顿,看着王婶关切的眼神,想到她那张纸条,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问:“王婶,上次…您给我的纸条,‘灰夹克’…还有别的消息吗?”
王婶闻言,脸上的担忧瞬间被一种更深的紧张取代。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把沈砚往小卖部旁边更僻静的角落拉了拉,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嘘!小点声!那帮人…不是善茬!”她眼神里透着后怕,“穿灰夹克那个男的,看着像领头的,凶得很!前两天我还看见他在后街‘老鬼’的棋牌室门口晃悠!跟‘老鬼’手下那个刀疤脸嘀嘀咕咕的…好像在找什么人!我瞅着他们胳膊上,好像…好像有个黑黢黢的鸟影子纹身!”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是个鸟类的轮廓,“看着就不像好人!你可得当心啊!”
灰夹克!刀疤脸!老鬼的棋牌室!乌鸦纹身!
王婶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沈砚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充满血腥味的角落!前世他暴毙的那个凌晨,意识彻底消散前,似乎瞥见过某个模糊的、振翅欲飞的黑鸟图腾,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而逝!
乌鸦组织!
前世死亡的冰冷触感仿佛再次扼住了他的咽喉!顾西岭!果然是他!他不止在商场上要置自己于死地,甚至动用了这种见不得光的黑手!
一股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恨意,瞬间冲散了身体的虚弱!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王婶,谢谢您!”沈砚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您也千万小心,别跟任何人说见过我,更别提这事!”
王婶被他眼中骤然迸发的寒意惊得缩了缩脖子,连忙点头:“知道知道!你快走吧!看着点路!”
沈砚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计算机学院大楼走去。胸腔的闷痛似乎被这股冰冷的杀意暂时压制了下去,脚步反而比刚才更快、更稳。王婶的情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仅是恐惧的回响,更是更深的杀机。顾西岭,韩峥…你们等着!
他来到学院大楼三层,目标明确地走向那间大型阶梯教室——今天韩峥要在那里进行他“学术新星”光环下的重要公开课。时间尚早,但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或站或坐,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对学术明星的崇拜和期待。
沈砚没有停留,直接走向旁边一间空置的小型控制室。这种控制室通常用来管理阶梯教室的多媒体设备,平时管理松散。他趁着管理员不注意的空档,一闪身溜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
控制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几台显示器和设备指示灯发出幽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电子设备特有的、淡淡的臭氧和灰尘味道。沈砚熟练地绕过杂乱的线缆,走到主控电脑前。电脑没有关机,只是处于锁屏状态。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的闷痛提醒着他身体的虚弱,但眼神却锐利如刀。他掏出那部屏幕碎裂、依旧带着余温的手机。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并未响起,系统似乎还在“冷却”状态。但没关系,他不需要系统。前世的记忆,就是他此刻最锋利的武器。
他记得这台主控电脑的管理员初始密码。那是他大二在学院学生会技术部打杂时,无意中瞥见的,一个极其简单、多年未改的弱口令。
手指在布满灰尘的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解锁成功,熟悉的系统界面跳了出来。
沈砚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手指如同弹奏死亡的乐章,在键盘上飞快舞动。一行行命令符在黑色的终端窗口里飞速滚过。他绕过防火墙,定位到公开课即将使用的演示电脑IP,利用一个他前世就发现的、存在于学院设备管理系统中的古老后门漏洞,悄无声息地植入了远程监控和截屏程序。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他甚至在演示电脑的后台,开启了一个隐蔽的、实时的日志记录窗口。
做完这一切,他清除了主控电脑上的操作痕迹,将屏幕重新锁定。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控制室,融入了阶梯教室门口等待的人群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阶梯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嗡嗡的交谈声汇聚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沈砚找了个靠后、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将自己隐藏在人群的阴影里。他微微佝偻着背,用手抵住闷痛的胸口,闭目养神,尽量节省着体力,如同蛰伏在草丛中等待致命一击的猎豹。
终于,教室前方一阵骚动。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韩峥,在几个教授和助手的簇拥下,如同众星捧月般走进了教室。他脸上带着自信从容的微笑,举手投足间充满了精英学子的优越感,不时向台下点头致意,引来一阵低低的赞叹和掌声。
沈砚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没有愤怒,没有嫉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猎物的平静。他看着韩峥走上讲台,调试着麦克风,打开他那台崭新的、贴着某奢侈品牌logo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上投影仪。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上午好。”韩峥清朗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教室,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和自信,“很荣幸能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近期在区块链共识算法方面的一点研究心得…”他点开一个制作精美的PPT,大屏幕上显示出复杂的公式和流程图。
公开课开始了。
韩峥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将复杂的算法原理讲得深入浅出。台下不时响起会意的笑声和赞叹的掌声。他显然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学术光环之中,享受着这种被崇拜和仰望的感觉。
沈砚安静地坐在角落,如同一个局外人。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韩峥身上,而是越过他,落在大屏幕旁边那个不起眼的、显示着系统时间和后台进程的小窗口上——那是他刚才植入的监控程序实时传回的演示电脑日志。一行行看似枯燥的命令记录和文件访问信息,如同流水般滚动着。
时间流逝。韩峥的演讲渐入佳境,开始展示他“独立完成”的核心算法模块的代码实现。他点开一个名为“RainChain_Core”的文件夹,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代码文件。
沈砚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来了。
就在韩峥准备点开其中一个核心文件进行讲解时,沈砚放在腿上的、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不是幽蓝的代码光,而是一道刺目的、如同警报般的红光!同时,那冰冷的、非人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如同鬼魅般,直接在他颅骨内炸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急促: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神经活动!感官同步率下降!】
【视觉功能稳定性:87%…85%…83%…】
【建议宿主立刻停止当前行为!】
视觉功能?!下降?!
沈砚的心脏猛地一沉!新的副作用?!但他已经箭在弦上!
就在系统警告音响起的同时,沈砚猛地从角落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瞬间吸引了全教室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讲台上正意气风发的韩峥!
韩峥被打断,眉头不悦地皱起,看清站起来的是沈砚时,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浓浓的厌恶和鄙夷取代。他拿起麦克风,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沈砚?你迟到了这么久,现在又想干什么?这里是学术课堂,不是你家菜市场!”
整个阶梯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几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沈砚身上。惊诧、好奇、疑惑、鄙夷…各种情绪交织。
沈砚无视了所有的目光,更无视了颅内那尖锐的系统警告。他挺直了因虚弱和疼痛而微微佝偻的脊背,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讲台上的韩峥。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胸腔的闷痛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寂静的教室,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在韩峥那层光鲜亮丽的伪装上:
“韩峥学长,”沈砚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你刚才展示的,那个所谓的‘RainChain_Core’核心模块…真的是你‘独立完成’的吗?”
他顿了顿,无视韩峥骤然变得铁青的脸色和周围瞬间响起的哗然,抬手指向讲台上韩峥那台连接着投影仪的笔记本电脑,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抛出了致命的指控:
“为什么,我在你电脑的系统日志里,看到了大量重复访问一个名为‘ShenY_Backup’的加密压缩包的记录?”
“而那个压缩包的修改时间…恰恰在你声称‘独立完成’核心算法之前三个月?”
“更巧的是,”沈砚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弧度,“那个压缩包的密码…似乎是我的生日?”